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榮香

游來游去的魚——周潔茹和她的作品

從常州走出的女作家周潔茹，是一名70后。1991年，她首次在《少男少女》發(fā)表詩歌《霧》，真正“出道”于1993年，時年17歲的她在自己打暑假工的常州文學(xué)雜志《翠苑》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處女作《獨居生活》。此后，一發(fā)不可收，她夜以繼日“不顧一切地寫”（《回憶做一個練習(xí)生的時代》），勤奮加上天賦又有野心的她，從20歲到23歲，寫了有二百多萬字，光發(fā)表的文字就有一百余萬。作品陸續(xù)見于《雨花》《萌芽》《作家》《上海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收獲》《鐘山》《花城》《十月》《當(dāng)代》等國內(nèi)文藝大刊，她稱當(dāng)時自己在各期刊發(fā)小說就像“集龍珠”一樣，一時風(fēng)頭無兩。

《作家》于1998年7月推出“七十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小說專號”。衛(wèi)慧、周潔茹、棉棉、朱文穎、金仁順、戴來、魏微7位女作家的作品、創(chuàng)作談集體推出，特別惹眼的還有女作家們的玉照亮相。隨后“70后作家”“美女作家”“身體寫作”等概念甚囂塵上。巫昂稱之為“把寫字的人都惡心壞了”。（巫昂.那些飄零異鄉(xiāng)的靈魂和空心人）周潔茹對這樣的稱號也頗不以為然，“我一直想要擺脫的一個標(biāo)簽是‘美女作家’，包括70后女作家、女性文學(xué)、美女作家，這些都是我最想要扔掉的標(biāo)簽?！保ɡ钶?周潔茹《小故事》：她們的故事，細碎如星光）當(dāng)作家貼上了一種標(biāo)簽，同時意味著她書寫的其他可能性被遮蔽住了。對于真正的作家而言，作品是其最好的代言人或者實力說明，而不是其他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如性別、出生年代，甚至是長得美與丑這些“非文學(xué)”的因素。

此后，她的書陸續(xù)出版：二十四歲出版第一個長篇小說《小妖的網(wǎng)》（2000），童話《中國娃娃》（2002）；小說集《我們干點什么吧》（1999），《長袖善舞》（2000年），《我知道是你》（2000），《你疼嗎》（2000），《抒情時代》（2001），《梅蘭梅蘭我愛你》（2002）；散文隨筆集《天使有了欲望》（2000）等。這是她青春中最“閃亮”的高光時刻，就在她于文壇大放異彩的時候，正是在這一年，她選擇了急流勇退，辭別文壇，青春離場，出走美國。

20到24歲，不喜歡吃魚的周潔茹以“魚”為標(biāo)題寫過好幾篇創(chuàng)作談：《頭朝下游泳的魚》《一天到晚散步的魚》《活在沼澤里的魚》《海里的魚》。這些創(chuàng)作談抒寫了她在別人以為的安逸穩(wěn)定幸福的生活中的痛苦與掙扎，“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幸福或者給了我幸福，我卻痛苦。要么離開給我飯吃的地方，餓死；要么不離開給我飯吃的地方，爛死。我已經(jīng)不太在乎怎么死了，死總歸是難看的。長此以來，我無法寫作。身體不自由，連心也是不自由的，寫的東西就充滿了自由?！保ā秿u上》）當(dāng)時她是一位有編制的公務(wù)員，“六點上班，六點下班，不能遲到，不能早退。下班回家，寫到凌晨四五點，直接刷牙去上班。班車上的來回半小時時間睡覺。”（《一個寫作到黎明的女孩》）她的拼命三郎式的寫作正是緣于不自由。她用一頭近乎染成白色的頭發(fā)作為反叛與挑釁，她的頭發(fā)因此也成了機關(guān)里令人側(cè)目竊竊私語的奇觀。沼澤里的魚渴望擺脫委頓不堪的環(huán)境向往江河湖海的浩大，1999年23歲成為專業(yè)作家，“終于辭職做了專職作家，開心得做夢都笑醒”（《看著天亮》），以為自己終獲自由，沒想到專業(yè)作家“不坐班但是開會開來開去的生活，真是太殘忍了。”“魚是厭倦了做人的人”，大海是它的歸途，但不幸的是，“我只是一條淡水魚，我比誰都要軟弱。如果他們籠絡(luò)我，我就被籠絡(luò)；如果他們招安我，我就被招安。”（《島上》）這條掙扎來掙扎去的“魚”在2000年“游”過了太平洋，去了美國。她的寫作和在中國的生活同時告一段落，就此封筆十五年。

