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漢琪

“這艘‘海洋石油286就是我們的360度全海景辦公區(qū)，旁邊就是我們全球首座十萬噸級半潛式生產儲油平臺——‘深海一號能源站?！焙Ｓ凸こ蘎OV（Remote Operated Vehicle 水下機器人）總監(jiān)韓超站在甲板上，環(huán)顧南海，侃侃而談。

2021年6月25日，由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簡稱“中國海油”）勘探開發(fā)的我國首個1500米深水自營大氣田“深海一號”正式投產通氣，標志著我國深?？碧介_發(fā)從300米向1500米的邁進取得重大進展。

海平面以下300米，是人類借助現在世界上最先進的裝備，所能達到的飽和潛水施工極限。而300米以下的深水區(qū)，離開ROV，人類寸步難行。

“別小看這個‘黃胖子，它由3萬多個精密部件組成，一個猛子扎下去，幾百米上千米，甚至馬里亞納海溝都能直接到底。前面兩個機器手隨隨便便單手就能拎起四五百公斤的重量。”

ROV技術涉及包括通訊、飛行、機械、計算機、遙感、海洋工程等多學科、多領域的融合，ROV領航員因培養(yǎng)難度大、培訓周期漫長、培養(yǎng)費用高，被業(yè)界稱為“深海宇航員”。

十四年砥礪，韓超在成為“深海宇航員”的路上堅定前行，從初級領航員一路升級，一舉成為全球最年輕ROV總監(jiān)，也成為第一次獲得此證書的中國人；他先后為中國海油培養(yǎng)出30多名ROV中高端技術人才，使外籍員工壟斷中國ROV技術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他帶領團隊從國內走向國際，在全世界打響中國ROV技術品牌……

韓超和團隊在青春淬煉中擔當使命，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海上安裝奇跡，把中國人的腳印穩(wěn)穩(wěn)留在1500米大海深處。

攻堅克難，邁向深藍

“中控中控，ROV已經到1500米?！?/p>

“中控中控，ROV已經到了采油樹北面，現在面前有一個MIV（化學藥劑注入）閥，請確認一下是不是這個閥?！?/p>

“先從側面橫著擺進來，手爪不要完全打開，只開一半，注意你的角度，手不要抓死?！?/p>

在“深海一號”十幾海里之外的深水多功能工程船“海洋石油286”上，韓超正和同事一起送ROV潛入1500米深海。

2019年6月，韓超進入“深海一號”大氣田項目。走向深海，對ROV設備穩(wěn)定性要求更高，ROV領航員也面臨巨大挑戰(zhàn)。在超千米深水區(qū)，對施工精度要求異?？量?，哪怕領航員的手指一次不受控的跳動，都可能帶來不可估量的巨大損失。

“我們負責打頭陣”，面對困難，韓超帶隊一馬當先。

“深海一號”大氣田作為國內首個1500米深水項目，大到一個數噸重的整裝設備，小到一枚螺栓的安裝，全都要依靠ROV完成，因此從前期的設計建造階段，到后期的安裝、調試，每一個流程都需要ROV的參與。

多年ROV從業(yè)經歷，讓他意識到，ROV大展拳腳的舞臺雖然在深海，但前期陸地準備工作的很多細節(jié)，卻能決定施工的成敗。

2020年5月，“深海一號”大氣田首條海底管線開始鋪設。在一次實物空間檢查中，韓超發(fā)現結構設計出了問題，腐蝕監(jiān)控系統(tǒng)設計建造時沒有考慮ROV的作業(yè)空間，“側面電氣接頭空間不足，需要增加間距”，韓超要求施工負責人進行修改。

由于測量工作已經完成，如再改變結構，之前的測量工作就成了無用功。施工負責人急了：“就差不到一根手指頭的距離，你們能不能想想辦法！”

“差一丁點也不行！”韓超深知，一旦ROV出現任何問題，只得中斷整個海上施工，沒有可替代方案，每天成百上千萬的成本白白流失。后來在韓超的堅持下，海油工程“深海一號”總包工程項目常務副總經理王會峰主持，經過各方論證，對CMS系統(tǒng)安裝位置和面板設計進行了修改。

正如演員在登臺前反復排練一樣，出海前，韓超要把所有施工程序爛熟于心，做到萬無一失。在陸地技術審核和檢查過程中，他帶領ROV團隊完成水下生產系統(tǒng)操作空間檢查1500多項，識別并解決20多處作業(yè)風險。在巨大水壓下，ROV的穩(wěn)定性對于施工安全和效率至關重要。為此，韓超牽頭制定了科學的設備保養(yǎng)程序，每次ROV設備下水前，操作人員都需要按照包含50多個細項的清單進行逐項檢查、測試，只有各項性能100%達標，設備才能下水。他還根據項目特點，配備200多套不同的工具，確保所有水下作業(yè)完整覆蓋，最大限度確保施工作業(yè)的安全性和連續(xù)性。

