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奇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政法系,廣東 廣州, 510303)
現存明清地方志,往往在正文之外留存有不少鈐印,數量非??捎^。 主要為兩類:一類是方志鑒藏印,一類是方志序跋署款印。 前者可供考察探求舊方志庋藏遞傳的歷史,而后者則包含序跋作者身份、志趣、追求及其所處時代的用印風尚、印章文化藝術等豐富的歷史信息。 二者作為眾多舊方志既有的附著部分,具有重要的文史價值,但又為研治方志者多所忽略,以致于目前有關舊方志鈐印的論述甚少。若從二者與方志本身的關聯度來看,序跋署款鈐印的相關性當屬最為直接。序跋作為舊方志的重要構成,其整理研究已多為學界所關注。 《清代方志序跋匯編·通志卷》《明代方志選編·序跋凡例卷》(2 冊)、《中國古代地方志序跋文獻集萃》(100 冊)等舊方志序跋輯錄編著的相繼出版①參見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辦公室編:《清代方志序跋匯編·通志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王熹:《明代方志選編·序跋凡例卷》,北京:中國書店,2016 年;《中國古代地方志序跋文獻集萃》編委會:《中國古代地方志序跋文獻集萃》,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1 年。,以及李莉等學者從方志觀、史料價值、功能作用等角度對舊方志序跋所涉相關問題的論述即為明證②參見李莉:《清代通志序跋研究》,《中國地方志》2017 年第11 期;趙心愚:《清代西藏地方志序、跋的史料價值——讀幾部清代西藏地方志的序、跋》,《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4 年第1 期;張英聘:《明代方志序跋凡例探論》,《第八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中國明史學會會議論文集》,1999 年8 月1 日;倉修良:《序跋瑣議》,《黑龍江史志》1995 年第2 期。。但舊方志數量可觀的序跋署款鈐印則鮮被關注,更談不上系統(tǒng)性研究。另一方面,專治中國印章史、篆刻史及印章篆刻欣賞的學者,亦多著眼于流傳存世的各類名印、書畫鈐印以及各時期印人名家,鮮有將明清方志序跋署款鈐印這樣一個官宦文人群體鈐印庫納入研究素材③參見沙孟海:《印學史》,杭州:西泠印社,1987 年;劉江:《中國印章藝術史》,杭州:西泠印社,2005 年;趙平安:《秦西漢印章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鄧京:《鄧京談明清印章》,濟南:山東美術出版社,2010 年;陳國成:《明清印章款識文獻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年;趙昌智、祝竹:《中國篆刻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年;梁曉莊:《嶺南篆刻史》,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 年。。 是故,收集整理明清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研究中國舊方志和篆印發(fā)展的互動關系、舊方志序跋署款鈐印使用的趨向及其史料價值、藝術價值和社會價值,是一個非常具有學術價值和實用價值的重要課題。 本文即意在以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為研究對象,初探其價值。
為求研究的方便,本文以廣東省地方史志辦公室編著出版的《廣東歷代方志集成》作為收集廣東舊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基本數據庫。 據統(tǒng)計,《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收錄明清廣東方志共373 種(參見表1)。其中,通志15 種,府志51 種,縣志共307 種。除個別情形外,各種方志均存有數量不等的序跋。 373 種方志共計存有序跋811 篇(以序為主體)。 其中,通志15 種存有序跋22 篇,府志51種存有125 篇,縣志307 種存有664 篇。 平均每種方志存有序跋2 篇以上,當然有的遠遠超出這個篇數。 如乾隆《廣州府志》載有新序共10 篇,康熙《澄??h志》載有新序跋共8 篇,均為明清廣東同類方志之最。373 種方志所存的811 篇序跋中,鈐有署款印的序跋共421 篇,占序跋總數的52%。其中,通志16 篇共鈐有署款印40 方;府志66 篇共鈐有署款印148 方;縣志339 篇共鈐有署款印686方。 三者總計共有鈐印874 方。 這個存量非??捎^,而且這僅是依據現存方志所做的統(tǒng)計,若將歷史上那些已經遺失的各種方志考慮在內,那么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實際數量將更為龐大。這也充分說明,明清時期,方志序跋使用署款鈐印已經非常普遍,而如此龐大的存量,則大大豐富了研治明清鈐印制度、用印群體以及鈐印種類、形態(tài)、范式、章法、藝術特點等等方面的素材。
表1 明清廣東方志序跋落款鈐印統(tǒng)計
