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驚雷過后,大雨傾盆而至。孟東野坐在閣樓書房的電腦桌前,看到窗外的露臺瞬間成了汪洋,而泛白寬大的電腦屏幕上,幾個漢字也似乎在“水面”上搖曳,像露臺上那些在風(fēng)雨中搖擺的花草。他已經(jīng)坐了一個下午,一個小說的開頭寫了刪,刪了寫,最后只剩下一個標(biāo)題。過了今年7 月7 日,他就四十歲了。四十歲寫小說,醞釀的時間長,憋得慌,遲遲落不下筆,落筆了也不痛快,像擠牙膏,一個字一個字爬上去,又抹了去。說不上來為什么,有些膽怯,有些緊張,只覺得兩肋局促,呼吸費勁,有一種溺水的感覺?;叵肫鸲鄽q,寫小說時靈感像自來水,只要擰開了水龍頭,便任它淌下去。
當(dāng)然不一樣了,那時候他剛戀愛,和女朋友在租來的二居室里纏綿,飯都沒時間吃。每個周末兩天時間約會,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如今,他和妻子分床睡了十年,終于在今年春天,她搬了出去。一塊兒帶走的還有兒子孟思齊,十二歲,對他常常出言不遜。
天是漏了。他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雨。露臺上的水已經(jīng)齊膝深,一叢蜀葵已淹沒了一半,一叢薔薇還有幾個花尖在水面閃著。他忽然站起身,下樓,旋轉(zhuǎn)木質(zhì)樓梯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樓下客廳那巨大的魚缸里,四條發(fā)財魚無精打采,看上去奄奄一息。不知為什么,他養(yǎng)的魚每年都會死掉,有時候半年就死光了——每到春節(jié)前夕他會重新投放一批,第二年再重新投放。之前張娜在的時候,魚的死亡速度還慢一些;如今,春節(jié)新購的發(fā)財魚、錦鯉和虎魚,二十多條只剩下了四條。魚的肚皮很白,魚也會眨眼睛,魚還會求救——這是這些年他觀察到的,不知道對不對。
他把四條瀕死的魚撈出來,雙手捧著上了樓?!棒~就應(yīng)該在大水里活著”,他一松手,把它們送進了露臺的“汪洋大?!?。“去吧,到你應(yīng)該去的地方去,別在這個魚缸里等死了?!彼蝗桓械胶茌p松,仿佛自己也撲了進去,就像當(dāng)年他從壩頭上跳進那條大河——小伙伴都那樣做,一手捏著鼻子,赤身裸體叉開腿往下跳,“撲通”就跳下去了。那時候,他們不覺得那條河多大,也不覺得多危險。在枯水季節(jié),它甚至不如村前那條水渠寬闊。只是它的水很渾,因為它叫黃河。黃河有寬的地方,也有窄的地方;有水流急的地方,也有水流緩的地方。他們村是名副其實的黃河灘,大堤里面,二堤以外,除了村就是一片茂盛的蘆葦叢,蘆葦盡頭就是那條河。那條河在他生命的前十八年,一點兒也沒顯出特殊的價值來。直到他考上大學(xué),遠走高飛,坐在遙遠的教室里,聽老師講地理,他才慢慢感到它不一樣。班上有同學(xué)聽說他就是在黃河邊長大的,羨慕得不得了,咋呼著要跟他回老家看黃河。他那時候還有些蒙。
“黃河有什么好看的?你們山區(qū)才好看吧?!”
