■山東師范大學/姜智芹
《昆蟲記》是一部彰顯生命哲學的作品。巴金先生稱法布爾的《昆蟲記》“融作者畢生的研究成果和人生感悟于一爐,以人性觀察蟲性,將昆蟲世界化作供人類獲取知識、趣味、美感和思想的美文”。法布爾以人性觀照蟲性,又用蟲性反觀社會人生,在對昆蟲生動鮮活的描繪中,將他對人生的感悟和對人類社會的哲思娓娓道來。
昆蟲的蟲性是復雜的:螳螂是美麗的殺手,善于利用“心理戰(zhàn)術”制服敵人;蟈蟈外形優(yōu)美,性情卻十分殘忍;螞蟻在人們眼里一向勤勞,實際上卻有掠奪的斑斑劣跡;金步甲同時具有“警惕的田野衛(wèi)士”“兇狠的掠奪者”“命運的犧牲品”三副面孔。這種復雜性很大程度上源于昆蟲的本能。《昆蟲記》凝結著法布爾對“本能”的哲學思考,他說:“誠然,我是在為學者們而寫,是在為將來有一天或多或少地為解決‘本能’這一難題做點貢獻的哲學家們而寫。”法布爾要探究昆蟲的本能,并通過對昆蟲本能的研究,去反觀、思考人類的本能和理性。
尊重、敬畏弱小生命是法布爾在《昆蟲記》中像哲學家一般思考的另一個重要問題。相對于人類,昆蟲是卑微的,但它們同樣有自己的追求,有出生、成長、勞作、婚戀、繁育、死亡的生命歷程,有很多“利他”的舉動。比如雄金步甲為了自己家族的繁衍,寧愿在和雌金步甲“閃婚”后被吃掉,也要飛蛾撲火。雄螳螂同樣如此,在成為新郎官的第二天就會被雌螳螂吃掉,而雌螳螂產(chǎn)下的密密麻麻的卵,只有一小部分用來繁衍后代,其他的則進入大自然的食物鏈,維護地球生物圈的繁榮。人類和昆蟲是一個生命共同體,對微小昆蟲的平等看待就是對我們人類自身的尊重,因為昆蟲和人類一樣,都是地球生態(tài)循環(huán)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独ハx記》顯示出法布爾關愛弱者、維護生態(tài)整體性的哲學思考。
法布爾對真理、真相的追求構成一種“法布爾精神”,其精髓就是“求真”。為了這種獻身科學的“求真”精神,他不在乎貧窮、偏見、犧牲、被遺忘。法布爾生于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自幼親近自然,癡迷于花草蟲鳥,小時候經(jīng)常把貝殼、蘑菇和各種蟲子帶回家。長大之后為了謀生,他做過很長時間的小學和中學教師,靠自學最終獲得自然科學博士學位。對昆蟲觀察研究的摯愛使他在1879年,即他56歲那一年,用自己微薄的收入在偏僻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買下一處老舊民宅,從此這里就成了他研究昆蟲的天然實驗室,他稱之為“荒石園”。在心愛的荒石園里,他不知疲倦地觀察、記錄,把研究成果寫成一卷又一卷的《昆蟲記》。期間,他曾因自己的觀點同教會以及當時主流的進化論觀點不一致而遭受不公和偏見,甚至于法國人差點遺忘了這位隱居于荒石園的昆蟲學家。一直到1910年法國新聞界才重新發(fā)現(xiàn)法布爾,并于1911年提名他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但法布爾卻說:“我工作,是因為其中有樂趣,而不是為了追求榮譽(諾貝爾文學獎)。你們因為我被公眾遺忘而憤憤不平,其實,我并不很在乎。”遠離喧囂、淡泊名利、潛心做研究,是法布爾留給世人的寶貴精神財富。
在法布爾去世后的一段時間里,人們稱他為昆蟲學家、作家,后來又把他稱為作家、昆蟲學家。這種表述的變化說明人們對法布爾及其《昆蟲記》的認識,經(jīng)歷了從重視其自然科學價值,到強調其人文精神蘊含的深刻變化。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不妨把《昆蟲記》視作法布爾的自傳,里面展現(xiàn)了法布爾癡迷昆蟲研究的原因、他的生平抱負、他的生活境況、他的科學追求。《昆蟲記》既是描寫昆蟲的史詩,也是法布爾的人生傳記。