就鈐印體系而論,一序二印構成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主體,少量為一序三印,個別為一序一印。采一序三印制的為數不多,計有方志17 種序跋30 篇,多為通志和府志。如嘉靖《廣東通志初稿》柴經序依次鈐有署款印三方:號印“松洲”、姓名印“柴經私印”、功名印“經元進士”;①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一)》,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 年,第676 頁。乾隆《瓊州府志》吳九齡序亦鈐三方:身世印“史記第一世家”、姓名印“吳九齡印”、表字印“景文氏”②乾隆《瓊州府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瓊州府部(四)》,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14 頁。;康熙六年《西寧縣志》趙震陽序亦鈐三方:姓名印“趙震陽印”、表字印“鶴洲氏”、別號印“一琴一鶴”③康熙六年《西寧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肇慶府部(四七)》,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8 頁。。 采一序一印的極為少見,計有方志3 種序跋6 篇。 如嘉靖《廣東通志初稿》李中序僅鈐有地名印“谷平”④嘉靖《廣東通志初稿》,《省部(一)》,第675 頁。;永樂《廣州府輯稿》李文田序僅鈐有名字印“文田之印”⑤永樂《廣州府輯稿》,《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四八)》,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1 頁。;民國《始興縣志》曾琳序僅鈐有姓名印“曾琳”⑥民國《始興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南雄府部(五)》,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2 頁。。 除去前述兩類情形所包含的20 種方志,其他300 余種方志均采用一序二印制,而且兩方印多為一白文一朱文,形成朱白相間的用印格局。 如萬歷《廣東通志》戴燿序依次鈐有署款印兩方:白文號印“鳳岐圖書”和朱文職官印“御史大夫”⑦萬歷《廣東通志(一)》,《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五)》,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 年,第4 頁。;嘉慶《澄??h志》蔣攸铦序亦鈐兩方:白文姓名印“蔣攸铦印”和朱文詞句印“一片冰心在玉壺”⑧嘉慶《澄??h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潮州府部(二七)》,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299 頁。;光緒《揭陽縣志》莊允懿序亦鈐印兩方:白文名字印“心嘉允懿”和朱文地名印“家在陽湖”⑨光緒《揭陽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潮州府部(一七)》,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432 頁。。 其實,從所舉的這些例子可以看出,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幾乎覆蓋明清所有鈐印類型,包括姓名印、表字印、齋名印、別名印、道號印、美稱印、地名印、詞句印等⑩關于明清時期私印種類的闡述,可參見劉江:《中國印章藝術史》,第289-301 頁;王廷洽著:《中國古代印章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46-152 頁。。
就鈐印群體而論,文人官宦和學士構成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主角。 這是由明清時期地方修志活動的屬性所決定的。 明清廣東方志主要為官修,通志由督撫主修,各府州縣志多由知府、知州、知縣任監(jiān)修、纂定,進士、舉人等有名望的文士受聘為纂輯。 地方官積極主持修志,或為志書編修出資,或親自參與編修,并在志書編定后為其作序,除此還常常邀請本地出身的一些外任官員為之作序,至于那些參與志書編修的當地文人學士當然亦有機會為修定后的志書作序。 是故,當地官員、本地出身的外任官員和當地文人學子構成方志序跋的主要作者。 而這些官員亦多為科舉出身,或貢生、或舉人、或進士,是頗有學識的高級群體。 如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共有序跋6 篇并鈐印,作者均為進士出身的督撫級別官員?嘉靖《廣東通志初稿》,《省部(一)》,第3-7,676-677 頁。;又如乾隆《廣州府志》共有序跋10 篇并鈐印,作者均為知府以上級別官員,署款明確標明進士出身的亦有3 人?乾隆《廣州府志(一)》,《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四)》,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5-24 頁。