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浩崗
(河北大學文學院,071000,保定)
本文所謂“土地革命”,是指20 世紀由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為摧毀中國鄉(xiāng)村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平均地權(quán)與鄉(xiāng)村財富、解放并發(fā)動貧苦農(nóng)民、徹底改變鄉(xiāng)村社會結(jié)構(gòu)、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而進行的革命運動。 主要包括十年內(nèi)戰(zhàn)時期的“打土豪分田地”、抗戰(zhàn)時期的減租減息和1946—1952 年的土地改革。 迄今為止,學界一般將關(guān)于土地革命的文學敘事文本分為以《暴風驟雨》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為代表的“傳統(tǒng)土改敘事”和新時期出現(xiàn)的“新時期土改敘事”兩種類型。 筆者則認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出現(xiàn)過的土地革命敘事文本,實際有三種基本類型,即“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和“反典范土地革命敘事”。 所謂“典范土地革命敘事”,是指直接而充分地體現(xiàn)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結(jié)構(gòu)、階級關(guān)系的分析和認識,可作為范本向全民普及并指導實際革命運動的文學敘事文本;所謂“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是指作者基本認同并在藝術(shù)處理上基本符合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認識和觀點,但作者并未輕易放棄自己的直感經(jīng)驗、獨立思考,對意識形態(tài)框范有一定程度上自覺不自覺的突破,因而具有一定復雜多義性的文學敘事文本;所謂“反典范土地革命敘事”,是指對“典范土地革命敘事”予以“修正”、“重寫”、補充乃至解構(gòu)、顛覆的文學敘事文本。 依照筆者新分法,其他學者歸為一類的《暴風驟雨》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實際分屬“典范土地革命敘事”和“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兩類。
在上述兩部小說出版之后、新解放區(qū)土改陸續(xù)開展進行的時候,即1949—1953 年之間,中國大陸(內(nèi)地)又陸續(xù)出現(xiàn)了幾部涉及土改或廣義土地革命(包括減租減息)的中篇小說。 這些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敘述中一般是被忽略的。它們之所以被忽略,筆者認為,是因其雖努力向《暴風驟雨》式“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靠攏,但由于各種原因,終未達到“典范”的要求,在“規(guī)范”漸趨嚴格的文學環(huán)境中,其價值觀念與審美處理方式與當時主流有所不符,在讀者中和批評界未引起太大反響。 而在今天看來,這類被忽略的作品具有一定文獻史料價值,即,借此我們可以了解不同階段、不同地域土地革命進行的不同狀況。 通過對這類作品的具體分析和研究,我們將其與“典范土地革命敘事”作品進行對比,還可以理出“典范土地革命敘事”形成的脈絡,把握其機制,因而它們又具有一定的文學史研究價值。 這類作品主要包括王希堅的《地覆天翻記》、馬加的《江山村十日》、陳學昭的《土地》和王西彥的《春回地暖》。 其中《春回地暖》筆者已有專文論及,在此只論前三部作品。
王希堅、馬加和陳學昭分別來自山東、遼寧與浙江,他們都是抗戰(zhàn)前或抗戰(zhàn)初期參加革命的老作家,參加革命后一直忠于黨的事業(yè);但是,他們又各有其對生活的觀察與體驗,以及藝術(shù)表達方式。 依此,他們的土地革命書寫肯定并歌頌了黨的政策,卻又顯示出與周立波《暴風驟雨》不同的藝術(shù)風貌。 這些差異,在今天看來耐人尋味。這三部小說的“非典范”特征,分別體現(xiàn)于反面人物形象塑造的縫隙、生活實錄式的寫法及人道情感的流露方面。
