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海
(宜春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江西 宜春 336000)
宋人生當唐后,面對唐前尤其是唐代輝煌燦爛的詩歌遺產(chǎn),自然會有通過學習古人來學詩的思想,宋初三體白體、晚唐體、西昆體,就分別選擇白居易、賈島、李商隱三位唐代詩人為學習對象。但是到了北宋中后期,宋人發(fā)現(xiàn)白、賈、李并非理想的學習對象,而此時杜甫聲譽愈隆,隱然成為古今詩人之宗,不少人開始主張學杜①。杜甫雖然在后世聲名顯赫,但生前聲名不顯,學習者應該不多②,中唐才開始與李白并稱,被目為詩壇巨擘,如韓愈《調(diào)張籍》稱“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而元稹甚至說李白遠遜杜甫,認為杜詩“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矣?!堃詾槟芩荒埽瑹o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1](P1361),開后世以杜詩為古今第一之先河,影響非常深遠。就現(xiàn)存史料來看,元稹可能是第一位學杜的提倡者,“予嘗欲件析其文,體別相附,與來者為之準,特病懶未就”[1](P1361),曾有意按詩體分類編輯杜詩,作為后人學詩的標準,可惜此設想并未實現(xiàn)。此后,雖然討論杜詩的文字不少,但明確提倡學杜的言論罕見,直到北宋黃庭堅、陳師道等才有相關文字傳世,而陳師道學杜當是受黃庭堅影響③。陳師道學杜雖然是受黃庭堅的影響,但他的學杜主張更為豐富、系統(tǒng),在宋代也是較為突出的④。本文擬從理由、方法、目標三方面梳理陳師道學杜說。
提倡通過學習古人以學詩,勢必面臨選擇學習對象的問題,以下兩個問題是必須考慮的:首先此人之詩值得學,即學習對象要有一定的藝術水平,甚至是第一流詩人、詩作。南宋嚴羽云:
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2](P1)
即是此意。所謂“立志高”、“學其上”即主張向第一流詩人、詩作學習,只不過嚴羽所主張學習者不限于一家一派,而認為當“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而已。
其次,詩人水平高,還不足以成為學習的對象,關鍵還要其詩能學可學,前者屬于價值問題,此則關乎學習的效果,是否可行。歷代學杜詩者多,學李白者少,為何?不就是因為李詩天馬行空,后人難以模仿,而杜詩有法可尋,相對可學易學么?故明胡應麟云:“李、杜二家,其才本無優(yōu)劣,但工部體裁明密,有法可尋;青蓮興會標舉,非學可至。又唐人特長近體,青蓮缺焉,故詩流學杜者眾也?!盵3](P190)
陳師道選擇杜詩作為學習對象,最主要的理由就是杜詩“有規(guī)矩”:
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退之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4](P304)
陳師道所謂“有規(guī)矩”當即胡應麟所云之“有法可尋”,“規(guī)矩”即“法”,也就是說杜詩有法度,后人可從其詩中習得詩法,能學可學,不像李白的詩,純是李白本人天才的流露,無跡可尋。
值得注意的是,與后世將李、杜對舉的習慣不同,陳師道此論是通過將杜甫與陶淵明、韓愈比較而推導出來的,認為陶、韓均非理想的學習對象。杜詩“有規(guī)矩”,也就意味著在陳師道眼里,從技巧的角度看,陶、韓二人之詩無規(guī)矩可尋?!皽Y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似乎是說陶淵明不刻意講求技巧,而是直接抒發(fā)其“胸中之妙”,其詩水平之高低與陶氏自身修養(yǎng)有關,而與詩法或詩歌技巧無關,故后人無法學。《后山詩話》:“陶淵明之詩,切于事情,但不文耳”[4](P313),意思與“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相近,可參考。“切于事情”是說陶詩能貼切地形容出事物的情狀,“不文”是說陶詩質(zhì)樸而不講究技巧?!巴酥谠?,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認為韓愈不懂寫詩,其詩好是因其才高,而非因韓愈掌握了高超的藝術技巧。陳師道說韓愈對詩“本無解處”,可能與其對韓愈“以文為詩”的看法有關:“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雹蓓n愈“以文為詩”即非以詩為詩,不是按詩歌的一般規(guī)則作詩,而是以文法寫詩,雖然水平高(“極天下之工”),但畢竟偏離了詩歌的正軌(“非本色”)。在陳師道看來,韓愈才高不妨“破體”,而學詩者如以之為準則不可。