“山有啥好看的?爬起來累死人?!?/p>
他還沒見過大山,但黃河再熟悉不過了。黃河給他打下了烙印,他的皮膚格外黃,甚至眼珠子都是微黃的——這是第一次和張娜接吻,張娜告訴他的,他哈哈地笑起來。不說不知道,他回鄉(xiāng)后仔細觀察了父母和族人,果然,他們的黑眼珠并不黑,真的有些發(fā)黃哩!他想起來每次下河洗澡,回家后,母親都會用指甲在他胳膊上劃一道,黑黃的皮膚上馬上會出現(xiàn)一道白色的印痕。母親不讓他下河,那河幾乎每年都會淹死人。那道白色的指甲印痕就是他下河洗澡的證據(jù),只要出現(xiàn),自然少不了一頓笤帚。但孩子哪有什么記性,第二天照常去河里瘋玩。
大雨還在下,把他澆了個劈頭蓋臉。四條發(fā)財魚突然煥發(fā)了青春,活了過來,它們在露臺上像閃電一般倏忽來去,再也不把白色肚皮翻到上面來。然后,很快,它們就順著下水道游了下去,在如瀑布的嘩嘩的水聲中不見了。
魚會摔死嗎?孟東野伸頭往樓下看,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下水管道里發(fā)出雷鳴般的奔瀉聲,下面什么也看不見。隨它們?nèi)グ?,他重新回到閣樓,把濕衣服脫下來,隨手扔在地板上,書房的地板上馬上就洇了一攤水。他把窗簾拉上,打開燈,就那樣赤身裸體地站著。這讓他想起魏晉時期的嗜酒狂士劉伶,在家里不穿衣服,以房子為衣服的典故。孟東野不禁笑了一下。他在家里也沒必要穿衣服了,一個人的住所,穿衣服遮給誰看呢?
電腦屏幕上那幾個字也濕漉漉的,像幾條魚,幾條他當(dāng)年在黃河里洗澡時捉到的鯽魚。紅紅的眼睛,微黃的魚鱗,兩條胡須不停地擺動,像兩根彈簧。
他決定明天回家。他突然很想那條河,很想那條河里的水和魚,還有那片河灘上的人。當(dāng)年離開故鄉(xiāng)奔向遠方的時候,他是多么討厭那些有著一嘴黃牙的故鄉(xiāng)人啊,他們狡詐、陰險,欺負他們孤兒寡母……邁進四十歲后,他突然不可遏制地又想他們。那條河也越來越重要,幾乎成了他所有思念的源頭。年輕的時候他可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這些年里,不少同事、朋友都跟他回故鄉(xiāng)旅游過,他帶他們看的第一站就是黃河。每次必不可少的,就是他自己回鄉(xiāng),時間再緊張,他也要到黃河邊站一站,抽支煙,待一會兒。
這些年里,河上多了一處風(fēng)景——浮橋,是他的兩個堂兄和幾個有點錢的人投資搭建的。他們村后是黃河最窄的地方,他數(shù)了數(shù),十六條船,十六條大鐵船連排在一起,從這岸到對岸,就“天塹變通途”了。上大學(xué)之前,河上沒有浮橋,他也從來沒見過浮橋。那時候到對岸去,要坐船。小時候是木船,撐船的是本家沒出五服的二爺爺。有人去河對岸走親戚、趕集、趕廟會,都要坐他的渡船過去。船不大,木板都開裂了,人和牲口一上去,那船就沉下去一大截,船舷吃水很深,搖搖蕩蕩的河水幾乎和船舷持平。他從來沒登過那艘船,河對岸什么樣,他也不知道。后來,二爺爺死了,要想過河,得繞幾十里路去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潘家渡口??即髮W(xué)出來前,村上一個姓路的有錢人買了一艘擺渡輪。機動船比木船自然大了好幾倍,關(guān)鍵是再也不用劃槳了。路姓人家站在船尾,用手搖舵,柴油機嘟嘟嘟地在船后翻起一片黃色的浪花。自行車、摩托車,甚至三輪車也可以上船了。那時候河對岸有一個很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他們村是有名的蔬菜村、西瓜村,每天都會有人去河北岸賣菜賣瓜。孟東野還是沒去過對岸,沒坐過柴油船。那時候他有一個夢想,就是坐上船到對岸去看看,聽說上岸走 不久就是縣城,街上的姑娘都穿短裙子。到了晚上,大街上依然亮如白晝,散步的、跳舞的、唱卡拉OK 的到處都是。紅林常跟他爹去賣瓜,回來講給他聽,孟東野心都飛去了。紅林說,那個縣城有個很大的新華書店,里面什么書都有。書店旁邊有個錄像廳,白天晚上放錄像,還有黃色錄像。啥是黃色錄像?孟東野想象不出來,難道也和黃河有關(guān)?后來他知道,和黃河風(fēng)馬牛不相及,他忍不住笑了,覺得那時候真幼稚啊。