從這里游到那里，從常州漂到加州移到紐約再遷到新澤西州，2009年，作為獨生子女的她，為了在物理空間上離父母所在地常州更近一些，從美國漂洋過海移居香港成了新香港人。2013年擔(dān)任《香港作家》副總編輯，不久就不干了；2017年任《香港文學(xué)》副總編輯，2018年接任《香港文學(xué)》執(zhí)行總編輯。暌違文壇15載，2015年，她開始了全面復(fù)出?！拔乙驗槊\復(fù)出寫作，我直接告訴你，命運。命運叫我重新開始寫作的，命運說的，你是天才，你不寫了可惜了，去寫吧。那就再寫一寫吧。我若是失敗也是命運，命運說的，那就這樣吧，不寫也行，你好好生活吧?！保ā队幸环N話》）

復(fù)出后的周潔茹，筆力集中在四個方向：女性與新移民的故事，散文與創(chuàng)作談。在2013年9月至2020年10月，周潔茹發(fā)表了50篇短篇小說、70篇散文以及多篇創(chuàng)作談。2015年-2022年出了十五本書，一本重版，兩本港版。制造了屬于周潔茹的“速度與激情”。似乎20歲時那個寫作瘋子周潔茹再出江湖?！吧衿娴?017年，與我的1998年極為相似，我在這兩個年份都是發(fā)表了18個中短篇小說，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安排好的?！保ㄇf大森.周潔茹：歸去來兮談“復(fù)出”）

時光里的浪子——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2019年《在香港》出版，這本散文集由四輯組成：故鄉(xiāng)、香港、寫作與問答。寫故鄉(xiāng)主要重現(xiàn)父母親人、童年記憶，還有舌尖上的美味。寫香港則主要落筆于日常生活及風(fēng)物。寫作與問答與她的精神生活——文學(xué)相關(guān)聯(lián)：寫作為何及如何?！八纳⑽男伦鳌对谙愀邸烦霭?，同樣呈現(xiàn)了一位漂泊者的觀察與反思，而更令人深刻的是周潔茹所反映的精神主題——無論人在怎樣的異鄉(xiāng)，對所回望的故鄉(xiāng)都將用上一生的目光?！保惻嗪?用文學(xué)回望故鄉(xiāng)的漂泊者）回望故鄉(xiāng)，封存于記憶中與童年、父母相關(guān)的片段紛至沓來。

“我回家鄉(xiāng)的意義，一是看父母，二是吃好吃的?！薄豆枢l(xiāng)》一輯中作者歷數(shù)江南小城常州的吃食。主食有常州蘿卜干炒飯，薺菜大餛飩，興隆素菜館的素面樓外樓的湯團。江蘇人有“青菜豆腐保平安”的說法，各種美味豆制品：熱氣騰騰的胡蔥豆腐、香菜生豆油拌常州豆腐、豆渣餅塞肉，橫山橋百葉紅湯水煮，“能下兩大碗米飯”。天目湖砂鍋魚頭是地方特產(chǎn)，喝一口湯，鮮得掉眉毛?？廴狻浊?、過年吃的炒素，再炒上一碟油汪汪的烏塌菜。具有常州地方特色的中式點心：三德素菜館的綠豆蓉餅，米飯餅蝦餅餡重皮酥的椒鹽麻糕、糍飯糕綠豆糕、韭黃春卷、糖芋頭……美好又日常的時光、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就在這冒著煙火氣的一菜一蔬的記憶里。