宋吳坰《五總志》記載的一則故事可以加深我們對此一問題的看法:
館中會茶,自秘監(jiān)至正字畢集,或以謂少陵拙于為文,退之窘于作詩,申難紛然,卒無歸宿。獨陳無己默默無語,眾乃詰之,無己曰:“二子得名,自古未易定價。若以謂拙于文、窘于詩,或以謂詩文初無優(yōu)劣,則皆不可。就其已分言之,少陵不合以文章似吟詩樣吟,退之不合以詩句似做文樣做?!庇谑亲h論始定,眾乃服膺。[5](P14)
陳師道任秘書省正字在元符三年十一月(1100),明年(建中靖國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去世,此事當發(fā)生于此期間,文中所記當屬于陳師道的晚年定論?!巴酥缓弦栽娋渌谱鑫臉幼觥保安缓稀奔床粦?,可見陳師道對“以文為詩”是不甚認可的?!皩W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陳師道認為,學杜詩即使無法達到杜甫的高度,但因杜詩“有規(guī)矩”,學者可從中習得詩法,故其詩仍可望工整;學陶、學韓則不然,因二人之詩勝在思想、才氣,不以藝術技巧見長,如果沒有兩人的“妙”與“才”,失敗是可以想見的。
為什么舉白居易為反面教材,陳師道未明言,但黃庭堅《跋書柳子厚詩》曾認為白居易不善學陶,可參考:
予友生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tài)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佩之音,左準繩、右規(guī)矩爾。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之文章未能盡得其規(guī)摹及所總覽籠絡,但知玩其山龍黼黻成章耶?故手書柳子厚詩數(shù)篇遺之,欲知子厚如此學陶淵明,乃為能近之耳。如白樂天自云效陶淵明數(shù)十篇,終不近也。[6](P656)
黃庭堅以王觀復學古未能深入骨髓,僅知賞玩古人文章的華麗形式,因而希望他向柳宗元學習,認為柳之學陶已能近之,而謂白居易學陶之作雖多,但終不像。陳師道的觀點可能受到黃庭堅的影響。
晁補之《書魯直題高求父揚清亭詩后》也認為:
陶淵明泊然物外,故其語言多物外意。而世之學淵明者,處喧為淡,例作一種不工無味之辭,曰吾似淵明,其質(zhì)非也。[7]
陶詩不講究法度,語言質(zhì)樸,沒有什么技巧可供學習,沒有陶淵明的胸襟修養(yǎng)而勉強模仿其質(zhì)樸的風格,只能如晁氏所說落得“不無工無味”。白居易未得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8](P1402)之髓,反因模仿陶之質(zhì)樸而失之淺易。總之,陳師道之所以主張學杜詩,是因為杜詩“有規(guī)矩”;反對學陶、學韓,是因為陶詩、韓詩之好不在其藝術技巧,而是因為二人的修養(yǎng)、天賦,但是修養(yǎng)、天賦是后人很難習得的。
杜詩因講究詩法,“有規(guī)矩”,能學可學,那么,在陳師道心目中,其價值如何,值不值得學習呢?《后山詩話》:“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晚學太白,至其得意,則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4](P306)鑒于蘇軾學劉、李以致其詩“多怨刺”⑥、“失于粗”的情況,陳師道認為當慎重選擇學習對象,因而其學杜的主張當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據(jù)上引《答秦覯書》,陳師道受黃庭堅的影響轉而學杜,燒掉“數(shù)以千計”的詩稿,由此可見其學杜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否則不會輕易焚棄這么多的舊作。正因陳師道學杜的態(tài)度慎重認真,故其思考也就較其他人來得深入、全面。陳師道沒有直接系統(tǒng)地闡述杜詩價值,但可從其記錄他人的議論及其本人的論述中試作歸納梳理。
