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賦
一個人,如果涉獵過多甚廣,人們往往會矚目于他的“拿手好戲”,而對于他的一專多能,另類秘笈,皆以為是旁門左道,往往忽略不計。此所謂“究其一點,不計其余”。有趣的是:劉益善先生,大半輩子,就這樣被人們貼上了“著名詩人”的標簽,卻對他傾注了滿腹心事、寄寓了許多文學理想、著述頗豐的小說創(chuàng)作,挖掘甚淺,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習近平總書記勉勵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堅守人民立場,書寫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詩”,寄語文藝工作者要“對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的偉大進程給予最熱情的贊頌,對一切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奮斗的拼搏者、一切為人民犧牲奉獻的英雄們給予最深情的褒揚”。[1]作為新中國培養(yǎng)出來的作家,劉益善一直走在“人民文學”這條康莊大道上,“與時代同步伐,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高擎民族精神火炬,深入人民群眾,感知人民的喜怒哀樂,洞悉生活本質,把握時代脈動,領悟人民心聲”[2],塑造了一個個生動鮮活、豐滿立體、可信可感的典型人物,寫出了許多思想深刻、清新質樸、剛健有力的詩歌與小說佳作。
中篇小說《河東河西》(《十月》,2009年第2期)書寫的是大集體時期的江南水鄉(xiāng),金水河洪水泛濫,將東村的秧苗淹死,東村社員開展生產自救,到河西山地尋找補栽秧苗的故事。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講述“我”與生產隊會計吉喘大叔背負全隊父老鄉(xiāng)親重托,頂著酷暑炎熱,跨越金水河,一路西行,到河西尋找秧苗,過程曲折艱辛。歷經(jīng)重重險阻,挑戰(zhàn)身體極限,付出沉重代價,終于尋得秧苗,及時補栽搶插,換來河東村秋來稻谷豐收。故事起伏跌宕,情節(jié)扣人心弦,基調蒼涼悲壯,既有對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深情回眸,又有對詩畫鄉(xiāng)村的長久憶念。既是挽歌,也是頌歌,家長里短,人情風物,娓娓道來,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欲擒故縱,讀來讓人熱淚難禁。
小說著力刻畫了一個瓦西里式的高揚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旗幟的平民英雄形象。生產隊會計童吉喘大叔人到中年,先是痛失愛女,又遭逢金水河夏季洪水泛濫,淹沒村集體新插不久的秧苗,天災人禍,接踵而至,令他身心俱疲。但為了讓全隊幾百號父老鄉(xiāng)親免于絕收后的大面積饑荒,他臨危受命,收藏起喪女之悲,帶上輟學不久的中學生“我”,冒著烈日炎炎,毅然踏上了到河西竹林村尋找秧苗的跋涉之旅。一路之上,翻山越嶺,忍饑挨餓,四處碰壁,終于在天黑之前,在河西村找到一處秧苗。
吉喘大叔心系集體,徒步趕往二十多里山路之外的賀山小鎮(zhèn),撥打電話,請河東村社員趕緊前來扯秧。又不顧黑夜山路崎嶇,快步折返,這就為接下來的命途兇險不測,埋下了伏筆:他想盡快趕回竹林村,連夜扯秧苗。但是,吉喘大叔全然忘記了自己夜盲癥的眼疾,夜幕籠罩,黑夜如磐,他在淚水中思念愛女,一腳踏空,墜落懸崖。