安全和效率兩手抓。在對“深海一號”大氣田海管路由預調查作業(yè)中，韓超發(fā)現，ROV收放一次需耗時平均2小時。他帶領團隊創(chuàng)造性地將定位信標全部改成ROV系統(tǒng)供電，經過這個小小改動，ROV在深海施工中一次性“憋”了219小時，刷新中海油ROV單次下水最長時間記錄，一次節(jié)約成本超過900萬元。

1500米深海之下，ROV就是領航員的眼和手，維護著“深海一號”安全運轉。他們眼睛要盯著九臺顯示器和各種傳感器數據，左手操機械手，右手“飛”ROV，腳踩收放踏板，同時還要對船舶、水下機器人、水下設施的位置了如指掌。

韓超笑言：“要想‘飛好ROV，必須‘人機合一才行?！?/p>

2021年3月9日，“深海一號”大氣田主臍帶纜施工在夜幕中進行，在UTH（臍帶纜終端接頭）和SDU（水下分配單元）對接過程中，由于水深太深，UTH接頭偏轉達110度，兩臺ROV多次糾偏嘗試，均以失敗告終。

他立即讓團隊暫停對接?！霸诰薮蟮呐ちο?，繼續(xù)操作可能會導致臍帶纜接頭損傷或兩臺ROV纏繞損壞?！睌[在大家面前的似乎只有把臍帶纜打撈到水面，進行調整后重新回接這個方法。

從1500米的海底打撈臍帶纜，何其容易，拋開施工上百萬的待機成本，打撈過程中臍帶纜一旦損傷，“深海一號”的“中樞神經”將面臨癱瘓，“625”的投產目標也難以保證。

面臨巨大的壓力，韓超思索再三，根據經驗，他先操縱一臺ROV將UTH拉起離開海床，又用另一臺ROV密切配合，在臍帶纜運動過程中將其回轉并精準判斷出纜體扭轉角度，成功和SDU實現成功對接，化解了險情。對講機中傳來的掌聲、歡呼聲久久未息。

4月7日，“深海一號”大氣田7根臍帶纜海上安裝作業(yè)順利完成，較計劃工期整體提前了22天，節(jié)約成本2800多萬元。

5月28日，“深海一號”能源站全部設備安裝工作完成，水下和水面生產設施完美實現連接，意味著整套生產裝置已具備投產條件。

6月25日，投產當天，韓超和團隊依然毫不松懈，為了即將到來的神圣一刻，反復測試檢查，確保萬無一失。

“在國際上要造這樣一座十萬噸級的生產儲油平臺大概需要33個月，我們僅用21個月，通過我們的努力，讓我們國家在1500米的水深站穩(wěn)了腳跟，我覺得這一輩子都值得了?！?/p>

近年來，除“深海一號”大氣田項目外，韓超作為ROV總監(jiān)，還帶隊完成國內首個深水自營油田群項目流花16-2、首個自主實施超千米深水水下工程總包項目流花29-1，推動我國深水施工技術從300米大幅提升至1500米……種種成績背后，是韓超自己才能真切體會的艱辛。

初心不忘，今試鋒芒

1986年，韓超出生在山東青島。學生時代的他偏科嚴重，對數理化情有獨鐘。高中時，韓超就讀的學校開設了在當時并不算普及的計算機課，一下燃起他的興趣，臨近畢業(yè)時，他已經基本掌握了C語言，能達到計算機三級的水平。

在高考中，韓超發(fā)揮并不理想，考上省內一所大專，學習電氣工程。畢業(yè)后，他先后在兩家公司就職，從事電氣設備管理和自動化設備生產線的相關工作，在一線積累了不少現場維修經驗。

2007年，韓超看到海油工程維修公司招聘水下機器人領航員的通知?！爱敃r不知道什么是水下機器人，對機器人的印象就是小時候看的變形金剛，覺得挺酷的，就去應聘?！?/p>

到深圳公司入職那天，韓超滿懷憧憬。一下飛機，就被六月深圳潮濕的空氣“噎”住了，感覺“呼吸不動”。從機場打車，走到繁華的市中心，出租車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xù)一路向前?！把矍奥氖徚耍际歉劭?、碼頭，路都沒修好，塵土飛揚，和我老家縣城差不太多?！?/p>