為什么食物與故鄉(xiāng)相關(guān)？食物蘊含的意義豐富，對人的生存來說，飲食的滿足是第一位的。對于個體而言，食物差不多串起人一生成長的脈絡(luò)?！拔队X不會騙人，它是我們精神世界最直接、最真實的反映，讓我們身在異鄉(xiāng)，卻時常在心里掂量著故鄉(xiāng)的分量?！保▏?yán)飛.穿透；像社會學(xué)家一樣思考）現(xiàn)代人的生活與情感不確定性太多，但是有一樣不會變，能讓我們安心地有所期待，那就是媽媽做的飯，“全世界都會變，媽媽的味道永遠都不會變?！蹦赣H精心制作的三絲魚，“一個父親早逝的朋友，吃到了，認(rèn)為那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三絲魚?！倍驗椴粣鄢贼~，一口沒有嘗過，后來“我在美國為找一盤唐人街的夫妻肺片，橫跨了兩個州的時候，突然理解了我的幸福。我想那一道我從來沒有吃過的母親做的三絲魚卷，肯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毫無疑問的?！保ā度z魚卷》）食物中藏著友情。吃串串，如果沒有三五好友搶著吃，“所有唾手可得的東西，都讓人興味索然吧”。（《一個人的串串》）食物也是他鄉(xiāng)遇鄉(xiāng)音的標(biāo)志，“網(wǎng)油卷這三個字對我來講，不是用來吃的，是用來辨別飯桌上自稱老鄉(xiāng)的老鄉(xiāng)到底是不是正宗老鄉(xiāng)用的?！保ā豆枢l(xiāng)的食物》）

食物是表達愛的方式，它是一種情感上的慰藉，也是一種祝福。母親總是把自己認(rèn)為最好吃的留給孩子，也總會把最好的留給孩子。母親把自己愛吃的薩其馬留給女兒，女兒不愛吃，原樣帶出去又原樣帶回來。等到父母暮年，女兒看望父母也帶著薩其馬回家，不是因為自己愛吃，而是母親愛吃。雖然作者不擅長廚藝，但是成為母親后，為兒女做的有限的幾個菜——包菜燉豆腐、番茄炒蛋，總是先要燙去西紅柿上的皮，再用心地熬煮。食物成了家族傳承的基因密碼，因為“好好地吃飯就代表我們對這世界的熱愛，好好地吃飯就是好好地生活?！保ā兑欢ㄒ煤玫爻园　罚┘幢阒皇羌页１泔?，肚子吃好了，胃熨帖了，感到整個生活都會變好。就是一小瓶自家熬的醬，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也能吃出深情，就在于煮飯人的心思與愛意都在里面。當(dāng)年歲日長，貪戀的不再是食物本身，而是伴隨食物一起撲面而來的生活的印跡。全世界最好的三絲魚，是母親親手做的。全世界最好吃的餛飩，是和朋友一起去吃的。吃的食物滋味到底怎么樣不重要，重要的是做飯的人以及和誰一起吃。

故鄉(xiāng)與食物相關(guān)，故鄉(xiāng)讓人念茲在茲的更在于親人?！霸谙愀弁枢l(xiāng)”的姿態(tài)本無意為之。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時間永恒而無情，消逝的不是時間，消逝的只能是時間中的人與事。“二十年前住在美國的時候，三五年回一次家鄉(xiāng)，覺得以后的日子還長，十年前搬去香港，有了回家的便利?，F(xiàn)實卻是忙東忙西各種胡亂忙。父母后來住進了養(yǎng)老院，我想著更要?；丶铱赐?，想著想著，等待加等待，年紀(jì)大起來，直到壞了牙。”（《牙》）與時間賽跑一般想承歡于父母膝下盡孝，但是小的時候父親最愛吃的魚片干，如今“父親和我都吃不動了。說起來真是傷感啊?！保ā遏~片干》）慈愛的雙親日漸衰老多病，無憂無慮的童年一去不復(fù)返，人越長大，越到中年，越發(fā)感到對一切無能為力，人定勝天成了笑話。經(jīng)歷過父親病危、搶救、插管、拔管、切管、鼻飼等無數(shù)崩潰的時刻，“也終于看到其他人類的人生，我之外的世界，所有生命的悲喜?！弊髡吒惺艿紧斞杆缘摹盁o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人類的悲歡竟是相通的?！跋愀酆统Ｖ輥砘乇疾ǎ腥藛栁也恍量鄦?我不想答，如果我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如果我還有親人讓我為此奔波，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怎么會辛苦?”（《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笑了》）因為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