吉喘大叔的執(zhí)著堅韌、忍苦耐勞、克己奉公,以及令人嘆息的農人的精明,多舛的人生際遇,永不言敗的斗士精神,還有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光輝,照亮了山鄉(xiāng)的夜空,他是中國農人群像中“勇力、責任、俠義”的代名詞。
作家的另一個“鄉(xiāng)土敘事”姊妹篇、中篇小說《向陽湖》(首發(fā)《芳草》,2010年第 3期),作家在該文的《附記》中,對本文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有過簡要交代:1969年,湖北咸寧向陽湖迎來了從京城來的六千多名文化人,中央文化部“五七干?!遍_辦于此。在這些文化名人還沒到來之前,湖北咸寧九縣民工十幾萬人,就艱苦奮戰(zhàn)在向陽湖畔。作家作為當時萬千民工大軍中的一員,以類報告文學體裁形式,記下了筑堤圍湖造田、征服大自然的宏大勞動場面,“以獻給四十年前戰(zhàn)斗在向陽湖畔的我那十幾萬民工兄弟姐妹”。
故事背景宏闊,但切題很小,仍以“第一人稱”視角,記敘小灣生產隊4名參與挑堤挖河的普通民工的所見所聞所感,來展現(xiàn)萬千筑堤大軍戰(zhàn)天斗地的勞動景象。
堅守人民立場,為普通勞動者著書立傳,不拔高,不遮丑,不護短,秉筆直書,始終保持一位人民作家的責任和良心——這是劉益善卷帙浩繁的文字著述的一個鮮明特征。
《向陽湖》中,小灣生產隊最初選派的參與挑堤的4位民兵中,并沒有老矮的名字。但其貌不揚、外表憨厚的單身青年老矮,因愛慕民兵代表中的同隊未婚女青年桂桂,不惜提前賣掉家中的年豬,“買通”另外一位社員,頂替上了河堤。他外表樸實,內心卻揣著一團火,有著許多的農人式的花板眼與質樸本色:在運載挖河民工擁擠的躉船上,面對前來尋釁滋事、調戲桂桂的幾個城里小混混,拔鍬相向,挺身而出,鎮(zhèn)住鬧事者,英雄救美,贏得桂桂的好感;在挑堤現(xiàn)場,半夜里輾轉反側,一有機會,就向同處簡陋集體帳篷歇息的桂桂表達濃情愛意;天寒地凍,為節(jié)約僅有的一雙“解放牌”球鞋,舍不得穿,光足往返飛奔于挑堤現(xiàn)場。他也爭強好勝,不甘人后,有著強烈的集體主義精神。得知所在的民兵隊挑堤任務排名墊底,心有不甘,行勝于言,半夜里偷偷上工,趁著黑夜獨自挑堤;大雪覆蓋,冰凍河床,他不惜徒手挖冰河,赤足挑雪堤;因為偶感風寒,高燒不止,民兵隊長強令他休息,但他病體未愈,不聽勸阻,又下到河堤忘我地勞動——工地廣播中反復播放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偉人名言,激勵著包括老矮在內的萬千勞動大軍戰(zhàn)天斗地、無畏無懼,大雪覆蓋的工地之上,白雪皚皚,紅旗漫卷,人流穿梭涌動,革命英雄主義的漫天豪情翻涌高漲,老矮的英雄壯舉,驅走三九嚴寒,令人血脈賁張!
作家并不一味地贊頌老矮的可貴品質,而是忠實記錄一個活生生的有著七情六欲的普通農民,是一個“有缺點的人”。如寫他的自作聰明,弄巧成拙;寫他愛占小便宜,因小失大,自釀苦果:因哄搶生產隊魚塘,民兵連長朝天鳴槍示警,引得幾千搶魚民工騷動恐慌,奪路而逃,將低頭護住一條大魚的老矮踩踏進厚厚的魚塘淤泥,斷送了青春生命——性格與見識,有時候會左右一個人的命運悲歡。既憨厚淳樸,又愛貪圖小利,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老矮的人生悲劇,令人嘆息沉重,“改造國民性”的思想啟蒙運動,任重而道遠。
巴爾扎克說過一句話:“我是這個時代的書記官?!弊骷覄⒁嫔瞥錾磙r家,對平民草根世俗庸常的光陰、喜怒哀樂的情感、不難理解的心計、追求美好生活的熱望與左沖右突、不得其解的生存困境,非常熟悉,感同身受。又因為有過火熱與嚴酷生活的切身體驗,因此,他的敘事就有著強烈的現(xiàn)場代入感,平實的語言就充盈了真實、真誠的力量,緊扣時代脈搏,忠實記錄生活,還原歷史狀貌,便可還原桂桂與老矮生離死別、還未開始便已結束的愛情悲劇。這該是多么痛的情殤啊!