他不敢說過河,他每次一說,母親就會瘋了一樣發(fā)作,又哭又鬧。其實,母親娘家就是河北岸的,但母親從來沒回去過。他們都沒去過。也就是說,在孟東野印象里,他從來沒有走過姥娘家。這讓他很委屈,別人都有外公外婆,他沒有。一提起來,他母親就黑著臉說“都死了”。小時候他相信,后來,他聽奶奶隱約說起,似乎不是那么回事?!澳堑枚啻蟮某鸷扪?!”奶奶自言自語,“自己的閨女和爹娘一輩子不相往來?!睜敔斠矔逡痪洌骸澳沁€算爹娘?那就是畜生,不回去就對了!”直到孟東野三十三歲那一年夏天,他有個機會到河北岸去出差,終于瞞著母親,根據(jù)多年來搜集到又埋在心底的線索去尋了一回親,但無功而返。那一雙應(yīng)該叫姥娘、姥爺?shù)娜硕家呀?jīng)離世了。一個舅舅早已不在村上,據(jù)說在湖南安家落戶好多年,十幾年沒有回來了。
這些年,河上多了浮橋。第一次回家見到浮橋,他很吃驚。遠遠看去,是一艘一艘的鐵船排在一起,踏上去,就是一條路——通衢大道。汽車、拖拉機、農(nóng)用車暢通無阻,橋兩岸有收費站,行人不要錢,車輛按照規(guī)格大小收費,據(jù)說日進斗金?!皳u錢樹,”孟東野的堂弟孟東強向他描述,“哥,你要有錢,你也入個股。這就是印錢機器啊,每天過多少車??!”
“大車竟然也可以開到河對岸去?搖晃得厲害嗎?”孟東野很驚詫。
“穩(wěn)當(dāng)?shù)煤?,別說大車了,挖掘機也可以!”孟東強說。
“過個河就這么簡單了?可以直接開車去對岸縣城?要是漲了大水……”
“水漲船高嘛!哥,有了這浮橋,過河就簡單得很,不僅可以開車到縣城,就是開到姑娘心里去都簡單得很!”
這幾年,河北岸嫁過來的姑娘很多,家鄉(xiāng)依托黃河資源成了省級示范點,都富起來了。小伙子們買了豪車,一溜煙開過去勾搭姑娘。
但孟東野知道,“心”可不是那么好過的,哪怕是浮橋,他也不想投資。孟東野沒錢,他只是個自由作家。張娜還在的時候,他家收入算是不低。張娜是個有能力又很要強的人,在上市公司已經(jīng)拿年薪了。張娜的父親是這個城市某個部門的實權(quán)領(lǐng)導(dǎo),張娜公司的老總很多事情要靠他周旋。但家里的錢不是他的,是張娜和兒子的。孟東野畢業(yè)后也有過一份工作,在一家企業(yè)上班,后來企業(yè)倒閉,他成了“坐家”。那幾年他勢頭不錯,每年能發(fā)不少小說,加上獲幾次獎,收入也和正常上班差不多。他有個作家夢,人又不活泛,干其他的也干不好。張娜那時候也不在乎他掙不掙錢,反正也不指望他。他就這樣把愛好發(fā)展成了“事業(yè)”?!笆聵I(yè)”這個詞,說出來他自己都心虛,但這么說好像也勉強。在圈內(nèi),他名氣還是有一點的,但名氣換不來真金白銀。幸虧他消費很低,除了抽煙,沒其他欲望。前幾年,他應(yīng)邀寫過一個電視劇,雖然后來電視劇沒播出來,但稿費沒有欠他。有這幾十萬在手,他也不著急,就這么混成了自由人。
自由人,孤家寡人。張娜對他還是不錯的,撫養(yǎng)費給他免了。這讓他很有些況味雜陳,他不覺得自己很可憐,但在張娜眼里,他真的這么一無是處?為了一口氣,有時候他來了稿費或者獲了獎金,就會給張娜轉(zhuǎn)賬,指明給兒子零花。他心底還有些不安,他怕一分錢出不到位,最后兒子不認他了。其實,也沒考慮那么長遠,他覺得自己是有責(zé)任感的男人。差不多是這樣。
大雨過后,他決定回一次老家。這些年,那條河讓他很牽掛。很多跟他來看黃河的朋友來了之后會失望:“原來這就是黃河呀!太小了吧!”“還不如我尿的一泡尿?!遍_始的時候,他很生氣,后來也習(xí)慣了,不與他們爭辯。因為他好像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條河不僅僅是因為大才出名和重要的,更因為它是一條有歷史的河、有性格的河,是一條有變化的河??菟竟?jié),河水窄得恨不得一腳能邁過去;發(fā)大水的時候,它又能寬得一眼望不到邊。
前幾年,他參加了一家雜志社的走黃河采風(fēng)活動。那一次,十幾個作家溯流而上,真過癮??!走下來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每一段黃河都不一樣。山西的和山東的不一樣,寧夏的和甘肅的不一樣,他們村后的和壺口的不一樣,上游的和入海口的不一樣。它那么長,曲里拐彎,每一段都不一樣。一路走,一路百度黃河的歷史,那是一部什么樣的歷史???簡直是一部人類史!