王希堅的《地覆天翻記》寫的雖是抗戰(zhàn)時期的“減租減息”,但在作品中,這場減租減息運動最終演化為地主與農(nóng)民間你死我活的暴力沖突。它初版于1949 年,雖然同年內(nèi)被上海的新華書店與山東新華書店等不同出版社重印多次,“一出版就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反響”,[1]但在1950年代之后便不再版或重印,后來的文學史也很少提到它,普通讀者大多不知有這么一部小說,迄今為止尚未見專門研究的論文,在中國知網(wǎng)上搜“王希堅”,所得文章只寥寥數(shù)篇,而且這些文章提及這部作品時,顯示出作者并未細讀文本,甚至弄錯人名,例如不知作品中“反一號”惡霸地主是吳二爺,而將堂號誤作外號,將其稱為“剜眼堂”。
這部作品終未進入被大力推廣普及的“典范土地革命敘事”行列。 細讀文本,筆者發(fā)現(xiàn),盡管它竭力向“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靠攏,但還是顯示出明顯的“非典范”性。 這導致作品的敘述有諸多耐人尋味的縫隙。 以下對此予以具體辨析。
王希堅之父王翔千是山東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王希堅本人早年參加革命,是典型的革命作家,《地覆天翻記》也是盡力按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來創(chuàng)作,甚至是為配合中國共產(chǎn)黨特定時期的政治任務來創(chuàng)作。 但由于他本人出身地主家庭,而且家庭是當?shù)孛T望族,他對地主的日常生活十分熟悉,因而,當作品對生活細節(jié)及情節(jié)展開描述時,便會不自覺地透露出一些生活原生態(tài)的東西,從而與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判斷產(chǎn)生一定差異。
例如,關(guān)于開篇即已去世了的地主“老善人”的形象。 蓮花汪最有名的地主有兩戶,一戶是于姓沒落了的“老大門”,一戶是現(xiàn)正興旺的吳姓“新大門”,即萬緣堂(人們背后稱之為“剜眼堂”)。 老善人活著時是老大門的家長。 老毛叔對新到萬緣堂“扎活”(當長工)的小牛說,他當初在老善人那里“扎了十年活”,他的印象是:
人家那老善人真是老實忠厚,那時我也像你這么高。 咳,現(xiàn)在那里去找那樣的準家,一進門就答應給我做衣裳做床被,言明每年五吊錢——那時候糧食三百多錢一斗啊——老善人那時候還要給我說媳婦呢! 可是我干了十幾年,這些事一樣沒等的辦,老善人就不在了。[2]
當然,作品最后對老善人的“善”予以解構(gòu),寫成“偽善”,這里也為后面的解構(gòu)埋下了伏筆。但從邏輯上、事理上看,后世讀者還是會有疑問,還是可以有另外的解讀:老毛叔是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年人,甚至有些世故了,他為何一直看不出老善人是偽善? 他在老大門干了十幾年,在新大門又干了十幾年,三十多年中就看不明白這件事? 另外,如果說替老毛叔說媳婦這事不是一時能定,無法判斷真心假意,那么每年的工錢多少、做衣裳和被子,這些一年之內(nèi)就能明了! 如果這些真的一樣也沒辦,老毛叔還會認為老善人老實忠厚? 這里的敘述縫隙,很可能是因作者其實本想寫出一個和新大門惡霸地主吳二爺不同的較忠厚的地主,后來又怕?lián)阑刂麟A級之名,因而寫作過程中將“真善”改作“偽善”。 原先敘述構(gòu)想遺留的另一“尾巴”,就是地主二少爺?shù)纳矸?他是真正參加了八路軍,并且犧牲在了抗日戰(zhàn)場上,是革命烈士。 起碼這位地主少爺最后未被解構(gòu)。 如果參照“典范土地革命敘事”出現(xiàn)之前的鄉(xiāng)村題材作品,例如1920 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地主與長工相處和諧、為其娶妻的事,也并非鮮見。 作品的故事時間,即“話語講述的年代”,雖然是提倡減租減息、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抗戰(zhàn)時期,但“講述話語的年代”土地改革正如火如荼在全國各地展開,此時作者肯定不能正面講述老善人與老毛叔主仆和諧的故事。