;康熙《澄??h志》共有序跋8 篇并鈐印,作者為知縣以上級別官員者共5 人(其中3 人署款標明為進士出身),其他3 人皆為社會文士名流?康熙《澄??h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潮州府部(三0)》,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3-18,240 頁。。 由此可見,明清方志序跋作者是一個由學者型官宦和當地文人學士構成的高級群體。 對于這樣一個群體來說,在以序跋頌贊地方修志如此重大的文教事業(yè)之場合,他們在用印上自應有不一般的講究??梢哉f,明清方志序跋鈐印為了解該時期官宦文人群體的用印趨向提供了重要線索和素材。
明清地方修志是具有官方性質的重要文教活動和事業(yè),撰序者除在序跋內容方面對此加以頌贊之外,亦借助署款及鈐印完整地呈現個人身份信息,以彰顯序跋作者對修志的格外重視。 方志級別越高,序跋作者署款及鈐印的個人信息越豐富,而這些信息多為作者的官銜和功名。 尤其是省志、府志,序跋作者在鈐印方面更著意于使用官銜印或功名印。 如嘉靖《廣東通志初稿》6 篇序跋鈐印中,3 篇使用了功名印,1 篇使用了官銜印。再如光緒《高州府志》,其主修者楊霽自序,署款為“賜進士及第高州府知府調補潮州府知府鐵嶺楊霽謹序”,鈐署款印三方:朱文功名印“乙丑探花”,白文官銜印“督學西粵典試中州”,朱文字印“字子和一字晴宇”①光緒《高州府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高州府部(三)》,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9 頁。。 該志楊序署款鈐印既使用了功名印,又使用了官銜印。 又如萬歷《惠州府志》,其纂修者楊起元所撰之序,署款為“賜進士第朝列大夫國子監(jiān)祭酒前南京掌翰林院侍讀士司經局冼馬兼修撰玉蝶纂修經筵講官歸善楊起元頓首拜 ”,鈐署款印三方:朱文字印“貞復”,白文官銜印“太史之章”,朱文功名印“丁卯解元丁丑進士”②萬歷《惠州府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惠州府部(二)》,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2 頁。。 該志楊序署款鈐印同樣既使用了官銜印,又使用了功名印。 其實,縣志序跋鈐印中,亦有不少使用顯示個人身份的功名印或官銜印。 如康熙《文昌縣志》,其纂修者馬日炳所撰之序,署款為“知文昌縣事襄平馬日炳題于誠求堂”,鈐署款印二方:白文姓名印“馬日炳印”,朱文官銜印“文林郎章”③康熙《文昌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瓊州府部(一四)》,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169 頁。。 該志馬序署款鈐印就使用了官銜印。 又如康熙五年《樂昌縣志》,其纂修者張日星所撰之序,署款為“邑人張日星謹題”,鈐署款印二方:朱文姓名印“張日星印”,白文功名印“辛丑進士”④康熙五年《樂昌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韶州府部(五)》,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2 頁。,其亦使用了功名印。
就鈐印流行程度而論,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現象的發(fā)展變化,從一個側面體現了該時期嶺南地區(qū)篆印發(fā)展的基本走勢。 結合表1 和圖1 可以看出,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使用和流行有著非常明顯的脈絡。 明代嘉靖、萬歷兩朝,清代康熙、乾隆、嘉慶、道光、同治、光緒六朝,都是廣東方志序跋采用署款鈐印比較流行的幾個歷史時段,尤其康熙朝最為顯著,其次就是乾隆朝。該趨勢其實與明清時期嶺南地區(qū)篆印的發(fā)展脈絡是基本吻合的,后者為前者提供了社會基礎。 當然,這首先還在于明清方志自身的發(fā)展為該時期篆印的廣泛使用提供了重要載體。 馬建和的研究表明,廣東方志發(fā)展至明代,進入其繁榮階段,期間以嘉靖、萬歷、崇禎三朝最為突出。 嘉靖朝修志51 種,萬歷朝62 種,崇禎朝31 種,顯然嘉靖、萬歷兩朝是兩個高點。清代為廣東方志發(fā)展的全盛階段,先后形成三次修志熱潮。 第一次為康熙、雍正、乾隆時期,期間廣東修志共441 種,其中康熙朝177 種,占總數40%;雍正朝31 種,占總數7%,乾隆朝62 種,占總數14%。 第二次為嘉慶、道光時期,期間嘉慶朝廣東修志30 種,道光朝39 種。 第三次為同治、光緒、宣統(tǒng)時期,期間廣東修志共92種,其中同治朝18 種,光緒朝34 種,宣統(tǒng)朝40 種⑤馬建和:《廣東舊方志研究》,《中國地方志》2000 年第2 期。。 由此可見,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現象的發(fā)展變化,為該時期方志自身的實際發(fā)展所左右。 從整體趨勢來看,廣東方志序跋鈐印的流行程度在康、乾兩朝后就逐漸趨弱,自道光朝起越見明顯,尤其到了民國時期,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現象就越發(fā)少見。 以縣志為例,《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收錄現存民國廣東縣志54 種,總共存有序跋124篇,與乾隆朝序跋數量相當,但乾隆朝124 篇縣志序跋中署款鈐印的達90 篇,印數總計達182 方,而民國124 篇縣志序跋中署款鈐印的僅7 篇,印數總計才10 方。 總之,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現象的走向,除了廣東方志自身發(fā)展趨勢這條明線之因素外,還應與明清時期嶺南地區(qū)乃至中國篆印的發(fā)展這條暗線相關。