終于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個并不起眼的二層小樓。辦完入職手續(xù)后，韓超迫不及待讓同事帶著自己去看看期待已久的“機器人”，同事一指旁邊空地上的集裝箱，“里面那兩個就是”。看著眼前兩個3米見方、通體黃色、帶著幾條觸手的“胖魚”，韓超心涼了半截，“有種‘上當的感覺，落差太大了”。十四年前，海油工程僅有的兩臺ROV——VENOM 5和QUARK，能勝任的作業(yè)任務僅限于導管架安裝支持和海管鋪設支持，已經是屬于“元老級”的設備了。

入職之初，韓超在場地一線工作。那時ROV團隊自有人員不過十余人，海上作業(yè)以及設備維修均以外籍人員為主。中國員工沒有任何培訓體系，也沒有任何實操機會，每次下水的時候都是站在外國人背后看，機器的維修、保養(yǎng)、打磨、除銹這種臟活累活都是中國員工在干?！袄贤馐俏覀児蛠淼?，但他們那種傲慢的態(tài)度，就好像他們是甲方一樣?！?/p>

血氣方剛的韓超憤懣、不甘，可他心里也明白，沒有操作權就沒有話語權。從那以后，他幾乎天天泡在控制間和維修間里，給外國領航員“打下手”，實則抓住一切機會學習。通訊系統(tǒng)和電氣系統(tǒng)是ROV的“靈魂”，這恰恰是韓超多年學習、工作積累大量經驗的領域，他上手很快。

語言關是韓超的另一大挑戰(zhàn)。ROV設備全部由國外進口，這個由上萬個部件組成的復雜機械，英文說明書有幾大本。韓超一個一個查單詞，再對照圖紙找到零件，記在腦中，一天要背好幾遍。“因為總用手機查單詞，一個南非的外籍員工還向公司投訴我，說我上班時間玩手機”，他笑著回憶。

憑著自己這股韌勁，僅一年多時間，韓超成為團隊中把設備原理“吃透”的第一人。

海油工程當年僅有的兩臺ROV，一臺設備老舊，故障不斷，另一臺屬輕工作級，作業(yè)能力有限。這就導致了即便是相對簡單的作業(yè)，ROV設備故障率和作業(yè)風險也是居高不下。

就在這樣一窮二白的條件下，通過一次次設備故障維修和風險應急處理，韓超積累了自己的一套ROV作業(yè)經驗。故障的成功排查、任務的順利完成和險情的成功處理也不斷激勵著他，他下定決心要把ROV這份事業(yè)做到極致，要讓公司的ROV水平享譽國際。

韓超介紹，在海洋石油工程領域的中大型項目里，尤其是深水項目，都要配備一名ROV總監(jiān)，從項目前期設計、建造再到海上安裝等，ROV總監(jiān)需要全程介入。一名專業(yè)技術過硬、經驗豐富的ROV總監(jiān)能夠在此過程中識別作業(yè)風險、全方位提供改良意見，為項目成功實施保駕護航。因此，在海洋石油工程領域，ROV總監(jiān)具有不可替代性。

日復一日勤學苦練，僅用8年時間，韓超便跨越一級領航員、二級領航員、高級領航員、ROV監(jiān)督四個級別，通過全英文專業(yè)考試，成為首個獲得國際權威ROV總監(jiān)（需）資質證書的中國人，也是當時國際上最年輕的ROV總監(jiān)，將ROV操作權和話語權緊緊地抓在手里。

在此過程中，他意識到，由于ROV屬于多學科交叉型行業(yè)，從業(yè)人員必須是高水平的復合型人才，培養(yǎng)一名合格的ROV從業(yè)者需要極大的時間與經濟成本。他下定決心，在公司組建中國人自己的作業(yè)隊伍，利用各種項目機會組織公司自有ROV人員學習，從圖紙講解、ROV飛行到故障處理、應急情況處理，從備件管理、設備維修到團隊管理、安全分析，每一個成員都像海綿一樣從每次作業(yè)中吸取教訓，一點一滴積累寶貴經驗。僅用5年時間，他牽頭建立的QUANTUM ROV團隊就具備了“全華班”的作業(yè)能力，掌握操作權和話語權。

蓄勢待發(fā)，進軍國際

2012年，韓超領銜的“全華班”已日趨成熟，在行業(yè)嶄露頭角，他們也開始嘗試著擺脫外籍人員的協助，獨立執(zhí)行了海油工程第一個深水項目——“荔灣3-1項目”深水海管鋪設水下支持。

“荔灣項目水深跨度從200米直至水下1500米，ROV第一次執(zhí)行超深水作業(yè)，當時又正值臺風季”，作業(yè)難度大，韓超和團隊如履薄冰。

ROV這次的重任之一，是要將重達40噸的海管鉤，卡進掛環(huán)。幾次下潛ROV，因為涌浪太大、海況太差，不得不回收。海底暗流湍急，海管鉤頭上下起伏，稍不注意就會令數千萬的ROV粉身碎骨；如果掛不上，項目停工，一天的成本就高達幾百萬。

