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連 高 楠
壬辰戰(zhàn)爭研究中,封貢議和問題是學界尤為關注的話題。由于該活動是在明日雙方的主導下進行,學界研究大多集中在明日之間的交涉問題,(1)李光濤《萬歷二十三年封日本國王豐臣秀吉考》(臺北“中研院”史語所,1967),對明日和談的緣起與經(jīng)過以及“封貢”政策的落實與失敗進行了詳細研究,這是目前唯一一部關于壬辰戰(zhàn)爭封貢議和的中文專著。然其史料限于朝鮮王朝《宣祖實錄》等少數(shù)朝鮮官方史籍,忽略了朝鮮文集資料及日本史料,部分結論有待商榷。其他相關論文如楊昭全《論明代援朝御倭戰(zhàn)爭中的和議問題》(《朝鮮研究文集》(一),吉林省朝鮮研究學會,1981),張慶洲《抗倭援朝戰(zhàn)爭中的明日和談內(nèi)幕》(《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1期第103—106、114頁),朱亞非《明代援朝戰(zhàn)爭和議問題新探》(《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2期第155—164頁),文廷?!睹鞔烫沭^之役及中日和談考實》(《四川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第9—13頁),鄭潔西《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和平條件的交涉及其變遷》(《學術研究》2017年第9期第132—143頁),劉耀東《壬辰戰(zhàn)爭期間明日議和紛爭研究》(延邊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0),王煜焜《壬辰戰(zhàn)爭與十六世紀末的東亞世界》(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等,均是圍繞明日交涉探討問題。對于朝鮮在議和期間的反應關注不足。盡管個別學者關注到朝鮮對明日議和的態(tài)度及轉變,(2)朱法武《壬辰戰(zhàn)爭中朝鮮對中日議和立場探析》(《社會科學輯刊》2010年第2期第148—153頁)。也有人論及朝鮮僧人松云大師與日軍將領加藤清正之間的交涉,(3)如陳文壽《朝鮮禪僧惟政與壬辰戰(zhàn)爭及戰(zhàn)后議和——佛教僧侶與東方外交之個案研究》(《韓國學論文集》2007年第2期第7—17頁),陳尚勝《壬辰戰(zhàn)爭之際明朝與朝鮮對日外交的比較——以明朝沈惟敬與朝鮮僧侶四溟為中心》(《韓國研究論叢》2008年第1期第329—354頁),劉曉東《萬歷壬辰戰(zhàn)爭和談中的朝日交涉——以朝鮮義僧惟政與加藤清正的接觸為中心》(《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第102—111頁)。上述成果均未涉入朝鮮派遣通信使及通信活動,因而對封貢議和階段朝鮮層面史事的挖掘留有較大空間。但是還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層面需要切入,那就是朝鮮遣使問題和通信使活動,因為朝鮮遣使是封貢議和活動中直接涉及朝鮮的重大問題,而通信使活動又是反映朝鮮王廷意志的重要層面。本文即通過對這一層面的考察,剖析明日封貢議和背景下,朝鮮在遣通信使問題上的猶疑、掙扎及黃慎出使日本的種種表現(xiàn),不僅揭示朝鮮對明封貢議和問題的復雜心理,亦反映東亞國際關系格局的微妙變化。
