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蘭

(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 550001)

清代王鳴盛于《十七史商榷》中曰：“左思……作《三都賦》，抑吳都、蜀都而申魏都，以晉承魏統(tǒng)耳?！盵1]其實，關(guān)于左思《三都賦》中“申魏”為正統(tǒng)的創(chuàng)作主旨古今學者頗多論說，或褒或貶。西晉至唐代，學人多褒獎之詞，如皇甫謐《三都賦序》曰：“言吳蜀以擒滅比亡國，而魏氏以交禪比唐虞，既已著逆順，且以為鑒戒”[2]859，皇氏以“唐虞”相比，顯見夸贊。然而至宋代則開始有貶斥之聲，蜀人王騰《成都文類》認為左思《三都賦》“薄蜀、陋吳、諂魏”實乃“防天下之忠義?！盵3]后南宋魏了翁、元代郝經(jīng)、清代周篆等人都不同程度地申發(fā)著王騰的批駁之意，無論褒貶，都揭示了《三都賦》“申魏”的創(chuàng)作意旨?？墒牵唧w左思如何“申魏”則古今少有詳論?！按筚x以鋪陳為本，落實于造語用字”關(guān)鍵在名物[4]，故名物是左思“申魏”的關(guān)捩所在。學界關(guān)于左思《三都賦》的研究多從其創(chuàng)作動機、撰作時間、序注?？?、接受批評、主旨藝術(shù)等諸多方面展開，極少涉及《三都賦》名物的相關(guān)研究，對“三都”名物鋪陳的特色亦是甚少論及。故本文以《三都賦》名物擇取偏重的不同為視角，探究該賦名物體系的建構(gòu)及其通過名物鋪陳以“申魏”的實現(xiàn)途徑。

一、揄揚時政與三都鼎峙

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的動機內(nèi)涵著強烈的政用傾向，其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揄揚時政的功用和博學炫識的沖動綜合影響了左思的創(chuàng)作。他有意識地構(gòu)建了蜀、吳、魏三都鼎峙的結(jié)構(gòu)，以彰顯其“申魏抑吳、蜀”的正統(tǒng)思想。

《晉書·左思傳》濃墨重筆地描繪了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的過程曰：“遂構(gòu)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盵5]2376為何左思會不惜耗費十年之久來創(chuàng)作《三都賦》呢？這與左思個人才志、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王政”理想及西晉政壇、文壇風氣等息息相關(guān)。左思“家世儒學”與西晉人才選拔標準之間的矛盾是他長期困頓、政治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重要原因。《晉書·左思傳》記載“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也。其先齊之公族有左右公子，因為氏焉。家世儒學，父雍，起小吏，以能擢授殿中侍御史?！盵5]2375-2376從這則文獻可知左思祖上為齊國公族，其父左雍也官至殿中侍御史。左思少時學鼓琴、書法皆不成，受其父鼓舞，立志成才，從小心目中便有了出人頭地的志向，這為之后他出仕為官的政治理想奠定了基礎(chǔ)。但是西晉門閥制度森嚴，人才選拔施行九品中正制，門第成為考核的核心標準。品第中正看中的是其父、祖的官爵，左雍的官位并不高，不能給予左思憑借的“世資”。除家世外，中正官還要考察個人才華和品貌。但據(jù)《晉書·左思傳》記載，太沖“貌寢口訥”又“不好交游”[5]2376，完全與魏晉重容貌、清談的風氣不相容，這就使得左思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中并不能獲得較高的評價。但左思之妹左棻為武帝貴嬪，給他政治前程上又增加了一絲希望，左思并非是毫無憑籍的寒士，他所處的環(huán)境及擁有的資源，包括自身的才華，都使得他始終保持著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這從左思的詠史詩和賦作中都可見一斑。左思詠史詩充滿著高遠的志向和浩然正氣，他所存的5篇賦作中，有4篇都是具有鮮明政用特色的京都賦，不得不說，左思內(nèi)心始終包含著揚名立身、經(jīng)世致用的夙愿。