頂著巨大壓力，韓超帶領ROV團隊進行緊急研究，最終提出“引導纜帶入鉤頭”的創(chuàng)新性做法。他通過觀察鉤頭的起伏頻率，看準涌浪間那不到1秒的穩(wěn)定間歇，將掛環(huán)一舉卡進了鉤頭，看似一氣呵成的動作讓在場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在降低作業(yè)風險的同時，將原來需要數小時的掛鉤過程縮短到僅半小時。

“荔灣3-1項目”的順利完工也打破了國內多個第一，國產新船“海洋石油201”第一次施工作業(yè)、我國第一次自主鋪設深水海管、ROV第一次執(zhí)行超深水作業(yè)、首次實現連續(xù)水下作業(yè)超過7天，單個項目中ROV作業(yè)總時長超過2500小時等，助力項目提前完工，節(jié)省近千萬成本。

2014年，海油工程第一艘工程船舶海洋石油289入列，該船配備兩臺FMC HD ROV，韓超受命組建了第一支HD ROV作業(yè)團隊，并在2015年2月迎來深圳公司首個國外項目——馬來西亞軟管鋪設項目。

這次，韓超和他的團隊不是向深水發(fā)起挑戰(zhàn)，而是要迎來9-25米范圍的超淺水作業(yè)。

針對ROV存在受船舶推進器影響、潮汐影響、被漁網等漂浮物纏繞等一系列風險，韓超緊急組織船方、項目組開展專門工作安全分析，創(chuàng)新性地通過對大數據的綜合分析與研判，制定合理的施工方案，一舉突破國際行業(yè)指導的30米水深作業(yè)限制，并實現超淺9米作業(yè)水深，對項目圓滿完工起到決定性作用，并獲得DAYA業(yè)主書面表揚。

在為公司第一個國外工程項目畫上完美句號的同時，韓超和團隊逐步嘗試突破國際ROV作業(yè)標準，并逐漸形成更高水平的行業(yè)標準，在之后的番禺海纜搶修等項目得到驗證，成為今后作業(yè)的參考標準。

“300米以下，潛水員到不了的地方，只能靠ROV。機器人故障了、效率低了，意味著所有人都要停工，每分每秒都是成本，壓力太大了?！倍趬毫Ρ澈?，韓超也體會過屬于自己的“高光時刻”。

2018年，韓超帶領HD ROV團隊遠赴卡塔爾NFA WHP3項目，要完成立管安裝、飽和潛水支持、路由調查等一系列作業(yè)。根據合同中業(yè)主的要求，ROV需要對海管進行三個視角調查，并對每個陽極進行測試。在沒有攝像頭支架的情況下，臨時在兩只機械手臂上加裝了攝像頭，但經過海管陽極測試時，又需要重新調整機械臂。工作量大，費時費力，韓超對設備原理熟悉掌握，積極鉆研，重新對ROV機械手的動作指令編程，一鍵搞定了原來需要兩人配合10分鐘才能完成的操作。

后期，因為項目工作計劃調整，導致整個工期拉長。如在三天之內無法完成全部工作，波斯灣的超強臺風，會令整個船隊待機數天，損失無法估量。外籍施工總監(jiān)詢問外籍項目經理，“我們的工作什么時候結束”。項目經理說，“你不要問我，我決定不了，你去問問Han吧，現在全看他了。”

“那一瞬間就來了精神”，韓超回憶，“行行行，我們馬上下水”。七十多個小時連續(xù)作業(yè)，困了就喝咖啡頂一頂，撐不住了，就靠在椅子上瞇幾分鐘，最終保障項目順利完工，得到業(yè)主盛贊。

十四年來，韓超和團隊幾乎踏遍中國海油南海和東海每一個片區(qū)，在伊朗、緬甸、卡塔爾、沙特，他們也同樣通過硬實力，收獲一個又一個來自國外業(yè)主的贊譽。

31歲的韓超成為行業(yè)內最年輕的ROV持證總監(jiān)，近年來，他一直致力于將團隊推向國際舞臺，帶回國際最前沿的ROV深水作業(yè)經驗，助力中國“深海宇航員”人才隊伍的搭建和人才培養(yǎng)體系的完善。未來5年，韓超將著眼ROV國產化目標?！拔覀儾坏凶约旱念I航員隊伍，還要掌握ROV設備自主制造和軟件自主開發(fā)關鍵技術，為此我們已準備多年，一定要實現實質性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