我們再接著看看他的新作《大堤下的亮嫂》(《福建文學》,2021年第9期)。荊江大堤下,一位普通農婦,丈夫不幸身染重疾,在省城醫(yī)院進行救治,她獨自在老家?guī)е鴥蓚€未成年子女艱難生活。1998年夏秋之際那場驚心動魄的荊江抗洪,注定要載入史冊,作家選取了亮嫂這個極其普通的萬千抗洪大軍中的一名籍籍無名的普通勞動者,來對這場歷史大事件進行回溯,試圖“通過小人物的命運掙扎沉浮,來折射時代洪流中潮漲潮落時個體命運的難以掌控”這個略顯沉重的主題。作家對亮嫂進行了深情的歌頌,寫她的不幸:丈夫身染重??;寫她的貧窮與艱辛,一個女人,獨自耕種犁耙,栽秧割谷,沒有半個幫手,子女未成年,缺少照看。但作家著墨更多的是她的可貴品質,她的集體主義精神,她的隱忍、頑強、勤勞、耐力與奉獻,直至為家園、為千里荊江安瀾獻出寶貴生命。
同是表達宏大的社會主題,區(qū)別于新聞作品的文體風格,作為一部小說作品,在書寫抗洪記憶的不可磨滅與可歌可泣之余,作家對小人物的悲劇命運,給予了深切的同情。作家強壓住心中的悲痛,在文末,為一位普通而偉大的農婦樹碑立傳,留下她的名字:“長江大堤下,上李家坡村的村民墓地里,有一座小小的墳頭,朝著蜿蜒的長江大堤。這里,有一個普通的農婦,她是為保衛(wèi)大堤而死。她的真實名字叫王春兒,村人喊她亮嫂?!?/p>
我注意到,在劉益善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的筆頭聚焦最多的是普通的勞動者,書寫的都是我們身邊熟悉的人,寫他們的喜怒哀樂,寫他們的生存困境,寫他們的優(yōu)秀品質與美好德操,同時也毫不隱晦地書寫他們有時候掩耳盜鈴式的自作聰明,但更多地是對他們的苦難,給予深切的同情,冷峻觀照,洞察一切,試圖通過對人性弱點與生存環(huán)境的揭示,探究苦難人生與命運悲苦的根源,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向不幸的深淵,愛莫能助。讀到這一點,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作家貌似平靜的外表下,藏著冰窖與烈火,無可奈何卻心在滴血。
神秘主義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個中積淀了諸多人類理性難以解釋的自然之謎與人性之謎,“昭示出中國文化的神秘幽深、中國人生命體驗的神奇莫測、中國人想象力的奇譎瑰麗”[3]。在對當代中國作家作品與宗教關系進行深入探究之后,學者樊星發(fā)現(xiàn):“事實上,對神秘文化的深入體驗和傳神表現(xiàn),是有利于達到對中國人生、中國民族性、中國文化乃至人性奧秘的深層把握的?!盵4]他進一步指出:不了解中國文化中的神秘部分,我們“便不能說真正知道了中國文化。當我從當代小說中也注意到當代作家對神秘文化的關注和思考時,我覺得:探討中國人的民族性又有了一個別致的角度?!盵5]
劉益善的創(chuàng)作中,透露出對神秘文化的向往,禪意氤氳,古風盎然?!逗訓|河西》,從這個小說名,就可以看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之深。民間俗語常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既是指代水無常形、變幻無常的自然現(xiàn)象,同時又寓意世事萬物的不可琢磨、難以言說。很顯然,這里就有“上善若水”的老莊哲學的奧妙玄機。