《三都賦》發(fā)揮著揄揚時政的功用，同時也展現(xiàn)了太沖追求“王政”的政治理想。左思他所秉承的乃是儒家的“王政”理想，而非兵家“霸業(yè)”的思想。這也是左思對班、張內(nèi)在精神上的追隨。班固在《兩都賦》里表達了他儒家“王治”的治世思想，張衡在《二京賦》中也贊賞東都儒家禮樂觀下秩序井然的狀態(tài)，表達了對清明王政的向往。漢代“都城之爭”的背后所代表的是兩種不同的治世政策：主張都長安者，持“霸業(yè)”的政策，強調(diào)軍事地理位置的重要；主張都洛陽者，持“王業(yè)”之政策，強調(diào)王政治國。漢末三分天下，王者之都的爭論并未停止，而是演變?yōu)槲鲿x的“正統(tǒng)”之爭，最突出的一次即是有關(guān)是否伐吳的論爭?！稌x書·杜預傳》載“時帝密有滅吳之計，而朝議多違，唯預、羊祜、張華與帝意合?！盵5]1028又《晉書·荀勖傳》曰：“及王濬表請伐吳，勖與賈充固諫不可”[5]1154。顯然，當時以張華、杜預等人為首的一派主張伐吳，而以賈充、荀勖等人為首的一派則主張不伐吳，兩派紛爭不斷。張華是當時西晉文壇的領(lǐng)袖，身邊聚集了眾多政治主張相同的文士，左思是其中之一。為了給伐吳制造輿論上的聲勢，張華一派就急需一篇表達一統(tǒng)天下理想的賦作。左思《三都賦》“申魏抑吳、蜀”的思想正發(fā)揮了這一功用，故張華不遺余力為《三都賦》造勢，至西晉伐吳勝利，也正是《三都賦》“洛陽紙貴”之際(1)學術(shù)界關(guān)于《三都賦》的撰作時間，歧說紛紜，迄今未有定論，筆者以為《晉書》所載史料可信度最高，故傾向于傅璇琮等人的觀點，認為該賦撰成于太康三年前，吳滅之前。。

左思以蜀、吳、魏三都鼎峙撰構(gòu)賦篇，亦蘊含著鮮明的“申魏抑吳、蜀”的政治立場。從三都在文中出現(xiàn)的順序來看，顯然是作者結(jié)構(gòu)上的刻意安排，左思以蜀都第一、吳都次之，魏都壓軸，想要達到欲揚先抑的效果。然而，為何蜀都居吳都之前呢？或許黃侃之言能解蜀、吳二都在左思心中的不同分量，其于《文選平點》曰：“《蜀都》無一貶詞，非僅為下篇留余步，實亦太沖之微旨。”[6]所謂“微旨”大抵是指左思以蜀承漢之正宗，秉承儒家尊正之故，對蜀都無一貶詞，尊于吳都?？梢姟度假x》結(jié)構(gòu)的安排亦蘊含著左思鮮明的政治立場。

此外，《三都賦》還是左思博學炫識的得意之作?？鬃友浴对姟分迷诙嘧R鳥獸草木之名，可見自古以來人們頗重博物。至東漢博物重學風氣日盛，許慎《說文解字》更使博物之學備受推崇。西晉博物學大盛，張華著有《博物志》，并憑借博物多識得以侍上，且為文壇領(lǐng)袖。左思為張華幕僚，屬于同一個文人團體，其作必然受影響。博物對左思創(chuàng)作《三都賦》又是極為重要的啟發(fā)，前有班孟堅《兩都》、張平子《二京》皆典范之作，亦步亦趨實難超越，遑論盛譽。想要超越前賢，則必要出新，故左思于博物征實一方苦作經(jīng)營。如此，西晉京都大賦開辟了更為廣闊的天地，舉凡天文地理、山川物產(chǎn)、市井街衢、建筑器皿等無所不包。賦家越發(fā)求新求異，賦作廣搜珍奇，重真求實，開啟了大賦“征實”的創(chuàng)作之風。

二、《蜀都賦》：重山川物產(chǎn)、商貿(mào)市廛以顯富庶繁華

清姚范《援鶉堂筆記》于《三都賦》曰：“三篇布置各殊，所以避復也?！盵3]208顯然，這是從賦家創(chuàng)作的角度而言，三篇內(nèi)容必定不能重復。大賦以鋪陳為本，尤重名物的呈現(xiàn)，三篇內(nèi)容的各殊，即意味著名物擇取的不同。這種名物的擇取與偏重正突顯了賦家的深刻用意。

