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凍之晨
霜凍之晨,空氣冷颼颼,鳥兒們的啼鳴也推遲了。
七點鐘,陽光照到陽臺,還是沒有聽見小區(qū)常駐鳥鄰——烏鶇和珠頸斑鳩的動靜。拿了相機,換鞋出門,走到小區(qū)門口聽到遠東山雀呼朋喚友的聲調“彼次次、彼次次……”
好孩子,愿你的呼喚有回響,早日得佳偶。
自從開始關注居所周圍的鳥類,我的聽覺也敏感起來,耳朵里似有一只鳥鳴感應器,無論身在何處,只要聽到鳥鳴,感應器就會自動工作,辨別它的來處,從鳴聲里認出那種鳥兒,將它的模樣存進記憶庫。
記憶庫也是需要更新升級的,尤其是群鳥出動的日子,我的每一次出行,每時每刻,都變成聽聲識鳥的訓練,感應器在空中勘探,辨識,將獲取的信息收錄記憶庫,再次聽見,就能憑借聲音分析出鳥兒的名稱和模樣了。
“這是黑領椋鳥,聲音像旋轉的琉璃鈴鐺,這伙計音量高,又喜歡站在高處,表演欲很強。”
“這是棕背伯勞,煙熏嗓,和烏鶇一樣是愛學舌的家伙。”
“這是北紅尾鴝,叫起來像一疊連聲的問候:你好你好你好好。”
“這是黑尾臘嘴雀,拖腔帶調,抑揚頓挫,可謂鳥類中的播音員?!?/p>
也有拿不準的時候,鳥兒的鳴叫變化多端,并不總是一個腔調,這時就要從鳥的音色里去分辨。萬變不離其宗,調子可變,音色是變不了的,烏鶇有烏鶇的音色,伯勞有伯勞的音色,只需記住它們各自音色的特征,就不難認出那唱曲的主兒。
也會遇見從沒聽過的鳥鳴——連音色也是陌生的,這就意味著此地來了新的鳥鄰,心里一陣興奮,好啊,看來我的鳥鳴記憶庫又要升級了。
鳥鳴就是鳥的名片,人也是,一個人發(fā)出的聲音,說出的話語,也是一張名片,如同第二張面孔。聽一個人的聲音,聽他用這聲音說上一段話,大致能聽出此人的成長之地、性情與修養(yǎng),甚至能從音質中聽出這個人的體格來。
今早聽到兩次竹雞的叫聲,一次是竹雞本尊的鳴叫,一次是棕背伯勞的模仿。
竹雞可以一口氣叫上十聲“地主婆”“地地地地地主婆、地主婆、地主婆……”前五聲激烈急促,像是叱罵,到第六聲就緩慢下來,叫到第八聲就變成了“地——主——婆”,一種勸慰的柔和聲調,到最后一聲簡直像是哀求。
真有意思,原本氣勢洶洶,末了卻自個兒氣餒了。
竹雞的叫聲常聞,模樣卻難得一見,因其善于隱蔽,常待在竹林低處和灌木叢中,只把聲音肆無忌憚地放出來。
今早依舊沒有見到那只鳴叫中的竹雞——它藏在馬路中間的綠化帶里,往來車輛不斷,成為竹雞戰(zhàn)歌的背景。
棕背伯勞模仿竹雞“地主婆”的鳴叫只有一聲,前綴和后續(xù)是其它調子。在棕背伯勞演繹的曲調里,一聲“地主婆”尤其婉轉,可媲美竹雞本尊的鳴叫,又有著完全不同的風格。
今早還看到斑嘴鴨的族群,有三十多只,漫游在浦溪河。不知道這些斑嘴鴨是剛剛遷徙到此,還是去年留在這里過冬的。這兩年本地政府注重河流的生態(tài)保護,斑嘴鴨和白鷺的數(shù)量明顯增多,就連冬天也常見它們從頭頂飛過,甚至有白鷺從河邊飛進小區(qū),落在窗外的樹上,像一朵玉蘭在樹端靜立,片刻又飛走。
走到河邊時,地上的白霜已化成露珠,無以計數(shù)的露珠在春日下閃爍,發(fā)著光,那是另一種鳥鳴,清亮,瑩潤,將泥土里的種子喚醒,綠盈盈地托出地面。
領鵂鹠的楓楊林
再次看見領鵂鹠,還是在浦溪河的楓楊林里。
皖南河流邊常見高大的楓楊樹,成片生長,如同聚族而居的部落。晚秋初冬,楓楊葉子落盡,枝干裸呈,盡顯遒勁蒼涼的風骨。到了陽春三月天,楓楊又吐綻新葉,將鵝黃花穗一縷一縷垂下,垂到河里,將河水染成簇新的綠緞子。