生物進化論的奠基人達爾文曾對法布爾不吝贊美,說他是“無與倫比的觀察家”?!独ハx記》是一部基于細致入微的觀察,以文學手段傳播科學知識、彰顯科學精神、追求科學真理的經(jīng)典之作。
法布爾是第一位在自然環(huán)境中研究昆蟲的科學家?;氖瘓@是活蹦亂跳的蟲子們的天堂,是他的昆蟲實驗室,他在這里觀察它們的本能、習性,研究它們的生活、勞作、爭斗和繁衍生息。他通過日復一日的觀察和無數(shù)次的實驗,探明了昆蟲裝死的真相;他通過不斷的設問和求證,引領讀者去發(fā)現(xiàn)幼蟬神奇的挖洞方式;他以一個觀察者的身份,向我們展示了灰蝗蟲從幼蟲蛻變?yōu)槌上x的全過程、螢火蟲成長過程中的形態(tài)蛻變、意大利蟋蟀獨特的發(fā)聲系統(tǒng);他見證了黃蜂的建筑才能遠勝于盧浮宮的建筑智慧和蜘蛛在編織“羅網(wǎng)”、捕獲食物方面的非凡才能。法布爾將自己的時間和耐心幾乎全都給了那些昆蟲。他等待三年才等到小闊條紋蝶繭的再次出現(xiàn);為了研究圣甲蟲的梨形糞球,他挖掘了一百多個洞;他花了四年的時間,終于弄清楚雄蝴蝶是靠嗅覺找到雌蝴蝶的。
法布爾窮畢生之力深入昆蟲的世界,將對蟲類的觀察進行到極致,在向讀者傳播生動有趣的科學知識的同時,凸顯出一種科學求真的精神。他說自己“準確記述觀察到的事實,既不添加什么,也不忽略什么”。法布爾懷著對科學真理的執(zhí)著追求,在他的“荒石園”里三十六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對昆蟲進行縝密的觀察和反復的實驗,真實地記錄下它們的本能與習性。
法布爾這種求真的科學探索精神還表現(xiàn)在他通過大量的觀察實驗,對人們習以為常的固有認識進行質疑和矯正。比如,關于蟬與螞蟻的寓言告訴人們:蟬是懶惰、虛榮的,螞蟻是勤勞、正直的。從古希臘開始,孩童們就傳唱這樣的歌謠:蟬在夏天里賣弄地歌唱,而螞蟻則勤勤懇懇地儲存食物。等到了冬天,螞蟻們把儲存的食物搬到太陽下晾曬時,饑腸轆轆的蟬跳上來乞討幾粒糧食,但螞蟻譏諷地說道:“你夏日里歡唱,那冬天你就蹦跳吧?!北M管這個寓言有悖于事實——蟬只在炎熱的夏季鉆出地面,在陽光下歌唱五個星期就耗盡生命,而且它只吸吮樹汁,根本吃不動麥粒——但蟬這種“紈绔子弟”的形象還是通過寓言家之手,根深蒂固地印在了人們的腦海里。法布爾通過認真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螞蟻才是那個伺機等待食物的掠奪者,它們搶奪蟬的食物、撕扯蟬的羽翼、啃咬蟬的爪子。而蟬并不是寓言故事中那個不思勞作的懶惰者,而是要在冬天來臨之前完成自己的使命。法布爾以科學的探索精神,還原了蟬和螞蟻的真相,在對科學真理的堅守中,糾正了以訛傳訛的杜撰。
再比如,用昆蟲來鑒定蘑菇是否有毒的故事。在傳統(tǒng)上,人們普遍認為,凡是被昆蟲及其幼蟲食用的菌類,都是無毒的,人們可以放心食用這樣的菌子;反之,連昆蟲都不愿或不敢去觸碰的菌類,必定是有毒的,是不能被食用的。但這個推理是否站得住腳?法布爾找來多種昆蟲,拿不同的菌子進行實驗。他得出的結論是:人類是無法根據(jù)昆蟲的喜好來判斷蘑菇的毒性和可食用性的,因為昆蟲的胃和人類的胃完全不同。對人類來說有毒的蘑菇,可能是昆蟲的美味佳肴;而人類吃著鮮美的蘑菇,對昆蟲來說可能是致命的。法布爾從當?shù)卮迕衲抢飳W到的做法是:把采回來的蘑菇先放到煮沸的鹽水里焯一下,然后浸入冷水中清洗干凈。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去除毒素,蘑菇即使有毒,也能變成餐桌上的美味??茖W的觀察與實驗是摒除假說和傳言的法寶,法布爾所從事的正是這樣一種揭示真相、把握真理的偉大事業(yè)。