左思寫蜀都，尤重其山川物產(chǎn)與商貿(mào)市廛，突顯蜀都之豐饒繁華。太沖對待蜀都的態(tài)度是“無一貶詞”，但仍要屈尊于魏都。因此，左思將蜀都視為西南一個富饒的都城，在名物的擇取上聚焦于蜀都之山川物產(chǎn)與商貿(mào)市廛，而對其歷史、文化、制度、宮殿等相關(guān)的鋪寫則淡筆帶過。

三國時期，蜀國的軍事政治實力最弱，但卻占據(jù)了有天府之國之稱的成都。左思正是抓住了蜀都物產(chǎn)豐饒的這一特點來構(gòu)思賦文?！妒穸假x》中的名物品類繁盛，其大致可以分為天文地理、人物典事、宮室建筑、器物珍寶、商貿(mào)市廛、動物植物、地產(chǎn)藥材等六大類。其中天文地理、器物珍寶、動物植物、地產(chǎn)藥材幾類名物均可概括為山川物產(chǎn)，與商貿(mào)市廛同為《蜀都賦》鋪陳的重點，意在突出蜀都之豐饒富庶。

名物涉及天文地理者，主要集中在山川地理的鋪陳，如鋪寫蜀都地理位置的優(yōu)勢則曰：

廓靈關(guān)而為門，包玉壘而為宇。帶二江之雙流，抗峨眉之重阻。水陸所湊，兼六合而交會焉；豐蔚所盛，茂八區(qū)而菴藹焉。于前則跨躡犍牂，枕倚交趾。經(jīng)途所亙，五千余里……于后則卻背華容，北指昆侖。緣以劍閣，阻以石門……于東則左綿巴中，百濮所充。外負銅梁于宕渠，內(nèi)函要害于膏腴……于西則右挾岷山，涌瀆發(fā)川。[2]91-93

蜀都以靈關(guān)為門，玉壘為屋宇。有二江為天險，又有峨眉之屏障，是水陸交通之樞紐。蜀都地域遼闊，南面跨越犍為、牂牁兩郡，連接著交趾。北面背靠華容，直抵昆侖，又有雄關(guān)劍閣、石門險隘；東邊控制著巴中、宕渠二郡；西邊則有岷山、岷江。其封域之內(nèi)，則原隰墳衍，一望無邊。凡此皆展現(xiàn)了蜀國都城，易守難攻、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

蜀都物產(chǎn)豐饒，《蜀都賦》中言及的動物有孔雀、犀、象、白雉、猩猩等53種，植物更有木蘭、梫、桂、杞、櫹、桐、枒、樅等多達77種；蜀地還擁有獨具特色的火井、鹽井、鹽池等地產(chǎn)資源；名貴的藥材有青珠、黃環(huán)、碧砮、芒消、風連等各式百藥；多樣的珍寶器物有金罍、觴、羽爵、樽、虎珀、江珠、瑕英、金沙、碧玉、象齒、犀角、珠貝等；華美的絲質(zhì)布品有橦華、貝錦、黃潤之屬，凡此皆是左思刻意的擇取，他力求以蜀地最有特色的物產(chǎn)以突顯蜀都之富饒豐裕。

蜀都商貿(mào)絡(luò)繹，市廛繁華。蜀都之氣象不在帝都之高貴，豪門之顯赫，而在于商貿(mào)市廛的熱鬧繁華。賦中左思極力鋪排：

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靚妝。賈貿(mào)墆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于八方。布有橦華，麫有桄榔。邛杖傳節(jié)于大夏之邑，蒟醬流味于番禺之鄉(xiāng)……囂塵張?zhí)?，則埃壒曜靈。[2]96

蜀都市廛眾多，商賈如淵，鋪肆羅列巨千，貨物堆積如山，精美如繁星，縱橫陳列，正待價而沽。都人士女穿著華麗的服飾，八方奇物皆聚集市場，橦華、桄榔、邛杖、蒟醬等應(yīng)有盡有。整個市場熱鬧非凡，喧囂的聲音、揚起的塵埃都遮蔽了太陽。這番富有生活氣息的商貿(mào)市場鋪寫，鮮活地展現(xiàn)了蜀都的豐饒富庶。