他有好幾次掉了淚,在銀川古渡的羊皮筏子上,在蘭州的黃河大橋上,在入??诘狞S藍分界線上。對這條河的理解,在快四十歲的時候,和他小時候真的不一樣了。
終于,在去年,他有機會去了青海的高原,從西寧到玉樹,從玉樹過雜多,他一直追尋到了黃河源。那高原雪甸的汪汪水坑,那清澈涼爽的源頭之水,高海拔讓他有些缺氧,喘不過氣來,但他在源頭待了很久。他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好多次站起來朝遠方張望,幻想著自己變成一葉小舟從這里出發(fā),順流而下,一直流到他故鄉(xiāng)所在的那個拐彎處,那座浮橋邊。
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了,窗外的雨似乎停了。月亮升起來,弦月。他關(guān)上燈,拉開窗簾,一道月光照進書房,月光灑在他的裸體上,他像沐浴在黃河里。
他想起張娜第一次跟他來看黃河,在碼頭上,他站在她身后,她伸出雙臂,讓他也伸出雙臂。這個鏡頭是《泰坦尼克號》上露絲和杰克的經(jīng)典鏡頭,那一刻他隱約有一絲不好的預(yù)感,覺得不吉利,但他沒敢說;后來,他知道,也許那一刻的開始就為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
那一年的水真大,是他記憶中黃河最大的一次,莊稼全淹了。他們村成了孤島。黃河水把他們村包圍了,靠外的宅基不停地坍塌。家里沒有飯吃,眼看就要斷糧,爺爺決定帶著父親去河北岸要飯。那條船真小啊,二爺爺?shù)男∧敬駛€玩具。河北大集,村上各家都去了人,到集上去討飯。黑壓壓的人擠在船上,把船壓得吃水很深,船舷與河面在一條線上搖曳,混濁的水一漾一漾,涌進船艙,船艙里的水有腳面深。二爺爺大聲喊“人太多,再下去幾個”,可是哪有人聽啊,淹死也比餓死強啊,淹死一人,餓死可是全家。
那是一次不祥之旅。孟東野十歲,眼巴巴看著蘆葦般的小船飄飄搖搖朝遠處劃去。后來的幾十年,孟東野老是想起那個鏡頭。一葉小船載著一群視死如歸的鄉(xiāng)親朝洪水滾滾的黃河對岸駛?cè)?。天色陰沉,烏云像翻滾的河水。他和妹妹跟著奶奶和母親在家里等他們回來,家里的面缸只剩下最后一把面粉。奶奶把面粉抓到大碗里,澆上水,磕上了最后一枚雞蛋,攪拌了一下。母親已經(jīng)在廚房里燒紅了鏊子,柴火都濕了,她燒的是一塊箱子板——她的嫁妝。奶奶在鏊子上攤煎餅,小小的一坨用竹篾子一刮,就是薄薄的一大張。那煎餅真香??!他從來沒吃過那么香的煎餅。后來他讀到作家張煒的《九月寓言》,里面有專門一章寫“黑煎餅”,他又忍不住貪婪地流下涎水?!斑@可是救人命的煎餅??!”奶奶和母親舍不得吃,把煎餅留給他和妹妹。她們烙完了煎餅就去宅子前的大柳樹下坐著,眼神癡呆呆地望著遠處洪水滔天的黃河,“老天爺呀!別把人餓死了呀!”
