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想寫首詩
大多數(shù)人試著放松,讓生活
從嚴肅變成不嚴肅
周末,我只想寫一首詩,找來紙筆
我想等窗外那些扛著命運奔走的行人
變成一個消逝的點之后就開始寫詩
我告訴我自己當州城的高大建筑
矮下身子與地平線齊平
一塊石頭蹲在大地上
像一個長者就開始寫詩
我告訴我相較于消逝的點
少年是后來人,讓他抬頭看天
混進大雁隊伍在天空試飛一會兒
盡管閃電有時會撕扯天空的幕布
室內(nèi)有桌椅和書籍、茶杯,角落里
有脫落的毛發(fā)和積塵,它們
從不相互擯斥
卻也不愿從回憶中找到值得信任
存在的事實,盡管我有些焦慮
一些陳詞濫調(diào)
已不能制成火把照亮一些消沉的
片段。我鋪開的白紙
就像鋪開一場大雪
文字是或深或淺的腳印,但是我
還不能理解雪,我還未騰空思想
不能理解某種單純的激昂的白
是否會對語言形成掣肘,上午
我到過市府路,在打字復印店
打一份發(fā)言稿
有著白凈面孔的店主不可能知道
剎那,我從心窩子里掏出一只灰雀
而他驚詫的眼神將形成
鳥籠子的豎條。所幸
一首詩大概就是一個出口
我們在答案揭曉前,習慣
保持過期的一致和深刻
如此甚好
天空開啟劇場,透出光,忽明忽暗
群山從古老中醒來,走向另一種古老
語言或詞語,其實也很古老
它們?yōu)闊o數(shù)驗明正身的眾生
開設過忍耐的祭壇
往往都是這樣,在你轉身的一瞬
河流的骨頭已被寂靜取走,只剩下
軟綿綿的流水,從賦形的思想中
向著更低處奪路而逃,盡管它
曾淹死過一匹野馬……如此甚好
如此,在城鄉(xiāng)接合部,遇見一個
熟悉的醉酒男人,讓他爬上巨人的肩膀
從高處向下俯視
??!日常的建筑、車輛、行人,
漸漸收縮,物事變小
正被肉眼無法觀察到的某種永恒的法則
捆綁,教育。如此甚好,讓他
必然忘記危險的
追趕和趨同,忘記金燦燦的糧食
和白花花的鹽,忘記寡婦鄰居
試圖用一團火焰交換少年的積雪
告訴我
告訴我,你等待的郵差是否會迷路
假如遇到極端天氣,請暫且獻出
你的溫暖居所,讓他躲避風暴、雷雨
告訴我,沙漠里的一滴水,如何
救活一條魚。我每天上班都路過
嘈雜的菜市場,知道世界并非咸魚
它有時是堅硬的,有時也是柔軟的
縣城十八屯石坎早已被無數(shù)來往的
腳步磨平。拾荒的老人,黃昏
像一池深深湖水曾淹沒他的頭頂
想起我母親一輩子迷信,她說
夜晚的貓頭鷹是在呼喊某人的名字
告訴我,移步的憂傷模仿后臺演員
僅換一副臉孔和腔調(diào)出場
多年來,我仿佛丟失過一塊生鐵
現(xiàn)在我急于找到它
用火淬煉,把它打造成一顆
亮錚錚的釘子把白晝和黑夜掛起來
把大海和內(nèi)陸掛起來
把語言和沉默掛起來
把一個人思想的
版圖掛起來——那有限的悲喜
啊,卻也抵不過火焰
及灰燼的洗禮。告訴我,光線簇擁的
少女是否帶來一粒種子,又或割腕的
刀片。她聽過風吹城市高低建筑的
口琴嗎?她看見風轉入山野為一只蟲子
撥動草木之弦嗎?等待得太久了,少女
穿墻而入,為妥協(xié)而貧窮的野心
飽滿起伏的胸部??h城十八屯石坎
早已被無數(shù)來往的腳步磨平
告訴我那倒著走路的人是誰?告訴我
人們習慣沿著物事
去披荊斬棘。沿著心的召喚的人
一次次被俗世擊倒
鹽
縣城銀行大樓的玻璃幕墻上,人影
交錯拉長。賣菜的老人,發(fā)絲上
有經(jīng)年的鹽霜。她怎樣才能傳遞出
找零硬幣的溫度?她手指微曲
悄悄告訴我這個季節(jié)不易破產(chǎn)
而一個下午就像一個鼓滿風的
食品袋。古老的鹽,原諒我還未
修行出草木般的淡然態(tài)度,原諒我的
思想不夠古老。歷史的官道上
鹽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鹽的尊嚴
就是人的尊嚴。在血管中奔跑的鹽
翻譯冰與火,光明和黑夜
唯有死者辜負、背叛過鹽
在另一個世界,有人省略掉
羞愧和舌頭。此時,我看見大地上的
匍匐者,在研細的反光晶體審判下
振作起來,仿佛被一個
恒久的符號扶起意志
建在山頂?shù)姆孔?/p>
黔之西南腹地,有人將房子建在山頂
建在語言稀疏之處,鷹要俯沖
神要站在高處,也得跟隨想象爬升
事實上,山頂風大,事物省略交談
各自謙遜地活著,但是否也省略了
生活獎勵的蜜和咒語?