然而，對于蜀都悠久的歷史及人物典事，左思則有意略寫。蜀都歷史可追溯至上古時期，相傳蠶叢、魚鳧為當時蜀地的兩個部族首領(lǐng)。至中古時期，秦惠王滅蜀，將公子通分為昌侯，又派張若、張儀修筑都城，后設(shè)置了蜀郡，李冰為郡守。如此悠遠的歷史，左思并非不知，而是刻意不用。都城歷史的追溯往往有著追慕的意味，而這顯然與他“申魏”的取向相背離，故太沖僅以“兆基于上世，開國于中古”[2]91一言蔽之。與歷史相關(guān)的人物典事類名物，則經(jīng)過了左思的精心篩選，歷史人物多系武將、忠臣、豪俠、隱士、文人，如諸葛亮、姜維、王褒、相如、君平、卓氏、鄭氏等。而對皇族之人左思只提到劉琮，而對劉備等蜀國君主一脈只字未提。劉琮是劉表之子，后降漢，被曹操封為青州刺史，爵至列侯。論榮耀地位，蜀國史上劉琮遠遠排不上號，但因左思意欲申魏，他卻成為《蜀都賦》中唯一登場的皇族人物。由此可見左思名物擇取的深層用意。

至于蜀都之文化、制度、宮殿等，左思皆輕描淡寫，一帶而過，其目的均在于突現(xiàn)蜀都悠閑自得的都市生活，全然不復王權(quán)的尊榮顯貴。如寫蜀都游樂，則曰：

若夫王孫之屬，卻公之倫。從禽于外，巷居無人。并乘驥子，俱服魚文……感鱘魚，動陽侯。[2]97

游樂之人非帝王貴族，而是蜀中富豪之士在游玩娛樂，一切隨心隨性，不崇禮制；所獵非奇珍異獸，而是平凡的蜀中物產(chǎn)，音樂迷人動聽，完全展現(xiàn)了蜀人悠游自得的生活情趣。可以說，左思筆下的蜀都是“鄉(xiāng)邑”與“都城”的結(jié)合。

三、《吳都賦》：以水鄉(xiāng)物產(chǎn)、兵器交通圖現(xiàn)江南都會

吳都獨特的地理位置、水產(chǎn)風物、兵器交通、市廛商貿(mào)等均帶有濃厚的江南水鄉(xiāng)風韻，左思筆下的吳都是一個有別于蜀、魏二都的水鄉(xiāng)澤國，一個別致的江南都會。太沖以時空交錯的筆法取用古吳都蘇州與時吳都建業(yè)之名物，縱橫交錯，雜錯紛呈，描繪了一個變幻多姿的吳都。

太沖筆下的吳都實際是一個“建括兩地、包容古今的范時空概念”[7]。它跨涉了春秋時期的古吳都“蘇州”和三國之吳都“建業(yè)”兩座都城。因此，在名物的擇取上，左思更加汪洋恣意，他常在人物典事、宴饗游獵、宮闕城邑的鋪寫上將古吳都蘇州與時吳都建業(yè)之名物并舉，穿梭而來。如賦中描寫宮室城闕曰：

造姑蘇之高臺，臨四遠而特建，帶朝夕之浚池，佩長洲之茂苑。窺東山之府，則瑰寶溢目; 觀海陵之倉，則紅粟流衍。[2]108

這里的“姑蘇臺”實為吳王夫差所起之“姑胥臺”[2]108，“長洲”也是古吳國的苑名，漢趙曄《吳越春秋·闔閭內(nèi)傳》曰：“走犬長洲。”[8]“東山之府”與“海陵之倉”[2]108也是漢代吳王劉濞所建，以上顯然都是古吳都之名物，而左思所言“桂林之苑”“落星之樓”則又為時吳都建業(yè)所有，如此交錯鋪寫，著實營造了一種撲朔迷離的神秘感。

再則鋪敘吳國歷史人物及戰(zhàn)事紛爭時，左思亦采用著這種追溯先古的寫法，賦曰：“春秋之際，要盟之主。闔閭申其威，夫差窮其武。內(nèi)果伍員之謀，外騁孫子之奇。勝疆楚于柏舉，棲勁越于會稽。闕溝乎商魯，爭長于黃池?！盵2]117