領鵂鹠蹲守的那片楓楊林在河邊,也在村莊邊。村莊緊鄰河流,居民的房屋沿河而筑,門前屋后皆是楓楊。原本普通的村莊房舍,因為這片楓楊林而顯出清幽寧靜的神韻。楓楊樹就像村莊里的老神仙,庇護著河流,也庇護著村莊里世世代代的居民們。村莊里的居民也包括那些長著翅膀的鳥兒。這片林子里究竟住了多少鳥兒,除了楓楊樹,恐怕沒有人知道。
那只領鵂鹠或許是知道的——它看起來像是這片林子的首領,至少它具有首領的氣質,蹲在林子最高的樹冠上,孤獨,沉默,威嚴。
領鵂鹠當然不是素食者,它的食譜里有昆蟲、鼠類、小鳥和其它小動物。為什么那些小鳥——比如銀喉長尾山雀,并不因領鵂鹠的存在避而遠之呢?很簡單,因為任何一片林子都有食物,也有掠食者,即使離開領鵂鹠的領地,去往別處,仍舊免不了成為食物的可能。
第二次見面,領鵂鹠不再像第一次那樣充滿警惕,與我對視一眼之后,并未轉身飛走,“你好啊,領鵂鹠,我們又見面啦。”我用友鄰重逢的表情向它打招呼,舉起相機,按動快門。它似乎感受到我的意思,立馬做出反饋——尾部甩出一串糞便,傲然轉過頭去,再也不看我。
鳥的糞便就是鳥的武器,它對我手里的相機還是充滿敵意。好吧,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會將相機對著你了。
就在我放下相機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幕戲劇性的場景,飛來兩只松鴉——應該是一對兒,落在領鵂鹠蹲踞的樹冠上,一左一右,對著它大叫,頗有挑釁的意味。
什么意思?松鴉夫婦是想將領鵂鹠趕出這片林子,取代領鵂鹠成為林子的首領嗎?
松鴉是中型鳥,體型不遜于領鵂鹠,食譜和領鵂鹠相似,吃昆蟲、鳥卵和雛鳥。食譜的趨同使它們必然成為領地的競爭者。
我以等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躲到一棵大樹背后,誰知松鴉夫婦嚷嚷了一陣子,見領鵂鹠端然不動,懶得搭理它們,頓覺無趣,喪失了繼續(xù)戰(zhàn)斗的耐心,其中一只飛開,另一只隨后跟上,在遠離領鵂鹠的樹上叫了一會兒,飛走了。
松鴉的音色干啞,毛糙,以人的審美來聽,實在說不上悅耳。不過當它不再挑釁對手,而是呼喚伴侶時,也有很多溫柔的小調,像是撒嬌的貓兒,那左顧右盼低聲下氣的樣子,還是蠻可愛的。
在那片楓楊林的附近——一戶人家門口的草坪上,居然見到了戴勝鳥。雖然是首次見面,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它——高高的羽冠,尖長的嘴喙,黑白相間的斑狀翅膀,非戴勝莫屬。
戴勝正在草地用餐,與它一起在附近用餐的還有幾只斑鶇。我遠遠站著,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擔心驚擾了此刻野餐派對安詳?shù)膱鼍?。但我哪里能忍得住,畢竟是第一次見到戴勝,還是小心地、盡量不弄出動靜地往前移,然后舉起相機。
就在按動快門時,戴勝發(fā)現(xiàn)了我,迅速飛起,而我也迅速捕捉到了珍貴的瞬間——戴勝飛起來的瞬間。抱歉驚動了你,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這段時間的觀鳥,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定律:當你初次見到一種鳥,很快就會在同一個地方再次見到它。
今天傍晚,經(jīng)過楓楊林時,就與戴勝再次碰面,還是那戶人家門口的草地,甚至是同一個位置,而我看見它時,完全是“冷不防”,戴勝也是同樣的“冷不防”,彼此互相驚動,我退后一步,它飛離而去。
