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進兵地融合發(fā)展,推進文化潤疆工程,貢獻文學藝術的精神力量,是文學期刊責無旁貸的使命任務。《回族文學》擔當作為,自2021年第5期起陸續(xù)推出“兵地情”專輯,刊發(fā)反映兵地生活主題的散文、特寫、詩歌,要求短小精悍,見微知著,充滿生活氣息,具有時代元素。征文對象主要是昌吉州地方作者與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作者。歡迎積極參與!主題欄請注明“兵地情”專輯。
秦安江
5月初的一天,我們懷著新奇而興奮的心情,驅車前往位于昌吉市西南二十多公里處的軍戶農(nóng)場。這是個東西十四公里,南北十公里,人口約一點八萬人,年產(chǎn)值四個多億的中型國營農(nóng)場。
凡我到過的團場,團(場)部面貌大致一樣,寬闊的柏油馬路兩邊街燈林立,商鋪、餐館、賓館、烤肉攤沿街排開,大十字、小十字把團(場)部分成若干方陣,方陣里坐落著各種風格的建筑群,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團場職工就居住在建筑群里,開轎車騎摩托,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半農(nóng)半城生活。
建筑群風格,取決于援建省市的建筑特點,北方建筑粗獷、簡潔,南方建筑精巧、靈動。皆因山水不同,文化不同,不存在高低優(yōu)劣。千百年來不同傳統(tǒng)持續(xù)不斷地保持生命力,是生存法則使然,一如北京恢宏大氣,上海堂皇富麗,誰也不能取代誰。
第六師為山西省援建,軍戶的建筑風格自然是突出的北方特點:厚檁大窗,紅頂黃墻,深院高柵,寬街窄巷……平實而古樸,優(yōu)雅而氣派,如果換成白墻灰瓦,有石徑溪流點綴,還真疑為置身于平遙古城。
已是午飯時間,我們的車開過一條又一條街,我們想找南方小吃。突然,一家“重慶酒家”門臉進入我們視線。
老板娘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少婦,皮膚白皙,五官是典型的川妹子型,一條牛仔短褲下繃出兩條豐滿的長腿,像兩條白藕在餐廳里不停游動。我們點了幾樣小菜,邊品味邊與她聊天。
老板娘兩口子本在重慶農(nóng)村老家種地,可村里年輕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邁不動腿的老人和孩子,勉強打理村頭那些水田。收成多少沒關系,外出打工的親屬會給他們寄錢來。于是他倆禁不起誘惑,也背起行李走西口,來到烏魯木齊,在西大橋旁邊的文化宮夜市賣串串香。開始收入不錯,每天深夜收攤后小兩口躲在出租屋里數(shù)票子。自2009年后,晚上出來吃夜宵的人少了,錢掙不上了,小兩口便打起背包果斷撤離,跑到浙江寧波擺食攤謀生。老板娘說小本生意面對的都是民工,利薄稅費又高,兩年前實在維持不下去,又離開寧波返回新疆。他們這次聽朋友建議,直接來到城鄉(xiāng)結合部的軍戶農(nóng)場開店。
我問老板娘:在這里生意還不錯吧?
老板娘說:馬馬虎虎。
我說:馬馬虎虎是個什么意思???
她說:除去房租一萬五和稅收,一年也就掙個二十多萬吧。
我被嚇了一跳,二十多萬還馬馬虎虎,我和妻子工資加起來一年也才十萬冒頭,這些老板對生活要求也太高了。
正說著,幾位食客掀簾而進,滿嘴的甘肅口音。我從小在團場長大,后又到團場工作過幾年,團場職工的神態(tài)、做派還有口音,與地方農(nóng)民是不一樣的。這幾個人我斷定不是軍戶的職工。
我悄聲問老板娘,老板娘果然說他們是從內地來搞建筑的民工,并說這兩年團場工程多,民工也多,所以吃飯的人也多。
她說的工程是指援疆省市幫助團場發(fā)展的援建項目。援建項目是有規(guī)劃的,城鎮(zhèn)化建設告一段落后,也就是職工保障性住房建好后,就轉向其他項目,比如水利工程、農(nóng)田基本建設。
我很感慨,對老板娘說:“國家舉全國之力援建新疆和兵團,是中央的戰(zhàn)略決策,加上我們自身的努力,不把團場建好是不會罷手的。你放心,團場會越來越好,人口會越來越多,你的飯館生意也會越來越興隆的?!?/p>
出了重慶酒家,回首再望一眼餐館門臉,猛然想起前不久場里舉辦的摘野菜節(jié),這家餐館是指定的接待餐館,我在宣傳冊頁上見過。
我見到它的時候,它正站在離我十米遠的馬棚外休息。它開始是屁股朝著我,肥大的屁股在陽光下泛著光。不過它是一匹黑走馬,是這一片地方跑得最快的一匹公馬,是每次賽馬會上掙得獎金最多的一匹馬。我猜想人和馬的區(qū)別,主要在屁股上,人屁股越大跑得越慢,馬屁股越大跑得越快。
過一會兒,它稍稍動了一下,把它的側面橫在我的視線里。我驚呆了,我看到了一匹體形完美的馬。盡管它靜止得像半睡眠狀態(tài),依然使我展開想象,似乎看到它在草原上奔跑時的樣子。我那年在昭蘇草原的軍馬場,見到過三匹汗血寶馬,一匹黃色,一匹紅色,還有一匹黑色,它們被拴在相距不遠的三個柱子上,一個下午頭和蹄子不停地動,樣子高傲得不得了。據(jù)說那三匹汗血寶馬是剛從土庫曼斯坦買來的,每匹都在百萬美金以上。那天他們都走了,我依然站在那三匹馬的旁邊,久久不肯離開。那是我見過最令人震驚的馬,它們的身架、毛色和氣度,讓我說不出一句話。尤其那眼神,根本不像剛來到一個新地方,好像昭蘇就是它們世代生存的故鄉(xiāng)。我今天在軍戶見到了同樣讓我震驚的馬。