和談期間,明廷內(nèi)部就“封”“貢”問題多次掀起爭論。冊封與通貢是古代中國處理與藩屬國關系的主要途徑,“夫中國之御夷狄,順撫逆剿,本為常經(jīng),因經(jīng)行權,亦當通變”。[1]5539在明朝君臣看來,夷狄野蠻無知,但若其誠心歸順,皆可納入華夷秩序圈中,得到明廷的冊封、賞賜?;谶@種傳統(tǒng),明朝君臣并不排斥與日議和談判,這是壬辰戰(zhàn)爭中和平交涉能持續(xù)四年之久的重要原因。關于當時的和平條件,鄭潔西曾專門著文討論,認為明朝歷經(jīng)“封貢”之議,最終在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與日本請封使內(nèi)藤如安(小西飛)訂立“三事”之約,強調(diào)“只封不貢”,對日政策實際上變得更為強硬。[2]所謂“三事”,即:“一、釜山倭眾準封后,一人不敢留住朝鮮,又不留對馬,速回國。一、封外不許別求貢市。一、修好朝鮮,共為屬國,不得復肆侵犯?!盵3]也就是說,此時明朝只準封不準貢,約定屯聚釜山的日軍撤退后才進行冊封。
日本方面的議和條件也有所調(diào)整。萬歷二十一年(1593)四月,宋應昌遣謝用梓、徐一貫出使日本,日方出示《大明日本和平條件》(4)該約具體條款為:(1)明公主下嫁日本天皇;(2)兩國復開勘合貿(mào)易;(3)明日高官誓約通好;(4)割朝鮮南部四道予日本;(5)朝鮮王子及大臣渡日為質(zhì);(6)交還被俘朝鮮王子陪臣;(7)朝鮮永誓不叛日本。轉引自鄭潔西《十六世紀末的東亞和平構建——以日本侵略朝鮮戰(zhàn)爭期間明朝的外交集團及其活動為中心》(《韓國研究論叢》2012年第1期第283—308頁)。[4],提出和親、通貢、朝鮮王子大臣入質(zhì)等七項議和條件。隨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及與明交涉過程中對明朝議和底線的試探,二十三年(1595)五月,日方又提出《大明朝鮮日本和平條目》(5)該朱印狀原以“大明日本和親議條”為題,但以“諭朝鮮差軍將小西攝津守、寺澤志摩守大明朝鮮與日本和平之條目”開篇,故此朱印狀一般被稱為《大明朝鮮日本和平條目》。因小西和寺澤兩家在后來的政治斗爭中敗亡,該朱印狀原件下落不明,但有謄文錄于《江岳和尚對馬隨筆并云崖和尚續(xù)集》(簡稱《江云隨筆》)?!督齐S筆》原藏建仁寺大中院,東京都立大學和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均藏有復印本。本文所用文本為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藏復印本。調(diào)整后的議和條件為:“一、沈游擊到朝鮮熊川,自大明之條目演說之云云,依大明鈞命,朝鮮國于令恕宥者。朝鮮王子一人渡于日本,可侍大閣幕下,然則朝鮮八道之中四道者可屬日本者,前年雖述命意,王子到本朝近侍,則可付與之。朝鮮大臣兩人為輪番,可副王子之事;一、沈游擊與朝鮮王子同車馬至熊川,則自日本所筑之軍營十五城之中十城即可破之事;一、依大明皇帝懇求朝鮮國和平赦之,然則為禮儀赍詔書,大明敕使可渡于日本。自今以往,大明、日本官船、商舶于往來者,互以金印勘合,可為照驗事。” 轉引自鄭潔西《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和平條件的交涉及其變遷》(《學術研究》2017年第9期第132—143頁)。[2],主要集中到三點:以朝鮮遣王子為質(zhì)代替割地要求;沈惟敬與朝鮮王子至熊川倭營后銷毀倭營;冊封后明日通貢。鄭潔西指出,明廷表示只封不貢后豐臣秀吉仍提及通貢一事,很可能是小西行長在向豐臣秀吉匯報明神宗冊封敕諭時回避了“一封之外,不許別求貢市”一條,使得豐臣秀吉認為恢復“貢市”尚有轉圜余地,要求小西行長和寺澤正成在事后爭取到“貢市”權利。[2]無論如何,日方的議和條件明顯減少,將重點放在朝鮮遣王子、大臣入質(zhì)上。
在后來的交涉中,雙方態(tài)度和舉措仍有變化。起初,日方提出朝鮮王子、大臣入質(zhì)方可撤屯。(6)《大明日本和平條件》其中一條稱:“四道者既返投之,然則朝鮮王子并大臣一兩員為質(zhì),可有渡海事?!鞭D引自鄭潔西《萬歷朝鮮戰(zhàn)爭期間和平條件的交涉及其變遷》(《學術研究》2017第9期第132—143頁)。然而朝鮮始終未答應遣出王子,日軍還是撤回部分軍隊,焚毀多處倭營以示誠意。萬歷二十三年(1595)六月,行長從日本帶來消息稱:“關白已許撤兵,且差二將官,一管燒營,一管迎接?!盵5]516七月,沈惟敬查探金海、德橋等處倭營,“則柵子望樓,盡已撤毀,旁屋則尚留一半,而亦皆撤去墻壁,以示必撤之意?!