抱歉,又一次驚擾了你,不過這次不是有意的,你看,我都沒有舉相機,我真的只是路過這里。
以孩童的眼睛看待萬物
這兩天是香樟樹換裝的日子。傍晚經(jīng)過街道邊的香樟樹下,剛好起風,瞬間落葉紛飛,仿佛樹上有個人,將香樟樹的舊葉子大把大把拋下來。
不知從哪里沖出一個小姑娘,手里拿著袋子,跑到樹下,將袋子撐開,仰面望著正在拋灑落葉的香樟樹——她要用袋子接住那些葉子。
那么多的葉子,滿世界地飛,偏偏不肯往袋子里去,小姑娘兩手提著袋子,鳥兒一樣跟著落葉跑,跑來跑去,還是沒有接住。小姑娘蹲下來,摟起地上的落葉,裝進她的袋子里。裝了兩把又停下,她要的不是地上的落葉,她要的是那些長了翅膀在空中飛舞的葉子。
這時候又刮起一陣大風,樹上的葉子又齊刷刷地落下——不,是飛下。小姑娘趕緊起身,提著袋子去接。
我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小姑娘,多希望世界在她眼里永遠如此有趣,神奇,每一陣風里都能聽見音樂,每一片落葉都有舞動的生命。
多年以來,我對自己也始終懷著這樣的愿望——無論歲月如何流逝,蒼老,依然保持對生命的好奇心,以孩童的眼睛去看待自然界的萬物,在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里感受時光的恩典。
今晨又一次遇見戴勝。當我提著相機從楓楊林里走出,準備去單位上班時,一對鳥兒飛過面前,落在路邊的竹枝上。即使一掠而過,那有別于其它飛鳥的姿態(tài)——高高的羽冠和細長的喙,還是讓我打眼就認出,嘿,又是你,早安啊戴勝君。這次的路遇不再像前兩次那么慌張,戴勝站在竹枝上,擺出好看的造型,等著我打開相機,拍下它。好吧,這次可是你主動落在我面前的,那么我的拍攝就不算是冒犯了。
在我按了兩下快門后,戴勝優(yōu)雅起身,離開竹枝,和它的伴侶一道兒飛走,整個過程沒有出聲,沒有緊張和慌亂。
今早看見的鳥都是成雙結對。有一對松鴉——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跟領鵂鹠叫板的那對,落在楓楊林的告示牌上,面對面,以喙相觸,聊天似的說了一會兒情話,其中一只腹部突出,圓鼓鼓地低垂,看樣子就要抱窩孵蛋了。
這個時期的松鴉有著鮮亮的羽色,甚是驚艷。不止松鴉,這個時期的鳥兒都把漂亮的羽衣穿出來了,像蜜月期的情侶,每天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
松鴉落足的告示牌寫著“嚴禁挖筍,違者罰款”。這片楓楊林里也長著一些毛竹,此時正是春筍出土拔節(jié)的時候,走在竹林里,不小心就被筍尖絆倒。松鴉夫婦在告示牌上停立良久,那模樣,仿佛它們是這片竹林的守護者,正值著班呢。
松鴉也是有羽冠的,當它的目光與我的目光相接,羽冠就豎立起來,腦袋也變大了,萌態(tài)十足。毛刺刺圓乎乎的腦袋歪過來,側過去,一臉好奇地看看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里有個人,怎么回事,她怎么一動不動。被松鴉這樣看著,也覺得自己有些滑稽,仿佛身體哪個部位不對頭似的。
與領鵂鹠的對視就是另一種感覺了。
今早在老地方,毫無意外地又見到楓楊林的首領——那只孤獨的領鵂鹠。幾次相見之后,它已經(jīng)把我當作無害之人,不再抱有敵意了,默然地投下目光,俯視著我。在與它對視的剎那,分明覺得,它冷靜的目光里有一道電流,瞬間洞穿了我的靈魂。
松鴉與松鼠
三月的最后一個周末,春蟬始鳴。油菜花將村莊舉向高處,灼熱的陽光從天空澆灌下來,萬物都在發(fā)光。