馬木提老漢是黑走馬的主人。馬木提老漢與我交談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眼神非常不集中,老往他的黑走馬那里瞟,就挪過幾步靠近我,企圖攔住我的注意力。他以為我是個重要人物,想與我商定舉辦下次賽馬會的時間。他的唾沫星子不時噴到我的胳膊上,有時也到臉上。我不便去擦,怕他認為我對他不禮貌,但又真想去擦,他實在已經(jīng)對我不禮貌了。我便裝著無所謂,很隨意地伸個懶腰,把兩只胳膊舉到頭上畫個圈又緩緩放下,嘴里還很舒適地哼哼兩聲。那一整套動作非常自然,在外人看來,一個聽話聽累的人做這樣一個動作,是再自然不過了。其實我在舉起胳膊的時候,用卷起的袖邊,已悄悄把臉上還濕著的那幾塊唾沫抹去了。
其實我與馬木提老漢沒什么可交談的,我既定不了賽馬會時間,又撥不出??钚蘅樫愸R場,形式主義地問問家里幾口人,年收入多少,沒有任何意義。況且他半生不熟的漢語多半我得去猜,才能明白他大概說的是什么。我只是一個觀光客,來看看軍戶的賽馬場,見見這些在整個昌吉地區(qū)多次賽馬拿冠軍的騎手們。雖然騎手們年齡偏大,有些甚至超過了馬木提老漢,但他們的精氣神已經(jīng)滿足了我的好奇心。
黑走馬依然在離我十米遠的地方靜靜站著。今天沒有賽馬會,依然來了的那些騎手一直都坐在涼棚下喝奶茶。我忘了馬是站著睡眠還是臥著睡眠,但那匹站著的黑走馬給我的印象就是一直在睡覺。
馬木提老漢在我臨走時告訴我,他的這匹黑走馬是焉耆馬品種,已經(jīng)滿八歲,不少人出高價他都沒賣。馬木提老漢見我始終很少說話,就對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他說的是無論誰出多少錢,他的黑走馬也不賣。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走了。他最終認定,我是一個專程趕到這里,又不愿多出錢就想買走他黑走馬的人。
這里只是十萬只蘆花雞中的一小部分,但我覺得已經(jīng)很多了,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一樹林子都是。從三屯河過來就是這片樹林,一直延伸到五連柏油路,那么大一片足有幾千畝。密密麻麻的蘆花雞撒在樹與樹之間,壟與壟之間,像撒在大地上花花綠綠的錢。都是大人拳頭那么大的蘆花雞,它們從蛋殼里出來才兩個月,還要在林間跑四五個月才能長到一懷抱那么大。那樣就可以賣到大價錢了。一只蘆花雞賣一百五十元,軍戶有十萬只。但現(xiàn)在不能賣,雖然這個季節(jié)想吃雞的人很多,卻賣不出錢,沒有人會那么傻。這就像做了半輩子好事的人突然想做一件壞事,他的品性會抵制他,他生活的那個圈子里的口碑,也會一口唾沫一口唾沫把他淹死。
我去到那片林子,看見有兩人在棚子里忙活,就過去搭訕說,有這些蘆花雞你們可發(fā)財了。兩個人轉過頭,很謙卑地說,我們是干活的,老板在那邊。說著用手指了指房子背后。他們確實不像老板,老板見生人要么故作矜持,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潛臺詞是老子腰里纏的全是錢,你算個什么東西;要么微笑直視你,間或點一點頭,向你發(fā)出談生意的信號。但不管什么表情,絕不會讓人感到謙卑。
我就問那兩個謙卑的干活兒人是哪里人,他們說寧夏人。我感到特別新鮮,這里居然還有寧夏人。我從小在農(nóng)場長大,后又到過許多農(nóng)場,哪里人都會碰到,就是沒碰到過寧夏人。我沒到過寧夏,幾十年天南海北跑,也只見過幾個寧夏人。那年我在??谝患覉笊缱鲇浾?,一次去三亞采訪,當接待我的三亞市政協(xié)那位中年人得知我來自新疆,立即熱情倍增,他說他是寧夏人,并勸我也留在三亞,兩個西北人在天涯海角做個伴。那時我年輕,可誘惑的地方很多,認為天下都可以是自己的,不稀罕留在那里。
我問他們一月能掙多少,他們說就幾千塊吧,僅糊個口。幾千塊是多少,兩三千也是幾千,八九千也是幾千。如果兩三千那跟我老婆工資差不多,如果八九千,那就比我高多了。還僅糊個口,我干了快一輩子,還沒他們掙得多。想完這些我就走到房背后去找老板,我想要知道,我退休后能不能也來這里掙些錢。
老板是個大塊頭,滿臉黑紅,一看就知過去是個干農(nóng)活兒的好手。這個老板身上沒那么多臭毛病,與我握手,挺實誠的樣子。我想這也許是個剛起步的新老板,農(nóng)工本色還沒從他身上完全跑掉。
但恰恰不是,老板告訴我,他已養(yǎng)雞六七年了,飼養(yǎng)規(guī)模不斷擴大,今年他林下經(jīng)濟是三千只蘆花雞,種雞房里還有兩百只種雞,上星期烏魯木齊、昌吉、五家渠的禽蛋合同都已簽好,就等秋天出手。我快速在腦子里算了算,今年他的蘆花雞能給他帶來起碼三十萬元以上的利潤。
我問,蘆花雞這個品種市場銷售有那么好嗎?也許老板以為我是來訂購雞的,但聽到我問這個問題,便很輕蔑地咧了咧嘴角,然后反問我,你不是這個行當里人吧?這一瞬間我感到了這個老板跟其他老板沒什么區(qū)別,都有著共同的毛病。于是我不再搭話,客套兩句就離開了。
