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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樓記

2022-03-28 21:21李天葆
廣州文藝 2022年3期

李天葆

初搬過來,金吉酉還分不出個東南西北——舊樓的梯級造得倒好,四五級之后,又一個轉(zhuǎn)折,不會陡直難登。夜里還開了盞長燈管,清冷白色,照明尚可——兩戶一層,AB號相對,也不分前后座,雖是靠近,卻朝向不同。是吉酉同事介紹,一個新婚少婦燕怡,娘家人熟悉這里房東—要這樣互相認識的才租,至少問起,也明白個底細。金吉酉的背景當(dāng)然很好,進了公司,就晉升入龍品月的組里,頗受重用:一個拿督級商戶的嫁女婚宴,他亦有份出力,辦得異常像樣;適逢五月節(jié),金吉酉央得酒樓特贈主家賓客一人一只雙黃鮑魚粽子,雙月團圓,極好兆頭……原以為老套,殊不知客戶的傳統(tǒng)觀念很重,正中下懷,得意之至,覺得面子很夠,樂得埋單。Jit,阿吉,叫得親切,誰都愿意拱著他,靠近了一丁半點,仿佛也沾了光環(huán)。于是燕怡雖則屬于別個部門的小主管,卻意外地賣人情——難得套個關(guān)系,金吉酉也順水推舟,看了房子,然后搬了。

兩間房,只租一間——角落一間,一排窗呈L字形,此隅向著窗外大樹,進去時,并沒有窗簾,夜里風(fēng)吹葉晃,恍如一種古寺荒山的意境,猶如電影。玻璃窗上一葉一爪,疑是夜半魅影,伸出手來……金吉酉記得看過古老東歐羅馬尼亞城堡主人邀請倫敦俊美律師前來,他坐上馬車,一路未停,原來飛馳半空,藍火閃爍,底下唯見鬼哭狼嚎,詭異之極。此地倒不會如此陰森,還是人間啊,不過夜里看得不真切罷了——客廳燈管壞了大半,看來是不舍得換,暫時未租出去,免得花錢,這房東太太固執(zhí)得離奇。另一間房,不租,光只是儲放雜物——她本人早已搬離,住到女兒女婿處。少婦燕怡一張圓臉,笑盈盈的,可是嘴碎,早透露房東覺得吉隆坡時局不靖,遲早會亂,未雨綢繆作移民計,花樣百出,還是打主意到女婿頭上來,據(jù)說她親家母已落腳加拿大,投靠大姑奶奶……只是一筆移民賬,如何張羅打點,最終收益在房東太太身上,則是過于迷離復(fù)雜,而且還未成事實——金吉酉聽了,只拋在陰山背后。

附近看來也很龍蛇混雜,一棟九層高不夜天俱樂部,披掛了瓔珞彩燈,門開,一陣笙歌流瀉,仿佛片段隨時上傳。樓底墻壁上自是不少廣告貼紙,“借得容易,無須抵押,快速貸款”。還好設(shè)有鐵門,附有鎖頭,不然外人上來,作案以后來去如風(fēng),也無人知曉。金吉酉一陣恍惚,心想還好不是從前了??只胚^,驚懼過,畢竟會格外敏感的。

空屋地面還是冷——離地樓層,濕氣似乎威力不減,極力肆虐。金吉酉拎了薄薄褥子,躺了好半晌,一股冰寒侵襲,后勁很是厲害。他倒是警覺,徑自走向浴室——還好,有燈,舊式馬賽克瓷磚鑲嵌一地,一壁也是小方格,淡紅淡綠不一,幽黃燈光下,乍看十分可愛。廁所外一排水泥欄桿,往前就是一個回字形天井,本來這舊樓即是回字樓宇,各戶前后對拱,好像一個小型圍樓土樓。細聽,眾聲皆可聞,隔音得不徹底——此時也不太晚,九點多十點,空氣里嗅見藥材燉羊肉,微微淺淺的膻味,然后隱隱約約有老婦咳嗽、小兒啼哭之聲,須臾又接去另一層樓的電視聲響,像是播放家庭倫理哭鬧劇情,爭執(zhí)得一塌糊涂。金吉酉微笑,家宅一切事體安然順勢地發(fā)生,理所當(dāng)然,沒有其他的……當(dāng)然久留此地,恐怕也會有別的。