圖1 廣東歷代方志種類、序跋及鈐印之變化趨勢
如前所揭,明清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流行走勢,與該時期方志自身的實際發(fā)展脈絡基本上是相吻合的。 其實,這是明清廣東方志和中國篆印同步進入繁榮鼎盛的發(fā)展階段,以致于二者出現合流的結果。 此合流的表現之一,就是該時期區(qū)際間印風的交互影響。
明清時期為中國篆印藝術發(fā)展的第二個高峰期。 中國篆印藝術萌生于先秦,歷經秦漢第一個高峰期、魏晉的衰落及宋元的轉折發(fā)展,自明中葉起進入成熟時期。 明代正德、嘉靖以后,以文彭、何震、蘇宣為代表的一批文人篆刻家迅速崛起,并初步形成不同的篆印流派,如以文彭為中心的三橋派、以何震為中心的雪漁派、以蘇宣為中心的泗水派。 至清代康熙、乾隆和嘉慶年間,以丁敬為首的浙派篆刻印風的崛起,和以鄧石如為首的徽派篆刻印風的振興及其交互影響和推動,中國篆印藝術進入文人篆刻的全盛時期。 隨著清代金石學、文字學的興盛,道光、咸豐以后,中國印風流派已遠非浙徽兩派可以囊括,出現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等一批印壇名家,形成多元印風流派格局,中國印壇在晚清達到極盛時期①趙昌智、祝竹:《中國篆刻史》,第8、180、197-199、219、257、264 頁。。
從空間格局來看,明清中國篆印藝術以江浙皖文人印風流派為中心,漸向他區(qū)傳播擴散,這構成了嶺南篆印藝術及其印人群體成長的大環(huán)境。 一方面,部分北上江浙皖任職和交游的嶺南文人學士,結識當地文人篆刻名家,并參與其書畫篆刻活動,從而逐漸將江浙皖文人篆印風氣及其技藝帶到嶺南;另一方面,一批南下在粵任職和交游的江浙皖文人、學者及印人,積極倡導金石學和傳播印藝,推動嶺南篆印藝術進一步發(fā)展。 在這種雙向互動中,嶺南篆印藝術漸成體系及并形成地域特色。 明代中后期,嶺南印壇日漸成熟,先后出現了李時行、黎民表、梁孜、歐大任、張萱、伍瑞隆、陳子升、陳恭尹、鄧云霄等一批具有影響力的嶺南印人。 清代乾嘉年間,嶺南篆印藝術發(fā)展進入高潮時期,整個印壇空前繁榮,形成了以謝景卿、黎簡、尹右、溫汝適、呂培、謝蘭生等一批杰出印人為代表的“粵派”,并在晚清進一步壯大②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87、98-122、129-162、170-171 頁。。
由上可見,明清中國篆印藝術與該時期廣東方志的發(fā)展脈絡大體上是一致的。 明代嘉靖、萬歷朝,清代康熙、乾隆、嘉慶、道光、咸豐朝,均為二者發(fā)展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 兩者互為條件,方志發(fā)展為篆印藝術發(fā)展提供了施展和發(fā)揮的空間和載體,而篆印藝術發(fā)展則為方志序跋署款采用和流行鈐印提供了社會氛圍和手段。 不過,促使兩者產生交集并最終合流的關鍵因素,在于文人學士構成主導明清篆印發(fā)展和方志修纂及序跋撰寫的雙重主體。
文人學者的加入以及篆印流派的出現,是明清中國篆印藝術發(fā)展的主要表現。 該時期,不僅文人用印已成習尚,而且文人治印亦為主流。 文人學士的深層介入,推著中國篆印由實用轉向藝術,并因此逐漸形成不同的治印風格及流派③鄧京:《鄧京談明清印章》,《前言》,第1-2 頁;趙昌智、祝竹:《中國篆刻史》,第4 頁。。 另一方面,明清廣東方志的修纂者及其序跋作者,亦基本上是一個高級文人學士群體。 在明清這樣一個文人詩文書畫作品題款鈐印已成風尚的時代,由文人學士為主體構成的序跋作者(其中部分為修纂者本人),在地方修志如此重要的文教活動場合,提筆撰寫序文以頌贊并署款鈐印,自在情理之中。 如前所計,300 余種廣東舊方志所存序跋署款鈐印則高達800 余方。如此大的存量,亦從一個側面印證了明清時期文人詩文書畫題款鈐印之習的普遍性(序跋其實就是一種特殊的詩文體)。 這些方志序跋作者,本身作為文人學士,身處當時文人篆印盛行的時代和社會氛圍里,除在詩文唱和、書畫創(chuàng)作這樣的場合不免文人用印之習外,他們其中部分自身就是篆刻家和印學家。 值得注意的是,廣東方志序跋作者,除少部分當地文人學士,大部分為地方官員、本地外任官員,而基于明清時期官員任職回避制度,其中地方官員多是從外地赴粵就職的。正是方志纂修者及其序跋作者這樣的組成結構,為當時區(qū)際之間篆印互動提供了條件。
當然,在這種區(qū)際交互中,相當部分文人篆印家雖非官員,但與地方文人官員亦不無交集:
梁佩蘭,清初嶺南印學家,廣東南海人,字芝五,號藥亭、柴翁、二楞居士,晚號郁洲,康熙二十七年(1688)進士,選翰林庶吉士。 后告老還鄉(xiāng),結蘭湖社,與陳子升、屈大均、陳恭尹、張穆等嶺南名流過從甚密,而少年時又從學于陳邦彥,與陳恭尹結為至交。 陳恭尹、陳子升兩人本身皆為晚明著名篆刻家,受他們的影響,梁氏遂對篆刻心生興趣。 其有“樂道人之善”、“元孝”、“恭尹之印”等自刻印存世①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31-132 頁。。 梁氏為康熙《南??h志》所撰之序,署名“邑人梁佩蘭撰”并鈐印兩方:白文姓名印“梁佩蘭印”,和朱文別號印“藥亭”(圖2)②康熙《南??h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一一)》,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15 頁。。這兩方印有可能為其自刻印。梁氏篆印風格頗受陳恭尹、陳子升的影響,而二陳又與吳門印人陳上善、江浙閩印人錢覲、毛會建、藍漣、上官州等交往頻繁,于篆印多有切磋③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17 頁。。
圖2 清代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記舉例之一
翁方綱,清中期著名金石學家、書法家和詩人,直隸大興人,字正三,一字忠敘,號覃溪,乾隆進士,官至內閣學士。 其長于考證及金石學,擅治印,深于印學。 自乾隆二十九年至三十七年(1764-1772)任廣東學政期間,以其深厚的金石學和印學影響和培養(yǎng)了張錦芳、吳榮光、潘有為、葉夢龍等一批嶺南印人④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36-137 頁。。 他大力支持廣東地方修志,曾先后為乾隆年間所修《連州志》《澄??h志》撰寫序文。 前者署名為“廣東督學使者翰林侍讀學士大興翁方綱”,未見載其鈐?、萸 哆B州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韶州府部(一二)》,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392 頁。。 后者署名為“賜進士出身奉直大夫日講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讀續(xù)文獻通考纂修官教習庶吉士提督廣東全省學政大興翁方綱撰并書”,鈐印兩方:白文姓名印“翁方綱印”,朱文別號印“覃溪”(圖2)⑥乾隆《澄??h志(一)》,《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潮州府部(二八)》,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6 頁。。兩印有可能為其自刻印。
伊秉綬,清中后期杰出書法篆刻家,福建寧化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歷任刑部主事,惠州、揚州知府。 在京期間,曾向翁方綱就教于金石學、文字學頗多。 嘉慶四年至七年(1799-1802),出任廣東惠州知府,后又三度游粵。 期間,常與粵地詩人學者、書畫篆刻及收藏家如謝景卿、葉夢龍、張維屏、黃其秦、陳曇等切磋金石書畫,推動著廣東書法篆刻的發(fā)展⑦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37-138 頁。。尚未見有關伊秉綬參與廣東方志修纂的記錄,但前述與之交往的粵地學人則有所載。 張維屏,廣東番禺人,道光進士。 道光年間曾參纂《龍門縣志》并為之撰序,署名為“賜進士出身誥授奉政大夫覃恩誥封朝議大夫晉封中憲大夫刑部江蘇司員外郎前壬午乙酉科湖北同考官襄陽府同知壬辰科江西同考官乙未科江西內監(jiān)試官候補同知署吉安府通判袁州府同知南康府知府加三級番禺張維屏”,惜未見其鈐?、俚拦狻洱堥T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二八)》,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204 頁。。 黃其勤,廣東新會人,乾隆舉人,道光年間亦曾參纂《直隸南雄州志》,不過未見載其撰有序文②道光《直隸南雄州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南雄府部(二)》,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1 頁。。
阮元,清中后期著名學者,江蘇儀征人,字伯元,號蕓臺,乾隆五十四年(1789)進士,通經史,善詩文書畫,精于金石考證之學,擅治印,深諳印學,與西冷印人黃易、趙之琛等交往甚密。 嘉慶二十二年(1817)調任兩廣總督。 寓粵八年期間,不僅與當地印學家如謝蘭生、陳澧、李文田、徐灝、孟鴻光等切磋印藝及印學,而且為當地培養(yǎng)不少篆刻人才,將廣東晚清印學推向一個嶄新局面。 道光年間,大力羅致陳昌齊、謝蘭生、葉夢龍、吳蘭修、曾釗、熊景星、邵詠等粵地著名金石家參與重修《廣東通志》③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38-140 頁。。 阮氏親自撰序,署名為“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兩廣總督揚州阮元”,惜未見載其鈐印④道光《廣東通志(一)》,《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一四)》,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 年,第3 頁。。