首先,杜詩集大成,具備多種風格,學習者可以各取所需?!逗笊皆娫挕吩疲骸疤K子瞻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⑦今傳蘇軾集中未見直接稱杜詩為集大成的文字,與其意相近的見元豐八年(1085)所作《書吳道子畫后》:“故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書至于顏魯公,畫至于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盵9](P2210)此論其實源自唐代元稹《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1〕該文首次從囊括眾體、風格多樣的角度推許杜詩,是后世以集大成評價杜詩的濫觴。
直接以“集大成”稱揚杜詩的是秦觀《韓愈論》:
猶杜子美之于詩,實積眾家之長,適當其時而已?!谑嵌抛用勒撸F高妙之格,極豪逸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而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杜氏亦不能獨至于斯也。豈非適當其時故耶?……杜氏、韓氏,亦集詩文之大成者歟?[10](P479-480)
更直接清楚地指出了杜詩兼?zhèn)浔姸囡L格的特點,并比喻為圣之時者(孔子),其實旨在強調(diào)杜甫生當漢、魏、晉、六朝諸位詩人之后,故能集諸家之所長,其成就的取得乃“適當其時而已”。杜詩為集大成者,雖非陳師道本人的論述,但既然特地錄入《后山詩話》之中,說明他是認可這個觀點的。陳師道本人也曾感嘆“杜詩無不有”(《后山詩話》“余登多景樓”條),[4](P315)可以說是“集大成”的變相表述。
杜詩既然是集大成者,兼?zhèn)浔婓w,風格多樣,那么學者選擇的余地就很大,才高可以兼取眾體,才薄者也可以擇一而從,各取所需,而不至于像風格單一者,學者僅能學習一種或幾種風格?!缎绿茣ざ鸥髻潯吩疲骸爸粮Γ瑴喓裘?,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甫乃厭余,殘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盵11](P5738)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評價杜詩的。
宋孫僅《讀杜工部詩集序》更進一步,直接說杜詩演變?yōu)槊辖嫉攘遥?/p>
公之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皆出公之奇偏爾,尚軒軒然自號一家,爀世烜俗。后人師擬不暇,矧合之乎!風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是知唐之言詩,公之余波及爾。[12](P59)
文中所言孟郊等六家未必真的源出杜甫,但其邏輯是可以成立的,說明杜詩的海涵地負,正是后人學詩的理想取法對象。宋黃裳《張商老詩集序》說得更為明白:
讀杜甫詩,如看羲之法帖,備眾體,而求之無所不有……共于詩者,必取杜甫,蓋彼無不有,則感之者各中其所好故也。[13](P35)
杜詩“求之無不有”(與陳師道“杜詩無不有”說相近),故學者可按個人興趣有選擇地學習,與陳師道有來往的張表臣通過摘句羅列杜詩各種風格的詩句之后說:“有能窺其一二者,便可名家,況深造而具體者乎?此予所以稚齒服膺,華顛未至也”,[14](P454)甚至認為學者得杜詩一二即可以成為名家,能夠登堂入室者成就就更不可限量了。
從上引文字可知在宋人之所以推崇杜詩乃至主張學習杜詩,與杜詩“集大成”的藝術成就是分不開的。陳師道生當其時,其師友蘇軾、秦觀、張表臣都曾論述杜詩“集大成”的特點,故其主張學杜極有可能曾考慮到杜詩這一顯著的成就。
其次,杜詩符合陳師道詩應“遇物而奇”的詩學理想。
與杜詩集大成的特點相關,陳師道認為杜詩的另一特點是“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