近來見容清時,那是在他這公寓樓下——容清離職之前,倒和金吉酉走得近,辦公室座位也相鄰;白凈臉孔,眉眼端正,談起來,和他姐姐容滟是同學(xué)。仿佛這樣,就拉近了距離??上邶埰吩瞒庀?,沒被正眼看過,做個尋常行政助理,其他助理都好比護花使者觀音兵,容清倒是工作范圍縮小到接近記賬員的地步……金吉酉見他倒沒怎么樣,約他中午出來吃個午餐,也聽不見他口出怨言——比較異常的是,早餐時候容清老帶一個鐵盒,打開來,盡是水煮蔬菜,用一根調(diào)羹,斯文地舀來吃。據(jù)說他家吃素……只是兩人出來,他倒隨和,沒有刻意標榜茹素齋戒。當(dāng)然容清后來請辭,也是無聲無息的。不容于權(quán)力核心,識趣而去,大抵屬于司空見慣的事。遇見容清,而且在公寓對過的半新不舊的商廈,里內(nèi)迷宮一樣,好不容易找到來時路,正好遇見熟人——容清迎面而來,笑道:Jit,怎么這里也有你的蹤影?金吉酉也調(diào)侃道:你也怪,此處又與你何干?容清笑了:這二樓有家素菜館,我初一、十五總要幫襯,佛心來著。然后容清再道:五六年前住過這里,交通方便,只是雜了些。什么人都有,當(dāng)然現(xiàn)在到處是外勞,搬到哪里都一樣。金吉酉欲言又止,容清笑道:上次容滟那件事嗎?不是說過嗎,那是中了降頭……金吉酉有些窘,笑得勉強:你是說過……容清回答:只是你不信,不過大部分像你這種聰敏醒目的,也都不信。兩人一言一語,走出了商廈。吉隆坡的大半天色黃蒙蒙,昏熱得如飛了一大片蜜蜂蝗蟲,蝗災(zāi)將要來臨——大概是久違的煙霾霧霾。容清一見,皺眉,掩面片刻,才說:好熱,太陽有毒。金吉酉笑道:你難得出門,少見多怪。容清聽見他這樣說,即道:欸,上個星期上班了。金吉酉微笑,遮住眉頭的金色太陽。

想起那次陪容清去找容滟:是一間位于舊區(qū)面包廠附近的住宅,五層樓,在二樓,三間房,兩個廁所,光猛干凈;上了樓梯,隔著鐵柵欄,板門打開著,里頭一個老舊黑色皮沙發(fā),一個深目高鼻的孟加拉國年輕男子坐著,打赤膊,容滟立著,舉起剪刀,一手握住琥珀色梳子,咔嚓咔咔咔在理發(fā)……容清喊她,她略微抬起頭,貓圓般眼睛,淡淡一笑:來了?容清高聲喊著:別忘了,你還有丈夫、孩子,你在這里干什么?你清醒一點!容滟一邊梳著孟加拉國男子頭發(fā),低眉淺笑,理也不理。男子劉海梳下來,擋住雙眼,嘴角浮出笑意,不懂是滿足,還是得意。金吉酉忘了怎樣下樓的……樓梯口剛好有人遷出……是緬甸人嗎?赤褐色臉孔如同面具,撲上白粉,面無表情,胸前披掛了布兜,里面擠了個胖大嬰孩,旁邊瘦小男人挽住好幾個塑料袋子,見有生人,羞澀一笑,墻角上卻瞥見有暗紅水漬,恐怕是檳榔殘汁濺上去的。容清一語不發(fā),金吉酉跟在他身后,兩人似乎暫時被時空隔離,他們是外人,整層樓彌漫著灰塵味道,夾雜著貓尿騷……樓梯口人來人往,搬來搬去都是他們自己人,感覺恍惚,很不真實。

容清辭職之后,還是有零零碎碎的聲音——有一回,金吉酉陪上司去個下午茶,半公半私,龍品月的一個姐妹淘,叫玲杏,談完了正經(jīng)事,便問起容清:那個誰,白白俊秀的,怎么沒看到?龍品月冷冷地說,這人不老實啊,虛報了好幾張報銷單子,錢不多,我就讓他晾在辦公室,不給工作,他嘗到味道,自是知難而退了。金吉酉背后有一陣微涼的汗液,臉上還是帶著笑——龍品月當(dāng)然不怕他學(xué)嘴,或者就是要他背后學(xué)去?他不是不信,而是更相信這恐怕是龍的小詭計,刻意誣陷,看金吉酉是否忠誠,等于某種試探。玲杏瞪大眼珠,無限失望,她真心覺得這白皙清俊的男生,值得欣賞,值得抬舉,如今可惜了。金吉酉不加評論,含笑緘默,事后龍品月也沒再說,也很可能金仍然是她的愛將——不便施予壓力。