回到家我查了資料,新疆以前沒有蘆花雞,唐時屯戍西域的中原士兵覺得當?shù)仉u口味不佳,就從山東那邊把蘆花雞帶過來,發(fā)展到今天,新疆的蘆花雞無論是數(shù)量還是品質,都大大超過它的老家山東。這種雞體形橢圓且大,單冠,羽毛黑白相間,公雞斑紋白色寬于黑色,母雞斑紋黑白寬窄一致,成年雞一般體重一兩公斤,大的能有兩三公斤,味道鮮美,具有藥膳和保健功效,肉質細膩而筋道,三黃雞、肉雞根本沒法和它相比。
我從小愛吃雞,辣子雞、大盤雞、清燉雞都是我所愛。我心里開始惦念軍戶,我等待秋天,等待蘆花雞的香味。
軍戶農(nóng)場的張場長說:“去到我們的可可薩雅草地挖野菜吧?!蔽覇柨煽伤_雅是什么地方,他說是他們軍戶農(nóng)場休閑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基地,有葡萄觀光采摘園、蘑菇觀光采摘園、花卉觀光園和野菜采摘園。不過現(xiàn)在只有野菜可以采摘,其他作物還要耐心等待。
那好吧,去挖野菜。
野草和野菜,一般人識別不出來。人們一見到綠地就說,多美的草地啊!其實那里都是野菜。又看到一片說,這里是野菜吧!而那些恰恰是野草。
5月的可可薩雅,繁茂的綠草地上,開著大片的黃花和白花,像一個碩大的花籃,擺放在烏魯木齊的邊上。我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說,野草的味道真香啊。旁邊人說,哪里是野草,你把野菜都壓壞了。
這時我已看到周圍不少人蹲在地上挖野菜。他們也給我一把小鐵鏟,我學他們的樣子,一會兒就把身邊的野菜全挖光了。他們扒拉我袋里的野菜,說,你把野草都一起挖了,野草是羊吃的,野菜才是人吃的。
我辨不清野草和野菜,它們長相幾乎一樣。我小時候家住連隊,出門就能見到草,林帶里地頭上到處是綠油油的草。那么多草,成了連隊的心病,于是農(nóng)工收工后,每人順便從地頭或路邊割一捆草回家。整整一個夏天,我家地窩子前的空地上,堆滿了被太陽曬干的草,秋風一刮,到處都是,有時刮到地窩子里我們的臉上。母親覺得那么多草被風刮走可惜了,就開始養(yǎng)兔子。兔子窩就挖在我家地窩子前十米遠的地方,每天我們兄妹幾個搶著抱草喂兔子。一年后兔子把洞打到很遠的戈壁灘上,就再也控制不住了,條田里、沙包邊上到處跑的是我家兔子,遠處看,誤以為是沙包里一跳一跳的大黃鼠。
喂兔子的那些草里,肯定有不少是野菜,只是那時我們吃得差,天天玉米面蘸糖稀,吃得胃酸屎粗嗓子糙,誰也不會想到去食更難吃的野菜。
如今人都嬌貴了,分不出好壞,放著熱騰騰白面饃不吃,跑到野外挖野菜食。
我問旁邊人哪些是野菜,我怎么看著都是草啊。一個白胖的城里女人拿一把野菜到我面前,一邊說它們的名字,一邊把它們在我眼前晃。那樣子像一位飼養(yǎng)員馴導她剛買回的一只羊。開始我還看著那些野菜,想努力記住它們的名字和特征,但很快我的注意力就轉移了。
這時太陽已落到前面的樹梢上,像一個玩累了的孩子,坐在家門前等待大人開門。遠處農(nóng)舍的上方一縷縷炊煙已經(jīng)升起,把半邊天染成青灰色。我拎著滿滿一袋不知是野菜還是野草的植物,對同來的小趙說,咱們回家吧,記住可可薩雅,下星期再來。
王 瑟
冬日的陽光照耀在曹連莆家寬敞的客廳里,窗臺上盛開的蘭花吐著芳香。曹連莆靜靜地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閉著眼睛,享受著冬日里難得的陽光。
“怎么今天的陽光有點散漫呀,照了這么長時間,身上還是沒有太多的熱量?!辈苓B莆睜開眼睛,仔細地觀看了一陣窗外的太陽,還伸出手,在陽光下照了又照,想感受感受陽光的溫暖??上?,伸在空中的手,半天也沒有感受到陽光的溫暖。
“是家里的暖氣太熱了啊,把太陽的溫暖都給擋沒了?!?/p>
曹連莆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后,他感到釋懷了,又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享受起冬日的這份寧靜。
迷迷糊糊中,曹連莆腦海里閃現(xiàn)出這樣一個場景:
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里,一位年輕的小伙子,戴著一個白框眼鏡,坐在圖書館的一角,一會兒抬頭想著什么,一會兒又埋頭在紙上奮筆寫著什么。當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前來催他,圖書館要關門了,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這個剛二十歲的小伙子就是曹連莆。那一年,是1963年,他正面臨大學畢業(yè)該何去何從的關鍵時刻。多少天來,他始終想著一件事: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去,用自己的所學,為這片土地貢獻力量。
反復修改多次后,他終于把申請去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報告交到了學校黨委。
下決心去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寫好申請書交到校黨委,這個過程很煎熬??僧斔焉暾垥簧先ズ蟮娜兆铀坪醺灏?。每天一有空,他都跑到學校黨委辦公室,找著一個人就詢問自己的申請書是不是得到批準了。可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不知道。他只好失望地走出校黨委的辦公室,一步一回頭地回到宿舍。