作品中的吳二爺是被作為“惡霸地主”來塑造的。 作品披露的吳二爺及其家人的惡行多為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例如老毛叔打掉吳二爺家牛的牛角,吳二爺用鞭子抽了老毛叔的胸膛和胳膊等等;看上去,吳二爺身上有多條人命,與韓老六、黃世仁差不多了,然而,與那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不同的是,該作在交代地主罪行時有諸多敘事裂隙:首先,涉及人命的幾件事都是當事人概略轉(zhuǎn)述,始終沒有對事件前因后果的敘述說明,沒有說明瘋婆子、要飯老太太一家是怎么死的,老木瓜兒子給吳二爺做工,為什么會被“活活打死”。 就連劉瘸子被打折腿,不論是劉瘸子本人還是小說敘述者都沒有交代原因。 吳二爺愛動手打人,是可以肯定的,老毛叔與小牛都曾被打,而且小說說明了他們被打的原因:老毛叔傷害了吳二爺家牲口,吳二爺心疼,于是發(fā)怒,就打了老毛叔,盡管他的牛頂人在先;小牛去算工錢(糧食),吳二爺認為他是與李福祥一起搗亂,冒犯了他的權(quán)威,而且他過后還想再雇小牛,不想清賬,當然也有想賴賬的嫌疑。 而吳二爺這些惡行,都在日常范圍之內(nèi),屬于一般的蠻橫霸道,并不到令人發(fā)指程度。 其次,按作品開頭所寫,吳二爺并非那種平時就兇相畢露的惡霸流氓,而且作品始終未寫到他有“典范土地革命敘事”中惡霸地主常見的強奸霸占婦女的行為。 吳二爺一出場是“未言先笑”,還囑咐長工們“你們累了,多吃點飯,好歇著”,以致小牛覺得他“也并不像怎么厲害,他那臉上還像有股甜蜜蜜的勁兒,叫人心里也怪舒貼的”。 吳二爺應屬于“笑面虎”類型,他的有些惡行是藏而不露的:那位要飯老太太如果自己不說,村里人“不知道她還有那么大的屈事”。 一個人身上有這么多條人命,居住在同一村落里的人竟大多不知道,這有些匪夷所思。 總的來看,這部小說的敘事遵循的是日常生活邏輯,正面描寫部分都合情合理,而這些人命案給人的感覺是敘述者為加重“惡霸”罪行硬加上去的。 筆者猜測:由于它脫離了日常邏輯,敘述人若具體描述不知如何處理,因而采用了概述與省略兩種敘事時間。 小說第十三回開頭敘述“聲音”的凸顯,可為筆者這一猜測的佐證:
憑在下的拙口笨腮,一只嘴不能說兩件事,只能說出一星半點來,那些數(shù)不盡說不完的驚天動地的事跡,只有叫大家自己去想了。[3]
放下“驚天動地的事跡”不去講,而僅正面敘述日?,嵤?本身就說明了敘述者的敘述策略。
對老毛叔故事的講述,是文本的另外一重要敘述裂隙。 故事開端,敘述人正面講述部分,讓讀者“親眼看見”老毛叔在吳二爺家過得很悠閑:他自己對人說他的工作不累,“一天就是挑兩擔水送送飯”,而小牛來了后擔水這類的活歸了小牛,他就在床上抽煙;工錢雖然不多,除了自己生活,他賺的糧食還能“零碎添把添把”他的遠房侄子。 正因如此,他才在萬緣堂一干十幾年,因為他知道自己年老體弱,別的東家未必肯雇他。 因此,辭工后要求復工二爺不許,他才尋死覓活。而吳二爺打他那幾鞭子一方面事出有因,另一方面主仆早已冰釋前嫌。 他只是覺得新大門不及老大門厚道,才對新來的小牛揭“剜眼堂”老底。而十幾年來吳二爺之所以不辭他,是因為他老實、不多言不多語。 老毛叔命運陡轉(zhuǎn),是在八路軍減租減息工作隊到來之后:由于工作隊動員工人(長工)要求增資,引起雇主不滿,吳二爺?shù)热税抵猩⒉贾{言,說八路軍要抓丁當兵,引得長工們紛紛辭工逃避,老毛叔最后也辭了工。 等到風潮過去,大家紛紛復工時,吳二爺拒絕老毛叔回來。 老毛叔在吳家終老的計劃于是落空。 從日常倫理來分析吳二爺?shù)男袨?其實也并無太多可指責處,因為雇主和雇工之間原本無書面合同規(guī)定老毛叔必須在吳家干下去;原本并非吳二爺辭他,而是他自己“沉不住氣,說不走也走了”。 這其中固然有吳二爺陰謀成分,但從事理本身看,老毛叔也無充足理由要求吳二爺必須雇他,因為他有辭工的自由,吳二爺也有不雇他的自由。 當初吳二爺一直“續(xù)聘”年老體弱的老毛叔,除了因為他在牛角事件之后變得比較溫順,也含有某種照顧他的意思。 因此,斗爭吳二爺時,故事表層老毛叔控訴吳的罪行與事理邏輯本身出現(xiàn)了錯位,具有了某種反諷意味。
《地覆天翻記》的“非典范”特征,還在于它提到地主“老善人”的兒子參加八路、成為烈士,在于它塑造了真正的“開明士紳”吳孝友的形象,寫到“萬緣堂”所兼并的土地是另一家地主“老大門”里的,沒有將地主們寫成沆瀣一氣、鐵板一塊。 它寫到最早的積極分子臭于是個流氓(二流子),寫到一些村干部懷有私心,在國民黨潛伏特務誘惑下吃喝農(nóng)民合作社的集體財產(chǎn)而且不干活,寫到長工李福祥聽八路軍發(fā)動增資時他心里想的是“敲他一下”,寫到“老大門”佃戶李二胡堅持不減租是因“心里覺得過意不去”,寫到貧農(nóng)李老大家也曾雇短工(李福祥)。 它所寫兩任工作隊領(lǐng)導人馬明和劉大維都比較幼稚……這一切都未像“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那樣作“本質(zhì)化”處理,因而保留有生活原生態(tài)特征。