金吉酉容清兩人就在對過喝茶。午后幽暗的美食中心,大白天也烏燈黑火,大概生意不好,省電。好幾攤沒開;一檔海南雞飯,攤主幾乎清閑得坐著閱報——難得有人還會看報紙,仿佛時光停滯。金吉酉說剛搬到這里。容清一笑:是燕怡介紹的吧,她娘家那點老街坊,恐怕也是兇宅鬼屋,你小心。金吉酉咦了一聲:你別說,真的有這樣的感覺,經(jīng)?;氐饺?,總像陰風(fēng)陣陣……容清說:我百毒不侵,最厲害是擋煞驅(qū)邪。金吉酉哈哈大笑起來:你是吃素之人,趕緊來小坐,我近來渾身無力,看來是邪氣入侵,要你這塊試金石,掃描一下。容清笑道:沒事搬來這里干嗎?金吉酉說:租金便宜嘛。容清搖頭:這里便宜什么……金搶白:哎呀,我躲債,避個風(fēng)頭。容清但笑不語。不久,容清喝盡了那杯薏米水,歇息一旁的緬甸伙計忙不迭地過來,收拾一番,連帶一側(cè)的桌椅也噼里啪啦拉來拉去,臉相冰冷,好比顧客得罪了他。容清眼觀鼻鼻觀心,視若無睹。金吉酉見隔鄰桌,一個黝黑男子兩腿盤坐凳子上,拖鞋脫了,散置在地面,手機擺放桌面,音樂開得大聲無比。金吉酉也當(dāng)沒聽見,反問:你和燕怡熟不熟呢?容清搖搖頭,笑道:你可知道,你住的那層,遲早是要賣掉的?金吉酉哎一聲:舊樓房,有價無市。容清說:沒人買來住,都是地段罷了,買了就等集團發(fā)展收購。金吉酉遲疑一笑:世界趨勢多半難以預(yù)料,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就是暫住而已。容清忽然問道:這里附近有家修理冷氣機的店面,后面有間城隍廟,你可有去過?金吉酉打趣:怎么,要我去請道黃符,拿回去貼?容清笑道:那里總有躺棺改運,我也躺過,你想去嗎?

其實也不見得好奇心重,只不過經(jīng)他一說,金吉酉仿佛心底有個影子——所謂店鋪后面就是極為細窄的巷子,汽車恐怕駛不進去。白天拐進去,路面稍微陡斜,水渠邊野草叢生,花貓?zhí)膳P,他低首端詳,貓兒抬眼,輕叫一聲。經(jīng)過一家收破爛的鋅板矮房子,門口靜悄悄,唯嗅見微微一線細香的氣息。金吉酉望過去,矮房子背后竟是一道鐵銹門攔路,里頭是大片洋灰地,日頭花花,推門,踱步入內(nèi)。邊側(cè)赫然是城隍廟閻羅殿,兩旁大幅旗幡,幽森森,貼著墻上的一排皆是木雕泥塑牛頭馬面——底下大剌剌擺放著棺木,老式飛翹梅花狀壽板,老輩人更講究些,稱作喜材;紅紙貼著,上寫農(nóng)歷初幾,睡棺轉(zhuǎn)運事項。長桌子好幾個人坐著,可見此時大白天并非問事祭拜之時,此刻只怕是休閑時間,當(dāng)中即使有乩童,也辨認不出來……有的低眉看手機,有的抽煙,有的拎著小包冰奶茶,就著吸管喝一口。神龕邊有人在打掃,不是廟祝,應(yīng)是清潔工——金吉酉忽然覺得眼熟,那泥金膚色、略有深目高鼻,正是那天容滟屋內(nèi)的孟加拉國男子,他望過來,薄唇抿一抿,似笑非笑。金吉酉別過頭去,璧上籠罩著某種綠陰陰的燈影,帳幔無風(fēng)自掀,城隍老爺端坐,旁側(cè)擱著黑白無常的帽子,恐怕是乩童無心落下的。他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游客,誤闖進來打野眼。匆匆離去時,他知道背后是有一對綠灰灰眼睛在跟隨著。

