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救者
聽了一下午的故事。兒子精神分裂,兒媳婦拋夫棄子多年,孫女年幼多病。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在我面前流淚,將傾聽者當作救命稻草。我不是石頭,深感無能為力。
在那之前一段時間,只要身邊的辦公電話一響,大家就頭皮發(fā)緊。那是個隨時爆響的炸彈。接電話就像打開盲盒,你不知道那頭究竟是何方神圣,是驚喜還是驚嚇。節(jié)假日將座機轉(zhuǎn)接到個人手機上,便會經(jīng)常在深夜或者凌晨被吵醒。雷聲大作,狂風暴雨。猝不及防,難以啟齒的污言穢語撲面而來,結(jié)結(jié)實實灌進去一耳朵臟話丑話。哪怕將電話及時掛掉,再狠狠罵一句“神經(jīng)病”,也無濟于事,一天的心情變得糟糕透頂。
一個中年男人,用渾厚磁性的嗓音,流暢的語速,靠著一根電話線,將骯臟的詞句源源不斷地輸送過來。詢問不答,也無交流對話。讓人懷疑在播放事先準備的錄音。但你要是掛掉電話,那頭會持續(xù)撥打,直到你無可奈何,恨不得扯掉電話線。
偶爾幾次騷擾,或許是某個無聊至極的人在惡作劇。但這個電話不分時間的頻繁響起。便有人苦中作樂,開玩笑說那是殘聯(lián)的服務對象,電話不能拒聽。
我記得老太太來的情景。她走進大門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很安靜。一張干凈瘦削的臉,格外有一種自愛的神情,讓人肅然起敬。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那里,浮現(xiàn)出一種因打擾到別人的不安和局促來。她接過茶水,都要站起身來說聲謝謝。
她來給兒子辦理精神病人免費服藥的手續(xù)。兒子靠長期服藥壓制體內(nèi)的惡魔,他的行為越來越瘋癲,吃的藥越來越多。她已經(jīng)沒有余錢和能力再為他購買藥物了。兒子處在失控的邊緣,每日瘋狂地撥打電話。他在電話里釋放內(nèi)心的憤怒和人性最陰暗、卑劣的想法。他把辱罵送給每一個接聽電話的人,要是電話打不通或者別人拒接,他就一直撥號。兒子罵人的那些話,老太太不想說,因為實在羞恥,流落進任何人的耳朵,都是一樁罪過。
這時,電話剛好響起。剛一接聽,污言穢語撲面而來,老太太才明白,兒子早就無數(shù)次把電話打給我們了。那些怪異難聽的丑話臟話,我們都已聽見。那一刻,她滿臉通紅,表情痛苦,捂著臉,低頭哭起來。她反復道歉,怪自己疏忽大意,才給我們帶來這么大的麻煩。
兒子曾經(jīng)光芒萬丈,優(yōu)秀耀眼,是她的驕傲,也是鄰人羨慕的對象。丈夫走得早,她靠著打零工、像男人那樣干活兒,含辛茹苦將他撫養(yǎng)大,再送進名校教育成才。兒子很爭氣,畢業(yè)后一帆風順,娶妻生子,事業(yè)有成。她心滿意足,自認為此生的苦已經(jīng)吃夠了,接下來,該是頤養(yǎng)天年享清福的時候。她萬萬沒有想到,命運波詭云譎,驟起變故。好端端的青年才俊,一夕之間變成令人生畏的瘋子。最初兩年,她尋醫(yī)問藥,傾家蕩產(chǎn)為兒子治病。錢財散盡,她沒有得到任何回報。精神病院的診斷證明他是一個二級精神分裂癥患者。這個病不是沒有端倪的,更有可能是家族遺傳。只可惜,她忙于生計疲于奔命,沒料到這致命的缺陷會印證在她兒子的身上。