馬加的《江山村十日》完成于1949 年4 月,初版于1949 年10 月,只比《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和《暴風驟雨》晚一年。 已有人注意到這部較早出現(xiàn)的土改題材作品影響遠不及前兩部小說,筆者也認為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 而要解答這個問題,仍需要將其與上述兩部作品進行對比。
《江山村十日》究竟屬于《暴風驟雨》式的“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還是屬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式的“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 唐弢、嚴家炎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說:
作品的主要缺點是典型化不夠,有些地方如搜地主的財物、分浮財?shù)拿鑼戯@得有些自然主義;工作組沈洪作為代表黨的領(lǐng)導而貫穿全書的人物,他和斗爭的關(guān)系寫得不充分。 形象也單薄;……[4]
以今天眼光,或從筆者觀點看,這恰恰等于說:雖然作者意在歌頌土改,但由于它未對所有情節(jié)和細節(jié)作“本質(zhì)化”處理,不完全合乎“典范土地革命敘事”直接、全面而單純地體現(xiàn)主流意識形態(tài)觀點的要求,里面有一些實錄成分。 因而,它屬于“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
關(guān)于實錄式寫法(即所謂“自然主義”),馬加在作品《前記》中曾說,他寫初稿時“僅根據(jù)真人真事,幾乎沒經(jīng)過什么剪裁”,寫出初稿后他又去征求江山村村民的意見,“仿佛做鑒定一樣”。[5]這樣,作品便保留了許多當年土改日常生活的原生態(tài)樣貌,體現(xiàn)出一定的作者直接感受成分。
還是要先從地主形象塑造談起。 作品中唯一的“惡霸地主”高福彬,其“惡霸”程度遠不及其東北老鄉(xiāng)韓老六。 作品所寫高福彬惡行也多為并非聳人聽聞的日常行為,例如他們家的長工金永生去找他借糧,他對之進行言語侮辱,使得金憤而辭工;金永生被軍隊抓伕,丟了高家的馬,高要求金賠償,金家失去最后一頃地等。 有上述惡行的人,說是“惡霸”也可以,因為生活中這樣的人給人的感覺確實比較霸道蠻橫。 但是,他卻并非韓老六、黃世仁那種公然欺男霸女耍流氓的惡棍,也沒有南霸天那種家里私設(shè)刑具牢房、蓄養(yǎng)家丁打手的排場,總體而言屬于日常范圍內(nèi)的惡,而且每種惡行都能找出某種說得過去的理由:借糧時不肯借給,就連金永生本人也說“借是人情,不借是本份”,高的可惡在于罵人。 高福彬奪走金永生的地,是以賠償損失的名義,因為畢竟金永生弄丟了高家的馬。 當然,用一頃地抵一匹馬,這就可能有霸道成分了。 孫老粘小時候挨打,也是因為損壞了高家財產(chǎn),并有誤會成分;而且高福彬老婆打他的力度不至于太大:東北人做醬用的醬耙是一根短棒加一個長方體木塊,“地主婆”打?qū)O老粘時,小說只說“打得他嘴啃地,渾身成了醬糊糊”,并沒說打得流血斷骨,而且,李大嘴對大家講這些時“裂著大嘴岔笑起來了,底下的人也跟著笑,可屋子都是一片哈哈的聲音”,可見打得不重,所以不像一般訴苦時那樣引來一片同情的哭聲。 至于克扣和摻假,那是利用職務之便暗中占便宜;領(lǐng)著警尉搜糧食,也屬于職務行為。 小說的一個細節(jié)尤其值得注意:長工(牛倌)孫老粘的媳婦,還是高福彬的叔伯侄女,是高福彬許配給他的。 這種描述與“前土地革命敘事”里對主仆關(guān)系的描述頗為類似。 當然,小說又寫到孫老粘的缺心眼的妻子被“拉幫套”,也透露出孫的屈辱。 但這仍然比較“原生態(tài)”:所謂“拉幫套”,是指舊社會時處于弱勢的丈夫默許妻子與強者通,而強者相應對弱者予以幫襯。 茅盾小說《水藻行》和李劼人小說《死水微瀾》就寫到過這種人物關(guān)系。