盵6]但按照前約,準封后釜山倭眾應數(shù)撤退,冊封使才可渡海。萬歷二十三年(1595)四月,小西行長赴日向豐臣秀吉報告沈惟敬已到釜山的消息,臨行前亦與沈氏約定,“請?zhí)焓估蠣?,暫駐王京。如清正執(zhí)拗不去,斷不請?zhí)焓惯M營?!盵7]可在實際的議和交涉中,日本一再變卦。本來冊封副使楊方亨等留住居昌縣,準備待日軍焚柵渡海后至釜山倭營,日方提出副使入營加藤清正才撤軍。楊方亨至釜山后,日本又要求兩使同入倭營后清正撤兵渡海。[8]可見,日本以撤兵為由不斷提出新要求。同年十一月,正、副兩天使均已身處釜山倭營,但直至次年五月日軍都未撤盡。據(jù)黃慎狀啟:“清正已撤陣,而卒倭尚有三分之二;安骨、加德等處,則各其主將先入,而其余倭眾待運糧訖,當過海?!盵9]709朝鮮曾上奏明廷,力陳倭情之反復:“釜山、竹島、加德、安骨四處倭兵,尚無渡海之期,倭將清正移據(jù)頭毛,氣勢頗盛?!盵1]5573可見急于促成議和的沈惟敬等人罔顧釜山等地還有大量日軍的事實,多次奏報倭情無異,朝中大臣趙志皋、石星等人亦堅信日本志在冊封,議和被繼續(xù)推進。直至冊封使一行發(fā)船渡海,釜山等處倭營仍留屯日軍。
總之,圍繞封貢議和問題,明日雙方不斷博弈。日軍雖確有撤兵焚營之舉以示議和誠意,但其以撤兵為籌碼不斷向明廷、朝鮮提出新的要求。雖然明廷決定“只封不貢”,對日議和條件更為強硬,但在推進議和的談判中,實際上變得更為被動。此時的朝鮮,處在明日交涉的夾縫中,一直努力通過各種途徑探聽消息,始終對日本的議和誠意表示懷疑,對議和前景充滿疑慮與擔憂。
萬歷二十三年(1595)四月,朝鮮國王于南別宮(7)按:“南別宮”,又稱“小公主宅”,此前明朝使者至朝鮮都城,館于崇禮門內(nèi)太平館,壬辰戰(zhàn)爭時,太平館毀于戰(zhàn)亂,朝鮮改由南別宮接待明朝來使。宣祖于此接待過劉綎、駱尚志、戚金等明軍將領。接見沈惟敬,沈氏稱兵部尚書石星令朝鮮差陪臣一員,隨其至倭營宣諭日軍撤屯渡海。[10]478朝鮮權衡后差出黃慎與之同行。然日本撤軍一事進展并不順利,朝鮮對遣使大有疑慮。四月,都元帥權慄馳啟:“且天朝有人通諭于行長曰:‘天使往時,朝鮮通信使,亦當送之?!盵10]487朝鮮有人質(zhì)詢遼東都司譚宗仁,譚氏當即辟謠:“我與玄蘇、行長、調(diào)信等,相對議定,而不及朝鮮使臣入去之事。如此等語,決不可信也?!盵5]506明朝并無此說,但朝鮮君臣還是對此事予以關注。君臣議論時,鄭經(jīng)世及李德馨強烈反對,認為朝鮮同倭賊乃不共戴天之仇,絕無遣使之理;而朝鮮國王等則擔憂明廷要求朝鮮遣使:“通信使,或禮部題本、圣旨,或兵部,迫脅入送,至于降敕,則何以為之?”[5]507可見,朝鮮君臣雖有斷然拒絕日本的魄力與勇氣,卻對明廷若要求遣使心存忌憚。
在朝鮮國王等人憂慮重重時,身處釜山倭營的黃慎也面臨考驗。日僧玄蘇表示,平調(diào)信自日本返回后,朝鮮通信使當渡海通信,且應擇官尊位高者遣之,這遭到黃慎等人的嚴詞拒絕。[11]616同年十二月,平調(diào)信從日本帶來據(jù)說是出自關白之口的議和條件:“但關白欲得朝鮮陪臣通信,勿論大小陪臣,要一介跟天使到日本?!盵11]619這一說辭與此前《大明朝鮮日本和平條目》明顯不同。豐臣秀吉所要求的遣王子、大臣被平調(diào)信轉述為“遣陪臣通信”。聯(lián)系平調(diào)信自日本回釜山后曾先于釜山眾倭將終日密議,又至沈惟敬處談話良久之舉,[11]619很可能平調(diào)信從行長等人口中了解到朝鮮對遣王子的反對態(tài)度,故小西行長、平調(diào)信等人退而求其次,將其要求調(diào)整為朝鮮派遣陪臣赴日修好。(8)按:黃慎《日本往還日記》亦記載,當通信使一行返程至大浦時,小西行長曾言:“當初關白放還兩王子之時,意謂朝鮮必差王子中一人來謝,而厥后竟不為來謝。我曾對沈游擊言之。而游擊曰:‘我要一個陪臣,亦不肯許,況肯差遣王子乎?爾勿復言’云。我又稟楊天使。天使但曰唯唯,不肯說出。我輩亦以為只此使臣之行,亦足完了事,故不為強請耳?!眳⒁婞S慎《日本往還日記》(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第一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93頁)。[12]193同月,沈惟敬移咨朝鮮,正式對朝鮮提出遣使要求:“天朝為貴國解紛,允其封事,乃遣開國帶礪元勛及倚重大臣,遠涉海島。揆之理勢,不必關白欲煩陪臣同行,而貴國亦應遣二三陪臣,追隨天使東渡,亦禮也,義也。況彼又有是意乎!”[11]619此后,朝鮮遣使通信作為明日議和的附加條件開始正式被頻頻提起。
