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辰
劉文典自幼聰穎,20歲就名滿大江南北。他在日本時曾與魯迅一起,師從章太炎學《說文》。劉文典不僅從章太炎身上習得一身學問,還繼承了老師的恃才傲物,且青出于藍。
劉文典面目黧黑,身形瘦削,聲音尖利急促。他總是煙不離口,而且平衡掌握得很好,坐在顛簸的馬車中,手不釋卷,嘴上的煙灰也不見跌落。煙頭粘在他的嘴唇上很牢固,即使與人說話也能自然如常。
為學生們講課時,劉文典喜歡叼根兩尺來長的竹制旱煙袋,一邊喝茶一邊解說文章的精妙。有時候,他雙眼微閉陷入沉思,進入自己的世界神游,半天嘴里才吐一詞,還含糊不清。興起時,即使天色昏暗,早已下課,他也渾然不覺。
有一次,劉文典只上了半小時的課,就忽然宣布下課,通知學生們下星期三晚飯后七時半繼續(xù)上課。事后,眾人才明白,那天是農(nóng)歷五月十五日,先生是想在月光下講《月賦》呢!
到了那晚,一輪明月高懸,校園廣場上,劉文典著一身長衫端坐案前,底下是一圈學生,沒有座位的就席地而坐。劉文典像集市上的說書人一樣,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微風輕拂,一派超塵拔俗狀。許多教授和學生聞訊前來圍觀,人群越聚越多。
皓月當空,清輝遍地,講者揮灑風流,聽眾如癡如醉,儼然穿越到了魏晉時期。后來,許多教授紛紛效仿他,在校園廣場設(shè)座講課。
劉文典旁征博引、恣肆汪洋、自成一格的授課方式不僅受到學生的熱捧,還引來同事的觀摩,大學者吳宓就常坐在最后一排聽他講課。逢講詩歌,劉文典必搖頭晃腦,低吟淺唱,講到得意處,忽地抬頭睜眼向后排張望,問道:“雨僧(吳宓字)兄以為如何?”每當這時,吳宓便會起立,一邊點頭一邊恭敬作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兩位名教授一問一答,惹得全場竊笑不已。
劉文典自負道,天下懂莊子的只有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周本人,一個是他,而全天下研究莊子的人可以歸總為半個。所以他每次上課講《莊子》時,開頭第一句總是:“《莊子》嘛,我是不懂的,也沒有人懂!”
劉文典用多年時間潛心研究莊子,頗有心得。1939年,他出版了《莊子補正》一書。國學大師陳寅恪看完此書后,大筆一揮主動作序,劉文典如獲至寶。對陳寅恪,劉文典除了欽佩其淵博學識外,更欣賞他的自由思想、獨立精神和人格力量。
一日,西南聯(lián)大師生躲避日機空襲。劉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偶像陳寅恪年老體衰,趕緊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著陳寅恪往城外跑,邊跑還邊嚷“保存國粹要緊”。
陶光是劉文典的得意門生,曾跟隨他??惫盼?。陶光??薄读凶印窌r很不嚴謹,常說這說那,劉文典批評他:“才子是才子,學者是學者,??本褪切??,不要東拉西扯,要像法官舉證,靠事實說話。”
陶光有段時間沉迷聽戲,怠慢學業(yè)。一見面,劉文典對他就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陶光忍無可忍,正要頂嘴,劉文典卻使勁拍著桌子,厲聲說:“我對你寄予厚望,就靠你成名成家,他日作為吹牛本錢,你卻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何其悲哉?”陶光聽罷又羞愧又感動,趕緊扶老師坐下,奉上香茶,潛心向?qū)W。
劉文典教學生寫文章,僅授以“觀世音菩薩”五字??创蠹以评镬F里,他解釋說:“觀”乃多多觀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講究音韻,“菩薩”則是要有救苦救難、關(guān)愛眾生的菩薩心腸。眾人恍然大悟。
劉文典反對白話文,看不起新文學,對講授白話文寫作的一位老師尤其蔑視。一次,在討論該老師從副教授提升正教授的教務(wù)會議上,大家都舉手同意,只有劉文典表示不滿,他說:“他是我的學生,他都要做教授,我豈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嗎?”
有一回劉文典在西南聯(lián)大上課時,偶然提起與魯迅曾為同學之事,說的時候還舉手伸出小拇指,不置一詞。是褒是貶,無從得知。后來,有人重提此事,當面責問劉文典公然用小指比喻魯迅是何居心時,他坦然一笑,“用小指比魯迅是尊敬他的意思。拇指表年長,小指當然指年少。魯迅在我們同窗中最年輕有為,我敬佩他是當代少年才子。你既尊敬魯迅,就要好好學習魯迅的著作?!币环捳f得對方啞口無言。
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quán)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wù)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文典拒絕了,并擲出一句震驚教育界的話:“大學不是衙門?!焙髞恚Y介石雖如愿以償,可是在他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并沒有隆重的歡迎場面。劉文典見到蔣介石,既不脫帽,也不行大禮,蔣介石心生不滿,問道:“你就是劉文典?”劉文典回道:“字叔雅。”兩人不歡而散。
后來安徽發(fā)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劉文典揚言:“我劉叔雅非販夫走卒,即使高官也不應(yīng)對我呼之而來,揮之而去。我?guī)煶姓绿?,早年參加同盟會,曾任孫中山秘書,聲討過袁世凱,革命有功。蔣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見面時,劉文典稱蔣介石為“先生”而不稱“主席”。當蔣介石要求他交出鬧事學生時,兩人沖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文典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后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guān)了一個月才獲釋。
此事引起學界一片嘩然,魯迅也寫《知難行難》一文表示支持。章太炎對劉文典的氣節(jié)甚為贊賞,在病中特意作對聯(lián)相贈:“養(yǎng)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卑阉茸鞲矣陧斪矙?quán)貴的“禰衡”。
盧溝橋事變后,日軍占領(lǐng)北平,劉文典未及時隨校南下,被日偽政權(quán)盯上了。有人前去做說客,請劉文典為“維持會”做事,聲明政府可偽,教育不可偽,邀其共同維持教育,抵抗奴化。來人說得冠冕堂皇,劉文典面露鄙夷,提醒他國家民族大義當前,尤其要保住文人氣節(jié)。聽罷,來人冷汗淋漓,倉皇離開。
為逼劉文典就范,日偽政權(quán)上門交涉。劉文典身披袈裟端坐椅上,口吐煙圈,冷眼斜視,一言不發(fā)。翻譯官見狀,喝問:“你精通日語,太君問話,為何不答?”劉文典冷冷回應(yīng),“我以發(fā)夷聲為恥,只有奴才才甘當日本人的胯下走狗?!?/p>
1949年,昆明解放前夕,胡適幫劉文典一家辦好去美國的簽證,劉文典卻堅辭不受,他說:“我是中國人,為什么要離開我的祖國?”
1958年,劉文典寫下“誰將六代興亡恨,往事從頭細與題”的詩句,正想在研究學問的路上大展拳腳時,卻突發(fā)急癥不幸身故。在颯颯風聲與蕭蕭落葉相伴中,一代國學大師劉文典走完了一生,在他看似輕狂桀驁的表象下,深藏著一份沉郁熾烈的赤子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