金吉酉一貫的不提家事,能省話就省。幾個兄弟姊妹?家里排行第幾?最多只好用微笑來代替。查家宅,確實是不禮貌的。他以前還在郵政局租了個信箱,一切來往信函皆采用大郵局地址為通訊處——附送一把小鑰匙,定期打開來檢閱查收。較為麻煩的是,偶爾接到掛號通知卡片,多半逾期,過期了,信件即退回去……可能郵政信箱的地址太可疑,人家問了總覺得要避開、繞過什么。以前身在舊公司,就出了事。有次金吉酉被叫住,人事部主管笑嘻嘻的:怎么了,你的弟弟還是哥哥?怎么會打來這里部門找你呢?奇怪。金吉酉一笑,也不回答。反正連解釋也省去——母親臉色慘淡,低聲道:人家問起,也不必多說,家事不用與人交代……說出來,其他人也沒義務(wù)幫忙,親戚到底各過各的,誰都無能為力。金吉酉再次低頭不語,一些話說得再感人肺腑,說到底與人無關(guān),缺乏了切膚之痛,怎樣同理心也是白說罷了。夜里母親浮現(xiàn)在鏡子里,她慘笑的眼角一道血痕流下來,觸目驚心。那次牽涉到傷人,警察稍微來看一下,了解之后,終究推諉為私人家事,不便插手,也不便處理。二樓小寓所,還是金吉酉從前發(fā)花紅獎金當(dāng)作頭期款購來的——住不到兩年,就決意離開。母親黯然應(yīng)承,她也贊成棄城之舉了。逃出所謂的牽絆,屋子供期照付,原屋子唯有暫時棄置。租出去,也不妥,有租客,那人照樣打聽得到,依然會糾纏不清……世人所說,一個賭,一個毒,其中之一,都沾也沾不得,只要惹上,等同附魔,甩也甩不掉。世人大概也忘卻了沉淪毒海,最是受難的是脫不了干系的家里人。那人微笑,容貌與金吉酉并無二致,手指向他們:別以為我找不到,天涯海角,別逃出去,你們棄我于不顧,注定今生萬劫不復(fù)。金吉辛,名字差那么一個字,他不在,找到金吉酉,一點也不出奇。躲債,沒錯,躲的是親人的債。

老舊樓角落有一個小書柜,里面仍然有雜志書籍沒搬——當(dāng)年也有免費索取或贈閱的佛書。順手一抽,就是本《地獄游記》。金吉酉是熟悉的,自己也當(dāng)閑書看過。還是《游阿鼻地獄》?幾乎假托是真實經(jīng)歷,因緣際會,案例主角走了閻浮提一遭,一層一層地參觀,驚見某個空間的殘酷畫面,塵世犯下道德過錯,靈魂離開后,就得償還。偶爾附錄的圖像,繪出地獄景象,血池油鍋,刀山上血跡斑斑,警世意味很重。記得母親嘆息低語:前世作孽,如今落到這般田地……金吉酉說:誰會想到?人生無常,就當(dāng)他是禽獸惡鬼附身便算了……這話想必說得多了,自己也覺得是一種托詞,隨便將之歸納為民間的說法。母親慘笑:我原以為有了雙生子,會有多快樂,萬沒料到好好一個人,變得鬼怪一樣。樓梯口隨時有人盤桓,有的不過是外勞,蹲坐看手機,顯然是不知誰派來的跑腿,監(jiān)控著,看欠債者回來了沒有。金吉酉被認錯多次,即使認錯,身為兄弟,仿佛也難以脫身。有人能夠償還,就是獵物,逃得一時,逃不了一世。

