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森,筆名三木。山東散文協(xié)會會員,濟南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散文選刊》《散文詩世界》《當代散文》《齊魯晚報》《黑龍江林業(yè)報》等報刊發(fā)表多篇文章,出版散文集《書香飄逸的夜晚》。
按照母親的說法,解放前上東北的叫闖關東,解放后去的叫下東北。
1962年夏天,20歲的父親從長春鐵路技校畢業(yè)后便和全班同學一起響應黨和國家的號召浩浩蕩蕩地下東北了。只不過他沒有去北大荒參加轟轟烈烈的墾荒建設,而是到了位于黑龍江省南部的五??h山河屯林區(qū)當了一名林業(yè)工人。
但我依舊愿意用“闖關東”來形容父親,在我看來,父輩們還是屬于闖關東的一代人,因為在他們身上依然蓬勃洋溢著敢闖敢創(chuàng)、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闖關東精神。他們的“闖”依然有著生命的頑強和抗爭,有著不懼嚴寒風雪的勇毅和剛強,血脈里流淌激蕩著山東人的果敢豪邁和永不服輸?shù)木髣藕晚g勁。
進入森調(diào)隊
到林區(qū)后,父親最早被安排到森調(diào)隊工作。父親說當時森調(diào)隊在林業(yè)局算是收入高的單位,也是最艱苦的單位,好多人想進去??蛇M森調(diào)隊不容易,需要選拔考核和培訓。要年輕還要有文化、身體好、機靈,性子穩(wěn)有耐性,特別是得能吃苦,否則絕對干不了這個活。父親技校畢業(yè),身高一米八二,身材魁梧,嗓子亮,干事利落,身上有力氣。特別是他能寫一手好字,為人厚道仗義有主見,是典型的山東大漢,能入選森調(diào)隊說明父親還是很優(yōu)秀的。
森調(diào)隊是干啥的?我問父親。森調(diào)隊就是開路先鋒,是林業(yè)尖兵,在原始森林里搞森林資源調(diào)查。探路、選林場、找路,為采伐木材做準備。父親說。
那時森調(diào)隊的設備很落后,除了幾根測量繩,就是一架舊羅盤。每人必備的裝備是一把砍刀、一個軍用水壺和一個燜飯的鐵飯盒。也沒有帳篷睡覺休息,就搭個窩棚,地上鋪塊防潮的油布,再放上些樹葉子往上一躺。工作地點就在人跡罕至、無路可尋的原始森林里。至于工作時間就不好說了,短則半月長則一兩個月才能回家一趟。風吹雨淋、爬冰臥雪、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父親當年用過的砍刀我們曾一直保留著,長近30厘米,刀刃上還有個砍樹留下的大豁口。沉甸甸的,帶著刀盒子。可惜,后來因為多次搬家如今砍刀早已不知去向了。
父親說森調(diào)隊的活最危險,夏天森林里蜢蟲多得一抓一大把,咬得人臉上脖子上都是疙瘩。就是蜱蟲也了不得,隊里的老李就是被它咬出腦膜炎后死的,撇下三個上小學的孩子。要是遇到黑瞎子或野豬那就更不用說了。我問父親,你們不帶槍嗎?父親說,哪有槍?就是一把砍刀。躲那玩意兒全憑經(jīng)驗,得機靈點,耳朵和眼都得“尖”。冬天還好辦,老遠就能看見,夏天林子密實就得注意了。幾個人也絕不能分開,耳朵要豎起來,一聽見遠處有“呼啦”“呼啦”的聲音就要小心了,多半是那玩意兒。最怕遇到受傷或領著崽子的野豬和黑瞎子,那家伙見人就追。茶碗粗的樹它一巴掌就能拍斷,野豬的獠牙更厲害,能把狗肚子豁開,三四條狗都靠不上邊。黑瞎子禍害人更絕,先把你摁到屁股下磨擦然后再咬。