天色暗下來,街上忽然像著了火似的涌動起來。
“不好了,船翻了,淹死人了!”有人哭著喊著往河邊跑。母親一腚坐在了地上,奶奶扶著柳樹好不容易站起來,邁著小腳蹚水朝大河邊跑,孟東野也跑了出去。
回來的時候起了大風(fēng),眼看到岸了,翻了船。二十多個人都翻進了黃河里,游上來十六個,死了七個。村上人把木桶、柜子都扔進河里,騎上去撈人。鄉(xiāng)政府也來了人,開進來兩艘快艇,把紅色的救生衣扔給在水里撲騰的人。三天后,七個人撈上來四個,都死了,白白胖胖,衣衫不整,肚子大得像鼓。爺爺是其中的一個,撈上來的時候手里還攥著一塊窩頭。一溜兒尸體擺在大堤的壩頭上,馬家渡口的家屬去認親,哭聲一直響了十幾里路。幸好父親沒事,他沒在這條船上。他是第二天回來的。那一天沒要到多少干糧,要飯的太多了,一群接著一群。父親狠了狠心去了孟東野姥娘家,他讓爺爺背著干糧先回來。后來知道,在姥娘家,他被姥爺?shù)囊桓髯于s了出來?!皾L,我沒你這門親!我也沒那個吃里爬外的閨女!”父親落荒而逃,在黃河邊上哭了一場。天快黑的時候,他沿著河堤去了河北岸的縣城,那里有他一個戰(zhàn)友,在糧站工作。父親走投無路,只好找他去賒些糧食。糧食賒到了,三十斤高粱,二十斤瓜干。第二天父親背著往回來,到了渡口才聽說昨天翻船的事。他急得像一頭牛,眼珠都紅了,背著糧食拔腿就朝二十里路外的潘家渡口跑,他知道那里還有一條船可以過河。
那幾日,整個村莊被死亡的氣息籠罩,淹死的、失蹤的人家哭聲徹夜不斷。撐渡的老船工二爺爺會鳧水,從黃河死里逃生爬上來,進屋就從里面插上了門,三天沒有下床。村上沒有人去找他興師問罪,但他自己終究沒有過去那個坎,等村上人埋了死者回頭找他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鎖在屋里好多天了。大家預(yù)感到不好,幾個本家用膀子撞開屋門,就見老船工直直地吊掛在屋梁上,身上已經(jīng)有了活蛆。
父親開始變得沉默寡言,雖然之前他也不愛說話,但這次之后,幾乎一句話也沒有了。父親水性不錯,也有一條小木船,他干著捕魚販魚的活兒,在黃河里撒網(wǎng)、下鉤,每天天蒙蒙亮出河收網(wǎng),中午把船開回來,用摩托車馱著魚到鎮(zhèn)上魚行里去賣。清水鎮(zhèn)誰沒吃過孟黑子的黃河鯉魚?
他身上魚腥味很濃,這是他留給孟東野最大的味道。他一直有個夢想,就是把家搬出黃河故道,搬到堤外平原上去,搬到鎮(zhèn)上去。這條河留給他的家族太多噩夢般的記憶了。孟東野那時候小,感受并不深刻,但已經(jīng)隱隱知道一些事。那條河在他們村頭有道二叉河,是黃河的分叉,水不流動,所以很清,可以看到底下的細沙,魚蝦也多。孟東野愛和紅林、喜鵲一起去這條河里洗澡。岸邊的大柳樹上一蓬一蓬的柳枝垂到水里,他們站著從樹上往下跳,像電視上奧運會跳水的運動員。他也常逮了黃河鯉魚或鯽魚,用柳枝串了拿回家去。母親是最反對他下水的,見一次打一次。孟東野逮了魚常避開母親,悄悄去找奶奶。奶奶有些癡呆了,并不管這些,她接過魚來撒上鹽,用泥巴裹上,再用荷葉包了塞進灶膛里去,給孟東野燒魚吃。魚燒熟了真香啊,奶奶還會把爺爺死時沒喝完的酒拿出來讓他喝。他抿一口,“咳咳咳”,酒辣得他直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后來,孟東野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回老家時捉幾條黃河鯽魚帶回來,放到魚缸里,再拉一大桶黃河水,原水養(yǎng)原魚。去他媽的發(fā)財魚吧!去他媽的錦鯉!去他媽的雪龍、鰻魚以及各種觀賞魚!這次回鄉(xiāng),他準(zhǔn)備先去五金商店買一個大的塑料桶,把黃河拉回來!