高福彬被當作江山村(高家村)主要惡霸來寫,而該村另外幾家地主富農(nóng),也沒有過于兇惡者,例如作品只提到劉萬成偽滿時當過車頭、“糧谷組合”職員、屯長,雇過勞金(長工);劉慶當過保長,孫振學當過警務處外勤,也是吃租子雇勞金;康三閻王當過牌長和警察。 總之,清算時他們被提及主要因為其擔任職務,或日常性地收地租雇長工,并非有明顯流氓霸道行為。 李大嘴說富農(nóng)陳大巴掌的“惡”,說得出的也只是當初給他家干活“累的夠嗆”。 地主富農(nóng)們的另外讓窮人不滿之處,是利用資產(chǎn)剝削勞動力:借他們大車去江沿拉柴禾,他們要“劈去一半”(分一半)。
地主方面是這樣,農(nóng)民和土改干部方面,也與《暴風驟雨》有別:分浮財時,積極分子李大嘴與金成為爭一件日本黃大衣吵架,李大嘴“是一個街流子,平常做活藏奸,下地煞后”,土改時還欺負中農(nóng)陳二踹子。 相對正派的是金永生、鄧守桂等,但他們的美德也很平實,不帶意識形態(tài)色彩:金永生“能夠吃得虧,讓得人”,“是個有求必應的人”。 鄧守桂的正派表現(xiàn)在一個細節(jié):老實巴交的孫老粘說李大嘴是二混子,被剛回來的李大嘴碰巧聽到,李問是誰說的,鄧“把話承擔過來:‘那是我說來。'”但他們并未達到趙玉林夫婦和郭全海那樣處處以身作則、起模范帶頭作用的地步:輪到金永生挑衣服,他就挑,并沒有主動讓別人先挑;他贊同兒子參軍,只是因為“參加軍隊比挑衣裳的好處還要多”,“正是他兒子到前方出頭露面的時候,他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至于代表黨的意志的土改工作隊干部沈洪,他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所起作用也確實不大,僅僅帶來一冊《中國土地法大綱》、解散了刁金貴的小組會,不像《暴風驟雨》中的蕭祥那樣運籌帷幄、力挽狂瀾。
故事的矛盾沖突,也未給“正面人物”提供展示的機會:頭號“反派”高福彬并非罪大惡極、詭計多端,他對土改所做的抵抗,不過是試圖讓刁金貴擠掉村長鄧守桂,讓孫老粘替他藏匿準備給新兒媳婦的衣裳包袱。 他想勾結(jié)胡子,也只停留于一種想法,并未付諸實施。 斗爭高福彬,并不像斗韓老六那樣一波三折。 由于地主與農(nóng)民雙方雖有很深矛盾卻并非不共戴天,所以積極分子張大嫂向高福彬老婆追問浮財時還稱呼其為“老高大妹子”,斗爭高福彬時群眾的情緒才需要吳萬申“煽動”,李大嘴動手打了高福彬后,再接著打時才說“反正我也把你得罪了,一個羊也是趕著,兩個羊也是放著”。
正因人物品性與行為的總體基調(diào)是日常的,它使讀者無意識中對人物言行的評判標準仍是日常倫理,所以作品寫到貧雇農(nóng)到地主家“過堂”挖浮財場面,給人的感覺有些像突然闖入者的抄家或搶劫:高福彬問闖入者“你們帶來公事么”時,金永生父子和基干隊(民兵)竟都無言以對,愣住了。 還是二混子出身的李大嘴嘴快,他回答:“你要公事么? 我的嘴就是公事?!薄拔业淖觳缓檬箚?還有拳頭。”這其實是日常倫理與革命倫理的碰撞:若非革命,雖然大家都知道高福彬不是好人,但礙于情面,都不好開口和動手。 此前高福彬?qū)Υ蠹业膭兿鲏浩?都是通過結(jié)交官府、形成勢力,借“公事”的合法手段實施的。
馬加的革命立場是毋庸置疑的。 他在小說中也明顯對地主進行了丑化,但這種丑化限于外貌描繪的丑化和言語的貶抑,比如寫高福彬“眼鏡架在塌鼻梁上,遠遠的望去,像兩個窟窿眼”,寫高福彬老婆“把她的白瓜瓢臉埋在繡花枕頭里,扭著鼻子,撅著猴腚子嘴唇”“張著賴瓜瓢嘴”,寫高福彬兒子像蛤蟆。 但該作對人物言語和行為的描繪都是寫實的。 因而,論情節(jié)的生動、形象的鮮明,《江山村十日》雖不及《暴風驟雨》,其歷史文獻價值卻高于后者。 另一方面,同樣重視寫實的馬加由于沒有像丁玲那樣關(guān)注人物命運,更充分、更深刻地發(fā)掘和展示人性的復雜性,《江山村十日》的文學價值明顯低于《太陽照在桑干河上》。 例如,它通過一位中農(nóng)出身的青年女性的婚姻選擇展示土改給農(nóng)民命運帶來的天翻地覆變化,本是一個獨特視角,但卻并未對其含蘊深入發(fā)掘:周蘭母親最初為她選擇高福彬兒子是因為勢力、因為嫌貧愛富,后來同意退親是因高家被斗倒,在經(jīng)濟上和政治地位上都成為低于一般人的落魄者,她的選擇只能說明外部環(huán)境變化,而反映不出她內(nèi)心有何深刻轉(zhuǎn)變。 周蘭最后選擇了貧農(nóng)積極分子金成,金成訂婚后將馬上參軍上前線,此時周家與高家一樣歡歡喜喜,沒有產(chǎn)生任何心理波瀾。 熟悉這段歷史的都知道,在東北,當時參軍的青年不久都參加了規(guī)??