法布爾被稱為“昆蟲界的荷馬”“昆蟲界的維吉爾”“科學界的詩人”。他的《昆蟲記》不僅是昆蟲學界的權威,也是文學界的名篇,有著極為重要的文學價值和美學意蘊。魯迅先生說法布爾的《昆蟲記》“是一部很有趣,也很有益的書”。當代作家劉心武認為,法布爾“卷帙浩繁的《昆蟲記》不僅是科學著作,可以說,他透過昆蟲世界所書寫的,是關于生命的詩篇”。沒有哪位昆蟲學家具有如此卓越的文學表達才華,《昆蟲記》洋溢著濃厚的人文關懷,滲透著強烈的情感體驗。
法布爾研究的是活體昆蟲,他用情感將蟲的世界和人的世界連通起來。《昆蟲記》有一個副標題,名為“對昆蟲本能及其習性的研究”,即研究昆蟲的本能、生活和感情。法布爾這種基于昆蟲本能與社會屬性的研究,和在實驗室顯微鏡下對昆蟲標本的觀察有顯著不同,前者充滿生命的活力,后者是光學器械下的靜態(tài)呈現(xiàn)。法布爾更注重對昆蟲社會屬性的探究,他這樣說:“你們是剖開蟲子的肚子,我卻是研究活著的蟲子;你們關注的是死亡,而我關心的是生命?!币虼?,他的《昆蟲記》充滿人文精神,用了很多的比喻和擬人手法。
《昆蟲記》中描寫了大孔雀蝶的戀愛。法布爾有一次幸運地罩住一只雌性大孔雀蝶,結果僅一天時間,它的四十多個情人——雄性大孔雀蝶就不遠萬里地飛來與雌性大孔雀蝶相會。原來,大孔雀蝶生命中唯一的理想就是結婚。為了完成這一使命,它們憑借與生俱來的本能,在黑暗中跨越重重障礙,飛行數(shù)小時,前來尋找意中人,向意中人求愛。倘若不能如意,它們的一生也就毀了。它們會躲進一個隱蔽的地方,茶飯不思地結束自己的一生。這種對愛的執(zhí)著,這種為愛情不惜赴湯蹈火的精神,令人心生感喟。每一個生命都有其存在的價值,都值得我們去理解和尊重。法布爾不是居高臨下地審視昆蟲,而是彎下腰來平視它們,以同情之心去看待微小的生命。
《昆蟲記》中流溢著濃濃的母愛。雌性象態(tài)橡栗象為了給幼蟲營造一個適合生長的洞,會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巡查,一絲不茍地選擇打洞的地點,甚至會在打鉆工作進行到一半時斷然放棄,只因要為孩子們找到一個食物儲存豐富的棲息洞。偉大的象態(tài)橡栗象媽媽為了讓孩子們吃到可口的食物還要親自品嘗,就像我們人類的母親在喂孩子之前要親自感受一下食物的冷熱一樣。雌性象態(tài)橡栗象有一顆和人類一樣的慈母心,給孩子無微不至的愛。
蟹蛛同樣如此。它只在培育下一代時才吐絲織網(wǎng),嘔心瀝血地織成一個華蓋,只為讓自己的孩子有一個安全的掩蔽所。它還為孩子們站崗放哨,如果發(fā)現(xiàn)有不速之客從旁邊經(jīng)過,它會立刻沖出來把它們驅趕走。而一旦發(fā)現(xiàn)有別的昆蟲搶奪它的寶貝,便會拼命地反擊,甚至在完成母親的天職后欣然死去,心甘情愿地變成干尸。父母之愛子何其深也,愿以自己的命換取孩子的命。母愛是一切生物永恒的贊歌。
與昆蟲朝夕相處的法布爾致力于研究和了解的,不光是昆蟲的結構,更是它的生命精神。他用富有文采和溫度的語言,用融通人類和蟲類的愛情與親情,把昆蟲世界的繁衍生息書寫成浸潤著人類情感的文學故事,表現(xiàn)出對自然生命的尊重與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