通過與朝鮮官員接觸,沈惟敬等人深知朝鮮對議和不滿,更不要說日本又有遣使要求,故而在勸說黃慎時,沈惟敬不斷強調(diào)遣使對促成和議的關鍵作用,“陪臣若不去,則兩國終不得寧息”,“若令一陪臣跟去,則大事可就。不須大官,只妝出一武官,將就送去亦足矣”。[11]619盡管如此,遣使一事還是在朝鮮朝堂引起軒然大波。
對朝鮮而言,主動與侵略者日本遣使通好無疑是對其國家尊嚴的挑戰(zhàn)。聞知日本要求遣使,朝鮮君臣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反對??呻S著明日議和交涉的進行,無論明朝冊封使臣,還是留駐朝鮮的日軍將領,都開始向朝鮮施加壓力,積極勸誘朝鮮遣使。朝鮮君臣的心理經(jīng)歷了長久的掙扎,最終在現(xiàn)實壓力前動搖,開始傾向于遣使赴日和議。
萬歷二十四年(1596)正月初三日,就沈惟敬移咨問題,朝鮮二品以上大臣獻議,在實錄中留下了40多位大臣七千多字的議論。備邊司對其內(nèi)容總結道:
沈游擊移咨,以大臣所議觀之,則沈守慶以為:“陪臣起送,實是無名之舉?!绷升堃詾椋骸敖翊俗晌模粢灾鞭o拒之,則正墜于游擊作弄之中,不可于一言之間輕為許與不許,使難收拾。以更査彼中情形,與冊使商確定奪之意回咨,觀其答如何而處之?!贝夼d源以為:“今若輕許,而他日之請不止于此,則前頭難處之患,恐有甚于今日。”尹斗壽以為:“冊使則不與較,而游擊中間弄壞至此,宜以嚴辭婉意修咨?!苯饝弦詾椋骸安豢奢p信游擊之言,遽從其請。宜具奏以聞,以待天朝處分?!编嵶烈詾椋骸袄[以王律,則宜犯私交之罪。非有皇朝欽差,不可冒行。”諸宰臣所議,雖有異同,而其不欲通使之議,則大概如一。惟權征、李希得以為:“姑從其言。”樸忠侃、權慄以為:“不稱信使,差官跟隨天使而送。”此乃國之大事,議論間有不同如此,未知何者為長。[13]
從朝鮮廷議情況看,除極少數(shù)人認為不以通信之名則可遣使送之,多數(shù)大臣從義理及現(xiàn)實利害出發(fā)對此事表示強烈反對,認為明朝天子、兵部、冊封使均未有朝鮮遣通信使的指示,若遣使通好,則犯私交之罪,且今日若輕易答應日本條件,則他日欲壑難填。基于此,朝臣建議以“不可從”之意回咨沈惟敬,且將此事告知明使,上奏明廷。
冊封使久不渡海,明廷流言四起,明神宗大怒,責問石星封事進展,明廷諸多官員因此革職,故石星連忙差人至冊封使寓所,再次敦促渡海冊封之事。[14]隨后,千總劉朝臣赍正使李宗城咨文通知朝鮮國王:“為今日計,陪臣似當從權遣發(fā),跟同使節(jié)過海,而證此盟約,永爾輯睦,彼此不許相犯,庶兩國生靈,有息肩之日?!盵15]在石星、沈惟敬及小西行長等多方勸說及壓力下,李宗城亦開始要求朝鮮遣使。
萬歷二十四年(1596)四月,發(fā)生正使李宗城出逃一事,各方驚動,促使冊封議和的進程明顯加快??重S臣秀吉聞此不滿,釜山倭將急急派人回日本通報:“上天使逃出,不過病心所致,而訛言所惑,脫身獨出耳,別無他意。”[16]688同時,平調(diào)信等則對朝鮮威逼利誘:“關白若聞上天使不即入來之說,則必增疑慮,發(fā)送兵馬之后,則勢難停寢矣。上天使差出之間,朝鮮通信使,上副中一員,先送釜山,與副天使同在,則關白必信無疑?!盵16]688副使楊方亨也一改其最初“沒有所干”“不欲帶去”的態(tài)度,開始積極勸說黃慎等人促成朝鮮方面遣使。