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而子美之詩,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也。[4](P306)
陳師道論詩反對過于求奇,講究“因難以出奇”,[4](P306)認為杜詩不過分求好,而是應該奇、工、新者自然奇、工、新,該常、易、陳者不勉強追求奇、工、新,不像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人過分追求工、新、奇,顯得巧有余而自然不足。顯然,杜詩是陳師道心目中的理想典范,屬于不求好而自好者,所以他極力主張學杜。總而言之,陳師道認為從詩歌價值方面而言,杜詩集大成,風格多樣,而且“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符合其“因難以出奇”、“不求好”而自好的理想(關于陳師道的詩學理想,筆者擬另文探究,此不贅述),是理想的學習對象。
杜詩值得學習而且能學可學,那么如何學習呢?學杜的宋人雖然不少,但直接論述學杜方法的文字卻不多見,其中陳師道的議論不僅豐富,而且系統(tǒng)深入,張表臣曰:
陳無己先生語余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nèi),至竊取數(shù)字以髣像之,非善學者。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庇嘣唬骸叭绾蔚仁??”曰:“《冬日謁玄元皇帝廟》詩,敘述功德,反復外意,事核而理長;《閬中歌》,辭致峭麗,語脈新奇,句清而體好,茲非立格之妙乎?《江漢》詩,言乾坤之大,腐儒無所寄其身;《縛雞行》,言雞蟲得失,不如兩忘而寓于道,茲非命意之深乎?《贈蔡希魯》詩云:‘身輕一鳥過’,力在一‘過’字;《徐步》詩云:‘蕊粉上蜂須’,功在一‘上’字,茲非用字之精乎?學者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則自然有合矣。何必規(guī)規(guī)然髣像之乎!”[14](P464)
陳師道首先批評了時人學杜止于沿用杜詩語言的作法,認為學詩不應該僅僅追求語言形式方面相同、相像⑧,善學者應該從“立格、命意、用字”等三方面入手,并分別舉例說明?!抖章宄潜敝]玄元皇帝廟》:
配極玄都閟,憑高禁御長。守祧嚴具禮,掌節(jié)鎮(zhèn)非常。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仙李盤根大,猗蘭奕葉光。世家遺舊史,道德付今王。畫手看前輩,吳生遠擅場。森羅移地軸,妙絕動宮墻。五圣聯(lián)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fā),旌旆盡飛揚。翠柏深留景,紅梨迥得霜。風箏吹玉柱,露井凍銀床。身退卑周室,經(jīng)傳拱漢皇。谷神如不死,養(yǎng)拙更何鄉(xiāng)。[15](P174-175)
玄元皇帝即老子。唐代帝王自認為老子后裔,高宗追尊之為太上玄元皇帝,玄宗進而詔兩京、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杜甫所謁即洛陽北邙山的老子廟。陳師道認為此詩“敘述功德,反復外意,事核而理長”,蓋此詩旨在敘述老子、唐皇帝的功德,但為了避免直露,并沒有直接寫功德,而是通過反復敘述“外意”(似指功德之外的景、事)來間接表現(xiàn)。詩中僅“仙李盤根大”以下四句是直接頌揚,其他詩句不過寫守備森嚴、廟景壯麗、壁畫藝術高超而已,未見贊語而稱頌之意見于言外,故云“事核而理長”,實錄廟景而表現(xiàn)了深遠的道理?!皵⑹龉Φ隆笔侵髦迹胺磸屯庖狻睂俦憩F(xiàn)方法,“事核而理長”乃藝術效果,那么,陳師道所謂的“格”是指主旨、藝術手法或藝術效果?
我們先看另一詩例。今傳杜甫集未見題作《閬中歌》者,所謂“閬中歌”可能指《閬山歌》和《閬水歌》:
閬州城中靈山白,閬州城北玉臺碧。松浮欲盡不盡云,江動將崩未崩石。那知根無鬼神會,已覺氣與嵩華敵。中原格斗且未歸,應結茅齋看青壁。[15](P3074)(《閬山歌》)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正憐日破浪花出,更復春從沙際歸。巴童蕩槳欹側過,水雞銜魚來去飛。閬中勝事可腸斷,閬州城南天下稀。[15](P3077)(《閬水歌》)