后來每一次際遇,無論是外出旅游,還是開會、采風(fēng)、領(lǐng)獎,只要出差的地方有黃河經(jīng)過,他都要到河邊去看一看。就那么站在河邊,他可以冥想許久。離開時他總要用礦泉水瓶帶一瓶黃河水回去——很黃很渾的黃河水。水帶回去放在書房書架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幾瓶了,經(jīng)過沉淀,現(xiàn)在每一瓶都澄得清澈見底,瓶底有一層厚厚的沙土。他把瓶子拿起來,晃一晃,那水馬上又混濁起來。啊,又是一條黃河在流淌!
水晃動起來,黃河就翻騰起來,不混濁還叫黃河水嗎?這個時候,他坐在電腦前寫字,靈感就會頻頻光顧,那些文字似乎也濕漉漉的,有文氣。
四十歲的生日,他回到了家。這么多年了,房子還在灘區(qū),一直沒搬到鎮(zhèn)上去,但聽說這次是真的要搬了。黃河灘區(qū)整體搬遷,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社區(qū)建在鎮(zhèn)上,樓房主體已經(jīng)起來,正在配套裝修。老房子置換,花不了多少錢。這也是他想盡快回去的原因之一。他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再不回來看看就找不到“老家”了。年底前一戶不留,全體搬遷住新房、過新年。四十年前,他出生在老房子里,那一年黃河水不大,莊稼豐收。在當(dāng)?shù)?,黃河灘區(qū)的孩子不用褯子,用沙土當(dāng)褯子。那沙又軟又細,閃閃發(fā)光,能吸水,不起痱子,還不硌人。孩子尿了、拉了,就直接墊上沙土,要多干凈有多干凈。尿完了拉完了,鏟子鏟出去,再鋪一層新沙,熱乎乎,軟和和。黃河灘的孩子皮實,都是沙土上滾大的。
他是早產(chǎn),生下來像個猴子,松皮拉草,皮膚又紅又黑,長滿細毛。娘缺營養(yǎng),接生婆上門來家里接生的,差點大出血。這事是奶奶告訴他的。長孫長子,孟東野從小備受呵護、疼愛,在蜜罐里慢慢長大?!熬褪屈S河的孩子,吃黃河水長大的?!睜敔斶@樣說。那時候,他生命中幾乎只有這一條河,他甚至沒見過其他地方的河,腦子里也就沒有河水不黃的概念。
“黃河了不起嗎?”
“黃河長啊?!?/p>
“有多長?”
“長到天邊,黃河萬里長嘛!”
“天邊在哪里?”
“長大了你就知道了?!?/p>
果然,三十九歲這一年夏天,他追蹤黃河來到了源頭。五千米的高原,讓他頭暈,高反得厲害。一路上越走人越少,樹也沒有了,只剩下草地,草地遠處是雪山,草也不見了。還有牦牛,草地上是一群一群的牦牛,藏族人養(yǎng)的,據(jù)說一頭牛一萬多元。肉他也吃了,可是咬不動,因為煮不爛。只是一路上他沒看見一個放牛人!牦牛隨意地在草地上吃草,有時候也到大路上來,行車得很注意安全。他們怎么分辨出是誰家的牦牛呢?就不怕別人偷牛嗎?他心里有疑問,問司機。“外人很少進來,高反氣都喘不動,哪有力氣去拽一頭牦牛?本地人都在帳篷里喝酒、睡覺,多一頭少一頭也根本不清楚,不在乎。”
這就是黃河源頭了。草甸子有一汪一汪的水,那么清澈。黃河的確很長,到這里來得坐飛機、坐汽車,地圖上從西到東,幾乎貫穿了整個國域?;貋砗笏秩チ巳牒??,正好趕上黃河口詩會,詩人們站在入??谔幵娕d大發(fā),朗誦詩歌,拍照。他一個人跑到海邊,看黃與藍交匯畫出的絕美的線。
浮橋要拆了。
這是母親在電話里告訴他的第二個消息。在他的記憶中,黃河浮橋已存在了十多年。這種巨大的鐵船組合成的聯(lián)合體,像航空母艦。第一次見到時,他很震撼。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樣的船可以排在一起牢牢地固定在洪水滾滾的黃河上。比曹操的戰(zhàn)船還結(jié)實嗎?比夫妻的結(jié)婚證還牢固嗎?那一年大學(xué)畢業(yè),他跟著張娜來到南方這個省會城市,這里有一座斷橋,據(jù)說是情人不得相見的地方——這又是一個不好的隱喻!張娜領(lǐng)著他來看斷橋,給他講那個流傳了千百年的愛恨纏綿的故事,他又想起在黃河邊碼頭上學(xué)泰坦尼克號上那對情人比畫的姿勢了。
那時候,他有些灰心。生活了半年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適合他。為什么呢?環(huán)境?天氣?張娜尖銳而占有欲又極強的愛?都是,也許又不全是。后來,他站在那條大河邊,突然醒悟,他之所以想要逃離,很可能是因為一條河。這兩條河太不一樣了,一條婀娜多姿,靜水流深,碧綠清澈;一條波浪滾滾,泥沙俱下,焦黃混濁。這里可沒有浮橋,幾公里長的跨江大橋氣派、高貴,一點兒也不像那條河上的浮橋,忐忑、漂浮、搖擺。
如今,浮橋真要拆了嗎?