那段時光,曹連莆很焦慮,每天都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還最怕同學詢問他的情況。一天下午,學校有人通知他,請他到黨委辦公室去一趟。他立即放下手頭的事,快步跑向校黨委辦公室??傻搅宿k公室門前,他又放慢了腳步。猶豫再三,當他懷著忐忑的心情推開黨委辦公室的門時,一位老師笑瞇瞇地叫他進去,遞給他一份文件。
他不敢看文件上寫了什么,是這位老師鼓勵他看,他才低頭看的。這時,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校黨委正式批準他的申請,同意他到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工作的文件。
那一刻,他焦慮多日的心情終于得以釋放。他抬起頭來,笑著對那位老師說:“太謝謝了,我終于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我會努力工作的,你們就等著我的好消息吧?!?/p>
說完,他飛快地跑出辦公室,跑到宿舍后,見到一個同學,就大聲地告訴他,自己要去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工作了,自己要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工作了……
仿佛還沒有從夢境中醒來,耳邊就傳來老伴叫他的聲音:“老曹,老曹,你看看這個小麥是哪個品種?”
愣了半天才清醒過來的曹連莆,拿過老伴遞來的一小袋小麥種子,仔細地看了看說:“這就是我培育的高產(chǎn)小麥品種‘新春11號’呀。你在哪兒找出來的,我都忘了把它放到哪兒了?!?/p>
“收拾地下室一個柜子時看到的,你也沒寫字,我不敢丟,就問問你。你休息吧,我再去地下室看看?!崩习檎f完就走了。
被吵醒的曹連莆沒了睡意,但不想起身,仍然坐在沙發(fā)上,身上曬著太陽,腦海里仍沉浸在回憶中。
他清晰地記得,離開學校時,他背著自己摘抄的資料和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前輩們贈送的幾百份小麥育種材料,登上了西出陽關的列車,前往自己選擇的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報到。
大約用了五天多的時間,他來到了烏魯木齊。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的一個報到站,有關人員告訴他,他被分配到了兵團農(nóng)學院,成為一名教師。當時兵團農(nóng)學院在石河子,他又坐著一輛擠滿了三十多個人的大卡車,在路上走了兩天,才到了位于石河子的兵團農(nóng)學院。
此時的兵團農(nóng)學院因為剛剛成立,放眼望去,一片荒僻且簡陋。教室是過去的老房子,窗戶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風直往教室里刮。墻上沒有黑板,要自己制作。桌椅也沒有,就搭了幾塊木板。什么實驗室、實驗儀器,統(tǒng)統(tǒng)沒有,一切都需要從零開始。
這些在曹連莆的腦海里想象了多次,他知道新建的學校都得經(jīng)歷這個過程,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當年兵團農(nóng)學院的教學和生產(chǎn)建設是一體的,老師既要開展教學工作,也要參加生產(chǎn)勞動,與學生一起完成生產(chǎn)任務。早中飯都在地里吃,食堂把飯送到地頭。晚上回來快天黑了,所以在地里的時間基本上也是一天,少說十三四個小時。老師和學生一樣,這在當時叫同吃同住同勞動。
更讓曹連莆沒想到的是,來到兵團農(nóng)學院工作不久,學院就搬到了奎屯,名稱也改為奎屯農(nóng)學院。后來又搬回石河子市,又改名為石河子農(nóng)學院。1996年,兵團將所屬的四所學校合并,成立石河子大學,曹連莆所在的石河子農(nóng)學院正式劃歸石河子大學。
不管學校如何搬遷,曹連莆內心深處培育小麥品種的夢想沒有變。在學校搬來搬去中,曹連莆與另一位老師一起,在1967年春天開始培育一個小麥新品種。
夏天,種在基地的冬麥育種材料成熟了,需要及時收獲、考種、脫粒、整理、登記。時間緊,任務重,可當時大家都忙著新學校的搬遷等事,沒有太多的人手幫忙。心急如焚的曹連莆只好與另一位老師冒著酷暑,每天起早貪黑,抓緊一切時間,忙活了十多天,終于完成了小麥育種試驗的夏收工作。
這是曹連莆第一次親自種出來的小麥,還是培養(yǎng)的新品種,望著這些金燦燦的小麥,他心頭涌出許多想法:這個品種能成功培育,這個品種能為農(nóng)民帶來豐收的喜悅,這個品種能成為當?shù)剞r(nóng)民增收的當家品種……
有時希望很美好,但現(xiàn)實卻很悲慘。沒有平靜地休息幾天,秋天播種的季節(jié)又到了,他們兩個人又一起把選中的種子滿懷希望地播進土地里。