老太太不計后果的付出,想要挽救這個家,兒媳婦卻不堪重負,有了逃跑的念頭。雪上加霜的時候,孫女被查出先天性心臟病。兒媳婦離家出走,還偷拿了家里僅剩的錢財。這又加重了兒子的病情。老太太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她不得不強打起精神,變成兒子和孫女的依靠。她暗暗發(fā)誓,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兒媳婦,追討她欠下的罪孽。哪怕沒有夫妻之情,大難臨頭各自飛,但是作為一個母親,怎能丟下身患重病的親生女兒。那可是懷胎十月,從身上活生生掉落下來的一坨血肉。兒媳婦釜底抽薪,害她無錢給兒子買藥,為孫女住院治病。老太太說兒媳婦心狠,無異于殺人害命。
老太太邊說邊流淚。走投無路的時候,許多人自發(fā)來接濟她,幫助她。鄰里鄉(xiāng)親為她做農(nóng)活兒,扶貧干部為她送錢糧米油。還有人偷偷籌集善款。老太太自尊心特別強,她一生自立自愛,受人滴水之恩定會涌泉相報。可是這次,她再沒有辦法答謝了。她宰殺了家里養(yǎng)的土雞,搜羅所有的雞蛋和拿得出手的土特產(chǎn),送出去了才稍覺心安。
老太太說完這一切后,便拜托我們原諒他的兒子,同時請求我們不要設置電話。這是唯一能安撫兒子、讓他安靜下來的辦法。若是打出去的電話無人接聽,他就會煩躁不安、大喊大叫,做出種種瘋狂的事情來。而她毫無辦法,甚至不能靠一己之力將他送到精神病院去。最初幾次去醫(yī)治,她請來了五六個后生小伙兒。自己躲在一邊,因為不忍心看見兒子的慘狀,不忍心聽到他困獸般的痛苦號叫。她吩咐他們用繩索將他捆綁住,再送上車。即使這樣,有一次,兒子還是狠狠咬傷了一個捆綁者的手腕。
老太太走后,辦公室再一次像她進來時那樣沉寂下來。她悲傷而克制的面容讓人絕望,復又激發(fā)出生生不息的勇氣來。鈴聲響起,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我默默接通,然后將話筒放置一邊。任憑那個陷入困境中的人狂轟濫炸、辱罵發(fā)泄。十幾分鐘或者更久的時間過去,電話安靜如初。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像沒有聽到悲慘故事和凄厲詛咒,再把話筒輕輕放好。
烏鴉之子
她說,她生了一只烏鴉,并反復不停地來說,非要我相信不可。帶她來辦事的親人說,其實那個孩子唇紅齒白,額頭飽滿,哭聲響亮,是一個健康漂亮的嬰兒。只不過,他母親在懷他的時候,做了一個胎夢。夢見一只烏鴉尖聲叫著,直直飛過來,墮入她的懷中。生他的時候,一只烏鴉停留在屋前高大的泡桐樹上,叫了整整一個早上。他們拿著長竹篙去轟它,它便飛到另一角繼續(xù)叫,無論如何也趕不走。那母親是信命的,總認為這孩子天生自帶衰命。果然,他不過一歲,就在不遠處的河里溺死了。
她來自一個生產(chǎn)柑橘的鄉(xiāng)鎮(zhèn),那里的臍橙漫山遍野,內(nèi)銷出口,遠近出名。她的悲劇由此產(chǎn)生。沒黑沒白的勞作,培根、施肥、松土、鋤草、掛果。一早出門,太陽快要落山了,她才在丈夫的催促下,帶著孩子回家做飯。孩子幼小,沒有公婆幫忙,她只得走到哪兒帶到哪兒。萬萬沒有想到,在河邊洗手歇息的時候,她竟累得睡著了。而孩子就放在她身邊的背簍里,起先,她的手緊緊地圈著背簍,睡著后就慢慢松開了。誰也不知道,她睡了多久。她是被一陣漸行漸遠、時隱時現(xiàn)的哭聲驚醒的。孩子的哭聲充滿了無助、驚慌和窒息般的絕望,直到被河水吞噬。她吃力地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個傾倒的背簍,孩子已經(jīng)順著湍急的流水飄遠了。