涨?、慘烈空前的遼沈戰(zhàn)役,剛剛還為一件大衣與人爭吵、思想并未徹底“改造”的農(nóng)民,此時內(nèi)心深處不可能只有快樂與憧憬;即使青年本人沒有,老一輩也會有心理障礙。 而作品對此卻并無任何描述。 對地主及其家屬、子女本人在這巨變中的感受、對其命運起伏,該作也沒有像《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乃至梁斌《翻身記事》那樣有所交代、有所關(guān)注。 這兩個方面的因素,應該是《江山村十日》后來影響遠不及與之產(chǎn)生時間相近的《暴風驟雨》和《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重要原因。
陳學昭的《土地》完成于1952 年下半年,初版于1953 年初,正是全國性土地改革運動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 小說的故事時間是1950 年末,故事發(fā)生地是浙江海寧縣。 就在作品完成的這一年,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與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剛剛分別獲得斯大林文學獎金的二等獎和三等獎,丁玲正值聲望巔峰期。 陳學昭與丁玲出身、經(jīng)歷與性格頗多相似之處,因而丁玲認為她是“還能懂得些人情,還可談,還不淺薄,而且是一個較天真的人”;[6]丁玲日記中記載了一段當年她與周立波談陳學昭的對話,正好分別顯示出他們之間的相近與不同,如與周立波談到陳學昭的性格與個人奮斗歷程:
他說:為什么是一個人奮斗呀,現(xiàn)在革命的隊伍這樣大? 我說,隊伍大,但各人必須走各人的路,一個舊社會的理想主義者走到如今,如果不經(jīng)過痛苦還能行么? 自高自大得意忘形的人永遠是不深刻不偉大的! 他并不希望了解這些問題。[7]
但陳學昭的《土地》不僅所寫地區(qū)是新解放區(qū),寫作年代和寫作環(huán)境也有了重要變化。 此時,政治對文學的規(guī)約更為具體、更為嚴格,“典范土地革命敘事”正初步確立其絕對統(tǒng)治地位。陳學昭回憶錄中曾講到,當她為寫土改題材作品而準備下鄉(xiāng)時,省委宣傳部領(lǐng)導要求她去嘉興,因為那里是省委的土改基點。 而她拒絕了上級的建議,堅持去了海寧,因為浙江方言復雜,她去嘉興與當?shù)厝藴贤ㄓ姓系K,影響工作效果與寫作積累。 這一爭執(zhí),已喻示出意識形態(tài)要求與作家個人追求之間的分歧:領(lǐng)導著眼于推廣土改基點的工作經(jīng)驗,作家看重的是作品思想藝術(shù)水平本身。 《土地》剛剛出版,主政華東的陳毅在與聶榮臻一起來看望陳學昭時,一見面就要求看一下這部小說。 政治領(lǐng)導人的關(guān)注,無疑給了陳學昭很大壓力,這種壓力超過丁玲寫作《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時感到的壓力。
《土地》一方面努力向“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靠攏,一方面還是遺留有諸多“非典范”痕跡。 具體說,其“典范土地革命敘事”特征表現(xiàn)在:1)塑造了地租與高利貸剝削兼?zhèn)?、掌握官賦權(quán)力又溝通土匪,罪大惡極、身背人命案的“惡霸地主”俞有升、俞士奎父子形象;作品里沒有出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開明士紳,非惡霸的地主張祺寶也做過保長,是個有“蜜餞砒霜”之稱的偽善者。 2)作品里工作隊長是黨的正確路線化身,貧農(nóng)積極分子都大公無私、品德高尚。 3)沒有表現(xiàn)土改中的政策執(zhí)行失誤與過火暴力行為。 其“非典范”痕跡遺留,則更值得注意。
《土地》最明顯的“非典范”痕跡,是對筆下人物都予以人道主義的關(guān)注與同情的描寫,而不完全根據(jù)階級出身確定“敵我”。
首先是地主家屬的命運得到關(guān)注。 作品一開始就寫到俞有升的寡兒媳阿娥,寫她在土改到來時被村民們冷淡和厭惡,“但她沒有作惡,為什么要呆在這家人家分擔他們的罪惡呢?”俞有升想把她許配給民兵隊長葛長林是為自保而將其作為釣餌,但她本人確實對葛長林有愛意。 最后俞有升父子被槍斃,她與葛的親事不成,她與她的婆婆即俞有升的小老婆一起離開黃墩村時,小說還安排了她與葛長林相遇的情節(jié),較細膩地描寫了此時阿娥的心理。