人的悲哀與遺憾往往源于熟悉的事物漸次消失，所謂斗轉(zhuǎn)星移，物是而人非。一個人心境上的變老也正意味著人的存在本身在發(fā)生變化，這個“變”明顯地體現(xiàn)在一路走一路丟失的很多東西上。這些東西包括消逝在舊時光里的一切，父母、朋友、童年。故鄉(xiāng)就在更北的地方，兩個小時的物理飛行距離，但它仿佛就是這樣的遙不可及?？傄詾榧亦l(xiāng)一直都在，自己想回就回，長大了卻總有各種不得已的理由，回家的行程一拖再拖；總以為父母一直不老，結(jié)實年輕抗打，還是自己堅強的依靠，轉(zhuǎn)首眼昏牙落，垂垂老矣；總以為自己一直是個孩子，還能隨時任性，但是無情的時間之輪飛速旋轉(zhuǎn)，誰也無法令它停下。現(xiàn)實世界沒有魔法，人不能更改劇情。父親的病痛，身不能親替，深感作為人子的無能為力。作者可以在小說中解決主人公的難題，甚至逆天改命，但是回到滾滾紅塵，生活中的諸種焦慮、擔(dān)憂、愧疚、煩惱……人類所遭遇的一切苦楚，愛與哀愁，悲歡離合，痛苦與煎熬，生老病死等，都得肉身承受。心想事成終不過是一個美好的祝愿。也許一切只有通過寫作能得以重現(xiàn)，寫作是與時間相抗?fàn)幍囊环N方式，在寫作中時空可以逆轉(zhuǎn)，故鄉(xiāng)與童年也能夠重返。

空間的漂泊者——在香港

周潔茹既是“港漂”也是“海歸”?！艾F(xiàn)代人的宿命就是成為異鄉(xiāng)人，在周潔茹這代作家的身后，一個劇烈全球化的世界史正在展開。”（陳培浩.在香港，望故鄉(xiāng)）蘇北人要到江南來，江南人要到上海去，上海人則要越洋過海去往異國他鄉(xiāng)。對于空間的位移，她比常人更為敏感。她被稱為城市的“漫游者”（邵棟）、“游牧者”（馬兵）、“漂浮者”（常鵬飛）。她寫過“到……去”系列小說：《到常州去》《到上海去》《到南京去》《到香港去》《到直島去》《到深圳去》《到廣州去》?！斑@是我寫作上的習(xí)慣。如果我要改換我生活的地方，我會寫一個《到哪里去》去提醒我的方向。比如我開始寫作的時候?qū)懥恕兜匠Ｖ萑ァ?，因為我在常州。后來我寫了《到上海去》，因為那時候我想要到上海去生活。后來我又寫了《到南京去》，因為我又想到南京去生活。我只是想想，所以我沒有去上海也沒有去南京，我去了美國?！保ā对谙愀蹖懶≌f》）去過印度、伊朗、西非、美國南方腹地等諸多地方的奈保爾，有一個觀點：“我不能去了一個地方，卻不就它寫點什么。我會覺得我錯失了那一份經(jīng)歷?！保ò屠柙u論·作家訪談3）對于周潔茹來說，她的“到……去”系列，也正是她在寫作方向上的思考。她在美國時卻沒有寫出《在美國》或者《到美國去》，原因是心理上沒有準(zhǔn)備好接受客居美國的事實，盡管她在美國住了十年，但在寫作上，是空窗期，“是完全空白的十年”（《在香港寫小說》），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回避與情感上的自我阻隔。