金吉酉凄然一笑。那時她還叫他去求神拜佛——棄置新屋之后,母親拎行李寄居親戚家。他聽到某某師傅靈驗無比,問得所謂佛堂地址,下班后循著找去。舊商業(yè)中心,在市區(qū)市政游泳池附近,以前殖民地時代還有纜車服務(wù),名為咖啡山。商廈之內(nèi),鋪位零零落落,邊側(cè)一家賣佛牌的,柜臺前一排圓凳,坐滿了人,乍看,上班族居多,打扮得新穎入時。身著套裝褲裙的辦公室女郎,端坐其中,手搖小型法輪,口中喃喃背誦咒語……她轉(zhuǎn)身,有一只雪白的手按住其肩頭,笑道:你好早來報到,師傅正在念經(jīng),待會兒才會客。金吉酉只管坐著,卻詫異為何商區(qū)白領(lǐng)男女,盡往這里來,如此堅信不疑。三兩個中年婦人圍坐,一個裁剪白紙,一個用筆畫符咒,好比遠久記憶,小學(xué)美術(shù)勞作課一般。金吉酉是新來的,看來比較矚目,被叫著,問可要點燈保平安?他笑著搖頭,婦人面無表情地走開。不久,門洞敞開了,里頭一片明亮,散出一股芳香,座中有染金發(fā)男人,笑容可掬,招手示意,眾弟子紛紛合十,鞠躬致意。然后一個個隨機召喚,并不依次順序……金吉酉納悶好一陣子,此時有人拍了其肩膀:叫你呢。他起身,被催眠似的走進去了。師傅滿面紅光,好氣色,笑得雙眼瞇縫,再胖些就是彌勒佛菩薩。只不過師傅裝扮稍顯不羈,挖空領(lǐng)口,深V胸脯,露出毛發(fā),渾身芬芳滿溢,全室皆香。金先生,你好發(fā)財呀。金吉酉有點羞赧:倒沒有……師傅拊掌笑道:你走大運,貴人強,左右有輔弼,往往在暗處替你抵擋小人。且你流年吉利,買屋買樓最好,一生利房產(chǎn),不怕錢財守不住……只是兄弟緣薄。金吉酉本來沉默不語,聽到此處,插嘴道:如何緣???師傅一笑:一母所生,情如冰炭,勢同水火,輕則生離,重即死別,怎不緣薄……只是各有運勢,各有花果,到底互不相干。金吉酉忙問:家宅不寧,家母常遭殃……師傅依舊在笑:不妨不妨,一切不過暫時的,都說邪不勝正。金吉酉還要向他請教,師傅早已轉(zhuǎn)身喚弟子:叫東尼來見我,治癌的靈芝粉已經(jīng)到了。然后回頭,臉色一沉:你要是不放心,便在此長期點燈設(shè)長明燈,或平安燈,持素布施,捐獻佛堂,自有靈驗……金吉酉見他聲音都變了,想必要攆客了,忙奉上紅包,穿鞋退去。離去前,那陣香氣,有爪有牙,擒攫在衣身,久久不散。

不一陣子,舊樓底開始有陌生人徘徊,停駐,似乎借個梯級坐著,煙蒂滿地,偶爾出現(xiàn)了檳榔汁——印度人吃的?如今緬甸勞工來了,他們也好這個的。二樓業(yè)主不是等閑之輩,覓了工人來,樓底裝了鐵門,出入要開鎖上鎖。燕怡找了他好幾次,說房東太太要樓下鐵門鑰匙,說隨時要上來——金吉酉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不悅起來。拒絕之后,心里盤算,這恐怕又得搬遷了。周末下午,下班了,就收到容清電話,他下樓去,特地開鐵門……舊樓房入口處外面,一棵細葉榕樹穩(wěn)坐,風(fēng)聲掠過,唰唰作響,容清進來,金吉酉拉了鎖鏈,扣上鎖頭。容清別過臉去,往側(cè)欄縫隙覷看,太陽金色影子一斑斑印在他的臉上身上,恍惚有一道火車緩緩開在樓房邊。金吉酉拍了他一下,示意上去。