不過這東西也怕人,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我們那時要時不時地用砍刀敲敲樹干,再喊幾嗓子,目的是嚇跑它們。我們幾個命大,雖然遇到過,但都被我們躲過去了,也算僥幸。父親說,林子深處太陰森了,危險很多,一個人根本不敢走,我們的神經(jīng)整天繃得緊緊的,頭皮子經(jīng)常發(fā)麻。夏天身上整天濕漉漉的,晚上躺在窩棚里常做噩夢,幾個人輪流在窩棚外邊看著篝火,聽著動靜以防野獸。父親說,這些還好說,就怕迷路。人要是在那里迷路就等于死路一條。好在父親他們年輕,時間久了也摸索出經(jīng)驗了。比如迷路了就順著山里的小溪往下走,或者爬到最高的地方觀望一下。好在在來路上他們會砍下記號,加上有個破羅盤,一般也不迷路。
但有一年冬天,父親他們六個人還真迷了路,主要是那天太冷把羅盤凍壞了。山里刮起了白毛風,天連雪雪連天,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不說,關鍵是讓人睜不開眼,挪不動腿。有些地方雪厚得沒過人腰。他們六個人算是轉(zhuǎn)不出來了。饑寒、野獸、恐懼時刻襲擾著他們。幾個人躲在石砬堆里緊緊依偎在一起,想點火取暖,可風雪一下就把火撲滅了。干糧和水壺早已凍成了冰坨,手腳發(fā)麻,臉和耳朵火辣辣的。有生以來的絕望和恐怖籠罩著他們。
不能這樣等死,這樣死太他媽窩囊!隊長對大伙說,咱們朝著一個方向走,別停下來。都別他媽裝熊!不能完犢子!咱不能把命在這整沒了。都起來,麻溜跟我走。父親說,隊長是你柴叔,純“臭米子”,很能干,平時能喝酒,特別膽大,大伙有些討厭他,可那次他說的話提氣。父親說,咱們幾個輪流在前面擁雪走,注意腳下的雪窟窿,停下來是孬種。咱們聽老柴的,我這還剩點小燒,給老柴,只要你能把哥幾個帶出去,俺們一定請你喝酒。
父親說,那次你柴叔和我們幾個真是拼了,誰不想活??!干糧沒了就吃掛在樹上的山丁子,到紅松樹和核桃樹下找松塔和核桃,用刀砸碎了吃。就這樣,父親他們硬是在風雪里走了兩天半。棉衣被樹枝和石頭弄得白花花的,簡直就是一溜可憐的叫花子,和野人差不多了。林業(yè)局派了很多人漫山遍野地找他們,還驚動了森工總局,調(diào)動了森工警察。最后在大海林林業(yè)局林區(qū)南邊的甸子里找到了他們。一個個氣息奄奄,六個人凍傷兩個,一個最后雙腿截肢,還有一個嚇得精神出了點問題。父親說,我們哥幾個算命硬,要是再晚一會兒肯定完了,餓死不說,光凍也得凍死。那時真是仗著年輕??!
母親說,要是那次你爸出事,咱這家就算掉地上了。
那年我剛1歲多,父親回來時母親抱住他哭了。
抬木頭
除了在森調(diào)隊工作,父親在東北還干過很多工種,比如抬木頭。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正值東北林區(qū)采伐作業(yè)高峰期,特別是冬天,是林區(qū)采伐、運輸最繁忙的時候。那時采伐的機械化程度不高,有的工人伐樹甚至用歪把子鋸或者“兩頭拽”,只有采伐組長才能使用油鋸,大伙羨慕得不得了。采伐下來的木材要趁冬季運到山下的楞場里,春天再裝上火車浩浩蕩蕩地運往祖國的四面八方,支援國家建設。gzslib202204051604運木材的任務一般交給附近屯里的農(nóng)民,他們有牲口肯下力氣。冬天無事,他們便趕著牛馬爬犁上山將林業(yè)工人采伐下的木頭一爬犁一爬犁地運到山下,亂七八糟地堆放在楞場的空地上,俗稱“拉套子”。父親他們的活是“歸楞”,就是把農(nóng)民從山上運下來的木頭按照大小、粗細甚至品種碼垛堆放以備裝車外運。堆木頭垛的地方我們叫“楞場”?!皻w楞”說白了就是抬木頭,當?shù)厝讼矚g叫抬大木頭。木頭也叫原木,之所以叫它們大木頭,是因那些木頭大多三四十公分粗,有的十多米長。也有不少俗稱“大水壺”的原木,特點是根部粗,“徑級”達八十多公分,1噸多重,屬于特大原木,一般多是百年以上的紅松,號稱“樹王”。