“到……去”是一個帶有方向感的動詞，準(zhǔn)備，興奮，期待，動身，啟程，隨時抽身，是忙里偷閑出逃的一段私生活，是游離規(guī)則之外的自在呼吸。遠方一直是浪漫的想象之地，異鄉(xiāng)有時成為自由靈魂的精神寓所，那里沒有假想敵?！拔液髞韺懽骶秃茏⒁夥较颉驗楝F(xiàn)在香港，所以又寫了《到廣州去》，這些地方，對于我來說，永遠是去，而不是來?！薄叭绻憧吹接姓l寫過《在南京》或者《在北京》，那么他的現(xiàn)在感就真的是很強烈的?！保ā对谙愀邸罚┧诔Ｖ?，在加州，在香港，“在”是一種日常的、在場的狀態(tài)。俗事纏身、凡人庸世紛紛擾擾，是勘不破的紅塵，但這就是生活，而真實的人生正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

作為在香港的異鄉(xiāng)人、新移民，《香港》這一輯以移居地香港為地理背景，文中多有對日常生活與香港人與事的書寫。國泰空姐拎著隔夜面包搭機場巴士、利安邨的瘋子追著自己跑了三層樓的驚險、地鐵上扒住門高唱海闊天空的西裝男、九龍灣翻白眼的滑冰婆婆，當(dāng)然還有香港的好，丟了的東西總能接到電話讓去取……她寫在香港搭乘地鐵巴士上班的日常，每天像時鐘一樣精準(zhǔn)，記牢車次與時刻表。5：45是起床時間，做完一切家務(wù)，洗澡，刷牙，晾洗衣物，出門趕7：20或者7：35的巴士，如果都沒有趕上，鐵定遲到。在爭分奪秒的早晨，一家只賣粉果小食的早餐店，排了三十米長的人龍，每位客人從下單到離開，絕不會超過六秒。（《我有兩條路》）每一樣行動的背后都仿佛有一個隱形的時鐘在滴答作響，不能有任何閃失，一旦有意外，就意味著日常規(guī)則的打亂。齊美爾在《大城市與精神生活》中說到，“現(xiàn)代人的聰明才智越來越變成一種計算智慧?！薄叭绻诩s好的事情上和工作上沒有準(zhǔn)確的時間觀念，那就會全都亂了套?！薄按蟪鞘猩畹膹?fù)雜性和廣泛性迫使人們的生活要遵守時間，要精打細算，要準(zhǔn)確?！保R美爾.大城市與精神生活）正是大都會規(guī)訓(xùn)了城市居民的守時與精確。貨幣經(jīng)濟，還有現(xiàn)代的理性主義，一致要求人們遵守時間?！皶r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浪費別人的時間就等于謀財害命”，時間就如一直懸于頭頂?shù)哪前堰_摩克利斯之劍，令現(xiàn)代人精神高度緊張，時刻繃緊了弦，一改鄉(xiāng)村或者田園生活帶給人的悠閑感。

即便作為精英的她在香港生活、工作了10年，她與香港、與香港人之間仍隔著一堵厚厚的墻。香港人的排外情緒，體現(xiàn)在部分香港人對周圍不是原住民、不說廣東話、說普通話的異己———新香港人的那種狹隘的偏見，他們懷著拘謹(jǐn)、冷漠、反感、輕蔑、憎惡、排斥等各種情緒。九龍灣溜冰鞋女士對著說普通話的一家人翻著白眼，滑冰場的香港人指著“我”不要碰他們的鞋：“滾！”（《九龍灣》）最有諷刺意味的是國際消除種族歧視日，“馬鐵上坐在旁邊的老頭兒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低吼‘不要在公眾場合說普通話!’眼珠瞪到兩倍大，靠著門，氣得發(fā)抖，像是經(jīng)受了巨大的侮辱?！保ā恶R鐵》）哪里都是異鄉(xiāng)，在哪里都是過客。在香港生活了多年，她仍然一句廣東話也不會說，仿佛時刻準(zhǔn)備著撤退的姿勢。

