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六為兒子大澇在吳家謀到一份牧騾放馬的差事。

吳家的騾馬挺多的，不用一一牽在手上去放牧它們。但凡是騾、馬、驢，跑得快的牲口，在它們腿上下一道絆子——或斜拉，或前后腿系在一根短于它們步伐的繩索上，限制它們跑動，只讓它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邁。下過絆子的騾馬，將其散放在碧草連連的河谷里，讓它們搖著尾巴自由自在地吃草玩耍。

牧馬人，可以坐在河堤上看風(fēng)景，也可以到河堤下面的水溝里去摸魚撈蝦。但是，不能走得太遠(yuǎn)，以防騾馬們發(fā)生意外。傍黑時，想趕騾馬回家，手持皮鞭繞到它們前頭，響響地炸幾聲鞭花，示意要抽打它們的樣子，它們就會很順從地往回走了。

曹六把這些放牧的訣竅一一教給兒子時，他心里就盤算：大澇在吳家訓(xùn)導(dǎo)幾年，將來就會像他一樣，成為吳家的車把式，跟在吳家人身邊很是風(fēng)光地吃肉、喝湯了。

但是，曹六沒有想到，他那個兒子邪門得很。老子好不容易把他安插到吳家來，他卻不安心在吳家做事。讓他去河灘放牧騾馬，他把騾馬趕到河灘里，一整天就見不到他人影了。吳家人派他去城里四姨太那邊傳個話，本該當(dāng)天返回，可他非要在城里過上一夜，玩上一兩天再回來。

那時間，日本人盤踞在縣城，市面上亂哄哄的，吳家人為他擔(dān)心，曹六為他揪心！

有一天，曹六牽著騾馬去水塘飲水，路過慶豐茶店時，慶豐店的姜掌柜倚門喊他：“曹六，曹六你停一下?！?/p>

曹六認(rèn)為什么地方的新茶到了，讓他捎個口信兒，讓吳老爺派人來取新茶。沒料到，姜掌柜走到跟前，悄聲告訴他：“你家大澇當(dāng)漢奸了！”

曹六一愣！他下意識地往四下掃了兩眼，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掌柜說，昨天他去城里購茶，路過鬼子據(jù)點時，看到沈家三少爺頭戴一頂皇軍帽。

曹六輕舒了一口氣，說：“嚇我一跳，你看到的是沈家三少爺，又不是俺家的大澇?！?/p>

曹六牽著牲口欲走，姜掌柜卻攔住他說：“當(dāng)時，大澇與沈家三少爺站在一塊，倆人好像剛從旁邊飯館里喝過酒出來，三少爺口中叼著洋煙，大澇也叼著洋煙?！毖酝庵?，大澇與沈家三少裹在一起了，三少爺做了漢奸，他大澇能不是漢奸嗎？

曹六明知道有那種可能，可他嘴上卻說：“小孩子，一起瞎玩的?！?/p>

曹六沒再搭理姜掌柜。

曹六覺得姜掌柜當(dāng)街說他的兒子做了漢奸，對他曹六是一種侮辱。所以，他趕著牲口，頭都沒回地走了。但曹六走到水塘邊，看著騾馬飲水時，他一腳踩空水塘邊沿，差點掉進(jìn)水塘里。

曹六想，大澇真做了漢奸該怎么辦？

那時間，鹽區(qū)許多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怕共產(chǎn)黨鬧革命，私下里都跟著日本人做了賣國賊?？伤芰菂羌业呐?，他的兒子算個什么東西，那小兔崽子怎么就跟著沈家三少爺一起混事呢？曹六又氣憤又懊惱。他甚至恨自己沒有把大澇看管好！

是夜，姜掌柜又來找曹六，告訴他：“鹽區(qū)馬上就要解放了！”

曹六只知道喂好吳家的牲口，他不懂得“解放”是干啥的。已經(jīng)是新四軍聯(lián)絡(luò)員的姜掌柜，把全國抗戰(zhàn)的大好形勢對他講了，勸他不要再給地主老財賣命，要擦亮眼睛，拿起武器，與勞苦大眾一道，趕走日本帝國主義。

曹六不太明白姜掌柜所講的那些大道理，他只想知道，如何把他兒子從漢奸隊伍里拉回來。

姜掌柜說：“這要看你們父子的表現(xiàn)了?！?/p>

當(dāng)時，駐扎在縣城里的鬼子兵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之時。鹽區(qū)的地下黨組織十分活躍。像姜掌柜那樣的聯(lián)絡(luò)員，時常深入田間、地頭或百姓人家，傳播黨的知識，播撒革命的“火種”。

這晚，鹽區(qū)地下黨組織的成員，聚集在沈家祠堂里開會，計劃近期與日本人干一場，狠狠地打擊一下小鬼子在鹽區(qū)的囂張氣焰。

會議進(jìn)行到一半時，曹六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向大家報告說：“不好，鹽河大堤上有驢叫?！?/p>

大家面面相覷：驢叫怎么？

曹六說，驢子不是雞狗，不分晝夜地鳴叫，驢子夜晚是不叫的。即民間所說的悶嘴驢，就是指驢子入夜以后，一聲不吭。

而剛才，鹽河大堤上“嗯，啊嗯，啊”的驢叫聲，在萬籟俱寂的夜，順著鹽河里的溪水，能傳至三四里遠(yuǎn)。曹六沒好說，那叫聲，十之八九是他家那王八羔子與沈家三少爺在向日本人傳遞信號，以此引導(dǎo)敵人，前來圍捕這邊聚會的共產(chǎn)黨。

當(dāng)下，參與聚會的同志，馬上意識到小鬼子要來偷襲了，大家決定將計就計，在敵人入侵鹽區(qū)的必經(jīng)之路打伏擊。

問題是，在接下來的伏擊戰(zhàn)中，日本兵和沈家三少爺他們一伙“二鬼子”，并沒有完全被殲滅。他們憑著手中的長槍、鋼炮，丟盔棄甲地沖出突圍后，轉(zhuǎn)而把矛頭指向傳遞信號的曹大澇——日本人說他的良心壞了！尤其是日本人了解到驢子夜間不叫后，認(rèn)定曹大澇假借為皇軍提供情報，實則是為共產(chǎn)黨傳遞信號，當(dāng)即將其處決了。

新中國成立后，曹六四處奔波，想為兒子的死討個說法，可數(shù)年跑下來，一直沒有定論。說他是革命烈士，可他是為日本人賣命的;說他是叛徒、賣國賊，他又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下。

曹六至死，都覺得兒子死得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