抬木頭很累,最考驗人的膽量、力氣、耐力和協(xié)作精神,是林區(qū)的苦力活。身體不好或者沒有力氣的人干不了。
那時林場沒有吊車,也沒有拖拉機等機械,抬木頭“歸楞”就靠人工。工作條件和森調(diào)隊一樣原始落后。抬木頭多是“四人抬”和“六人抬”,遇到“大水壺”就“八人抬”。只是這種原木人們一般會抬著將它平運到楞垛底下,不上“跳板”,那樣實在太危險。抬木頭的工具是“掐抅”“蘑菇杠”“八門子”和“麻繩套”,外加一副墊肩。抬的時候兩人一副肩,分為大小肩。大肩右肩扛,小肩左肩扛。起步時一定要喊抬木號子。方法是由經(jīng)驗豐富、嗓門大的領杠人先喊號子,其余人應和,然后大家同時挺身、起步,再往前走。目的是統(tǒng)一步調(diào)激發(fā)力量,活躍氣氛,調(diào)動情緒。抬木號子大多唱詞簡單,或莊或諧,曲式單一,唱和動聽,是最具東北林區(qū)文化特色的勞動歌謠。抬木頭時,幾個男人從胸腔里發(fā)出的沉悶有力的號子聲此起彼伏,他們在勞動也在歌唱,成為楞場里的一道風景,極大彰顯了林業(yè)工人的豪邁、陽剛和樂觀。
抬木頭地上平運好說,危險不大,關鍵是上“跳板”。兩條十米長、十多公分寬的跳板從地上斜搭到三四米甚至五六米高的楞垛上,膽小的人徒手都不敢在上面走。而林業(yè)工人要抬著一千斤左右的木頭像走鋼絲一樣走上去,壓得跳板嘎吱嘎吱響,趕上下雪跳板滑則更危險。人只要上了跳板就絕對不能“掉杠”,若有一個撐不住,一定會連累其他人,幾個人輕則鎖骨骨折,重則砸傷砸死。
有一次下大雪,父親他們抬一根大紅松上跳板時,因判斷失誤走上跳板后才發(fā)現(xiàn)跳板滑,根本不敢邁步,人一下僵在那里,上下不得。一會兒就被木頭壓得眼冒金星,兩腿打顫,胸腔著火一樣,眼看挺不住了。多虧旁邊的工人及時趕到,在兩跳板間橫上幾根柞木才化險為夷,否則那次非出事不可。
1997夏天,我回東北,當年和父親一起抬木頭的楊大爺對我說,我和你爸年輕時抬木頭那叫一個苦啊。大脖筋都快抻斷了,趕上抬“大水壺”壓得嗓子冒煙,都有吐血的感覺。你爸和我們幾個就找塊干凈的雪地,一大捧一大捧地吃雪,那樣心里才覺得涼快些。
楊大爺那年60歲了,老家在河北滄州,老林業(yè)工人。樸實得像原木一樣,話不多,有些駝背,人顯得很蒼老。大爺說,駝背是抬木頭壓的。他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父親后脖子上似乎有個疙瘩,難道也是抬木頭壓的?后來母親告訴我就是抬木頭壓的,父親的腰也是那時“閃”的,留下了經(jīng)常腰疼的毛病。母親說,你爸那時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回來。因為出汗,每天回來他的棉衣棉鞋棉手套都凍得硬梆梆的,我將它們在爐子上烤干,第二天好穿。母親說,有一次中午休息,父親烤棉手套時不小心將手套掉進火堆里,兩只手套燒了好幾個大窟窿。那天天冷,他硬是戴著燒壞的手套堅持到收工。抬木頭賣的是力氣,得吃飽飯,不然哪來力氣?。】杉依锬菚r條件不行,只能用飯盒子給他燜高粱米,或者貼些玉米餅子,帶著讓他中午在“楞場”就著咸菜疙瘩吃?,F(xiàn)在想想,你爸那時真是受罪??!