廳內(nèi)垂下了窗簾,日光進不來。容清看了看,笑道:果然有鬼氣。金吉酉笑問:不知是男鬼,還是女鬼?容清嗯一聲:那得看你自己了。心頭想什么,就會招惹誰出來。金吉酉不作聲,然后說:上次開同學(xué)會,大家都問起容滟呢。容清吸一口氣,微笑:還是少提為妙,她如今失心瘋,誰都認不得,只認得孟加拉國情郎。金吉酉低聲問:那孟加拉國人是在城隍廟工作的嗎?容清點頭:散工啊,什么地方都去一去,背后老板是地下賭博中心頭頭,偶爾也做跑腿打雜,容滟就是做兼職網(wǎng)咖出的事。金吉酉心想了一下,容清笑道:你遇到他?不會被跟了吧?金吉酉詫異:跟我?有什么好跟的?容清淡淡的:這些人來久了,有點勢力,我上回鬧了鬧,他們家被警察抓了幾個拘留,大概歸入我的賬里,我也被跟呢。金吉酉問道:喝點什么?容清搖搖頭,在廳里略微看看,然后在厚實的棕褐色沙發(fā)坐下,而金吉酉隨手拎了個矮墩子,也坐下。金吉酉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笑道:沒脫襪子?這怎么會舒服?容清口里說著:坐一會兒就要走了……側(cè)身抬起腳跟,手慢慢拉了襪子。金吉酉俯身,順勢托起容清的小腿,將半卷的襪子褪到腳趾處,一下子全數(shù)褪出;白皙的腳,似乎比主人的臉更加白。金吉酉手掌徐徐在他腿肚揉搓推搡,一下一下,然后抬頭笑問:酸痛?容清微微嗯了一聲,不再言語??蛷d水藍色簾子如同薄薄煙霧,上有好幾叢瘦削竹子,幽森森,散發(fā)時間洞窟的涼意,不屬于塵世。只是窗口沒來由的,經(jīng)常傳出摩托車掠過去又兜回來的咆哮,陰魂沒被超生,日夜循環(huán),惡意安排的贈禮,你們逃去哪里?走得出去,也始終要回來。這些隱在暗處的人,不知是誰,跟蹤了好一陣子,就在樓底默默駐守了。金吉酉的臉深深埋在沙發(fā)坐墊里,容清若有所思。

容清下樓去了,金吉酉往廚房走去。釘死的壁柜有些年月了,粉藍色油漆顯得老舊。金吉酉似乎有預(yù)感,打開柜門,一只肥大暗棕色蟑螂爬出來,一下子像是被驚擾了,迅速地鉆進底下,轉(zhuǎn)眼不見了。他鎮(zhèn)定地再開頂上的另一扇門,倒沒什么,只余一股久悶的霉味,好比老人家愛藏物件太久而不愿丟棄的閉塞氣息,郁郁悶悶,油垢味揮之不去。灶頭上,有個火水爐——現(xiàn)在老早沒有人使用了??梢姺繓|執(zhí)念至深,不易改變。買個熱水壺,還比較實際——房東太太大概以為單身男客,不喜下廚,連煤氣爐也不備。灶邊一個高腳兩層碧紗櫥柜,俗稱碗櫥,打開暗綠色紗門,里內(nèi)竟然有好幾個萬壽無疆碗碟,南極仙翁湯匙,青花米通醬油小淺碟,看來也頗為精巧可人。她女兒想必禁止母親搬去太多東西,以免占空間,以致物離主人,無人聞問。而且新式廚具餐具,要多少有多少,誰還會念叨從前的老舊瓷碗瓷片?金吉酉憶起自己家里的壁櫥,母親經(jīng)常擱進四季平安嬰孩百戲大碗,彩龍祥云描金湯勺,有事沒事,拿來使用,盛裝熱湯,倒也是樂事。之前容清進來瞥了一眼,即說:這里根本原封不動,讓你住下來,不過是當(dāng)作看守老屋罷了。

剛才問起了躺棺轉(zhuǎn)運,容清笑了:拿了金銀紙掃了掃頭臉,步上長板凳,進了棺木里,然后蓋棺,眼前一片黑暗。金吉酉閉眼,仿佛自己也睡在長長窄窄的壁室內(nèi)……聽見頂上有人跳著,是黑白無常二勾魂使者撲過來。城外過重的歲月箱子沉入海底一般,一路漂浮。逐漸聲響一點點遠去,前邊有了朦朧光源。

時光倒流,原來適應(yīng)了半明不昧的光線,室內(nèi)事物于是開始層次分明……停留在老舊時間的樓房,他竟是誤闖其中的旅客。不是回到未來的電影,接近的是步入桃源古屋的劉郎。大門旁側(cè)立著20世紀80年代流行過的電視柜,正中位置洞然留空,兩邊是鑲玻璃門的擺設(shè)柜,隔著門,窺看里內(nèi)竟有三層裙裾禮服式的下午茶點心蛋糕瓷碟,邊沿作鏤空蕾絲狀;另有三樽工藝店購來的福祿壽三星瓷像,含笑捋須,恍如人世間美好之事都齊全了。容清還在呢,他撫摸了瓷像,回頭一笑。

責(zé)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