她撲進河里,捶打著水流,陷入瘋狂之中。可是無濟于事,水不算大,甚至只到她的膝蓋處。但是它們不停地流逝,直到流逝掉一個嬰兒也無法停止。她無法阻攔它們奔涌不息,她拍打的水永遠不是同一股水。飛濺的水花噴進她的眼睛,她便連眼淚也很難流出來了。
她的兒子是被埋進口鼻的河水嗆死的,這個過程也不如她想象的那樣漫長,短短數(shù)分鐘而已。她在十多米遠的拐彎處撈起了她的兒子,一簇臨河的楊柳枝攔住了他的衣物。可他雙目緊閉,已經(jīng)沒法朝她大笑了。
丈夫沒能原諒她,他們離婚了。她不肯承認兒子的死亡。他們將他放置在某個不知名的淺灘,一場大水將他沖走了??稍谒男睦?,她的兒子一直還活著。按照兒子同齡人的成長軌跡,她為兒子買了新書包新玩具,把他送進了幼兒園的大門,每日風雨無阻地接送。為他做飯,為他過生日,給他一年年添置衣服鞋襪。然后是進小學、初中、高中,即將升大學。她一直在自欺欺人,直到同村跟他一般大的孩子考進大學,在村里大肆慶祝。她的病情便加重了,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她要給她那個想象中的孩子舉辦升學宴。
起先,她在走廊里吵鬧,模擬著學生軍訓的場景?!耙欢?、一二一”,她在走正步,從這頭走到那頭,重復了三四遍。我埋首在桌前,以為是哪家孩子淘氣,沒有在意。等我抬起頭來時,一張臉猛地出現(xiàn)在我前面,幾乎快要抵住我的電腦了。一個臉龐消瘦、身材單薄的中年婦女,面對著我,眼神活潑歡快地看著我。沒等我回過神來,她湊得更近一點,大聲說:“我家有好多柑子,那么多那么多。我都送給你啊?!彼呎f,邊盡力朝兩邊張開雙臂,比畫了一個無窮大的區(qū)域。隨即,她又近乎耳語般壓低聲調(diào),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我有一個兒子,他今年上大學了,好厲害啊,他只有一歲?!蔽覄C然一驚,沒有作聲。若是從外看,無論如何是看不出她的問題來的。頭發(fā)扎得齊整,衣服穿得干凈得體,實在是一個聰明能干的女人。
跟我說完,她又用一種小孩才有的小快步跑向我的同事,同樣復述了這番話。接著,她跑出去,敲開每間辦公室的門。“我家有好多柑子……”她的聲音極其暢快愉悅地傳過來,后面的講述就細微不可聞了。她跑遍了所有的辦公室,把她那個只有一歲就上大學的兒子當作秘密,告訴了每一位工作人員。然后接著在走廊里走正步,走完正步,接著跑每間辦公室。她這樣往返重復了十幾趟,直到帶她來的家人辦完事后將她帶走?!拔覂鹤涌忌洗髮W了,你們來吃酒啊?!彼笄诘匮堉恳粋€人,完全沉迷在自己的喜悅中。對她來說,寧可麻木而快樂,也不要清醒而絕望。因為難逃自責和愧疚,自動屏蔽了外界一切驚擾,因此也拒絕承認加之諸身的厄運。將自己保護得滴水不漏,痛苦便不能趁機而入。是幸事還是悲哀,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打死烏鴉!那個天殺的烏鴉!”她的家人拉著她手往樓梯口走去時,她突然回過頭來,朝著我們,驚天動地地吼道。
屏障
他一來就發(fā)煙,從褲兜里掏出一包開封的金白沙,遇人就遞上一支。遞給我的時候,見我是個女性,他明顯遲疑了一下,但是出于禮貌,他依舊笑容滿面地遞了過來。這是他的努力,他試圖跟我們打成一片。他聽不見這個世上的任何聲音,連帶語言受損。發(fā)音艱難,語不成句,反正讓人聽不懂。但他一直笑呵呵的,往我們這里跑得特別頻繁,三五天就要來一趟。多半是因為兩項補貼(殘疾人困難生活補貼和護理補貼)。遲發(fā)早發(fā),發(fā)多發(fā)少,他都覺得有必要來搞清楚。他對這個錢的認真態(tài)度簡直要讓銀行工作人員遜色三分。