很遺憾,父親生前沒給我講過抬木頭的事情,一次都沒有。連母親回憶時都說,你爸怕家里人擔心,從不說他抬木頭的事,她知道的也是聽別人說的。
記憶中父親那時每天回家都是樂呵呵的,還經(jīng)常逗我們玩。二妹那年才3歲多,胖嘟嘟的,父親特別喜歡她。他回家常做的事是把二妹一上一下地高高地舉過頭頂,逗得妹妹哈哈笑。我也跟著笑,我們?nèi)叶几?。只有母親站在火爐旁默默地給父親烤衣服烤鞋烤手套,似乎來不及笑。不是不笑,是母親笑不出來。
父親沒講過抬木頭的事,可我小時候看過抬木頭的。因為“楞場”就在我們家的北邊,原木整整齊齊地堆得像一座座山。核桃楸、椴樹、樺樹等各種名貴樹木都有。我沒事時喜歡和小伙伴們一起爬到楞垛上找椴樹,因為椴樹頭上流出的汁液很甜,吃在嘴里像含了蜜。弄得我們嘴上手上黏乎乎甜蜜蜜的。
抬木頭時,他們四人、六人或八人一組,喊著雄壯的抬木號子,將原木一根根地抬起來,慢慢往前走,然后踩著兩條長長的跳板,小心翼翼地將沉重的原木抬到木堆上摞起來。他們是一群多么勇敢有力的男人啊!現(xiàn)在回想,我似乎又看到一群血脈僨張、青筋暴起的東北漢子,雕塑一般挺立在北國的雪地上。朔風吼,雪花飄,他們大口地喘著粗氣,關節(jié)被木頭壓得咔咔響。他們一手緊握抬杠,一手抓緊套繩,步伐緩慢整齊但鏗鏘有力,踏得雪地“嗵嗵”響。而從他們胸腔里發(fā)出的號子聲,則驚得雪花飛舞!聽,他們來了,他們的號子來了:
領:哈腰掛呀么合:嘿
領:撐腰起呀么合:嘿
領:慢慢走呀么合:嘿
領:注點意呀? ? ? ? 合:嘿
領:走起來呀? ? ? ? 合:嘿
領:快點走呀? ? ? ? 合:嘿
領:前邊的拐拐合:嘿
領:后邊的甩甩合:嘿
領:注點意呀? ? ? ? 合:嘿
領:上跳板哪? ? ? ? 合:嘿gzslib202204051604領:穩(wěn)住那步呀合:嘿
領:挺直那腰板合:嘿
領:往前走呀? ? ? ? 合:嘿
領:注點意呀? ? ? ? 合:嘿
領:往下撂啊? ? ? ? 合:嘿
拉柴禾
上世紀90年代之前,東北林區(qū)冬天拉柴禾多用爬犁。
爬犁家家有,有的人家甚至有好幾架。往那一擺,不遜于今天家門口停了幾輛車,顯得很威風。
別小看這爬犁,它可是東北人獨特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連回鄉(xiāng)拜謁祖陵的乾隆皇帝都對它贊賞有加:“架木施箱質(zhì)莫過,致遙引重利人多。冰天自喜行行坦,雪嶺何愁岳岳峨。”寫的就是它。
爬犁這名字起得好,有意思,充滿了智慧和想象。一則其下無輪能滑行;二則其形狀像耕地的犁。比原來叫扒桿、冰床、拖床等要形象準確得多。別看它帶個“爬”字,走起來卻“行雪上疾于飛鳥”,比爬快多了,也沒有耕犁的笨重。
爬犁制作簡單,山上的擰勁子、色木、柞木等都是制作它的好木材。雖然好做但有講究,手藝高的人造出的爬犁漂亮結(jié)實,拉起柴禾來輕快、舒適,有的要用好幾年,越用越好使。我就喜歡用這樣的舊爬犁,速度快、省力,不用磨合。
記憶中,父親善于做爬犁。一到冬天他就帶我上山,滿山遍野地尋找做爬犁桿用的轅桿,這是做爬犁的關鍵。一般情況下,我們好選兩根茶碗口粗、三米多高的小擰勁子樹。它韌性強,堅硬耐磨,做出的爬犁平穩(wěn)滑溜。父親對此要求很高,一定要選那種挺拔筆直、樹杈少且上下粗細均勻,無疙瘩樹結(jié)的樹。每當發(fā)現(xiàn)這種樹時,父親就特別高興,圍著它轉(zhuǎn)悠半天才鋸倒,然后我們兩人一人一根高興地扛回家。