“禪是中國的產物”[6],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民族性的復雜與奇異:它是東方神秘主義思維方式的體現(xiàn),講“頓悟”,講“徹悟”,啟迪個性,標榜個性,張揚個性。同時,又具有超凡脫俗的審美品格,講“禪氣”“禪思”,追求“幽深清遠的林下風流”,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士大夫超越塵世、物我兩忘的寧靜情懷。這樣的情懷無疑具有浪漫主義的氣質,既是道家崇尚自然、推崇個性的思想延伸,也與西方十八世紀以來主張回歸自然、回歸內心的浪漫主義思潮頗有神似之處。[7]從這個角度看去,禪宗便具有了十分豐富的文化品格:它是中國的,也具有世界性;它時而狂放不羈,時而寧靜玄遠;它難以言傳,又影響深遠。
我們來看看《河東河西》中禪宗文化對敘事基調的建構、影響以及二者間的相互契合與互為牽絆。書中的典型環(huán)境營造,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樸鄉(xiāng)村:“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的詩意點染,“茂林修竹,雞犬相聞”的水邊村舍,安貧樂道,遠離喧囂,春種秋收,夏播冬藏,古樸、靜謐、安寧。白云庵的老尼,慈眉善目,清心寡欲,一輩子守護心中的信仰,執(zhí)著虔誠,一塵不染,見慣滄海桑田,世間變幻,簞食瓢飲,看河東河西的人們衰老新生,依然故我。
請看作品中對“白云庵”的文字描述:“村子東頭有間孤零零的小瓦房,白墻已經(jīng)有些剝落,黑瓦溝里長有青嫩嫩的草,房子后面有株大苦楝樹,枝杈如傘般罩住了小房。小房當門有三級青石階,一扇木門虛掩著,木門可以看出紅的底色來。房檐的四角翹起四只小獸蹲著”。白墻黑瓦青草,石階木門楝樹,炊煙裊裊,仙氣氤氳,渲染出白云庵的禪意寧靜。
“虛掩的木門吱扭一聲推開了,小房里走出一個老婆婆,這熱的天氣,還穿件細布長袍,穿雙黑布鞋,一頭銀發(fā)純凈發(fā)亮,找不出根雜色來。老婆婆顫巍巍的,臉上布滿皺紋,但氣色不錯,一雙眼睛看上去和善清明,給人一種慈愛的感覺”?!袄掀牌虐央p手朝胸前一合,那個姿勢莊重而好看”。清幽古庵,鶴發(fā)老尼,行止端莊,仙風道骨,寫得是禪意拂人。
深山老尼“西南方向兇多吉少”的一語成讖與神秘文化的奧妙玄機,云山霧罩,深不可測,以至于長久以來,都令作家將信將疑,百思不得其解:“我對白云庵那個老婆婆算是服了,她的指點是靈驗的。她真的會神機妙算?我決不會相信??墒聦嵱謹[在我的記憶里不可更改,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想不清楚老婆婆的預言。是巧合?不像。是心靈的感應?但心靈感應又是什么東西呢?”
吉喘大叔執(zhí)意不要“我”陪同他去賀山鎮(zhèn)撥打電話,“恐怕是因為這個西南方向的問題”。還有吉喘大叔的臨終遺言,囑咐“我”千萬“莫走西南方向”……這些預兆與讖言,為小說蒙上了一層神秘主義的面紗,實在是令人疑竇叢生。巴爾扎克說過:“偶然是世上最偉大的小說家,若想文思不竭,只要研究偶然就行”[8]——“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說藝術的秘密和人生許多的不解之謎,似乎都可以在“偶然”中探尋陰差陽錯的命運玄機,大道至簡,難得糊涂。