他拿著湖南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發(fā)的紅色大本子,翻開來,對著里面存取款條目一項項指給我看,要我解釋。但我的解釋,他未必肯信,我讓他不要浪費精力查這些,因為他的大名早就錄入了殘疾人兩項補貼系統(tǒng),錢會定期匯入他的銀行賬號里,財務系統(tǒng)的嚴謹會使這筆錢毫厘無差。也許打款時間無法固定,但是補貼一分都不會少給他。況且,殘聯(lián)只負責審核殘疾證,只需要在程序中間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里蓋一個公章,最后審定和發(fā)放都是民政部門的事情。他一概聽而不改,下次照舊跑到殘聯(lián)來。其實,他并不信任我,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
我真是對他頭疼。無論我說什么,他都表示聽不見。他湊過來那只稍微好一點的耳朵,朝著我大喊:“我聽不見,你說什么?”這時候,他會從隨身的衣兜里掏出紙筆來,要我寫在上面。他表情興高采烈,甚至到了夸張變形的地步。不像是問詢,倒像是給我公布一個皆大歡喜的好消息。雖然語言表達吃力、含混、扭曲和怪異,但好歹連猜帶蒙,能知道他的意思。
這種表情常常讓我費解。我曾經(jīng)碰到一個斯文優(yōu)雅的老人,他獨自前來詢問有關政策,表示自己想要更換殘疾證。我?guī)退蛴√畋?,復印身份證件。無論我說什么,他都點頭答應,話也很少,不質(zhì)疑不多問。這種完全的乖巧和信賴讓人感動。我憐憫他一把年紀要獨自前來辦理那些復雜的手續(xù),而無人陪同,便順口問起他的家人和老伴兒。我話音剛落,就見他臉上的神色變了,不再溫和謙順,而是一種更加明亮更加激越的表情。暗沉沉的臉似乎被一種光擦亮了。他說:“老伴兒被我砍死了,你們不知道哇?!扁Р患胺溃掖篌@失色,手中的筆打了一個趔趄,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記錄起來。
這種事不算少見。通常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都會忍不住傷害身邊人。然而他卻那么高興地說出來。臉上光芒流動,神氣十足。他沒有絲毫愧意和難過的神色表明,他仍然沉浸在狂歡中,完全沒有走出來??乘览习閮?,在他的情感記憶中,是一件輝煌宏大的英雄事跡,是他的高光時刻。好像那不是一起惡性殺人事件,而是一起拯救世界的豐功偉績。我無法窺見他的靈魂,不知道那是骯臟還是潔凈,是暴烈還是沉靜。但我不敢輕舉妄動。也許這件沉淀在他潛意識中的事情并沒有真實發(fā)生,他是個精神病患者,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無完全行事能力的人。我不能刺激他,不能表現(xiàn)出吃驚、恐懼或者厭惡的表情。送走他后,我安撫著自己怦怦跳動的心臟,只覺這一天過得太乏太累。
回過頭來說遞煙的大哥。說到自己聽不見時,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榮耀的一刻。他是真的高興,尤其在說到他的補貼有可能被某些人私占私吞了之時。就像中了彩票,就像發(fā)現(xiàn)了奇跡。能發(fā)現(xiàn)別人都不能發(fā)現(xiàn)的事情,撕開一切虛假包裝。這讓他得意,同時在心理上穩(wěn)穩(wěn)占據(jù)在上風。這當然是他的揣測,他總是樂意用一切惡意來猜測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臉上常常興奮至極。但是他聽不見,無論我多大聲,用吼的還是喊的。我就像在表演獨角戲。他要我將答復寫在紙上??衫斫庾置嬉馑紝λ幸欢y度,何況他認字并不順暢。無論我寫詳寫略,他都一知半解甚至是張冠李戴。在日常工作上,我最害怕遇到這種無交流的情況,這種結(jié)果通常讓我詞不達意、不知所云。