陳師道認為兩詩“辭致峭麗,語脈新奇,句清而體好”,其中“辭致”似指語言風格,“語脈”謂語言脈絡,指句與句之間連接的脈絡,“句”指句法,“體”當謂全詩所呈現(xiàn)出來的體勢風貌。語言風格、語脈、句法、體勢,再加上第一例的主旨、藝術手法、藝術效果,陳師道所謂的“格”是不是指這些內(nèi)容呢?“敘述功德,反復外意,事核而理長”是立格,“辭致峭麗,語脈新奇,句清而體好”也是立格,二例詩體有別、風格不同、命意不一、手法有異,可見所謂“立格”非體裁、風格、命意、手法等本身,但又與這些因素相關,似乎是這些因素的綜合體,即立格是指詩歌主旨、結構、手法、語言等等因素綜合呈現(xiàn)出來的整體風貌。黃愛平先生對宋詩話中“格”的意蘊有深入詳細的研究,可參考:
當“格”作為一個詩學概念來品評詩歌,它常指詩歌所能傳達出一種精神之美,即能摹物之神、達事件之本質(zhì)、表現(xiàn)人的精神境界,但格又不是詩歌所傳達的精神境界、對象神采、事件本質(zhì)本身。所以格與詩歌的構成要素語言、結構、命意等等密不可分,但是它不等于這些實體要素,而是這些要素綜合起來形成的氣貌、神采。[16]
在格、意、字三者之中,陳師道首先標舉“立格”,可見其非常重視詩歌的整體效果,希望通過先“立格”以求得各種藝術因素的平衡,而非片面突出詩歌某一因素,如為追求典故的新奇而罔顧典故是否切合詩意,或用生字僻字而忽視了全詩語言風格的統(tǒng)一。
與“立格”相比,“命意”和“用字”的含義就比較好理解?!懊狻敝冈姼璧闹髦?,陳師道主張“高其意”,即詩歌立意要高深,不能淺俗。要求詩歌立意高深,與宋人普遍求雅避俗的時代風氣有關,蘇軾《于潛僧綠筠軒》就認為“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yī)”,[17](P448)黃庭堅《書繒卷后》也說:“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6](P674)反映到詩歌創(chuàng)作上,自然要求命意的不同凡俗。陳師道一生仕宦不顯,生活貧寒,卻少有賈島、孟郊般啼饑號寒之作,也是這種心態(tài)的體現(xiàn),故其對詩歌命意自然求高求深。陳師道《魏衍見過》詩云:“愿為夏雷鳴,莫作饑鳶號”,告誡弟子魏衍生活雖然貧困,但寫詩當作雷鳴,不能啼饑號寒。就是追求詩作命意高深的表述。
至于杜詩的“用字”藝術,宋人討論得更多,此方面的內(nèi)容在宋代詩話、筆記中屢見不鮮。《贈蔡希魯》“身輕一鳥過”之“過”字工穩(wěn),其實最早的討論者是陳從易(966—1031),歐陽修《六一詩話》記載:
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之?;蛟啤凹病?,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18](P266)
陳師道強調(diào)學杜當從“用字”入手,應該是受當時詩學風氣的影響??傊?,陳師道主張學杜詩不當僅僅沿襲其詩語,亦步亦趨地模仿,而應該從格、意、字三個方面入手,“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如此自然會創(chuàng)作出好詩來。格、意、字三者是作詩的關鍵,屬于詩法層面的內(nèi)容,學習者作詩能格立、意深、字煉,其詩作不難工穩(wěn),故陳師道云“學杜不成,不失為工”。
“立格”與全詩的整體風貌相關,“命意”指主旨,而“用字”則具體到單個的字,陳師道的學杜論似乎還漏掉了句法層面的內(nèi)容。其實,在《后山詩話》之中,陳師道曾多次討論杜詩的句法(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王摩詰云:“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弊用廊∽魑遄衷疲骸伴嬯H開黃道,衣冠拜紫宸”,而語益工。
世稱杜牧“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為警絕。而子美才用一句,語益工,曰“千崖秋氣高”也。
蘇公居潁,春夜對月。王夫人曰:“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惫^前未及也,遂作詞曰:“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老杜云:“秋月解傷神?!闭Z簡而益工也。