“強調(diào)‘在’其實是因為并未真正扎根。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很少會意識到他‘在香港’；一個地方的空間、文化、語言、飲食與祖居者如鹽化水，會讓人忘記了身在何方，只覺自來如此，本該如此?！凇且环N介于主人與游人的意識，不妨說，‘在香港’其實是一種香港新移民意識?！保惻嗪?在香港，望故鄉(xiāng)）一方面，她擁抱生活。2000年奔赴美國就是因為有人勸她要好好生活?！吧钪保畋旧砭褪且饬x所在。另一方面作為一名作家，她隨時能抽離出來，對生活冷靜旁觀。作為新香港人，她與周圍的人也好、事也罷，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她是一個旁觀者，也是一個精神上的游離者?，F(xiàn)代都市里的人，均行色匆匆，與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她清醒地認(rèn)識到，自己住在美國對美國排斥，住在香港對香港排斥，就連回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也不是自己的了，“我的城已經(jīng)不是我的城……如今就住在一個《失城記》里?！保ā秼寢寣懥藘煞庑拧罚┘又囋凇蛾柟馀c陰影》中寫道，“我不是這里的人，也不是別處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無依無靠。一切與己無關(guān)?！彼辉阜Q自己為移民作家，而更愿意稱自己為流浪作家或者移居作家。在她的作品《鄰居》中寫出了香港人的生存狀態(tài)，其實也是現(xiàn)代城市人的普遍狀態(tài)，“冷漠到殘忍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來說，這一點確實也是沒有地域的界限的?！钡乩砀拍钜恢笔撬鞘凶髌分凶钪匾牟糠?，地理對于作者本人城市漫游者的身份也帶有一種確認(rèn)的力量?！跋愀凼俏业默F(xiàn)在。我在香港?！保ā段覀冎粚懳覀兿雽懙摹罚?/p>

結(jié) 語

周潔茹的散文與她的小說，在語言風(fēng)格上一脈相承。文字帶著一種疏離感的質(zhì)樸與簡約，就像鹽一樣普通卻有著獨有的風(fēng)味。任何食物可以沒有糖沒有油沒有香料與味精，但卻不能沒有鹽。她的散文簡約直白，語言質(zhì)樸無華，用的都是平常句子，尋常話語。如說東西好吃就簡單粗暴“好吃死了”這樣看起來沒有技術(shù)含量，往往被有識之士避之不及的用語。夸朋友讓自己感動，也是直接表白“世上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不加矯飾，天真素樸卻不爛漫。像香蔥拌豆腐般直來直去?？炊嗔嗽粕届F罩、重嶂疊翠、疊床架屋類重重包裝的語言后，再來讀這樣的文字，讓人有一種油然的放松感。這既和她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相關(guān)，也和她的個性相關(guān)。她對生活采取的正是一種旁觀和流浪的態(tài)度?！拔易鲆磺袦p法，不寫多余的字?！保ā冬F(xiàn)在的狀態(tài)》）

除了素樸的語言風(fēng)格，情感上的“真”是她散文的另一特色。散文隨筆寫的是生活中的所遇所聞所感，它的實質(zhì)是帶有作者生命印跡與情感內(nèi)核的“真”。它不像小說可以虛構(gòu)，可以充滿了戲劇性。生活不是一場假面舞會，沒有觀眾，也不需要觀眾?！吧钜欢ú灰且粓霰硌?，即使臺下坐了那么多觀眾。我的寫作也是這樣，不迎合，不抗拒，沒有欣喜，也不必悲傷?！保ㄖ軡嵢?小對話：女性）寫作對于她來說，是一件純潔純粹的事。對于真正的作家來說，寫作就是擺脫不了也不想擺脫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