實際上,多半也是如此。由于聽不見任何聲音,長期處于一種無聲的封閉狀態(tài)。他只能看見別人在說話,假如幾個人說話時眼神偶爾瞟了他幾眼,便會引來強烈的不安和猜忌。他總認為別人都在算計他,都在琢磨他,都在議論他。如果他成心解讀,哪怕從里面發(fā)掘出一萬種信息也不為過。他只能暗下揣測,卻無人為他解疑答惑,安撫他的情緒,消除他的不安。長期以往,他變得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家人。每次在我提議讓他家里人陪同他來時,他就強烈反對。大手一揮,異常氣憤地說:“我不要他們來,他們都騙我?!?/p>
我想起許多年前在長沙一家動漫公司遇到的同事。她是一名聾啞人,亦是一名被溫暖和愛包圍的女孩。她成長的每一步,都有家人陪伴。當她從特殊學校畢業(yè)來到長沙工作時,她的媽媽也來到長沙,將房子租在公司附近。她還有一個亦是聾啞人的男友,長得高大英俊。兩個人每次交流時,手語打得異??旖莼馃幔匀丝吹醚刍潄y。有時候手語趕不上想說的話,他們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她總是世事無憂的樣子,在外面小賣部買東西時,朝著老板比畫著,打著手勢,完全是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可愛至極。常常要逗得人家嘆息不已,好好的一塊美玉,偏偏要有點瑕疵。這老天爺,何時才能給人以圓滿呢。那是圓滿不了的。
她廚藝了得,熱衷于教我做菜?!澳阋欢ㄒ獙W會做這些菜,到時候,你就可以做給你家人吃了?!彼诒咀由弦粠樵傅貙懙?。這是她的人生信條,也是她向別人傳遞善意的方式。而我,恰恰被她這種溫情治愈。那時候,我在外飄泊不定,工作生活一塌糊涂,未來遙不可測。心情壞到難以開解,時常處于傷春悲秋之中,哪里有閑心學做菜呢??伤f,將來做給家人吃,一下子就打動了我。我開始笨拙地跟著她學做菜,也堪堪度過了那段難熬的獨居生活。
這就是她的溫暖之處。毫無疑問,她是幸福的。一個幸福的人,也會帶給別人幸福。哪怕聽不見,她也從不猜忌別人。更多時候,因為知道她聽不見,大家說話肆無忌憚。即便當面議論她也絲毫不加避忌。而她一無所知,照舊笑盈盈地看著中傷她、鄙夷她的人。她溫柔善良,并非天生與惡隔絕。而是長期處在愛中間,對惡渾然不覺,而不知其惡。這是一道結(jié)實的隔聲屏障,她得以安然無恙。
厄運無常,總有一群人成為異遇者。長期處在惡中,并被惡逐漸滲透、消融。當他們遭遇不公,或被冷漠以待后,通常會奮起抵抗,用種種常人無法理解的方式來呼救。在溝通不暢和惡性循環(huán)的人際關系中,不得不把自己逼進一個死角里,沒有任何轉(zhuǎn)圜余地。往后余生,再也無法敞開和接納。敏感、纖細、卑微、怯弱、尖銳、偏執(zhí)、仇恨、悲觀、絕望。
由他們,我總能想到我自己,心里悚然自省自惕。一個異遇者,一群呼救者,走在歧途上。雄關漫道,孑然一人。因為凝視深淵過久,而需要獨自面對那漫長黑暗而寒意重重的一生。
(王愛,湖南湘西土家族人。寫散文小說,部分發(fā)表于《民族文學》《天涯》《青年文學》《湖南文學》《雨花》《芙蓉》等刊。)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