做爬犁是個細心活,要在兩根轅桿一端約一米左右的地方埋上熱灰,慢慢熏烤,待其烤軟壓彎,彎度合適才行。再鋸兩根粗實的橫梁、四根立柱,鑿出卯榫,對接安好后用木楔子嚴絲合縫地鑲死釘實,最后將轅桿貼地一面用刀和砂紙砍磨平滑,一架爬犁就做成了。
父親做的爬犁穩(wěn)、輕、快,載重時就是走在“坡偏”上也不“崴腿”,兩根轅高矮合適,架起來舒服能用上勁,裝柴再多也拉得動。
我家拉柴禾主要在周末和寒假。我和父親各駕一架爬犁,弟弟妹妹們各自分工。上午下午各拉一趟,早晚忙個不停。遇到路遠柴禾不好“整”時,要很晚才能回家。拉柴禾也是個力氣活,辛苦不說,有時還很危險。還好那時山上有很多林業(yè)工人采伐時堆下的枝丫堆,里面有好多柴禾,我們可以去那撿柴禾。山底山坡的柴禾撿完了,就去山頂找。為了快,有時我們還把爬犁拉上去,這樣下山“放坡”就危險了。這時駕轅的一定是父親,他勁大有經(jīng)驗,我“整”他不放心。“放坡”時,弟弟妹妹在爬犁兩邊拼力向后拽,我在爬犁后用繩系一根粗大的木頭,坐上后雙腳使勁后蹬以增大爬犁的阻力。總之,我們要做的就是一起拼命向后拽,讓爬犁下滑慢點。但即使這樣,爬犁下山的速度依然挺快,充滿了危險。
母親在家做飯?zhí)幚砑覄眨篮罂偸锹裨垢赣H,一再叮囑以后不要再上高山了??擅慨敯l(fā)現(xiàn)山頂柴禾多時,父親還是喜歡領著我們拉爬犁上去,想想那時我們也是挺拼的。
“放坡”危險,可遇到山坡坡度小時就輕快了。這時我們再也不用拼命往后拽了,弟弟妹妹們會高興地站在爬犁上,我和父親分別“駕轅”將兩腳向前一伸,任爬犁向下的慣力推著我們“飛”。我們歡呼著、尖叫著,風在耳邊呼呼響。關東民謠:“關東山,太奇怪,沒輪大車跑得快?!蔽宜闶求w會到那種美妙了。
冬天結(jié)束了,我家的柴禾堆成小山,劈成柈子碼成垛,有時長達四五十米。一年的燒柴綽綽有余了。
除了拉柴禾,我們還拉“規(guī)格柴”,這可是我們冬天掙錢的大事。林業(yè)局收“規(guī)格柴”做纖維板,每立方“規(guī)格柴”賣三塊錢,這可是個好機會??!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們拉得可帶勁了,一個冬天下來要掙好幾百呢,快趕上父親一年的工資了。
至今我還保留著父親遺留的一個綠皮日記本,上面清楚地寫著他1980年6月30號跟小火車押送我家“規(guī)格柴”的事:“車號5007,高度1米6,車長10米?!泵慨斂吹竭@些我心里都特別難受,不由得回想起父親當年帶領我們披星戴月地拉“規(guī)格材”的情景,想起父親給我做的那張心愛的雪爬犁。
三叔來了
三叔從山東老家來我家時已經(jīng)28歲了。
三叔為啥要來咱家???我問父親。父親說,還不是為了找媳婦。咱老家窮,村里好多光棍,你奶奶說找你哥去吧,那邊比咱這好過點,掙了錢回來好娶媳婦。
我見到三叔那年已經(jīng)9歲了。他和父親一樣身材魁梧,長得很方正,說一口山東話。
那時我們?nèi)页怨Z,粗糧大人每月40斤,小孩10斤,全家6口人細糧一共才10斤。家里人口多,每月供應的糧食不夠吃,父親下班就開些山地種點糧食補貼家用,全家才勉強填飽肚子。三叔是個大小伙子,飯量大。母親做的玉米面餅子他一次能吃四個。加上我們?nèi)?,每次做飯母親都愁得不得了??筛改笡]有當三叔的面說過一次糧食不夠吃的話。背地里父母好囑咐我們說,你們吃得差不多就行,讓你三叔先吃飽,他好有力氣干活掙錢,將來給你們找個嬸子。
三叔吃飽了,因為我看他特別有力氣。冬天人們忙著上山拉柴禾劈柈子,準備一年燒炕做飯用。木材柈子可以賣錢,一米柈子四塊錢。這價格很有吸引力,要知道那時父親一個月的工資才45塊錢??!