其次,對中農(nóng)表現(xiàn)出明顯的同情,而不僅寫其“思想落后”。 作品開端第二章就寫富裕中農(nóng)、時任農(nóng)會主任的李寶發(fā),寫“他一家人都是勤儉的好勞動”“自己沒有做過壞事,只不過田地多了一點”。 他特別擔心自己在運動中受到?jīng)_擊、受到不公正對待。 雖然最后他有驚無險、被劃為中農(nóng),不曾罹禍,聯(lián)系不同時段土改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沖擊中農(nóng)事件,這些描寫還是引發(fā)了讀者對中農(nóng)命運的關(guān)注。
即使是對被認為是地主“狗腿子”的人,也根據(jù)具體情況給予一定同情。 作品中的俞建章一出場就以俞有升“狗腿子”形象示人。 但是,隨著情節(jié)進展,讀者發(fā)現(xiàn)他的行為是出于無奈,情不得已。 第十九章整個一章寫的就是俞建章的矛盾心理,以及他絕望時的試圖自殺。 對本屬反面陣營人物這樣細膩的心理描寫,不由得不使人從“人”的角度理解“狗腿子”的形成與處境。
最非同尋常而容易被一般讀者忽略的一個細節(jié),是惡霸兼土匪俞士奎落網(wǎng)時手里提著的一包糖果:它讓人感到,壞人也有普通的親子之情,惡人的內(nèi)心也有柔軟的角落。 本來作者完全可以不寫這類細節(jié),它也許是無意間透露出作者的人道主義與人情意識。
小說中還有諸多細節(jié),是“典范土地革命敘事”不會有的。 例如它寫到郁阿仁在王店做長工時,因為“從來煙酒勿吃”,干活又勤懇,東家很喜歡他,以至于他要辭工時東家舍不得放他走,許諾:“將來派你兩畝田,給你種,你自己做東家!”郁阿仁因為更愿在鐵路做小工,堅持走,但臨走時對東家表示:“我勿種你家田,回去也勿幫別人種,要種田,我就種你的田!”說明當時還是存在主仆之間相處和諧情況的。 第十九章還寫到當時也有貧農(nóng)家因為家里缺乏勞動力而出租土地的現(xiàn)象:俞建章的母親丈夫暴卒,孩子只有五六歲,就把三畝水田租出去了。 這說明出租田地者不一定是地主,不一定為剝削別人。
然而,上述跡象也僅是出于作者感受與思維特點而自然流露的“非典范”遺留。 從主觀意識上說,陳學昭還是要創(chuàng)作一部合乎“典范”的作品的。 這一點,我們可以將小說與作者相關(guān)回憶錄中記述的故事原型進行對照,予以證實。 陳學昭晚年出版了一部名為《浮沉雜憶》的回憶錄,里面對寫作《土地》時的現(xiàn)實經(jīng)歷有具體交代。 《浮沉雜憶》披露,她到海寧斜橋下鄉(xiāng)參加土改時,住在一個地主家:
這個地主家只有地主的正房和姨太太兩個人,地主已去世好多年了,……。 她們的土地出租,但農(nóng)民對她們毫無怨言,她們沒有進行逼租,也不用小斗出大斗進,有些租戶連年都欠租的。聽起來,她們是靠兒子寄錢回來過日子的。[8]
這里所說“小斗出大斗進”,應是指“文革”時期泥塑《收租院》所宣傳的四川大邑縣惡霸地主劉文彩收租剝削的方式。 陳學昭接觸的這家地主,與“典范土地革命敘事”里描述的地主形象迥然不同。 回憶錄也講到,黃墩村確實也有一位惡霸地主,就住在鄉(xiāng)人民政府前面的一座大樓里。 此人在經(jīng)過這年一月的民主反霸斗爭后:
貧雇農(nóng)和佃戶們見了他還是害怕;他動不動就要罰米一擔。 他曾經(jīng)把鄉(xiāng)里的一些青年抓壯丁送去給國民黨反動派當炮灰,民憤是大的。 他暗地里還在支援土匪。[9]
這位惡霸地主就是《土地》里俞有升的原型。但是,回憶錄并未具體描述這位惡霸地主除了利用保長職務對農(nóng)民“罰米”以及抓壯丁之外的其他惡行,并未說他有直接的人命案。 《土地》寫俞有升親手將葛炳林推到水里、暗害人命的事件,應是小說虛構(gòu)——在回憶錄里,恰恰是這位惡霸地主本人,在被押到外村去批斗回來的路上,趁押解人員不備,投水自盡的。 現(xiàn)實中這位惡霸地主的惡霸行為,主要是與他的官賦職務以及個人品性、性格有關(guān),也就是說,如果他沒有保長職務、不結(jié)交土匪,而是像普通土財主那樣懼怕官府和土匪,是不會產(chǎn)生普遍民憤的,至多因為錢財方面的刻薄而遭人厭惡。 回憶錄還寫到原偽治安委員會主任被冤殺的事件:此人“沒有血債,也沒有民憤”,“舉不出他做過什么具體的壞事”,他被強迫擔任這一職務,正是因為他在群眾中有名望。 他還曾是陳學昭上小學時的語文兼歷史教師。 鎮(zhèn)領(lǐng)導要殺他,是因當時正值抗美援朝時期,擔心他一旦風吹草動會再出來做什么事,說到底,是主觀地推測他有潛在的危險。 回憶錄還寫到,槍斃他時“第一槍沒有打死,他倒了下去,手腳還在顫動,再向他頭上打了一槍,不動了?!盵10]此人的死,也是與其曾經(jīng)的政治身份有關(guān),而且當時這種政治身份的獲得是被迫的。