不過,其曾為嘉慶《新安縣志》所撰之序文留有其鈐印。該序署名為“賜進士出身誥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兼督察院右都御史總督兩廣等處地方提督軍務兼理糧餉加三級儀征阮元”,鈐有署款印兩方:白文姓名印“阮元”,朱文別號印“蕓臺”(圖2)⑤嘉慶《新安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二六)》,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180 頁。。
前所提及之道光《廣東通志》參纂者,如陳昌齊、曾釗、邵詠等人,除此還先后參與其他方志的修纂。 陳昌齊,廣東海康人,字賓臣,號觀樓,乾隆三十六年(1771)進士,精通考古、文學、語言之學,著名金石學家,曾任翰林院編修、廣西道和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兵部和刑部給事中、浙江溫州兵備道等職,后告老還鄉(xiāng),曾先后主講雷陽、粵秀書院,參與修纂道光《廣東通志》、嘉慶《雷州府志》。其為后者撰序并署名“原任分巡浙江溫處兵備道??店惒R”,鈐有朱文印兩方:姓名印“陳昌齊印”,別號印“觀樓”(圖2)⑥嘉慶《雷州府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雷州府部(二)》,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7 頁。。 曾釗,廣東南海人,道光五年(1825)拔貢生,精于考據學和金石學,除參纂道光《廣東通志》外,還參與修纂道光《新寧縣志》⑦道光《新寧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三0)》,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3 頁。。 邵詠,廣東電白人,乾隆五十六年優(yōu)貢生,平生好文藝,詩、書、畫、印各臻其妙⑧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61 頁。。 阮元都粵時,聘其修省志,又曾參與修纂道光《電白縣志》⑨道光《電白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高州府部(六)》,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第175 頁。。
李文田,廣東順德人,字畬光,號若農,咸豐九年(1859)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翰林院侍讀學士、禮部侍郎、直隸學政等職。 其學識淵博,通曉兵法、天文、地理、詞章、金石碑帖、書版之學,工書法,擅治印,有《李文田印存》傳世。 其自刻印“斯碩世寶”、“三萬軸樓圖書”、“自書自勘不辭勞”等印融金石碑版和篆隸于一體,頗具書卷氣⑩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83 頁。。 曾為永樂《廣州府輯稿》撰序,署名“順德李文田記”,鈐有白文姓名印“文田之印”(圖2)?永樂《廣州府輯稿》,《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四八)》,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1 頁。。
陳澧,晚清嶺南“東塾印派”的開創(chuàng)者,廣東番禺人,字蘭甫,道光十二年(1832)舉人,曾任河源縣訓導。 陳氏精通經學,善詩文書畫、印學及篆刻,其治印主張白文宗漢,朱文宗元,樹立起嶺南篆刻“雅正淳古”的審美觀,形成以之為中心的“東塾印派”。 近代著名金石學家徐灝、陳璞、孟鴻光、李文田、黃紹昌等為該印派代表。 其有“陳蘭甫”、“陳澧之印”、“陳澧印信”、“蘭甫”等自鑄銅印、“別有懷抱”、“十目一行”等朱文印存世①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171-179 頁。。 陳氏曾參纂光緒《香山縣志》并為之撰序,其署名為“番禺陳澧序”,惜未見載鈐有其?、诠饩w《香山縣志》,《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三六)》,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年,第1 頁。。
胡曦,廣東興寧人,同治十二年拔貢,其勤于治學,工詩文、精考據、善書法、擅篆刻,篆刻不主一家,以浙派為擅長,有“曉岑”、“胡曦壺園”、“觀心”等自刻印存世③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205 頁。。 光緒年間,主持修纂《興寧圖志考》共八卷,惜該志流傳至今缺失非常嚴重,亦未見載其序文④光緒《興寧圖志考》,《廣東歷代方志集成·潮州府部(三八)》,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 年,扉頁。。