當代作家中,書寫神秘文化的作品不少。但有許多的作品,都是通過對神秘文化現(xiàn)象的渲染,對舊時筆記體志怪小說路數(shù)的因襲與對民間鬼怪故事的演繹,通過鬼魂敘事與狐妖變異,來表達“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正義主題,以示對因果報應學說的肯定與認同。這類小說,情節(jié)上大多對唯心主義抱持曖昧態(tài)度,敘事氛圍陰森恐怖,讀后夜半驚夢,噩夢連連,閱讀體驗較為驚悚與不適。而在劉益善的小說《河東河西》中,對傳統(tǒng)文化秉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拿來主義”態(tài)度,弘揚其“撫慰人心、凈化風俗”的積極正面引導作用,不裝神弄鬼,不繩捆索綁,不神秘兮兮,這一點是難能可貴的。
小說《巫山》(《十月》,2011年第 3期),講述一個熱情大方的城市女子,熱愛氣功,用意念幫助一位大學教師走出困頓萎靡、重新?lián)肀Щ馃嵘畹拿篮霉适隆9适陆Y構頗具匠心。選擇一艘游輪當作背景,“同船過渡,五百年所修”,這是中國民間故事《白蛇傳》所傳達的造化緣分的理念。
大學老師嚴峻生窮困潦倒,先是被在同一所大學外語系任教的年輕漂亮的妻子陳娜所拋棄,婚姻破裂,繼而愛女患上絕癥,撒手人寰,打擊接二連三,讓這位大學老師走投無路,悲觀厭世。為了卻女兒生前“暢游一趟三峽”的遺愿,他懷抱女兒的骨灰盒,乘坐“禹王號”游輪,從武漢上船,溯源而上。一路之上,大學老師形容悲戚,痛不欲生。同行之人,是4位江城男女,與嚴峻生素不相識。其中一位叫“巫月”的女子,熱情大方,練過氣功,有著異于常人的“特異功能”,敏銳捕捉到嚴峻生愁眉緊鎖之下萎靡不振的頹廢氣場,于是,聯(lián)合另外三位同伴,一路之上,暗中觀察,當面鼓勵,施以援手,多加開導,用灼人的熱心快腸,體恤、溫暖、感化這位生活已經(jīng)走入死胡同的大學老師,幫助他走出陰霾,重新燃起對生活的熱望。
同樣的,這個故事,也是從神秘莫測的道家、佛家關于仙丹、氣功、巫術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富礦中汲取營養(yǎng),精心構筑了“巫山—巫峽—巫術—巫月”的“四巫”意象。相由心生,境由心轉,從上船之初男主人公的憂心忡忡、死氣沉沉,到巫月一路之上的察言觀色、因勢利導,再到嚴峻生巫山登岸散心、邂逅美好、重燃希望之火,到返航江城、于晴川閣碼頭再遇巫山女郎、開啟美好新生活,整個情節(jié)波瀾起伏,心情峰回路轉,敘事?lián)u曳生姿,節(jié)奏明快洗練,語言清新幽默,集中體現(xiàn)了作家高超的寫作技巧。同《河東河西》一樣,這篇小說,借傳統(tǒng)巫術心靈感應、玄幻莫測之殼,行精神拯救、靈魂救贖之實,格調清麗高遠,人文厚重,揭示了“同船共渡,五百年所修”、中華兒女一家親、血脈流淌、守望相助的溫暖主題。
學者樊星指出,實際上,宗教的生命力歷千百年而不衰這一事實本身就表明:“崇高以及對崇高的追求,是深深植根于人類本性中的一種情感需要。對人類生存意義的終極關懷,便是對人類命運的沉思?!边@種沉思“必然伴隨著博大的悲憫和浩嘆”。當作家使筆下人物的苦難與求索同宗教聯(lián)系在一起時,當作家使筆下人物發(fā)出古往今來一直牽動著人類命運的永恒天問時,“一種深廣的歷史感也理所當然地產生了?!本瓦@樣,“博愛融化了孤獨,悲憫稀釋了苦難,激情戰(zhàn)勝了迷惘,崇高超越了平庸”。[9]這也是我們在閱讀《巫山》《向陽湖》《河東河西》《大堤下的亮嫂》這類作品時,面對鮮血、孤獨、冰冷、死亡時,悲而不傷,哀而不怨,感動多于憐憫,慈悲戰(zhàn)勝恐懼,熱望融化堅冰的圣潔感、崇高感的緣由吧?