小說中,曾經(jīng)做地主狗腿子的俞建章因?qū)h的政策不了解而絕望自殺,最后被救活過來。 回憶錄所記俞建章的原型——貧雇農(nóng)老李,卻沒有活過來。 他的死,是因他替?zhèn)巫孕l(wèi)隊長的兒媳做媒:偽自衛(wèi)隊長讓老李幫著拉攏民兵隊長,想讓民兵隊長做自己的女婿,借以自保。 民兵隊長先是有意,后來又反悔;偽自衛(wèi)隊長遷怒于老李,威脅老李說要揭他參加過敵偽時期鐵路巡邏隊的老底,老李因恐懼而自殺。 從這一事件看,這位威嚇老李、致其自殺的偽自衛(wèi)隊長,是小說中俞有升的另一原型。 現(xiàn)實中,因為這一事件,這位偽自衛(wèi)隊長被工作隊人員毆打致死了。 毆打時,陳學昭曾出面制止,而工作隊長不但不制止,還站在旁邊看。 后來地委土改檢查團領(lǐng)導對此事進行了批評。
由此可見,現(xiàn)實中的土改隊長并非黨的正確路線化身,他在執(zhí)行黨的政策時有失誤。 現(xiàn)實中土改工作隊內(nèi)部也不像小說寫得那樣和諧團結(jié)。其中一位來自浙江大學中文系的女生C 為個人利益對領(lǐng)導阿諛逢迎,專愛搬弄是非、挑撥離間。而民兵隊長也不像小說中葛長林那樣對小寡婦毫不動心。
回憶錄也揭示,地主對農(nóng)民的剝削確實嚴重。 惡霸地主霸占土地并不鮮見。 鄉(xiāng)政府里常有農(nóng)民來訴冤屈,主要是兒子被抓壯丁不歸,以及被惡霸強占自己的女兒去做姨太太。 這說明,消滅封建的土地剝削、除匪反霸很有必要。 但是,若按生活原生態(tài),“惡霸”與“地主”并非簡單對應,出租土地的未必是地主,地主未必是惡霸。惡霸也未必都是大地主,更多與社會政治勢力相關(guān)。 但陳學昭寫《土地》時,因有政治的嚴格規(guī)約、宣傳政策路線的具體任務,以及諸多“典范土地革命敘事”示范,她必須對現(xiàn)實生活作“本質(zhì)化”“典范化”處理。 但該作又有明顯的紀實色彩,就連“海寧”“斜橋鎮(zhèn)”“黃墩村”的地名都用原名,主要人物和事件都有生活原型,作者自承:“沒有消化材料,沒有典型化,只是記述了一些事實?!盵11]其實,“典型化”還是做了一些的,這主要體現(xiàn)為人物和事件政治定性的“本質(zhì)化”;藝術(shù)上也作了一些集中概括,例如前述俞有升兩個原型的合二為一、暴力過火行為的過濾(寫斗爭俞有升時,俞有升只是被農(nóng)婦打了一巴掌)、正面人物的高尚化。 但它確實沒有《暴風驟雨》第一部那樣扣人心弦、驚心動魄的斗爭情節(jié);寫地主寡媳阿娥時的同情態(tài)度雖令人聯(lián)想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對黑妮的描寫,但它又未能(也不敢)對此更充分發(fā)掘和展示;雖然作品從地主張祺寶、俞有升心理與感受角度寫土改的來臨,而不從農(nóng)民深重苦難角度開始,但對俞有升心理的描述前細后粗非常明顯,寫到俞有升被抓后,對他心理感受的描寫全無,這位地主全然變成一個符號,與前面寫法很不一致,顯示出作者在寫人與寫政策時表現(xiàn)出的兩難與無奈。 后半部寫農(nóng)民分浮財、分土地一帆風順,沒有出現(xiàn)任何自私與爭執(zhí),周德才拋下年輕妻子與新分的土地,參軍去異國他鄉(xiāng),家人也無任何思想波瀾,顯得不太近人情。這些藝術(shù)上的缺失,加上作品出版時全國性土改已結(jié)束、合作化運動即將開始的社會環(huán)境,《土地》失去《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那樣的社會動員功能。 諸種因素合在一起,使得這部中篇小說很快被文學史遺忘了。
上述三位作家的三部土地革命題材小說雖然知名度遠不及《暴風驟雨》與《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但作為專業(yè)的研究者應當予以必要的關(guān)注。有比較才有鑒別,通過這些作品的不同寫法,我們才能更充分地理解《暴風驟雨》這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文本及其特征,也才能區(qū)分《太陽照在桑干河上》這類“非典范土地革命敘事”文本和它的重要差異,不至將其籠而統(tǒng)之地合稱“傳統(tǒng)的”土改敘事或土改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