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
關鍵詞:曾熙;小楷;賞析
一、曾熙其人簡介
曾熙(1861—1930),字嗣元,更字子緝、季子,號俊園,晚號農(nóng)髯,湖南衡陽縣人。曾熙出身貧寒,幼時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度日艱難,??烤司私訚?。清光緒十六年(1890)中舉人,被推薦到兵部供職。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曾熙投筆從戎,赴山海關投奔湘軍將領劉坤一,任軍中幕僚,抵御日寇侵略,戰(zhàn)敗后卸職回京。因積極參與“公車上書”,遭到清政府的排斥,遂返鄉(xiāng)。光緒二十八年(1902)殿試中進士,任兵部主事,不久又兼任提學使、弼德院顧問。宣統(tǒng)元年(1909)擔任湖南咨議局議員、副議長,并任湖南教育學會會長,參與君主立憲活動。曾主講于衡陽石鼓書院、漢壽龍池書院,創(chuàng)辦了湖南南路優(yōu)級師范學堂(今衡陽師范學院)。辛亥革命后,受李瑞清之邀赴滬鬻書為生,名噪一時。1930逝世于上海,享年70歲。
曾熙的書法造詣極深,在當時書畫界聲名顯赫,與李瑞清有“南曾北李”之譽。赴滬后,與吳昌碩、李瑞清、黃賓虹并稱“海上四妖”,又與李瑞清、沈曾植、吳昌碩并稱“民初四家”??涤袨樵鴮⑺陌朔謺c何紹基并提。沈曾植、陳三立、譚延闿等書法名家對其均有很高評價。晚年兼學繪畫,倡“書畫同源”之說。張大千、謝彬、康和聲、蕭遷、馬宗霍皆出其門下。著有《歷代帝王年表》二卷、《左氏問難》十卷、《春秋大事表》二卷、《和陶詩》二卷,以及《書畫談藝錄》《詩集》《文集》各若干卷。
二、曾熙《臨鐘繇、王羲之帖》書法賞析
曾熙《臨鐘繇、王羲之帖》長卷(圖1)的卷首為李瑞清所題“鐘王遺跡”四字金文,其大篆受何紹基啟發(fā),以顫掣筆法,用筆一曲三折,頓挫有度,再以澀意貫之,彰顯力度的同時又有靈動之感。落款所書“丁巳元日”(1917年1月23日)和曾熙在卷末所書“丙辰除夕”(1917年1月22日)時間相銜接,可知丁巳元日二人于新歲首日相聚,一同論書觀畫,其相交莫逆可見一斑。
曾熙于1915年秋受李瑞清挽留定居上海,鬻字賣畫,開堂授徒。這個時期,隨著他在上海書畫市場逐漸有些名氣,其書法也進入了一個變古出新的時期。
細觀卷中曾熙所書部分,依次為臨《薦季直表》《力命表》,以及節(jié)臨《蘭亭序》《黃庭經(jīng)》部分,在每部分結束處都有其對所臨碑帖的評論。
臨本第一部分為《薦季直表》?!端]季直表》作為鐘繇小楷書風代表作之一,歷來備受重視,雖存在真?zhèn)沃疇帲涓吖艠阕?、神妙非常,毋庸置疑,符合劉熙載評價鐘繇小楷所言:“其書大巧若拙?!盵1]曾熙所臨并未完全局限于摹刻原帖,而是融入自身的個性進行臨寫,在字的筆畫和結體上都有一些改變。
鐘繇《薦季直表》原拓中的筆畫普遍肥厚,隸書味厚重,而曾熙臨本用筆相對清秀平緩,除去捺畫收尾加重外,變化不如鐘書原拓強烈。筆畫起收之處較鐘書原拓更加內(nèi)斂,由其鉤處,稍提微露即收,有其勢弱其形,含而不露。(圖2)同時,曾熙在臨寫的時候會根據(jù)書寫需求對筆畫進行一些調(diào)整和轉(zhuǎn)換。其一,如“深”“米”二字(圖3)最后一捺都化為點,使得原來右伸的體式變得中正內(nèi)收。其二是改變原有筆畫長短和傾斜度,使得字體形態(tài)發(fā)生改變。最常見的是捺畫的右下方傾斜度增加和豎彎鉤收緊下沉,使得重心偏移,體態(tài)逆轉(zhuǎn),增加其張力,如“先”“谷”“吏”“人”“嚴”等字(圖4)。抑或在一些字的結體上變欹為正、轉(zhuǎn)正化欹,如“事”“頓”“發(fā)”“爰”“清”等字(圖5)。其三為筆法變化,曾熙臨本中融合了“內(nèi)擫”“外拓”的筆法,化直為曲,斂方成圓,使得字態(tài)更加渾圓溫潤,勢態(tài)內(nèi)斂。最顯著的是豎鉤和橫折鉤的變化,如“關”“困”“爵”等字(圖6)。