從以上所舉幾例可以看出,由于明清方志修纂及序跋者的身份和國家任官制度的安排,這個群體成為中國篆印藝術在區(qū)際間交流、互動和推廣的重要橋梁。 若是對現存300 余種廣東舊方志中留有鈐印的400 多位序跋作者之交際圈加以深究,明清時期嶺南區(qū)域篆印藝術與江浙皖及其他地區(qū)篆印藝術之間的雙向交互圈也許更為深廣。 就嶺南地區(qū)而論,起初,主要為江浙皖地區(qū)對嶺南的單向影響,嶺南更多地處于向前者學習、吸收、消化的角色,并在這個過程逐漸形成自己的地域特色,從而對其他地區(qū)的篆印學派產生影響。 例如,晚清著名篆印流派“黟山派”的開創(chuàng)者黃牧甫,自安徽南下寓居廣州達十八年,就是在與粵地文人官宦的交際互動中,逐步吸收嶺南“淳正典雅”、“光潔秀雅”的印學思想,熔爐江浙皖流派印風于一體,在南粵之地漸成獨樹一幟的晚清印風流派“黟山派”,影響了廣東印學上百年⑤梁曉莊:《嶺南篆刻史》,第238-245 頁。。
榮孟源先生在闡述史料分類時就將印信列為實物史料類型之一,認為印信是研究政治制度的史料,又是考證史料的重要參考資料,指出印章本身就是史料,值得深入研究⑥榮孟源:《史料和歷史科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22-23,97-99 頁。。 明清地方修志雖為官方性質,但方志序跋作者所鈐署款印則用的是個人私印。 而這些私印作為實物史料,就成為研究明清歷史人物生平的重要補充和考證史料。
廣東史上首部通志《廣東通志初稿》,由浙江奉化人戴璟在粵任職期間所主修(嘉靖十四年)。作為廣東通志的首創(chuàng)體,該志修成顯然意義重大。 其序跋篇數之多、撰序者身份之顯亦可證一二。該志共有序跋6 篇⑦嘉靖《廣東通志初稿》,《省部(一)》,第1-7,674-677 頁。,第一篇前序為當時南海名士方獻夫所撰,署款為“賜進士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知制誥經筵日講事國史總裁官南海病叟方獻夫書”, 并鈐印三方:白文字印“方叔賢氏”,朱文號印“嗇翁”,白文別號印“西樵山人”。 第二篇為當時南海致仕官員倫以諒所撰,署款為“賜進士出身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前翰林院庶吉士南海倫以諒拜手書”,亦鈐印三方:號印“右溪”,字印“彥周”,官銜印“古柱下史”,三印皆為朱文印。 第三篇為戴璟自序,署款為“賜進士第文林郎巡按廣東監(jiān)察御史奉川戴璟孟光書”,亦鈐印三方:功名印“丙戌進士”,字印“孟光”,號印“石屏”,三印皆為朱文印。 第一篇后序為江西籍在粵官員李中所撰,署款為“廣東右布政使谷平李中書”,鈐有印一方:白文地名印“谷平”。 第二篇為浙江籍在粵官員柴經所撰,署款為“賜進士出身廣東提刑按察司按察使四明柴經書”,鈐有印三方:朱文號印“松州”,白文姓名印“柴經私印”,朱文功名印“經元進士”。 第三篇為湖北籍在粵官員周瑯所撰,署款為“賜進士出身廣東按察司提督學校副使蘄水周瑯書”,鈐有印三方:號印“環(huán)谿”,字印“光載”,功名印“辛巳進士”,三印亦皆為朱文印。
詳列該志6 位序跋作者的署款與鈐印,意在表明個人鈐印可以補充序者的生平信息,因為其所含信息具有一定的私密性,是其他場合可能看不到的。 就戴璟而言,《明史》和嘉靖《浙江通志》均未有其傳,僅在萬歷《大粵記》、崇禎《蘭臺法鑒錄》、雍正《寧波府志》有其小傳,但也僅見載其字為“孟光”,并未見載其號①萬歷《粵大記》卷九《官跡類·綏撫鴻勳》,《廣東歷代方志集成·省部(二六)》,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 年,第164-165 頁;何出光、陳登云等撰,喻思恂續(xù):《蘭臺法鑒錄》卷十五,“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16 史部傳記類,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388 頁;雍正《寧波府志》卷二十二《人物》。。 那么,《廣東通志初稿》戴氏自序所鈐號印“石屏”,無疑是其個人生平信息的補充。 不過,戴氏在該志所撰“凡例”及各子目則分別署名“屏石戴璟書”、“屏石戴璟采輯”②嘉靖《廣東通志初稿》,《省部(一)》,第12,19 頁。。 然則,其號到底是“石屏”,還是“屏石”呢? 該志其他五篇序跋中,方序、倫序、柴序、周序分別稱之為“戴君”、“屏石戴公”、“屏石先生”、“屏石公”,但偏偏李序稱之為“柱史石屏戴公”③嘉靖《廣東通志初稿》,《省部(一)》,第1,5,674-676 頁。。 倫序、柴序和周序對戴氏以“屏石”相稱,與其在該志“凡例”及各子目署名自稱“屏石”相同,而李序所稱“石屏”則與其自序鈐印“石屏”相同。 照常理,戴璟對其他五位序者所稱應是知情的,也就是說對將他稱為“屏石”或“石屏”都是認可的。由此可推斷,戴璟之號應是“屏石”和“石屏”兩者皆用。這就是為什么在同部方志中,他本人自序署款印用“石屏”,而在其他處則用“屏石”。 當然,“屏石”可能用得更多一些。 《明清進士錄》稱戴璟為“浙江奉化人,字孟光,號石屏”④潘榮勝:《明清進士錄》,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373 頁。,應是采用了戴氏“石屏”這一叫法。而推斷戴氏之號“屏石”和“石屏”兩者皆用的關鍵性證據,就是其在通志中所鈐的這方號印“石屏”。 因其號在他處都是以文字方式出現的,而文字有寫錯或錯排的可能,但其所鈐私人印信則是具備實物性質的證據(圖3)。
圖3 清代廣東方志序跋署款鈐記舉例之二