正使出逃、明廷催促冊封使赴日,這一系列變故使朝鮮君臣態(tài)度松動。萬歷二十四年(1596)五月二十八日,明朝冊封副使楊方亨差備通事樸義儉呈書于朝鮮王廷,再提遣使問題:“副使謂義儉曰:‘過海陪臣,觀事勢,不可不給。豈必以通信為名?只隨我往還可矣。給則速給;不給則亦當永絕,毋使彼更望。然,不給則恐必不利也?!盵9]714六月一日,承政院提議:“今副使以此屢為揭帖,至于委遣通事樸義儉,使之面達。今若不從,則后日處置,恐益難于今日。故以跟隨陪臣許送事回答,而差出其人,隨后發(fā)送宜當。但以信使為名,則難處之端益多,又必有國書、禮物等。今但依副使楊方亨前后所言,只謂跟隨以送,此后雖有他言,一切緊拒,不可聽從也。”[17]1總之,朝鮮朝堂內(nèi),同意遣使的聲音越來越多。
六月三日,朝鮮國王要求從二品以上官員就遣使一事獻議,在《朝鮮宣祖實錄》留下三千七百多字記錄。[17]4-5其中,行判中樞府事尹斗壽議:“我國摧敗不振,凡所以緝補收復之策,皆仰天朝,而天使若索跟從,至于再三,在我無辭可拒,勢不可免焉者。但以跟隨為名,從天使而行,恐為無妨?!毙蓄I中樞府事沈守慶議:“陪臣往日本事,名之為信使,則不可為之。依副使之言,陪伴使臣而行,則似是無妨?!鄙躺骄紭阒屹┳h:“臣之愚意,天使前使譯官周旋,滌去通信之號,以天使跟隨稱號入送,于理不甚無謂?!币源舜稳鹤h觀之,則朝臣皆認為危迫之際,應作變通之舉,不妨以天使“跟隨陪臣”稱號派出使臣,解決燃眉之急。
與此同時,兵部差官詹永祥等傳來明廷指示,“本部題奉圣旨,已升楊老爺為正使,沈老爺為副使,誥勑、章服,隨后出來”[17]7,議和繼續(xù)被推進。楊方亨等恐再生變,在日軍并未盡數(shù)撤退的情況下先行渡海。[17]16就遣陪臣一事,兵部回咨朝鮮國王:“至于陪臣隨冊使渡海一節(jié),該國不敢擅許,請命天朝,具見恭順之義。但以要致為名,則不可輕遣;如果釋憾修好,則不宜峻絕。一聽彼國君臣相機而行?!盵18]此時朝鮮君臣如坐針氈,既面臨日本催促遣使的直接壓力,又擔心若議和不成,朝鮮拒不遣使會成為日本嫁禍朝鮮的理由。朝鮮國王與朝臣商議決定,以敦寧府都正黃慎、掌樂院正樸弘長分別為正、副使,以跟隨陪臣為名入送日本。[19]23
朝鮮確定遣使后,日將要時羅、平調(diào)信又進一步提出禮幣之請。[17]21此番得寸進尺之舉,激起朝鮮的憤怒。七月十二日至二十一日之間,司憲府、司諫院數(shù)次合啟,極陳倭賊變詐,通信、書幣不可為之事。[19]30-33但如備邊司所言:“大抵論事易,處事難,自古有是言矣。臺諫在論事之任,故惟務直截而不顧他事,臣等在處事之地,故千思百度,而未免委曲。”[19]28最終,在考量義理與利害關系之后,朝鮮國王答復“廷議已定,更無可為”,做出堅持遣使且送出書幣的決定。[19]33萬歷二十四年(1596)八月初二日,樸弘長攜國王準備的賀關白書及禮物抵達釜山。八月四日,黃慎一行終于與調(diào)信等人同行,發(fā)船渡海。
李光濤先生曾指出,“跟隨陪臣”四字,自萬歷二十四年六月初一日始見之,既無前例,亦無后繼,是在東封史事中專用名稱。[20]事實上,朝鮮君臣深知,所謂跟隨陪臣,不過為給自己保留一份體面的掩耳盜鈴之舉。此前朝臣議定以跟隨陪臣為名遣使時,政院就直言:“‘稱以跟隨則無妨云?!艘痪湓?,足以捧腹。昔有一人,盜鐘而惡其聲,遂自掩其耳。今日所議之事,是乎?!盵17]5一般來說,朝鮮通信使團的使命,主要是兩國官方的一般外交禮節(jié)性的交往,保持彼此商貿(mào)的暢通,互相交換情報。[21]此次遣出的使團,即以“修好”“睦鄰”為目的,雖無通信之名,但日方以通信為號,使團又書、幣俱全,其性質(zhì)與通信使無異。朝鮮之所以如此,實是自視“小中華”的朝鮮在面對眼中的“蠻夷”日本時,堅持保留自身文化的一份優(yōu)越感而已。
迫于壓力,朝鮮遣出熟知倭情的黃慎出使日本,但朝鮮君臣反對議和的態(tài)度卻貫穿通信使整個出使過程。黃慎拒絕了日方提出所有的要求,并竭力探聽消息。議和失敗后,朝鮮君臣根據(jù)黃慎等帶回的消息對倭情有了更清楚的認識,也由此為應對日本的二次進攻做出準備。