等待是痛苦的,但等待又充滿了希望。來年的春天,滿懷希望的土地里,沒有長出如他們所希望的綠麥苗。撥開土層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小麥種子都沒有發(fā)芽。一年的辛勤勞作化作一場空,想培育新品種的心愿沒有實現(xiàn)。
對于育種專家來說,這樣的情況很多。育種不會如人們所愿,有時忙碌一年,兩年,甚至一輩子,沒有收獲也是常見的事。
這樣的打擊,讓曹連莆失落了很久。但想想當初在學校時老師們的話,想想那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艱辛才培育出新品種的老一輩育種專家,曹連莆又重拾信心,激發(fā)出更大的干勁。
“老曹,老曹,你再看看這個。這個好像才是‘新春11號’,剛才那個應該是‘石春1號’。”
老伴的聲音將曹連莆喚醒。他睜開眼,抬手拿起老伴遞來的小布袋,扶了扶眼鏡,仔細地察看了一番后,肯定地說:“不對,這個是‘石春1號’。是我用了二十三年的時間培育出來的第一個小麥品種。剛才那個肯定是‘新春11號’,這個沒錯。”
年復一年的努力,年復一年的播種、收獲,再播種、再收獲,功夫不負有心人,1986年,曹連莆團隊用智慧與汗水澆灌出的第一個春小麥品種“石春1號”終于誕生了。從1963年算起,它在二十三年之后才姍姍來遲,來得不容易。
這次的成功,讓曹連莆育種團隊有了更大的信心與一往無前的勇氣。就如捅破了一層窗戶紙,所有的瓶頸都被一下子打開了,他們先后為新疆的麥類作物家族增添了五個新成員。1997年育成的“新啤1號”是新疆自育成功的第一個啤酒大麥品種,“新小黑麥1號”填補了新疆小黑麥育種的空白。
曹連莆似乎又一次看到了這樣一幕深入在他腦海里的情景:
有一年,他來到昌吉回族自治州奇臺縣五馬場哈薩克族鄉(xiāng)。這個鄉(xiāng)里有一個種植戶,他種了八百畝曹連莆育種團隊選育的高產(chǎn)“新春11號”。
那天,曹連莆帶著團隊的人員剛走到地頭,離那位種植戶大概還有二三十米的距離,他就高興地跑過來了,高聲說道:“哎呀,曹教授,你的‘新春11號’真是養(yǎng)活我們老百姓的品種啊。我們這里的農(nóng)戶都在種這個品種,收成太好了,比過去種植的小麥品種收成好多了?!?/p>
聽到這話,曹連莆趕忙緊跑幾步,拉著這位農(nóng)民的手高興地搖了又搖,不知道要說什么。在歡笑的同時,他的心里卻有了更大的震撼。他心里在想:雖然我們拿了科技進步獎,獲得了許多榮譽稱號,但怎么也不如農(nóng)民對我們的夸獎。
正在遐想中,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曹連莆剛準備接時,發(fā)現(xiàn)老伴已快他一步拿起了電話。“噢,是小張啊。他在,在曬太陽呢。你說。什么?你馬上到家了?好的,好的?!?/p>
“誰來的電話?”
“是你的學生小張。他說他在新小麥育種的實驗上遇到一些問題,想和你說說。他馬上就到家里來了?!?/p>
一聽這話,曹連莆立即挺起身板,早忘了自己已經(jīng)年過八旬,利索地站起身來,快步向門口走去。他要在學生按響門鈴最短的時間內打開家門,迎學生進家,好好說說小麥新品種培育的事。
何紅霞
6月是一個色彩斑斕的季節(jié),青澀的麥子映綠了天空,五顏六色的野花在田野恣意生長,一片片粉色的苜蓿花顧盼生姿,星羅棋布的野油菜花更似金色的浪花蕩漾在綠野中,到處都可見牛羊在草場悠閑地吃草。6月的空氣染著花的色澤、麥子的馨香,一路奔向遠方。6月的遠方因為花的芬芳,收獲的遐想,在遠方的遠方招搖。
我在這樣一個繽紛的6月,沿伴山公路奇臺東灣鎮(zhèn)白楊河段拐入了一條小路,來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吸引我們到那里的原因只是遠遠戈壁上那一棟高大奇怪殘破的建筑。高大建筑前幾排土木結構的房子,形似四合庭院。穿過一座小木橋可以看見幾簇低矮的地窯子。野草長滿了房前屋后,木柵欄搖搖欲墜,鳥雀嘰嘰喳喳出沒其間。所有的玻璃窗、地窯子門楣上都有一顆顏色已經(jīng)變得陳舊的五角星,讓人一眼看到并且產(chǎn)生強烈的敬意。陽光從云的縫隙灑落在這片寂寥的庭院,細碎的光芒在草尖上閃爍,落寞冷清,卻又像藏著一段被擱淺的歲月,充滿了神秘誘惑。
房屋是以石頭為底座,以木頭為頂?shù)耐聊窘Y構。蘆葦墻已是斑駁陸離,部分屋頂已經(jīng)塌陷。然而,幾乎每一棟房子的墻壁上都隱約可見一句或數(shù)句標語,“自力更生”“守邊疆、搞建設”“不怕苦、不怕累、誓把戈壁變良田”……每一句都好像讓人看見一把把舉起的鎬頭,一片片被開墾的良田,那是一段令人無法忘記的崢嶸歲月。
相比外面,屋內則破敗得多,紙糊的頂棚塌落在半空,地上堆著厚厚的塵土,老炕、土爐子、木頭架子、掛東西的立柱等都保存完整。不同房間的墻上貼著紅色對聯(lián)、紅色“豐收”“喜”等剪紙、老報紙、男女勞動者彩畫等。最有意思的是墻上居然貼著一張獎狀,用黑毛筆字寫著“劉北成同志在連隊能力建設中獲得個人革新能手”,落款是“農(nóng)一師師部”,時間是“一九五三年五月三日”。這些告訴我們,這是一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兵團連隊遺址。我驚詫地一一看過這些老物件,看著一扇標著“生產(chǎn)部”的門,好像看見一群人跨著大步在夕陽中勞動歸來,點火做飯,集體唱歌學習……
內心震撼極了!也充滿了疑問:這是什么地方?