以上所寫戰(zhàn)事、人物皆與春秋時期的古吳國關(guān)聯(lián)，而與時下孫吳之都相關(guān)的人物、戰(zhàn)事，左思則有意識地避而不談。究其緣由，仍是左思“申魏抑吳、蜀”的思想體現(xiàn)?！吧晡骸眲t必不能推崇時下孫吳之功勛戰(zhàn)績。然而，吳國軍事強盛，兵器精良又的確是其重要的特色，左思不愿輕易略過，故以追溯先古的方式，鋪排古吳都之戰(zhàn)事、名將、兵器等，從而消解了時吳都的軍事政治意味。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兵器類名物在《吳都賦》中多達40余種，如鍦、鶴膝、犀渠、吳鉤、越棘、純鈞、湛盧、戎車、雄戟、貝胄、旸夷、勃盧、旆、鈹、矛、鋏等，這些紛繁多樣的兵器展現(xiàn)了吳國高超的兵器制造技藝及其雄厚的軍事實力。

吳國物產(chǎn)豐饒，左思抓住了吳都南國水鄉(xiāng)的地域特色，展現(xiàn)了與蜀、魏二都迥異的風貌，最典型者莫過于賦中鋪寫的水禽飛鳥，其中鳥類名物約29種、魚類名物約37種。太沖名物鋪寫承漢賦恢弘之風，而愈益繁難，鋪陳鳥類曰：“鳥則鹍雞鸀鳿，鹴鵠鷺鴻。鶢鶋避風，候雁造江。溪鷛，鶄鶴鹙鸧。鸛鷗鹢鸕，泛濫乎其上。”[2]103鋪寫魚類則曰：“于是乎長鯨吞航，修鯢吐浪。躍龍騰蛇，蛟鯔琵琶。王鮪鯸鮐，鮣龜鱕。烏賊擁劍，鯖鱷。涵泳乎其中?！盵2]102

太沖四字一順鋪陳了十六種鳥屬和十八種魚類鱗介，他多據(jù)名物外形或習性的相似而類聚并列，或一字一物，如“鹴、鵠、鷺、鴻”，或二字一物如“王鮪”“鯸鮐”等，凡此皆以類相從，字形愈加整飭繁難。[9]如此大肆的鋪排，彰顯了這座南國水鄉(xiāng)物產(chǎn)之獨特富饒。

此外，筆者統(tǒng)計了其他種類名物的鋪陳情況，其中植物類名物約有75種，包含楓、柙、樟、栟、櫚等約29種木類名物；丹橘、馀甘、荔枝、檳榔、龍眼、橄欖等13種果類名物；篔簹、箖箊、箭、柚梧、射筒、篻簩、苞筍等7種竹類名物；藪、荂、蓲、藿、蒳、蔻等11種草類名物，凡此亦皆顯示了吳都物產(chǎn)之豐。吳都的珍寶亦別具特色，賦中出現(xiàn)了20余種，如珊瑚、琛賂、琨瑤、頳丹、紫貝、八蠶、珂、珬、玉饌、明月、綠酃等，多是吳國特有，尤顯吳都之富饒。樂器類名物也是《吳都賦》的別致之處，吳聲細膩婉轉(zhuǎn)，所演奏的樂器自然亦不同蜀、魏之聲，賦中樂器如琴、筑、笙、竽、鉦、鼓、簫、籟、金石、絲竹等，舉凡皆顯獨特的吳曲吳聲。

交通工具和狩獵、捕魚工具類名物，是《吳都賦》名物鋪寫的又一特色。吳國地處江南水鄉(xiāng)，其交通多依船、舸等工具，生活物資又多賴捕撈。獨特的生活環(huán)境造就了吳都擁有別樣的交通、狩獵和捕魚的工具，展現(xiàn)了一個全然不同于蜀、魏二都的江南都市風貌。據(jù)統(tǒng)計，《吳都賦》交通工具類名物約22種，其中又以水上交通工具最具特色，約12種，如航、舟、棹、樓船、航、弘舸、舳、艫、蓋海、鹢首、飛云、馀皇等。陸地交通，則有駟、輿、馳道、軺等，這樣發(fā)達的水陸交通，為吳國的商業(yè)繁榮提供了有力條件?！秴嵌假x》中狩獵、捕魚工具類名物多達30余種，其中就網(wǎng)類名物就鋪陳了十數(shù)種，如罿、罻、罼、、罠、綱、紭、罾、罘、網(wǎng)、罟、罩、罺、罛、緡、繳、綸等等，左思如此不惜筆墨的鋪排，鮮明地突顯了吳地漁業(yè)、狩獵的興盛。