劉益善的小說語言,鄉(xiāng)土氣息濃烈,原汁原味,散發(fā)著故鄉(xiāng)泥土的芳香,對于有著相同生活體驗的我們,讀來更是感覺親切、溫暖,極易產生情感上的共鳴。
如《向陽湖》寫工地雨夜:“夜里下了場小雨,雨點打在工棚的油毛氈頂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音?!睂懭藕炖锕さ貏谧鲿r的冷徹肌骨:“脫了赤腳,第一步踩在泥水里,我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了,皮肉立即感到刺骨的疼。沒有逃避處了,就大膽往泥水里踩吧!立刻,雙腳麻木了,渾身冰涼得也有了一種麻木感。”
為摘掉排名墊底的帽子,老矮半夜溜到工地,黑夜挑堤的場景,就寫得情景交融:“工棚外的湖灘漆黑,北風呼嘯寒氣逼人。老矮慢慢適應了黑暗,使得眼睛分得清湖灘上被人踩出的小路。”老矮挑著一擔箢篼,提一把鍬,朝工地慢慢地摸索著走去”?!袄习难劬υ絹碓竭m應夜的黑暗了,很快他就如白天一般熟悉了路線。老矮挖土,裝土,挑起來跑到堤上倒,倒完了土,往回跑,又挑土裝土挑著跑”。老矮在開始感到冷的時候,“嘴里在不停地念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老矮口里不斷地喃喃著,果然身上就發(fā)熱了,跑得帶勁了?!?/p>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作家用詩一樣的語言,熱情歌頌故鄉(xiāng)稻秧的碧浪翻滾、綠意盎然:“這是我故鄉(xiāng)的稻田才能生長出來的顏色,是我的鄉(xiāng)親用胸脯捂出的顏色,用血汗?jié)矠⒊鰜淼念伾?。這是有生命的碧色,有靈性的碧色。”“微風起了,碧色蕩動起來,蕩動得那么優(yōu)雅那么緩慢,像曼舞的少女輕掀她綠色的裙裾?!?/p>
還有描寫故鄉(xiāng)金水河迷人景色的段落:“春夏時節(jié),風和日麗,她裊裊婷婷,像個文靜溫順的少女。那時,她水平如鏡,照著白云,照著帆影,戲著小船,輕拍石埠頭,真是條好河?!薄耙雇恚ぶ律?,來到河畔柳樹邊,聽河水絮語,年輕人就放聲地笑吧叫吧,好不快活?!碧旃庠朴?,帆動棹移,湖面躍金,稻菽涌浪……一幅幅魚米水鄉(xiāng)的動人風景畫徐徐鋪展開來,詩情畫意,躍然眼前,寫出了金水河兩岸兒女對故鄉(xiāng)土地、河流的生死相依、魚水情濃。
詩化語言,夾敘夾議,時而冷靜敘事,冷眼旁觀,不動聲色,時而不可遏制,感情噴薄而出,跳出故事本身,進行點評;既有尋根文學對傳統(tǒng)文化的致敬與守望,又有對“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的悵惘與失落,傷痕文學的基調揮之不去;還有《河沙場》《金手鐲》《巫山》故事中,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寫,都可以看到作者對新寫實與先鋒派、后現(xiàn)代文學技法的勇于嘗試與推陳出新,也有對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風格一以貫之的堅守與勉力書寫,同時,他也始終保持著一位心系人民、始終關懷社會現(xiàn)實、精準觸摸文壇脈搏、永不落伍、永不掉隊的人民作家敏銳的感知力與恣肆汪洋的不竭才情,寫出來的作品就千變萬化,搖曳生姿,讓人目不暇接,目眩神迷。
注釋:
[1][2]習近平:《在中國文聯(lián)十一大、中國作協(xié)十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21年12月15日第2版。
[3]樊星:《“新生代”文學與傳統(tǒng)神秘文化》,《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
[4]樊星:《當代文學與多維文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頁。
[5][9]樊星:《當代文學與國民性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2頁,324頁。
[6]李澤厚:《漫述莊禪》,《李澤厚哲學美學文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1頁。
[7]樊星:《禪宗與當代文學》,《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3期。
[8]《人間喜劇·前言》,《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