三叔拉柴禾劈柈子,就是為了賣錢。父親和他說你抓緊干,多掙點。賣的錢多少都是你的。
三叔很能干,他拉的柈子垛一米米的飛快向前竄。他也整天樂呵呵的,似乎柈子垛離他媳婦越來越近了。能干就能吃,每次三叔上山,母親都在他的鐵飯盒里壓滿“二米飯”,外加兩個發(fā)糕或餅子。gzslib202204051604旁人夸三叔能干,說誰家閨女跟了他日子準沒得說??僧?shù)氐拈|女誰敢跟他??!因為他是“盲流”,沒戶口。林場公安隔三岔五地找父親說上邊有政策,趕三叔回老家。父親和三叔很害怕,真要回去,三叔的媳婦就沒戲了。為了留下三叔,父親領著三叔偷偷地給他送了兩瓶好酒,后來家里殺豬還專門請他吃了頓殺豬菜,這事暫時放下了。
三叔能吃苦,在老家時他一個人就把老家大門前的地基壘得有三米多高。
當然,父親也沒閑著,有時下午下班回來就喊上我一起上山幫三叔拉柴禾。月亮上來了,樹枝被雪壓得嘎巴嘎巴響。爬犁道上映出了我們?nèi)齻€人的身影。三叔在前面拉爬犁,我和父親在爬犁兩邊推。爬犁吱扭扭地在潔白的雪地上吃力地前行。我們?nèi)齻€喘著粗氣,身上冒著熱氣,狗皮帽子呼煽呼煽的。整個世界似乎就剩下一張裝滿柴禾的爬犁了。
冬天結(jié)束了,三叔掙了400多塊錢。父親說,這回娶媳婦差不多了。三叔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估計還差點。
公安又來了,對父親說,這回該回去了吧?父親說,等過了春再讓他走吧,讓他整點山野菜再賣點錢,娶媳婦還差點?!惫舱f,你可小心點,要是上邊找我可沒商量了。”父親陪著笑,給他點上煙說,好好好,過了春就走,過了春就走。
春天到了,冰凌花早就迫不及待地開了,空氣里彌散著春的氣息。刺嫩芽、猴腿、廣東菜、蕨菜胖嘟嘟地從樹上、地里爭著鉆出來。這些都是東北最天然、最著名的山野菜,價格不便宜。于是春天上山采野菜成了人們的最愛。
三叔又忙了。每天一大早他就背著背簍,挎著筐,拿著鐮刀上山了。母親對父親說,咱家的糧食怕是撐不過春天。父親說,借借忍忍,采完野菜兄弟就走了。
三叔每次下山回來,背簍和筐里都裝滿了野菜。采下的野菜,三叔要送到集市上賣。集市離家18里地,要過一座高高仄仄的鐵路橋。
有一次,三叔領著我去賣野菜。他挑著裝滿野菜的筐,我跟在他后面。三叔哼著小曲,挑著擔子像挑著兩片云。到鐵路橋,我不敢走了。因為那橋太高太窄了,橋下的河水打著旋渦向西滾,看得我頭暈。三叔拉著我的手,告訴我別往兩邊看,跟著他走沒事。我不知道怎么過的橋,只記得過了橋,橋頭上有兩個烈士墓。三叔說,他們是跳河救人淹死的。我暗暗地慶幸,因為我沒有掉下河,沒有淹死。
那次賣野菜三叔很高興,給我買了支蘇式?jīng)_鋒槍玩具。用手一搖,槍噠噠地響。我高興極了,這是我今生摸過的最好的“槍”了。
三叔要回老家了,母親把他的錢用針仔細地縫在他的背心前,囑咐他路上千萬小心,和他開玩笑說,媳婦可在這里??!
三叔走了。我們開始盼著他來信,盼著他說上媳婦。沒事嘮嗑,父親好說的一句話是,不知老三的媳婦怎么樣了。幾個月后三叔終于來信了,父親看完信半天沒說話,臉陰沉沉的。父親說,三叔娶媳婦的事“黃”了,錢也花沒了。
三叔一輩子沒成家,沒有給我們找上個嬸子,最后因病孤獨地離開了人世。
每當想起三叔父親都特別難過,總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他,對不起這個兄弟。
還? 鄉(xiāng)
1982年11月11日,在東北闖蕩了20多年的父親終于攜全家回到了山東老家。那一天,我見父親跪在祖母膝前哭了,祖母也哭了。我沒見父親哭過,這是第一次。在我眼里,父親是個錚錚鐵漢,遇到任何事情都不會流淚,可這次在祖母前面父親竟然哭得像個孩子。
回山東時,關外大雪紛飛,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可齊魯大地上的榆樹還沒落葉,地里的白菜還綠油油的呢。
父親眷戀東北,眷戀那塊他生活工作了多年的黑土地。很多時候我們在一起時就是聊東北往事,父親記憶力很好,許多過去的事情他都能清楚記得。他懷念和想念東北,曾多次想回去看看,可因工作和身體原因都耽擱了。2015年10月11號晚9點,父親離開了我們。我曾答應父親有機會帶他回去看看,看看他曾奮斗過的茫茫林海,看看和他一起爬冰臥雪的領導和同事們。誰想這個愿望再也不能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