萬歷二十四年(1596)閏八月十八日,明和朝鮮使臣抵達日本堺港。二十八日,日方通報豐臣秀吉將于九月初一日接見明使。次日,小西行長等人突然帶來關白惱怒朝鮮的消息:“當初我欲通中國而朝鮮遏,不為通情。反至動兵之后,沈游擊欲調(diào)戢兩國,而朝鮮上本極陳其不可。且以沈游擊為與日本同心,每每惡之。李天使之出去,亦因朝鮮之人恐動。冊使既渡海,而朝鮮不肯差官跟來,今始緩緩來到,且不遣王子來,事事輕我甚矣。今不可許見來使,我當先見天使后,姑留朝鮮使臣,稟帖兵部,審其來遲之故,然后方為許見?!盵12]177平調(diào)信、要時羅勸說黃慎等及時將此情況報告沈惟敬,使其盡力措辭,平息豐臣秀吉怒氣。但黃慎稱:“我離釜山時,已決三條計,事體若快則竣事即返,一計也。事體或變,欲為拘留則任留一年十年,一計也。事體大不順,則雖加兇害亦所不辭,一計也。”[12]178可見,黃慎出使日本,一開始就抱定不對日本做任何妥協(xié)的決心。
豐臣秀吉怒而不見通信使,但冊封一事還在推進。九月初三日,豐臣秀吉受封,諸倭將40人具冠帶受官。[12]179封事已成,可回自大阪城的沈惟敬又一次帶來關白惱恨朝鮮的消息,其說辭與此前平調(diào)信所言幾乎無差。(9)按:按沈惟敬說法,豐臣秀吉在其面前表示怒朝鮮之意,原因為:“我四五年受苦,當初我托朝鮮轉奏求封,而朝鮮不肯;又欲借道通貢,而朝鮮不許。是朝鮮慢我甚矣,故至于動兵。然此則已往之事,不須提起。厥后老爺往來講好,而朝鮮極力壞之。小西飛入奏之日,朝鮮上本請兵,只管廝殺。天使已到,而朝鮮不肯通信,既不跟老爺來,又不跟楊老爺來。今始來到。且我曾放還兩王子。大王子雖不得來,小王子可以來謝,而朝鮮終不肯遣。我甚老,朝鮮今不須見,來使任其去留?!?參見黃慎《日本往還日記》(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朝鮮通信使文獻選編》(一),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79頁)。[12]179據(jù)二人說法,此時豐臣秀吉對朝鮮發(fā)怒的原因有三點:一是日本欲通貢明朝而朝鮮不為之通情;二是朝鮮不遣王子且通信使姍姍來遲;三是明朝與日本講和而朝鮮從中屢屢作梗。大事垂成,又生波瀾,日本矛頭直指朝鮮,這究竟是小西行長與沈惟敬勾結禍水東引,還是豐臣秀吉的真實想法?初五日,“沈老爺貽書關白,且使正成、行長等往議撤兵。通信等事,明日竿后當回話矣”[12]180,這讓豐臣秀吉的怒火迅速升級。據(jù)平調(diào)信描述:“今日行長等持沈天使書往見關白,關白大怒,曰:‘天朝則既已遣使冊封,我姑忍耐。而朝鮮則無禮至此,今不可許和。我方再要廝殺,況可議撤兵之事乎?天使亦不須久留,明日便請上船。朝鮮使臣,亦令出去可也。我當一面調(diào)兵,趁今冬往朝鮮’云云?!盵12]180傳教士劉易斯·弗洛伊斯(Luís Fróis)的《日本報告書》對此也有記載:
使者(明朝冊封副使沈惟敬)給太閣寫了一封信,提了如下的希求:“請將朝鮮的倭營全部毀棄,撤回全部在朝鮮的駐軍。大明皇帝前年以慈悲原諒了朝鮮人,請您也同樣地寬恕朝鮮人的過錯。他們或許應該受到懲罰,但是,即使懲罰了他們,您也不能從中得到好處啊!”……太閣讀到盡毀倭營這段要求時,非常憤怒,內(nèi)心好似被一個惡魔的軍團給占據(jù)了,他大聲叱罵,汗出如涌,頭上好似冒起一股蒸汽?!璠4]
可見,沈惟敬提出日本撤兵、通好朝鮮,使豐臣秀吉怒火徹底被點燃。無論是《大明日本和平條件》,還是刪改后的《大明朝鮮日本和平條目》,豐臣秀吉始終表現(xiàn)出脅控朝鮮、凌駕于朝鮮之上的意圖。聞知使臣抵日本,豐臣秀吉還未與使臣相見,就表現(xiàn)出對朝鮮是否遣王子的強烈關注??蓪嶋H的議和交涉與其預期相差懸殊。未能與明朝通商,連不堪一擊的朝鮮都能拒不遣王子,藐視其尊嚴,沈惟敬又于此時提出撤兵、通信要求,日本對朝鮮僅有的軍事脅控都將失去,這是豐臣秀吉不能接受的結果。秀吉怒不可遏,決定再次發(fā)兵朝鮮,封貢議和宣告失敗。
九月初九日,在楊方亨及沈惟敬的勸說下,通信使一行無可奈何地踏上返航船只。值得注意的是,使臣臨行之際,平調(diào)信等人仍舊不放棄議和的最后一絲可能,希望使臣便宜從事,先應下送出王子的要求;又提議若關白見使臣,則使臣便宜許之以“或每年遣使,或間一年遣使,且定禮幣之數(shù),為以恒式”[12]182??傊S慎雖未能見到豐臣秀吉就被迫回程,但拒絕了日本提出的所有要求。黃慎此行是朝鮮與日交涉的代表,其絕不對日妥協(xié)的態(tài)度代表著朝鮮王廷反對與日議和、通信日本的立場。同時,在黃慎看來,明朝冊封使楊方亨、沈惟敬的表現(xiàn)顯然有失天朝“體面”。初聞關白怒朝鮮,平調(diào)信等人有意使沈惟敬周旋,但沈惟敬“連日對關白不敢一言及之”,引得平調(diào)信等人都連連感慨“天朝不忒軟,怕關白如此,可恨可恨”。[12]179當黃慎詢問如何應對議和失敗問題時,沈惟敬無可奈何地表示:“人在井上,方救井中之人。今自家方在井中,安能救人耶?”[12]182冊封使的種種表現(xiàn),深深觸動著朝鮮使臣。