余登多景樓,南望丹徒,有大白鳥飛近青林,而得句云:“白鳥過林分外明?!敝x朓亦云:“黃鳥度青枝?!闭Z巧而弱。老杜云:“白鳥去邊明?!闭Z少而意廣。余每還里,而每覺老,復得句云“坐下漸人多”,而杜云“坐深鄉(xiāng)里敬”,而語益工。乃知杜詩無不有也。
四則詩話可以說是陳師道日常研究、學習杜詩的心得體會,討論的詩句雖然不同,但內(nèi)容卻驚人地一致:都是將杜詩與其他人的詩句作對比(最后一例是陳師道本人的創(chuàng)作),認為表現(xiàn)相近的內(nèi)容,杜詩不僅用字經(jīng)濟簡潔,而且語工。簡潔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相近的意思,相比之下,杜詩用字更少。陳師道研究、學習杜詩特別注意其“簡”,除了詩歌本身就需要寫得簡潔而意在言外,更多的是反映了其本人的藝術興趣和藝術追求。元稹、蘇軾、秦觀等看到的是杜詩的“集大成”,而陳師道則注意到了杜詩的“簡”。
其實“簡”并非陳師道關注的重點,其真正的重點是“語工”。陳師道認為杜詩之所以高人一等,不僅在于簡潔,更在于用語造句的“工”。所謂“工”,似指詩句能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描寫事物之神,借用梅堯臣的話說就是“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不盡之意,見于言外”,[18](P267)而不僅僅是語言的精巧。如最后一則,陳師道用“坐下漸人多”表現(xiàn)“余每還里,而每覺老”的感慨,相比之下就不如杜詩“坐深鄉(xiāng)里敬”精確。坐下人多雖然可以解釋為兒孫滿堂,但也可以解讀為仕宦漸漸顯達而訪客日多,而且此句未見“老”意,兒孫多不一定就是老,有人很年輕就作爺爺了。杜詩就不同了,“坐深,謂因年事日高,故坐席位次益尊?!盵15](P4096)按輩分、年齡來排座次是古代的禮俗,所以僅“坐深”一詞就已準確地表現(xiàn)了“每還里,而每覺老”的意思。
另外,陳師道不僅認為杜詩“語簡而工”,其作詩也心摹手追力求“語簡而工”,宋人吳聿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一特點,其《觀林詩話》曰:“錢昭度詩云:‘伯禹無端教鮮食,水中魚盡不知休。’陳無己云:‘誰初教鮮食,竭澤未能休?!阌X語勝?!盵19](P115)元劉塤對此有詳盡周密的討論:
后山翁之詩,世或病其艱歰,然揫斂鍛煉之工自不可及(中略,列舉陳師道詩句)凡此皆語短而意長,若他人必費盡多少言語摹冩,此獨簡潔峻峭,而悠然深味,不見其際,正得費長房縮地之法,雖尋丈之間,固自有萬里山河之勢也。[20](P519)
陳師道雖然沒有明說學杜要學習其“語簡而益工”的句法,但其本人不僅如此研讀杜詩,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加以實踐,還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由此可見,學杜當效仿其“語簡而益工”的句法,也可能是陳師道未曾明言的想法。
前引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云:“陳無己先生語余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nèi),至竊取數(shù)字以髣像之,非善學者。’”陳師道認為僅僅沿襲杜詩的語句非善學詩者,那么,誰是善學杜者?陳師道《答秦覯書》認為是黃庭堅:“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其學少陵而不為者也,故其詩近之,而其進則未已也?!盵21](P542)“得法”是說黃庭堅已經(jīng)學得了杜甫的詩法,用黃庭堅本人得話說就是“盡得其規(guī)摹及所總覽籠絡”,通過杜詩掌握了蘊含其中的詩歌規(guī)律。所謂“得法”可能就是黃氏所常說的“關鍵”、“關捩”⑨,錢志熙先生認為二語“大體上是指古人作品中所存在的某種法度。但法度是比較落實固定的東西,山谷所說的‘關鍵’、‘關捩’,還有超乎法度的地方,如經(jīng)典作品在藝術上的精詣奧妙之處,或說使經(jīng)典之所以具有經(jīng)典之價值的一切精神體現(xiàn)和藝術表現(xiàn)?!盵22](P128-129)