與《蜀都賦》略寫歷史人物、宮殿、制度不同，《吳都賦》采用的是追溯先古、弱化時下的手法。賦家創(chuàng)作力避重復，不惟字句、語詞，在藝術(shù)手法上亦可見其精心結(jié)撰的苦心。如歷史人物，左思多寫古吳都之先輩闔閭、夫差、專諸、孫子等，突出他們的賢明、果敢，而對時吳都之君主、賢臣、干將則一概不及。時吳都人物的擇取則多取巧匠藝人諸如槁工、檝師、輕訬之客、趫材悍壯等。再如宮殿建筑類名物，太沖鋪寫亦多是古吳都之館閣宮苑，如陟方之館、館娃之宮、桂林苑、朝夕池、東山府、姑蘇臺等。對時下吳都建業(yè)的宮殿池苑則少有觸及?？傊?，左思筆下的吳都是一個富饒的魚米水鄉(xiāng)，一個軍強民富、物產(chǎn)豐富的江南都市。

四、《魏都賦》：以宮殿、制度彰王道正統(tǒng)

“太沖賦三都，以吳、蜀遞相頓折，以魏都依制度。”[10]可見左思創(chuàng)作《蜀都賦》《吳都賦》皆是為突顯魏都。他在賦中表達了申魏為正統(tǒng)的政治立場及其對儒家“王政”的理想追求。因此，《魏都賦》在名物擇取方面，與蜀、吳都二賦重山川風物、兵器市廛不同，左思著力鋪寫的是魏都的宮殿建筑和制度建設(shè)，以彰顯其作為帝王之都的莊嚴肅穆。

宮室建筑類名物是《魏都賦》鋪寫最多的一類，主要分為宮室館閣、城郭圍墻、園臺長廊、城樓城門、菀囿橋亭、戚里街道以及與建筑相關(guān)的名稱。宮室館閣類名物有概稱和具指之別，概稱類名物有紫微、帝宇、京室、永巷、堂、館、白藏、大內(nèi)、府寺等，而具指類名物則如文昌、聽政、椒房、鶴、文石、楸梓、木蘭、溫室、牟首、廣成傳、旗亭、庾等。城郭圍墻類名物有城隍、郛郭、墉、洫、堞、垣之屬。園臺長廊又有丹墀、抰振、陛、閣、牟首、三臺、步檐之類。城樓城門類名物則如北闕、闈、闥、閈、阓、南端、延秋、長春、宣明、顯陽、順德、崇禮、華屏、閈、閎等。菀囿橋亭類名物又有菀、玄武、疏圃、石杠；戚里街道類名物諸如戚里、長壽、吉陽、永平、思忠、槁街。至于建筑類相關(guān)稱名則多達幾十種，僅與房屋部份相關(guān)者就有十數(shù)余種如橑、枌、桷、欒、櫨、綺井、楹、龍首、榱、云雀、甍、綺寮、閣、扃、廡等，如此繁多細膩的鋪排刻畫，可見左思對魏國宮殿建筑的青睞。都城宮殿乃是天子群臣議論之地，對都城宮殿進行鋪寫，最能彰顯統(tǒng)治者的政治法度。因此，左思才如此不惜筆墨，極力鋪排。

為突顯魏都是重禮制有法度的仁義之都，左思首要強調(diào)其“王者居中”的都城選址。賦曰：

正位居體者，以中夏為喉舌，不以邊垂為襟帶也。長世字甿者，以道德為藩，不以襲險為屏也。[2]119

又曰：

且魏土者，畢昴之所應(yīng)，虞夏之馀人。先王之桑梓，列圣之遺塵。考之四隈，則八埏之中；測之寒暑，則霜露所鈞。[2]121

左思認為魏都居“八埏之中”，處天子之正位，以中原為咽喉要塞，而不靠邊陲為襟帶防御；魏國君主以道德、仁義為屏障，而不以襲險重固的山河為依護。魏都乃是先王、圣賢的故鄉(xiāng)，氣候寒暑十分均衡，占卜師卜偃也預測其必將隆盛。這種濃厚的帝王氣派在蜀、吳二都的鋪寫中是沒有的，只有魏都才有這番皇家的尊貴與威嚴。