如前所述,明清時期中國篆印開始從實用轉向藝術化。 文人用印治印成為篆印主體,并形成一套文人用印體系,實乃源于宋代“文人畫”之興起。 從那時起,印章就構成詩文、書法及繪畫作品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詩(文)、書、畫、印四者并稱“四絕”,相互輝映,融為一體,精美得當的佳印往往會給詩文書畫作品增色不少①李學樸:《中國印章藝術的起源與流變》,《四川政協報》,2021 年3 月11 日第4 版。。 其實,文人用印之所以在“文人畫”興起之后大為流行,其題款鈐印成為詩(文)、書、畫作品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于除了其確認和補充作者個人信息的印信功能,還具有對書畫作品的補白美飾功能。 明清方志序跋鈐印的普遍采用本就是文人詩文書畫與印章融為一體的體現,因此其亦為方志序文的重要組成部分,除豐富作者個人信息,于增色方志版式亦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價值。
關于鈐印在方志版式中的補白美化作用,以康熙《澄海縣志》為例,該志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由時任知縣王岱所主修,留有包括王岱自序在內的序跋8 篇②康熙《澄??h志》,《潮州府部(三〇)》,第3-14,20,240 頁。。 序跋作者6 人為外籍在粵地方官員,其他2 人為本地文人名士。 若單從藝術角度來看,8 篇序跋作者所鈐的17 方印集中體現了明清篆印藝術的一些特點:(1)每位序跋作者的鈐印都是白文印和朱文印并用,體現了明清中國篆印白文仿漢和朱文宗元這兩大基本格局。 (2)印面形態(tài)以方形、四字印兼二字印為主,但也出現了圓形印、三字印及多字印。(3)每方印精美富有意趣,體現了較高的藝術水準。如楊序的字印“大山氏”,為三字印。 這在方形印面中是比較難處理的,但是篆刻者巧妙地將“氏”獨占一格,而使“大山”兩字合占一格而形同為一字,形成左右各占一字的日字格安排,從而契合了方形印面形態(tài)的篆刻要求;而且“氏”字獨占一格顯得“疏”,而“大山”二字合占一格顯得“密”,從而左右疏密有致。
又如王序的姓名印“王岱之印”,其中“岱”本是上下結構,如按照上下結構,在方形四字印面格式中,顯然增加了排字難度,而篆刻者巧妙地將“山”字旁予以騰挪而處理為左右結構,從而解決了排字難題。 復如陳衍虞序之姓名字印“陳衍虞字園公”,其中“園”字從印面上看起來為“袁”而不是“園”字,其實這里是將“園”字偏旁“囗”做了藝術化處理。這是一方六字方形印,不僅多字而且“陳”、“衍”、“虞”、“園”四字均為多筆畫字,要在與四字或兩字印同樣尺寸大小的印面中合理安排而不顯擁擠,難度非常大。 顯然,篆刻者在處理“園”字時是以整個印面“囗”為依托,有意將“園”字處理為“袁”字,從而減少了其印面排字擁擠的程度。如此一來,整個印面雖多字卻絕無逼仄之狀,仍疏密有致而富有美感,且“園”之偏旁“囗”似已隱去卻又可從整個印面方框想見,又無不令人會心一笑。
從8 張序跋署款鈐印頁版式中可看出,正是這些鈐印所具有的朱白文印并用格局以及高度藝術化的印面美感意趣,使得其補白美化方志版式的功能作用尤為顯著。 首先看裴序、楊序、王序、陳衍虞序、陳守鑌序,這5 篇序跋的署款頁文字均不到半個版面,尤其裴序、王序才各一或兩行字,如此一來,整個版面就落下了至為疏闊之缺陷。而鈐上兩方或三方朱白文相間而具有美感意趣的篆印,大大彌補了這一缺陷,且給整個版式增添了靈動。 尤其王序,為了彌補署款頁版面疏闊的缺陷,特意使用尺寸比較大的三方印占滿半個版面。其中,兩方方形印,一方圓形印,中間一方為粗白文,上下各為細朱文,且三方印字體各異。 如此一來,三方印方圓相濟、朱白相間,使得本來疏闊呆滯的版式,倍顯飽滿而富有美感,亦具意趣和靈動。再如林序,署款占了半個版面,另半個版面全為空白,而鈐上兩方印信,一方為粗白文,顯得厚重;一方為細朱文,顯得靈巧。顯然,這兩方印信的鈐蓋,對整個版面起到了補白美飾的作用。至于佘序、孫序,整個版面雖基本滿格,但在其余白處鈐上朱白相間兩方印信,亦增色不少。 可見,在舊式豎排版式格局中,方志序跋鈐印的補白并非可有可無的。
明清時期,嶺南篆印與廣東方志的發(fā)展同步進入繁榮鼎盛的階段。 推動前者發(fā)展的主體是文人學士的積極介入,不止文人用印成為習尚,而且文人篆印治印亦為主流。 推動后者發(fā)展的主體是地方官員,以及當地文人學士與外任官員的友情加入。 當然,他們理所當然地構成了方志序跋撰寫之主體,這基本上也是一個文人學士構成的群體。 發(fā)展步伐的同步和推動主體的重疊,使得篆印與方志兩者走上合流,其結果就是方志序跋署款鈐印的流行。 現存明清廣東方志所留存的序跋署款印,其數量之龐大,類型之多樣,印藝水平之高,用印群體之特別,為研治明清嶺南篆印藝術自身發(fā)展及其社會基礎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為研究明清歷史人物及方志版式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亦是考察明清篆印區(qū)際互動的一個窗口。 是故,明清方志序跋鈐印存量如此豐富的寶庫,理應引起方志、篆印及史學研究的高度關注,對這樣一個豐富的篆印礦藏和寶庫,加以收集、整理和分類,建立完善的數據庫,從歷史學、文化學、藝術學及社會史等不同角度予以深入研究,揭示其歷史、文化、藝術及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