當我走過小木橋,來到地窯子前,一只小鳥站在屋頂?shù)臒熗采峡粗?,像是奇怪我來到了它們的領地。一只野鴿子“呼啦啦”從地窯子里飛出來。是的,現(xiàn)在鳥兒們是這里的主人,到處都是它們的鳴叫聲,到處都是它們安家落戶、繁衍后代的痕跡。然而,這里卻像沉睡著一個令人迷惑的時代,所有的陳設都在記錄著,訴說著,在從屋頂灑落的陽光中跳躍著。
地窯子保存比較完整,醒目的木頭墻、窗扇和屋頂。內部也有標語,“開荒造良田,勤勞動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屯墾戍邊,文武結合,天山的寒冰凍不僵勞動者的雙手”。還有一間地窯子當中立著一根木頭,貼著紅色豎聯(lián),用黑毛筆字寫著:“相親相愛創(chuàng)造新生活?!边@是整座庭院里最浪漫的一句話。抬頭看見陽光在地窯子外面明晃晃的,不遠處就有一塊綠油油的田地。恍惚間好像不知多少年前,一片浩瀚無際的天地,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在這片土地上成家立業(yè),耕田、撒種、澆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片片綠洲在他們粗糙的雙手下逐漸呈現(xiàn),戈壁變良田不再是神話。
是的,這是一代兵團人奮斗生活的縮影地,是我所熟悉的父輩們的生活,我從那里走來,看著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在四川當兵退役后的父親,賣掉棉被等湊了路費來到奇臺縣一○八團。幾年后,他回到老家,又將年僅十八歲花兒一樣的母親領到了那里。他們就像兩粒種子種在了新疆廣袤的大地上,開始扎根發(fā)芽。他們的新家就是一個地窯子,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用磚塊當腿,上面鋪個木板的床。父親入了黨,成為一名連隊干部,每天忙得不亦樂乎,母親參加大集體勞動。勤勞的母親還學會打土坯,生活非常清苦。姐姐、哥哥和我都出生在地窯子里。父親早出晚歸,母親外出勞動,小小的姐姐一個人睡在床上。即使一間矮矮的地窯子,姐姐也像是被放在了無人的荒野之上。有一次母親回到家里時,姐姐已經(jīng)被被子捂得滿臉通紅,氣差點被憋住喘不上來,母親緊緊抱住姐姐后怕了許久。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家里生活條件逐漸好轉。在我還未滿月的時候,家搬到了一間土平房。一排平房住著四戶人家。從東到西依次來自江蘇、河南、四川(我家)、江蘇。我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我們第一次吃泡泡糖,是隔壁曹叔買回來分給我們的,還提醒我們說不要把泡泡糖咽下去了,會粘住腸子?,F(xiàn)在想起來好像還在昨天,歷歷在目。我們許多孩子在你家看得見我,我家看得見你的房子前玩耍,捉迷藏。八月十五的時候,看大人們在馕坑里做土月餅?,F(xiàn)在,這四戶人家中已經(jīng)有兩個人——隔壁的王叔和我的父親——將自己永遠留在了這片他們奉獻了一生的土地上,而我們這些“疆二代”像胡楊一般扎根新疆大地。
徹底改變我們生活面貌的是1983年。那一年的春天,所有的大人都變得非常緊張。他們常常坐在小板凳上,聚在一起討論一個話題,那就是打破大鍋飯以后,承包到戶到底會不會有飯吃。從大鍋飯把他們剝離出去,當時的感覺就像是把人從陸地放逐到了大海上,四顧茫茫沒有方向。我至今記得,父母及連隊的人都是愁容滿面,對前途充滿了憂慮,他們談論著,嘆息著,眼睛一片迷惘。我們小小的心靈也跟著七上八下。土地不會辜負辛勤耕耘的人們,秋收以后拿到手的鈔票讓母親笑逐顏開。1984年年底,我們家花了一千五百元買上了第一臺“南寶”牌彩色電視機,結束了我們在別人家擠著看黑白電視機的歷史,興奮無以言表。此后的生活,就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綠意充滿了戈壁荒灘。
昨天,通過向東灣村一個親戚打聽,我終于知道,白楊河那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是2016年拍攝電視連續(xù)劇《花兒與遠方》的外景地,那里還原了兵團八連的生活場景。講述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山東女兵到新疆兵團和兵團戰(zhàn)士一起墾荒、建設新疆的故事。