父親告訴我,家里的那對燕子一周前回來了,上午十點進門,在堂前飛了兩圈又飛走,之后就不見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母親一個勁兒地嘀咕,怪父親不該在屋梁掛許多雜物,燕子嫌這屋子亂糟糟,換了別人家重新筑巢了。父親說不會的,燕子戀舊巢,肯定會回來。果然,第三天上午,那對燕子又回到屋里,嘴里銜著新泥,開始一年一度修補舊巢的工作。
自從這對燕子幾年前在我家落戶,春分后能否如期返回,就成了父母最惦記的事,當它們重新出現(xiàn),像兩道弧光飛進飛出,將活潑潑的生命氣息帶進屋子,我們家的春天才算真正到來。
春分后的每個早晨,我都帶著相機去往浦溪河的楓楊林,在林子里來回地走,與林中的老鄰居重逢,與新鄰居相見,聆聽鄰居里的歌唱家在這個時節(jié)展示的音樂才華,觀看隨時上演的林中春天故事。
近兩日林子里最活躍的鳥當數(shù)松鴉,還沒進林子就聽見它獨特的煙熏嗓發(fā)出的單音節(jié):“啊、啊、??!”很快,兩三只松鴉從林子里飛出來,接著又飛出兩三只,再飛出兩三只,一路追逐向著林子的另一邊飛去,邊飛邊叫,撲打鬧騰,一對對在樹頂落下足后,才安靜下來。
松鴉不止一種嗓音,除了煙熏嗓,它還會發(fā)出類似美聲唱法的嗓音,高亢,圓潤,叫一聲,停頓片刻,再叫一聲,音調頗高,帶著幽怨之意,聽上去像是失戀者的悲嘆——當然這只是我作為人的感受,在松鴉的語言里,這樣的鳴聲很可能是高調的求偶歌,或者是向林中居民宣布領地的口號。
這林子里的居民除了鳥類、昆蟲,最多的就是松鼠了。如果說那只孤獨的領鵂鹠是這片林子的首領,那么松鼠就是林子里的大王。首領只有一個,大王卻有很多,多到?jīng)]有辦法知道它們的數(shù)目。松鼠可不像領鵂鹠,只在林子中間最高的樹上蹲著,很少挪動地方,仿佛它的寶座就是那棵樹。松鼠是不需要固定寶座的——每一棵樹、每一片草地都有它們的移動寶座。松鼠太不安分了,太自由了,從樹下躥到樹上,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隨心所欲,縱橫跳躍,一副“本王在此,看誰敢惹”的樣子。
也不是什么鳥都不敢惹松鼠,今早就看到一對松鴉,差點兒跟松鼠打斗起來。起因是這樣的,這對松鴉正在樹頂卿卿我我,忽然就沖上來一只松鼠,將兩只松鴉分開,橫在中間。
松鴉亮起它們的煙熏嗓啊啊大叫,飛起來,又落下,落在松鼠身邊,其中一只——可能是雄鳥,頭上的羽冠豎起,大啄了松鼠一口,眼看著一場“二松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伤墒筮@混不吝的家伙,毫無戰(zhàn)心,對自己的冒失行為也不在乎,抱著枝頭剩下的干果,美滋滋地啃起來。
松鴉見松鼠并無挑釁之意,怒火也就消了,豎立的羽冠落下,站在一邊,等松鼠吃完果子離開。兩只松鴉一只松鼠,在那棵樹的頂端,各自為營又相安無事地待了好一會兒,等啊等,松鼠還是不走,抱著干果只管啃。
松鴉可能覺得實在太無聊,一前一后飛走。松鴉飛走后,那只松鼠依舊抱著干果啃食很久,對松鴉的離去渾然不覺。
這些小動物們在同一片林子里住著,總有故事不停上演,而我作為人類,一天中最大的快樂就是“讀到”這些故事。
(項麗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臨湖》《器物里的舊光陰》《閑坐觀花落》《山中歲時》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