黃慎等人歸國后,在宣祖面前作了詳實匯報。君臣議論間反復提及的內(nèi)容,往往是朝鮮關切所在,也最能體現(xiàn)朝鮮此時的復雜心理。
在東亞諸國,自從蒙元時代即13—14世紀以后,各國的“自國中心思潮”崛起,構起一種涉及國家尊嚴的文化比賽。[21]如宋希璟、李景稷、金誠一、金世濂等,均曾在名分與禮儀等方面與日方較量高低,且表露出朝鮮文明高于日本的心理。(10)按:宋希璟(1420年出使日本)、李景稷(1617年出使日本)均曾因國書書寫問題與日本產(chǎn)生爭論。金誠一(1590年出使日本)、金世濂(1639年出使日本)均曾因禮儀問題與日本產(chǎn)生糾紛。宋希璟《老松日本行錄》,李景稷《李石門扶桑錄》,金誠一《海槎錄》,金世濂《海槎錄》均可見于《海行總載》(韓國民族文化推進會重印本,1985)。這種文化較量絕不單純是使臣個人意志的表現(xiàn),更加折射出朝鮮王長期存在的文化優(yōu)越心理。每當與日交使,朝鮮王廷往往就通信使人選頗費心思,“必選一時之人材”[22];使臣回國復命,朝鮮君臣又往往詢問日本衣冠、風俗、待使之道,以此審其高下。
黃慎一行復命,宣祖同樣反復問及日本接待明使的儀仗、餞慰,還有冊封儀式的舉行及日本謝恩使、謝恩表文的送出等事。黃慎有意強調(diào):“封王時,賊將四十余人,皆以唐服行禮,獨關白不為衣冠矣”[23]93,“而拜禮則或云為之,或云不為矣”[24]134。在儒文化圈中,禮儀往往傳達著政治秩序的權威,也維系這種秩序下的尊嚴。日本是否嚴格按照儀禮接受冊封,在朝鮮看來是其誠心與否的表現(xiàn)。同時,“衣冠”常被作為文明象征,而“大明衣冠”則被朝鮮視作華夏正統(tǒng)在本國延續(xù)的象征。(11)按:明清鼎革之后,東國士大夫以固守“大明衣冠”來表示其對“中華”文明的堅持與傳承。中國的元明易代 (1368),與朝鮮半島的麗鮮更迭 (1392) 近乎同時,二者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作為文化象征的衣冠,在明麗新宗藩關系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的媒介作用。麗末士大夫?qū)覍彝ㄟ^“請冠服”這一舉動 來表示對華夏文明、進而是對自稱接續(xù)中國“正統(tǒng)”的明王朝的認同;而站在華夏中心主義立場上的明王朝,也樂于通過頒賜冠服的形式 來顯示對藩屬國在文化上的接納?!按竺饕鹿凇痹邴惸r初的行廢,與明朝和朝鮮半島關系的起落相同步;在明初的東亞國家關系里,衣冠成為構建政治認同的重要文化符號。參見張佳《衣冠與認同:明初朝鮮半島襲用“大明衣冠”歷程初探》(《史林》2017年第1期第96—107、74、220頁)。[25]在這種觀念驅(qū)使下,豐臣秀吉在受封儀式中不著唐服,顯然被朝鮮君臣視為尚未開化的蠻夷行為。還有謝恩使問題,豐臣秀吉面對冊封強調(diào)“必先通朝鮮后,次可遣使天朝”[24]134,終無遣使謝恩之舉。后來“有倭僧三人,是關白所親近掌書記者,來議回謝表文”[12]180,再后“復令正成赍表來,無印信,天使不受?!盵24]134日方這些行為,在朝鮮君臣看來無疑是無禮、不恭之舉。
朝鮮有意建立以自己為核心的華夷秩序圈,[26]當文明參照物由中國換成日本時,它便充滿優(yōu)越感乃至傲慢。黃慎對日本待使之道大加批評:“倭國無禮義,故別無儀仗,而只以金牛運行。有時以簡慢之禮待之,則一枝筇竹,徒步來見?!盵24]134令人驚訝的是,盡管日軍挺進朝鮮半島很快就使得朝鮮三都盡失,朝鮮君臣仍有日本軍制、器械戰(zhàn)備皆不及朝鮮的自信。黃慎稱:“弓矢非不持去,而點火弛張,必難得宜,故不為用力于弓矢。至于舟楫,倭子之所嘗操習,而只知輕捷之愛,不知完厚之為可恃,故我國船制,不知學得矣。大砲則無之,每以鳥銃放之。”[24]134關于日本軍制,黃慎認為:“關白使行長等將兵,而各治兵治食以自給,不如我國或出兵力,或運糧糗矣?!盵24]134