其四,曾熙在臨寫的時候,有意地調(diào)整字體原有態(tài)勢和章法。鐘繇《薦季直表》原帖里的字大多寬扁,呈橫闊態(tài)勢,曾熙寫時多改為修長中正,增加其縱勢,這樣使得字內(nèi)筆畫間距更加開闊,氣息越發(fā)疏朗散逸,如“窮”“罷”“豪”“陽”等字。抑或是反向為止,化縱為橫,如“帝”“軍”“師”等字(圖7)。以上這些改變并未破壞臨本整體章法的和諧,不同于原帖“字密行疏”之風,臨本顯得更加開闊疏朗,留取鐘書質(zhì)樸之意的同時,增加了溫潤的書卷之氣。這種書風正是曾熙尋求突破的融合嘗試,亦是其自我精神的體現(xiàn),貫穿于整件作品。
長卷第二部分為《力命表》。明末馮銓在《快雪堂帖》題跋中評《力命表》“為王羲之臨本”,對比《宣示表》《薦季直表》等帖看,此評確有其理。清代孫承澤言:“右軍所臨鐘太傅書乃南唐墨寶堂石,神韻俱全,信乎其為墨寶也。太傅字形多扁闊,帶有隸意,右軍但以己意臨之,不區(qū)區(qū)求形似之似也。古人臨書,惟欲發(fā)露自己精神,不肯寄人籬下,往往如此?!盵2]對此,曾熙持贊同態(tài)度,他在此節(jié)的末尾寫道:“《力命表》蓋王臨《薦季直表》,則筆筆隸分,其構體布勢骨遒韻逸,其天機渾穆,可與六朝經(jīng)卷同證恭觀,熙?!彼谂R寫時,大體遵循了原帖的精神,融入自身書寫的風格,稍加改變,以微微之別呈現(xiàn)自我風貌。
長卷第三部分是《蘭亭序》的一段。這部分的漏字最多,短短百余字里共缺“一詠”“天”“暢”“俯”“一室”,五處七字,若是臨寫不可能錯漏如此之頻繁,推測當是默寫。觀其內(nèi)容更是“領其神,化其形”。他在此節(jié)最后寫道:“右軍蘭亭帖,歐得其骨,褚掠其筋?!睂Ρ痊F(xiàn)存《蘭亭序》馮承素“神龍本”、褚遂良臨本(舊傳)及宋拓“定武本”拓片(柯九思藏本),曾熙所書更近宋拓“定武本”,楷體略帶行意,其中有北碑的變化在其中。這與馮、褚二本典型的行書風格不同,亦可視為其二次創(chuàng)作。其章法沒有《蘭亭序》幾種墨跡本左右映帶、欹斜疏密之勢,少了那份跌宕、昂揚的興致,有的是一種沖虛平和之感。
書寫的變化手法基本和臨小楷時相同,相對突出的是他“顫掣”筆法的運用。這種筆法在其臨小楷時也有,但不及這里明顯?!邦澇浮笔窃鯐ㄖ匾墓P法特征之一,幾乎無處不在。這種顫筆源于三代的金石鼎彝,隨著清代碑學的興起,備受推崇,目的是使筆畫呈現(xiàn)澀勢,增加線質(zhì)的變化和力度,何紹基、李瑞清、曾熙皆擅此法。
長卷最末一部分乃《黃庭經(jīng)》的一節(jié)?!饵S庭經(jīng)》可以說是曾熙小楷的“本經(jīng)”,他終其一生都在臨習,遂形神皆得。此節(jié)書寫的變化之法與前面的部分一致,相較于《黃庭經(jīng)》原帖,曾熙將《瘞鶴銘》的風格融入其中。他認為《瘞鶴銘》乃右軍所作,曾言:“右軍純以篆法為今隸,大字《瘞鶴銘》小字《黃庭經(jīng)》而已。”[3]229二者篆法相繼,神理相合,二者融合,雖是小字卻有大氣象。至于卷末所言“黃庭以思古齋本尚存渾厚樸靜之氣”,乃是他1895年購得思古齋舊拓,對比其他版本得出的結論。
三、小結
《臨鐘繇、王羲之帖》無論是從曾熙臨摹的功力水準,抑或是曾熙在臨摹部分結束處的評論,都可以看出他對鐘太傅、王右軍小楷的筆法及神質(zhì)有著深入研究。其小楷以魏晉小楷為基礎,取法《黃庭經(jīng)》,兼《宣示表》意趣,多元地融入碑學的一些特質(zhì),間架舒朗寬博,無局促掛礙之處;且線質(zhì)內(nèi)斂遒勁,用筆含而不露,氣息天然渾厚,足可以小見大。滿卷充盈閑靜空靈、蕭散虛和之感,格調(diào)高古,清雅脫俗,在清末實屬翹楚。
這種風格的形成實際上是碑帖融合產(chǎn)生的。對此,曾熙的學生胡小石曾言:“衡陽曾農(nóng)髯先生事《大王》,以《鶴銘》合《黃庭》,以《王基》入《戎路》,上通《夏承》《華山》,蔡學復明于世。”[3]238農(nóng)髯先生正是憑借對歷代傳統(tǒng)碑帖深厚的學識素養(yǎng)和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思考,以融百家之長的寬博及崇古溯源的深入探究,開創(chuàng)了其獨具個人魅力的書風,而這種開創(chuàng)之舉對后學者在書法之路上尋找新的突破亦提供了可鑒之法。
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