如今人去屋空,這片基本保存完整的外景地卻留下了,一條小路可直接將車駛入。我無意間走入,就好像穿越時空又回到了父母當年建設新疆的艱苦時代,我們吃著粗糙的糧食,穿著打了一個又一個補丁的衣衫,在煤油燈下寫作業(yè)。母親常常說,她來到新疆以后,最大的愿望就是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她的遠方不敢有“高樓大廈”這個夢想。但是現(xiàn)在,七十多歲的母親住在寬敞明亮的樓房里,每月有退休工資,養(yǎng)花、跳舞是她每日的生活。她的女兒,我作為一個“疆二代”,從地窯子出生的孩子,已經(jīng)成為一名醫(yī)生。
母親早已走過了一個又一個遠方,還有美麗的花兒在遠方閃著迷人的光彩,我們都在眺望遠方并且向著遠方實現(xiàn)著更多新的夢想。
張 繼
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天山北麓,有一條巴音溝河,用生命之水滋潤出一片綠洲,也養(yǎng)育出了一個安集海墾區(qū)。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沿著312國道出了沙灣縣城往西,有座安集海大橋非常出名。原是一座老式木橋,橫跨在一百多米寬的河面上。路的北面有商店、飯館、旅社一字排開,招攬著過路的司機師傅。南面有修車店,補輪胎的,也是一字排開,路邊停滿了汽車,路上車來車往,熱鬧非凡。此處像個繁華的小鎮(zhèn),夜晚燈光閃爍,煙火氣十足。由于交通便利,我們安集海農(nóng)場和下野地幾個農(nóng)場的辦事點都設在這里。
安集海大橋的地理位置特殊,向東可達烏魯木齊,向西又是去伊犁、克拉瑪依和阿勒泰的必經(jīng)之路。過了橋向北又是去下野地的公路,因此橋上的車流量很大。由于是木橋,限制車輛的噸位。橋下這條湍急流淌的河,就是安集海這片綠洲的母親河——巴音溝河。
安集海是蒙古語:采藥的地方。早年,只有一個小農(nóng)莊,幾戶人家,大部分土地都荒蕪著。經(jīng)過兵團人數(shù)十年的開發(fā)建設,變成一片片綠洲。這里的團場和農(nóng)莊都受益于這條河的恩澤。
河水是從天山北麓的巴音溝流下來,在山間左突右闖,把博爾通古鄉(xiāng)南面沖出一道百米深,二三百米寬,幾公里長的大峽谷??梢韵胂筮@條河經(jīng)受了怎樣的磨難,才沖出歲月沉積的大山,來到一馬平川的安集海,便開始撒野了。在幾百米寬的河床里,自由自在地隨處流淌。然而,快到安集海大橋時,一座大山擋住了去路。河床也陡然變窄,河水開始狂躁不安迎著大山而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把半個山頭活生生地搬走了,留下筆直的崖壁和紅褐色山的肌膚,默默地向人們講述著什么。
然后,河水像被放出欄的馬群,奔涌而下一路向北,直沖進了安集海的腹地,留下吐爾條溝、顧家溝、大干溝等一些不知名的大深溝。最后一頭沖進了古爾班通古特大沙漠里,和瑪納斯河匯聚在了一起。
小時候,學校組織春季野游,我曾來到河邊。河水很渾濁,攜帶大量的泥沙,順流而下。河床里沖出一道道深深的溝壑,“嘩啦、嘩啦”的水聲不絕于耳,讓人害怕。老師不讓我們往水邊走,只站在河岸上觀望。一股股的濁流,像一匹匹脫韁的野馬,奔騰著向前,卷起的泥沙,在水里翻滾著。我們的心也仿佛被懸了起來,這是一條可怕的河,是我對它的最初印象。
父親曾給我講過一個這條河的故事。有一年夏季的一天夜里,河里發(fā)洪水了。洪水的咆哮聲很大,像炸雷一樣,轟隆、轟隆由遠而近。他們睡在屋里,都被水聲驚醒了。連長敲鐘緊急集合,全連沖到河邊。河里濁浪滔天,眼看著岸邊的大樹被洪水卷走了,沙石的垮塌聲響成一片。這里離連隊駐地不遠,如果不盡快想辦法保護堤岸,后果將不堪設想。連長急了大喊一聲:“給我繩子?!闭f著綁在腰間跳進了齊腰深的水里打樁、堵沙袋。撲通、撲通,大家紛紛下水,加沙袋、壓樹枝護住岸邊。其他連隊也在上游挖溝分流,經(jīng)過一晝夜的奮戰(zhàn),終于保住了堤岸。
這是一條桀驁不馴的河,團場人在擔憂中開始想辦法治理它。據(jù)場志記載,那年冬天特別冷,氣溫達零下四十多度,在白雪皚皚的大地上,一場冬季水利工程大會戰(zhàn)打響了。以連為單位的團場人,在十七公里長的總干渠工地上,一字排開,手握十字鎬開始挖渠。土層被凍得堅硬無比,十字鎬砸上去只是一個小白點,幾下虎口便被震裂了,鮮血染紅了鎬把。沒有人退縮,也沒有人叫苦,大家咬緊牙關硬是用了一個月時間,在堅硬的凍土上鑿出一條輸水渠。在安集海修建水庫的工程更為艱苦。當時沒有機械設備,全是靠人用鐵鍬和土筐運土石方。擔任此項任務的是農(nóng)八師水工團,他們克服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保證了工程如期完成。在炎熱的7月,水庫大壩已經(jīng)修筑到一半高度了,一天夜里一場特大洪水來襲,工人們眼睜睜地看著洪水把大壩沖毀??墒牵麄儧]有被洪水嚇倒,而是用了五天清理完河道,繼續(xù)筑壩。只用了兩年的時間,完成了安集海水庫的修建任務。通過在河上游修建渠首和連接安集海團場的輸水渠,采用泄洪閘分水的方式,把大量的洪水攔截分流到大渠里,輸送到地里澆灌農(nóng)田。同時,在下游建好攔河水庫,把河水全部蓄進水庫里,用于團場和農(nóng)莊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后來,這條河失去了往日的喧鬧,仿佛變“瘦”了。平日里只有幾條細流,在寬大的河床里悄然無聲地流動,洪水期也只有幾道洪流緩緩前行。