但是,在陳師道看來,“得法”僅是第一步,黃庭堅善學杜關鍵是在“其學少陵而不為”,就是說黃庭堅雖然得法于杜甫,但并未亦步亦趨地模仿,并不追求形似杜詩,如明人學唐詩僅求表面的形似而有“瞎盛唐”之譏,反而追求不像杜詩。正因黃詩寫得不像杜詩,所以陳師道認為“其詩近之”,“不為”杜詩反而接近杜詩,不同的是詩歌的面目,相通的是黃庭堅從杜甫處學得的詩法,故陳師道斷定“而其進則未已也”,還有更大的進步、發(fā)展的空間。
黃庭堅學杜而不為杜,“得法”之后用法,不“隨人作計”故可“自成一家”⑩,終成宋詩代表作家,劉克莊甚至認為黃庭堅乃“本朝詩家宗祖”[19](P478)。由此可見,在陳師道看來,學杜而似杜不是目的,學杜的目的在“得法”,習得詩法之后還要“不為杜”,最終的目的是“自成一家”?!逗笊皆娫挕吩疲骸坝邑?、蘇州,皆學于陶、王,得其自在”,所謂“得其自在”也是不斤斤計較表面的相似,而要學得古人的精神,如此方能自成面目。
陳師道在《后山談叢》中有一則論書畫之語,贊成弟子“各自成家”:
世傳張長史學吳畫不成而為草,顏魯公學張草不成而為正。世豈知其然哉!蓋英才杰氣,不減其師,各自成家,以名于世。使張為畫,吳既不可越,功與之齊,必出其下,亦爭名之弊也。[23](P55)
世傳張長史(張旭)寫草書、顏真卿作楷書,是因為學畫、學草書失敗之后的選擇,陳師道對此不以為然,另作解釋:從消極方面說,吳道子的畫不可超越,張旭哪怕是和吳道子一樣用功,仍然會不如其師;從積極方面說,張、顏二人才華不輸于其師,為求名世,自然要“各自成家”,不能走師傅的老路。這雖然是討論書畫,但精神和學詩是相通的。陳師道云:“豫章(即黃庭堅)以為譬之奕焉,弟子高師一著,僅能及之,爭先則后矣”[21](P542),就算弟子的才華高出乃師,如果默守老師的成規(guī),不知變化,其水平非但不能超出,反而會低于老師。因此,無論是學詩還是學書畫,陳師道認為弟子不能亦步亦趨,不能只知繼承而不求創(chuàng)新,而是要“各自成家”,如此才能“其進未已”。
所謂“無工”,內(nèi)涵不大好理解,聯(lián)系陳師道一貫認為詩文的最高境界是不求好而自好、要“因事出奇”的看法,“無工”大體上是說《左傳》、杜詩無意求工而自工,其“工”不同于黃、韓的“工”,是超越了形式的工巧而進入到了“自然”的境界,用陳師道本人的話說就是“奇常、工易、新陳莫不好”。但是,《左傳》、杜詩“無工”,已經(jīng)滅盡針線跡,很難直接看到技巧,無疑增加了學習的難度。而韓文、黃詩則不然,相對《左傳》、杜詩而言,它們的技巧更為直露,還留有縫隙可供學習者揣摩,因而較為容易學習。就如學習書法,碑刻的拓本因為不是墨跡,經(jīng)過了刻工上石、拓工拓片等程序,已經(jīng)很難看到書法家的筆法,因而難以入手,故初學者往往先學習后人臨摹的墨跡,通過臨摹本入門?!蹲髠鳌?、杜詩就如同拓本,因作者藝術手段高超,較難學習,而韓文、黃詩就像臨摹本,技巧的痕跡較為明顯,相對容易學習?!蹲髠鳌?、杜詩不求“工”,因為看不到表面的技巧,相對韓文、黃詩就顯得質(zhì)樸,故陳師道認為初學者一開始就學習《左傳》、杜詩,因為沒有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會誤以為詩文就是如此平常,其所作就容易流于“拙易”。韓文、黃詩因技巧較為明顯,學者容易從中習得技巧,所作詩文就算達不到韓、黃的高度,因為藝術技巧的運用,仍“不失為工”。
此外,從風格上講,韓文、黃詩都有勁健的特點,初學者學之也不容易“拙易”。就學習杜詩而言,黃庭堅不僅有成功的實踐,而且有豐富深入的學古理論,如“點鐵成金”、“脫胎換骨”、“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等等手法,故學者先學黃,確實是學杜的快捷方式。陳師道本人即通過學黃而學杜,與黃庭堅過從甚密,故其所說學杜當先學黃詩,不啻是現(xiàn)身說法,自然有其合理之處。
總而言之,陳師道本人不僅是學杜的身體力行者,而且提出了一套較為可行的學杜方法:杜詩“無不有”、“有規(guī)矩”故可學,指出善學者不可滿足于竊取杜詩的語句,而應該“體其格”、“高其意”、“煉其字”;黃庭堅學杜得法而不為,乃善學杜詩者,故學詩當先學黃而后學杜,以求“各自成家”。北宋是杜詩聲譽逐漸達到頂峰的時代,而且提出了很多在杜詩學史上影響深遠的觀點,如蘇軾、秦觀等人的“集大成”說、蘇軾的“每飯不忘君”說等等,也在詩話、筆記中留下了許多討論杜詩句法、字法等藝術技巧的文字,然而其中貢獻最大的當數(shù)黃庭堅、陳師道二家。黃庭堅因家學淵源而學杜,不僅學杜得法,而且是學杜的大力提倡者,在理論上更是提出了杜甫夔州以后詩“不煩繩削而自合”的著名論斷,對后世有深遠的影響。相對黃庭堅而言,陳師道的學杜論廣度有所不如,但在深度上毫不遜色,甚至比黃庭堅更有系統(tǒng)。以有無“規(guī)矩”作為選擇學詩對象的標準,在“集大成”、“忠愛”說之外發(fā)現(xiàn)“杜詩有規(guī)矩,故可學”,可以說別具只眼,顯示出陳師道高明的識見。毫不夸張地說,在整個杜詩學史中,陳師道的學杜理論當為最重要的發(fā)現(xiàn)之一,僅就宋代而言,也僅有黃庭堅的論述可以與之比肩。