草木鄰居,可以將房子主人引向深入
可以用孤寂扶穩(wěn)孤寂,丟掉
那些從記憶中打撈出的臉,在落雪的
故鄉(xiāng),形同為幽僻的詞語,擺下宴席
可以打開天窗,牧養(yǎng)一顆星子
邀一片云朵,裝飾屋頂。語言復蘇
讓拖出尾焰的噴氣式飛機,從房頂
轟隆隆飛過,患抑郁癥的旅客,試圖
飛向另一座城市,治療將要發(fā)生的事情
建在山頂?shù)姆孔颖厝活I受過一張
圖紙的專制,像這個雨夜
我路過咖啡館的櫥窗,那些交錯的
身影或思想,仿佛正在簽約一份新合同
而我知道,饑餓是下山唯一的路
也知道另一個維度里,時間
也是一所危險的房子
雨季漫長
一片殘葉的小船,擱淺在流水盡頭
一只螞蟻,拖走一只蒼蠅的肉身
雨季漫長,仿佛連死亡都是
濕漉漉的。雨水擊打在草木葉面上
如擊打在
盛放光線和語言的古老器皿
雨水是否抵達了天空口授的預言
在蒼茫大地上,如一個趔趄的人
倏然抵達未曾為自己辯解的命運
如一顆子彈,抵達未知的目標
一種真理喚醒另一種真理,雨季
漫長,我們隱藏發(fā)芽的虛空,假裝
與固執(zhí)的居所,簽訂一份合同
我們將成噸的謊言填充在
稠密的空氣中,然后
若有所悟,雨聲打濕世界,打開
窗戶的作者,搬運來一個新故事
——當我在林畔發(fā)現(xiàn)一只逃跑的
松鼠,這并非沮喪,而像雨季
消失的思想留下證據(jù)
山中即景
連日雨水,終于澆滅七月盛夏
這一次,我們要上山去
走訪一戶人家。每個人的胸腔里
都需要安裝一架頓悟,或調(diào)節(jié)
冷暖的壁爐。沿途鳥語,可以
修復一池山塘,螞蟻的律度
是在匆忙的人類面前,放棄經(jīng)驗
草木獸蟲陡增遺世之美
——一種思想曾在夜晚死去
想起古董般的月亮,掛在
浩瀚天幕,如一件破損的響器
被風觸動,再往山上爬升,我們
似乎距它又接近一些,想起
這些年來,堅硬的事物埋下暗疾
寂野,能否開出一具治愈的處方
在山埡口一彎草地,一匹灰馬
在草坪上啃食草芽,在它抖動
脖頸鬃毛,打出響鼻前,我確信
世界已趨于靜止,但是為何
我們的身體里響起了嗒嗒的馬蹄聲
它們仿佛被一條淺睡眠的河流
運送而來。抵達某個時間的地址
我們在山上走訪了一戶人家
這一次,我們會將命運的韁繩
輕輕地拴在一棵小樹,也許是一塊石頭
我們深知并非從某種完整的
缺憾中脫逃
荒城
驅(qū)趕走身體里的獸蟲、鳥類
或許是一片幻形的云
這一天來,它們被太多疲乏
和徒勞代替,它們有著不為人知的
羞怯。久居黔地,群山之中
在困厄中練習戒備,博愛,松弛
七月,飛龍雨水伸出舌頭,舔過
遠山和村鎮(zhèn),舔過毛玻璃
的屈服,通過它,我看見街面上
小販暫時澆滅喧嘩的烈焰,汽車
急促的喇叭似已發(fā)現(xiàn)偉大真理
提裙碎步的少女,還未長出
一副沉甸甸的乳房
啊,多么誠實的路徑。此時
我已忘記杯中茶水的味道,我將在
失去儀式的廢墟中返回
如這一天中,我曾關掉手機
登山及頂。俯視久居的小縣城
啊,那些發(fā)生在城中的悲喜
仿佛被陡然交換的身份,開鑿出
一道庸碌的光輝,我知道每一種
語言最終都將走向沉默,如同
知道內(nèi)心供養(yǎng)著一座生長的荒城
林區(qū)行車記
汽車在一大片林區(qū)疾駛。車燈
打在抽象的樹干和蹲著的矮灌叢
像光的荒誕投射在虛無之物身上
令人對它們的真實性
產(chǎn)生懷疑。夜晚蓬勃,風
原始的草寇在車窗外潛伏
汽車馬達聲試圖擺脫某種
兇險的糾纏。轉過彎來,一只
野生動物忽然橫穿公路
司機在驚詫中踩了一腳剎車
我的身體前傾。瞬息之間
卻在回頭的獸蟲眼眶里
窺見,嵌入黑暗凝聚的綠寶石
——仿佛被什么擊中,唯有黑暗
不接受黑夜的綁架和剝削
再多一點耐心,我們將
駛出這片林區(qū)
黑夜的負擔
那個摁下開關,在深夜枯坐的人
那個被俗套的子彈擊中思想
用一把戒尺測量
子彈飛行軌跡的人
那個在黑暗中掘土
在身體里安裝飛機跑道的人
停下來。試著呷飲一杯,黑色的
宗教??偟糜惺裁礈p輕黑夜的負擔
夜的攤鋪:有榮光、羞恥
有密謀者的檔案,無邊的欲望
迷途的酒鬼,一枚發(fā)光的詞語
能否成為夜的別針?晚年的博爾赫斯
并不需要用肉眼去觀察
這個世界,或許他只是
上帝安插在人們身邊的盯梢
但我們不相信上帝
就像我們從不相信死亡的蜜
會涂在余生者的乳房
事實上我們只相信時間
讓晝與夜,相互接受教育
要相信時間會安頓好一切
盡管時間也制造灰燼
宛如最后的縱火犯
【本欄責任編輯】林雪
作者簡介:
吳春山,男,貴州晴隆人。詩歌作品刊于《中國作家》《詩刊》《星星》《詩選刊》《綠風》《草堂》《山花》《飛天》《山東文學》《四川文學》《延河》《揚子江》《百花洲》《中國詩歌》《詩歌月刊》《詩潮》《新華文摘》等報刊,有部分作品入選年度選本?,F(xiàn)供職于鄉(xiāng)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