浮橋的投資者,有當(dāng)年古渡擺渡的二爺爺過繼的侄子孟馳。他的第一桶金就是二爺爺半輩子積攢的渡河錢,后來他承包了維護黃河堤壩碼頭的工程,他帶領(lǐng)著車隊從泰山東山套里一趟一趟地拉來石頭,堆放在壩頭上,以備不時之需。幾年的工夫,他發(fā)了財,和幾個兄弟爺們兒出資去南方船舶廠訂購了十六艘鐵船,在黃河上架起了浮橋。浮橋開通那一天,他擺了祭品在黃河邊做了祭奠,有心的人看到他眼角上掛了淚滴。有人說他是為二爺爺贖罪;有人說他是子承父業(yè),為了將二爺爺?shù)倪z愿發(fā)揚光大。但不管怎么說,浮橋通車的那一天,可算是清水鎮(zhèn)破天荒的一件大事,可以載入史冊。
多少年來,孟東野很想去河北岸看一看,但都沒有成行。唯一一次尋親無功而返,也不是從黃河浮橋過去的。那偌大的鐵船,像戰(zhàn)艦。他禁不住想起赤壁之戰(zhàn)中曹操大軍連接在一起的戰(zhàn)船,但諸葛亮借助東風(fēng)火燒連營,這又是不吉利呀!他又想起來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夏天,他爺爺背著褡褳踏上二爺爺那艘木船時的情景,逃荒要飯的人啊,一條黃河淹沒了莊稼,他們只能鋌而走險。他終于理解了他們。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dāng)奈公何!”
他和張娜宛如河的兩岸。他有時候會這樣想,之前為什么在一起呢?他黃河般的皮膚和黃河般的洶涌吸引了她?還是她靜水般的婉轉(zhuǎn)和長江般的執(zhí)拗征服了他?那他們是如何渡河的呢?是一艘木船?機動船?浮橋?
如今,浮橋要拆除了。據(jù)說距離此處不遠的地方,黃河鐵路、公路橋即將竣工。屆時,去河北岸再也不用花錢上浮橋了,寬闊的黃河大橋四車道,限速一百二十公里,可以盡情馳騁。鐵路橋更雄偉,新高鐵會呼嘯著穿行而過,從此岸到彼岸只是瞬間的事了。當(dāng)年他托紅林從對岸新華書店買過一本《平凡的世界》,后來,那本書被他翻爛了,滾瓜爛熟,了然于胸。那也許又是一個暗示,否則,認那么多漢字干嗎呢?許多年以后,為什么他真的就干上了碼字的工作?天下的字那么多,每天排列組合,真的有價值嗎?
他又突然很牽掛那幾條魚,它們從樓頂瀑布奔瀉下來,摔死了沒有?如果沒有,它們又去了哪里?是不是順著下水道流進了汶溪,又順著汶溪流進了那條大江?
老房子破舊得不像樣子了。整個村莊都差不多。村人們都做好了搬遷的準(zhǔn)備,就在河堤外面,有一片大社區(qū),燈火通明,高樓大廈,醫(yī)院、學(xué)校、籃球場……新社區(qū)叫渡口新村。他沒想到村上的人都愿意搬。為什么不搬呢?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怎么不比住在河道里整天提心吊膽強?