注釋:
①許總《宋詩宗杜新論》:“隨著杜詩流傳的日益廣泛與杜詩編纂的日趨完善,北宋中葉以后,詩壇宗杜之風,盛況空前,詩人幾乎無一不學杜甫?!陛d《杜詩學發(fā)微》,南京:南京出版社,1989年,第34頁。
②〔唐〕樊晃《杜工部小集序》云:“屬時方用武,斯文將墜,故不為江東人之所知。江左詞人所傳誦者,皆公之戲題劇論耳。曾不知君有大雅之作,當今一人而已?!鞭D引自華文軒等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匯編杜甫卷》,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7頁。
③陳師道《答秦覯書》:“仆于詩初無師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厭,數(shù)以千計。及一見黃豫章,盡焚其稿而學焉?!椭?,豫章之詩也。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于杜少陵。”《后山詩話》云:“唐人不學杜詩,惟唐彥謙與今黃亞夫庶、謝師厚景初學之。魯直,黃之子、謝之婿也?!眲t黃庭堅之學杜詩,又是受其父黃庶、岳父謝師厚的影響。
④伍曉蔓《江西宗派研究》第四章第二節(jié)《詩歌淵源及特色》一文(成都:巴蜀書社,2005年),是較早注意到陳師道學杜理論的文章,可參看。
⑤見《歷代詩話》,第309頁?!逗笊皆娫挕罚骸包S魯直云:‘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詩文各有體,韓以文為詩,杜以詩為文,故不工爾?!?《歷代詩話》第303頁)則陳師道所云韓愈“以文為詩”之說,或承自黃庭堅。
⑥陳師道反對怨刺,除受儒家溫柔敦厚說影響外,與當時黨政激烈、時人好以詩羅織罪名有關。黃庭堅論詩亦反對怨刺。陳師道《上蘇公書》:“嘗謂士大夫視天下不平之事,不當懷不平之意。平居憤憤,切齒扼腕,誠非為已;一旦當事而發(fā)之,如決江河,其可御耶?必有過甚覆溺之憂?!?《全宋文》卷二六六五,第295頁)此書作于元祐七年(1092)秋,蘇軾時知揚州。此前蘇軾已因作詩而被政敵羅織罪名,最嚴重者為“烏臺詩案”,險死獄中;其次為元祐六年因賈易等彈奏,由翰林學士承旨出知潁州,陳師道時為潁州教授。七年初蘇軾改知揚州,尚欲伸理潁州事,陳師道因而修書勸之。蘇軾因詩得罪,乃陳師道耳聞目見之事,其反對怨刺,乃情理中事。但是,反對寫詩怨刺,不代表逃避政治,陳師道曾有《上曾樞密書》論邊事,可知其并未逃避政治,此僅為詩學主張而已。
⑦《歷代詩話》第304頁。《后山詩話》另有一則內(nèi)容完全相同的文字:“子瞻謂杜詩、韓文、顏書、左史,皆集大成者也?!?《歷代詩話》第309頁)
⑧陳師道雖然批評這種作法,其實其本人即多如此作詩,故錢鐘書先生批評道:“盡管他瞧不起那些把杜甫詩‘一句之內(nèi)至竊取數(shù)字’的作者,他的作品就很犯這種嫌疑。”(《宋詩選注》,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64頁。)
⑨黃庭堅《答王子飛書》說陳師道“其詩淵源的老杜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至于作文,深知古人關鍵。”(《黃庭堅全集·正集》卷一八,第467頁)又《與元勛不伐書》之三:“如欲方駕古人,須識古人關捩,方可下筆。”(《黃庭堅全集·別集》卷一九,第1897頁)
⑩黃庭堅《以右軍書數(shù)種贈邱十四》:“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黃庭堅全集·外集》卷一六,第1249頁)所言雖是書法,但未嘗不可視為黃氏的是詩學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