這種單純的文化優(yōu)越心理并不能抵御現(xiàn)實中蓄勢待發(fā)的日軍。議和不成,秀吉欲再次發(fā)兵,這是直接關系朝鮮生死存亡的問題。黃慎等帶來日軍動向的最新消息:“關白,使清正、長政、吉盛、行長等四將先去,此四人當為先鋒。清正則今冬當先渡,長政、吉盛則冬末春和當出去。清正等雖先去,只屯據(jù)舊壘而已,大軍則二月間出去?!盵24]133危急之下,朝鮮迅速做出再次請兵明朝的決定,“為今日計,要須盡力措備,而告急于天朝,速請?zhí)毂鲦?zhèn)平壤”[23]95。值得注意的是,明朝南兵擅長水戰(zhàn)且軍紀較好,多次在對日作戰(zhàn)中取勝,給朝鮮君臣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故宣祖及多位大臣都提出,要請南兵,“必請南兵,遼軍則無能為已”[23]95;“須告經(jīng)略處,速請?zhí)斐媚媳敉湍戏侥程?,則人心有恃,賊亦畏忌也”[23]95。但朝鮮李元翼等人也深刻意識到,不可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明朝兵馬,除了請兵天朝,還從水陸兩方面制定迎擊日本的策略:“陸地則當據(jù)險堅壁,以挫其銳,清野以絕糧道,水路則以舟師出沒于釜山以南,邀截賊勢,幸而得勝,則賊必有后顧之憂,而不敢恣意深入?!盵23]103
事實上,在此前的議和交涉過程中,明廷在撤兵問題、遣使問題上均對日本做出妥協(xié),朝鮮對此十分不滿。封事結束后,楊方亨和沈惟敬試圖欺瞞明廷,其發(fā)向明朝的稟帖中極言秀吉受封之恭敬、對明廷之感恩,只字不提秀吉拒不撤兵、欲再啟兵釁之態(tài)度,更是讓朝鮮大失所望。[24]127議和失敗的消息傳至朝鮮,領議政李恒福評價:“天朝之人,急于功利,殊不知信義之為何事?!翊藮|封一事,天朝非不知茍且,而猶強而行之者,意必有在。善揆度彼我,稱量輕重,不得已而為之。……今賊酋,既受封于天朝,加兵于我國,則當初天朝拯濟我國之意,已無有所在,只是無故而捐百萬之金,封化外之國也,外有封倭之名,內(nèi)無封倭之實也。”[23]109然直面兇悍、強大的日本時,朝鮮對明朝軍事上的依賴遠遠超過其心理上對封貢議和的不滿,朝鮮君臣一致決定再次請兵明朝,又可見其在處理對外關系時的務實心理。
通過對朝鮮王廷在議和和通信問題上系列反應的梳理,可以看出三國復雜的關系。而在此背后,也折射出這一時期東亞國際秩序的微妙演進。首先,隨著戰(zhàn)事進展,日方深知拿下朝鮮、攻取明朝并非易事,故其索求目標轉向朝鮮對日本的臣服,希望以朝鮮王子入質(zhì)日本或駐兵于朝鮮半島,達到脅控朝鮮的目的。在兩者希望都落空的情況下,豐臣秀吉再次興兵侵朝,掀起帶有明顯報復性、殘忍性特點的丁酉再亂。其次,朝鮮看待封貢議和,對日本撤兵、朝鮮遣使問題尤其關切。朝鮮君臣對明朝議和政策不滿,對冊封使行徑更是不恥,但其無力獨自抗衡日本,只能依違明朝,消極地參與議和。面對日本,朝鮮軍事上屢屢受挫,卻處處強調(diào)自身文化上的優(yōu)越。
在近世華夷秩序擴大化的過程中,朝鮮、日本皆有意構建以自我為中心的秩序圈,這勢必與其“事大之禮”產(chǎn)生沖突。事實上,朝鮮經(jīng)常從自身國、家利益考量而做出有違“人臣”本分的行為,外交政策具有明顯的務實性特點。而日本接受明朝冊封,不過是想借“封”通“貢”,獲得實利。壬辰戰(zhàn)后,明朝和日本斷絕交往,朝鮮卻很快恢復與日交鄰關系。如此選擇,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朝鮮對明廷失望、不滿所導致離心傾向加大的表現(xiàn)??傊?,在此背景下,若明朝還試圖以“懷柔遠人”的傳統(tǒng)羈縻政策息事寧人,帶來的只能是表面的和平與秩序的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