“那地呢?咋種?”
“該咋種咋種,少不了你的地;不僅不少,平了村,地還會多起來。到時候開著轎車來種地唄?!?/p>
“農(nóng)民開著轎車種地?”
“咋?看不起咱農(nóng)民?孟東野你別忘本,咱們村現(xiàn)在就至少一多半比你有錢!”
“可是那浮橋……那鐵船……”
“浮橋是歷史了,這么些年我也賺得盆滿缽滿了,黃河大橋多方便。船是鐵的,還可以賣廢鐵?!?/p>
“那以后你干啥工作?”
“我呀,哈哈,這你不用操心了,我早就做好準(zhǔn)備了,開發(fā)房地產(chǎn)啊。這個社區(qū)就是我承建的?!?/p>
孟東野回來后和幾個堂兄一塊兒喝酒,酒喝的是國窖,煙抽的是軟中華。孟東野酒量不行,幾杯酒下肚就面紅耳熱,有些醉意。
“我走了,你們慢慢喝?!?/p>
“干啥去?這才喝了多少?”
“我想去看看浮橋,看看黃河?!泵蠔|野說話有些動情,眼圈有點紅。他不知道以后回到老家來,他還能去哪里看黃河呢?浮橋拆了,那個看了多少年黃河的地方還有嗎?
他揣著剩下的半瓶酒,還有一包剛拆封的香煙,朝浮橋原址走去。
這些年來,他每年都要去浮橋那里站站,到那個渡口邊抽一支煙。仿佛那里有一個人在等他,二十多年了,一直等著他。他記得很清晰,那一年,他十三歲,就在浮橋搭起的那一個渡口上,翻了一條打魚船。
船是后來被吊車吊出來的,父親人沒有找到。
他趴在岸邊哭,母親掙扎著要跳下去,被人死死拉住。后來,母親不跳了,一把摟住他,娘兒倆趴在地上哭。
河里漲水了,浪頭很大,旋渦也很深,人跳進去,比一只螞蟻還要渺小。
有一年,他順著黃河朝下游走,遇到了一對撈尸人。那里是一處開闊的淺灘,岸邊紅柳林里有一片沒有墓碑的墳堆。撈尸人是五十開外的兩個漢子,據(jù)說已經(jīng)撈了三十多年了。遇到上游來找的,找到了,賞幾個錢拉走,或者就地火化。更多的是無主的,政府有補貼,撈一個給二百塊錢。
“1993 年有沒有撈到一個黑胖子?”
“1993 年?多少年了,記不得了。哦,那一年發(fā)大水,撈了好幾個呢?!?/p>
“人呢?都認走了嗎?”
“認走了兩個,其他的要么順著河漂到海里去了,要么在那里躺著,呶!”
柳樹林里陰森森,沒有墓碑,只有一抔黃土。黃土堆上有洞,有老鼠或者黃鼠狼鉆進鉆出;有蟲子在唧唧鳴唱,和老家的蟲子唱法似乎并不一樣;樹上是蟬,叫得讓人煩躁。
“這一片樹林子出知了龜,晚上來摸知了龜?shù)谋裙磉€多!”
兩個人說著笑起來,露出黑黃色的牙齒。
那一年在入???,孟東野流下了淚,但轉(zhuǎn)瞬又笑了。那海水真藍啊,黃河的水真黃啊。偌大的濕地,有仙鶴飛來飛去,茂密的蘆花似雪,白得耀眼。
幾輛吊車正在拆浮橋,從河中心往兩岸拆。每拆開一艘船,孟東野心就咯噔跳一下。但拆掉浮橋后的河道顯得寬闊多了,那滾滾而來的黃河水也更急了,簡直一日千里。
【責(zé)任編輯】安勇
作者簡介:
喬洪濤,1980年生,山東梁山人,現(xiàn)居沂蒙山。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首屆齊魯文化之星。在《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散文》《散文選刊》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作品200余萬字,其作品被轉(zhuǎn)載和收錄于多種選本。曾獲萬松浦新人獎、奔流文學(xué)獎、齊魯散文獎、劉勰散文獎、銀雀文學(xué)獎、沂蒙文藝獎等。出版小說集《賽火車》《一家之主》,長篇小說《蝴蝶谷》。著有長篇散文《大地筆記》《湖邊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