河水變得溫柔了,河床里的紅柳也長高了,像密林一樣繁茂。我們常去下面乘涼,站在水里,能看清水下漂亮的彩石,再也不覺得它可怕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常有黃鴨、白鶴、天鵝等來游蕩,綠草如茵的岸邊,也常有團場人來游玩納涼。
父親喜歡撈魚,暑假里騎上自行車帶上我和弟弟,拿上漁網(wǎng)去河里撈魚。炎熱的夏日里,能跳進河里洗澡,可謂是我們高興的事了。父親找一處水流狹窄處,下好漁網(wǎng),便領著我和弟弟在淺水處游泳。水鳥在頭頂盤旋著,不停地鳴叫,仿佛我們侵占了它們的地盤。我和弟弟脫得一絲不掛,在水里興奮地撲騰,濺起的水花和歡笑聲攪和在一起,一股股涼爽之氣也溢遍全身。父親不讓我們離開他的視線,一會兒托著我的腰,教我如何用手劃水,如何用腳蹬水,一會兒又托起弟弟的腰教他。我們學得很快,慢慢都可以在水里游動了。父親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哈哈大笑。
在水里游累了,父親又在岸邊的樹蔭下,一片綠草地上鋪上床單,我們躺在上面,享受夏日里的涼爽。一會兒一群麻雀也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一陣吵鬧,忽然,嘩啦一聲全都飛走了。一只漂亮的蝴蝶,在我們身邊的野花上起起落落,仿佛與花朵有說不完的情話。我們聽著嘩啦嘩啦的水聲,慢慢進入夢鄉(xiāng),直到父親提著一小桶泥鰍來叫我們回家,我們才睜開眼睛,從甜甜的美夢中醒來,坐上父親的自行車,結束了一天的快樂游玩。
河水年復一年地流淌著,帶走我們歡樂的童年,滋潤著我這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又陪伴著我到了中年。安集海墾區(qū)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去的一排排土坯房,變成了一幢幢樓房,土路變成了平坦的柏油路,鹽堿灘也變成了綠色的良田。一個生機勃勃的墾區(qū)展現(xiàn)在安集海大地上。父親和他的老戰(zhàn)友已經(jīng)躺在了南山坡的墓地里,永遠地守望著這條河,也守望著這片自己開墾出的綠洲。
這些年,這條河從天山上一路走來,沿途也發(fā)生了不少變化。那個有名的老舊大橋早已拆了,貌似繁華小鎮(zhèn)里的商店、飯館、旅社等,也走的走,搬的搬,留下一些殘垣斷壁。只有那幾幢破舊的蘇式建筑,仿佛靜靜地述說著那個年代的輝煌。倒是幾家農(nóng)舍自然散落在綠樹叢中,與一片片綠色的農(nóng)田,成了這里的自然風光。
在老大橋往下幾公里處又新架起一座四車道寬的水泥橋,橋面上仍然車流不息,旁邊還多了高高的鐵路橋和高速公路橋。河水在大渠里像急行軍一樣從橋下穿過,沿途一個個閘門激起興奮的浪花。而河床里的河水卻像閑庭信步一樣慢慢流淌,一個安集海鎮(zhèn)和一個團場新鎮(zhèn),在河岸邊和安集海的腹地已經(jīng)拔地而起。
如今,站在安集海墾區(qū)這些干涸的深溝邊,望著昔日河水留下的足跡,我不由為這條河的改道變遷感到欣慰。一條經(jīng)歷無數(shù)磨難的河,沖破重重艱難險阻來到平原,想找尋自己最終的歸宿。我想,現(xiàn)在河水一定找到了,那些涓涓細流匯聚到水庫里,慢慢沉淀去泥沙,重現(xiàn)清波蕩漾,漣漪道道。然后,通過閘門一路歡歌流進渠道,又被分成股股細流奔向目的地——團場和農(nóng)莊的地里,滋潤出綠油油的農(nóng)田,也滋潤著安集海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兄弟姐妹。
這條河年復一年地流淌著,從過去的放蕩不羈,變得溫順柔美,像一個孩子慢慢地長大成熟了,給綠洲送來源源不斷的綠色生命之水,又像一個母親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出了一個全新的墾區(qū)——安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