而都城、宮殿的建造亦強調(diào)依遵法制。賦曰：

經(jīng)始之制，牢籠百王。畫雍豫之居，寫八都之宇。鑒茅茨于陶唐，察卑宮于夏禹。古公草創(chuàng)，而高門有閌；宣王中興，而筑室百堵。兼圣哲之軌，并文質(zhì)之狀。商豐約而折中，準當年而為量。[2]123

顯然，魏都營造之初，其規(guī)模制度就依循歷代帝王之制，以長安、洛陽的宮室殿閣為樣式，效仿唐堯茅茨不剪，夏禹卑宮低室，草創(chuàng)的都城古樸簡陋。至宣王中興，乃修繕宮宇，亦遵循簡約之準則。魏都依遵圣明帝王的法度而建，簡約而不堂皇，質(zhì)樸而兼具文采。宮殿樓閣的細致鋪寫，亦處處彰顯著節(jié)儉莊嚴，如鋪排左邊紅色的聽政殿曰：“匪樸匪斫，去泰去甚。木無雕鎪，土無締錦。玄化所甄，國風所稟?！盵2]124天子聽政之處，既不過分樸素，亦不作過多裝飾，木飾無雕紋，土工不華艷，展現(xiàn)的乃是至德的教化和節(jié)儉的風俗，無一不彰顯著魏都正統(tǒng)的講求。

制度類名物也是左思為突顯魏都不同于吳、蜀二都的特別安排。左思于眾多制度中，又集中表現(xiàn)了魏國的政治制度，以職官制度鋪寫最為明顯。據(jù)統(tǒng)計《魏都賦》中涉及職官制度類的名物多達24余種，如林衡、省中、侍、納言、符節(jié)、司衛(wèi)等，充分地展現(xiàn)了魏國朝政官員的設(shè)立以及君主治國有方之才干。職官之外，還涉及王城制度、歷法制度、朝貢制度、朝堂制度、刑法制度、軍工賞罰制度等與政治制度緊密相關(guān)的各式制度。雖未大肆鋪陳，卻也展示了魏國系統(tǒng)的政治制度建設(shè)。此外，《魏都賦》中還涉及了經(jīng)濟制度，主要聚焦于市場貿(mào)易、度量衡方面。市場貿(mào)易類名物有三市、肆、闤闠、質(zhì)劑、刀布、賄、貨等，涉及交易場所、錢幣、規(guī)則等；度量衡方面則有畹、尋、關(guān)石等，凡此皆展現(xiàn)了魏都經(jīng)濟商貿(mào)之秩序井然，欣欣向榮的景象。

而物產(chǎn)、珍寶類名物，在《魏都賦》中的數(shù)量遠遠不及《吳都賦》《蜀都賦》，這并不是因為魏都少物產(chǎn)、珍寶，而是左思為了區(qū)別于吳、蜀之富饒，以宮室建筑和制度建設(shè)彰顯魏都“正統(tǒng)”的地位。物產(chǎn)類名物，《魏都賦》中均是一些較為常見的名物諸如鹿、馬、魚、蝥、蓮、蒹葭、梨、筍之屬，它們并非魏都獨有，至于珍寶類名物在賦中更是寥寥無幾。左思此番苦心地擇取名物，就是為了突顯出魏都莊嚴肅穆、正統(tǒng)之都的氣象。

綜上所述，左思為晉人，他以晉承魏之正統(tǒng)，申魏抑吳、蜀?！度假x》以蜀、吳、魏構(gòu)成“三都鼎峙”的結(jié)構(gòu)，這三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以魏為正統(tǒng)的思想下，左思刻意選取特定的名物類型，以突顯自己申魏抑吳、蜀之目的，將蜀、吳描繪成一個富庶熱鬧的地方性都市，而魏才是威嚴莊重的帝王之都。故《蜀都賦》側(cè)重鋪陳山川物產(chǎn)、商貿(mào)市廛以顯富庶繁華；《吳都賦》側(cè)重鋪敘水鄉(xiāng)物產(chǎn)、兵器交通以圖現(xiàn)別致的江南都會；而《魏都賦》則以象征皇權(quán)的宮殿建筑及與國家治理息息相關(guān)的制度建設(shè)彰顯著正統(tǒng)之都的氣派。左思以三篇各殊的名物擇取書寫著“申魏”的思想，在他看來，蜀都之富足，吳都之繁華，皆不若魏都之發(fā)揚典章禮義為大為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