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當渡鴉落腳于純凈的雪坡之上,會散發(fā)出炫目的藍紫色光芒,據(jù)說那是時來運轉的預兆,見者即新生。少女月泉執(zhí)意要去雪山追尋渡鴉的蹤跡,她能否如愿以償?
1
梁志在機場接到我,晚九點已過。
延誤近五小時的航班改變所有的規(guī)劃,梁志的約飯也不例外。他幫我把行李搬上車,噘起嘴巴吸口氣,解釋他晚餐不能陪我了:那個……攀巖中救了個突然眩暈的隊友,他一直想宴請感謝,總不湊巧,今天下午守在辦公室不走,我剛好接到你那趟航班延誤的消息,就答應了他,喏,望江閣酒樓,順帶著給你預訂了個單間。
而為了等我,主場飯局跟著延遲。這就不好意思了,我一再致歉。
抵達望江閣酒樓,晚十點。我在單間用餐。竹筍雞湯、涼拌節(jié)節(jié)根、青菜餅、炸蝦。爽口、貼胃。尤其那湯汁,天目山雷筍加土雞熬出的,清冽不乏溫暖,適合深夜的旅人?!奥萌恕鼻斑€有定語,即戒煙兩年半后,心理方面萌發(fā)吸煙需求,而后參加名號為“渡鴉部落”戒煙協(xié)會活動返回的……
半碗雞湯入肚,五臟六腑均出奇地熨帖。我嘖嘖地大口吞食,仿佛聲聲感嘆。有人在推門,我抬起了眼睛,一顆心猛地下沉。
竟是他。他剛邁進房間的右腳陷入了歲月的泥潭……他也認出了我。
我的隊友尤鵬飛,過來跟你敬酒了。梁志從后面跟來,伸出右臂,推出東道主他的豬隊友。那家伙遽然清醒,酒杯先身體一步抵達餐桌前。我坐著,微微抬了下一個空杯子。那家伙仰頭吞掉酒水,迅速地撤出房間。梁志繼續(xù)與我碰杯。我還是那個杯子,不過,杯里加進幾勺雞湯。梁志右手指向門外,補白,那家伙迷戀一些極限運動,我們商量年底去攀峰。
與我何干?我瞥了眼梁志,氣鼓鼓的。迅疾平靜下來。梁志能知道什么?他果然不知,見我一個勁地喝湯,嗔道,你這丫頭,肯定餓壞了。
呵呵,我孫女都兩歲了,還丫頭。我在心中答復。他說成習慣,口頭禪了,我從不駁斥,全化作了心語。腹誹似的糾正,一聲感慨而已。四十三歲的祖母級女人,毫無資格接受異性的愛昵,這點自省我有。心中卻糾結……來自那家伙,他與梁志——隊友加醫(yī)患關系同一張桌子吃飯正常不過,而我,萬不該啊,卻偏相遇。頭疼。
到家遲,剛進門,已上床睡覺的月泉爬起來,跑到客廳里。
你還沒睡?我詫異地問道。
低頭換鞋子的月泉,半抬腦袋,挑起右眉梢覷我一眼,接著又迅速地將腦袋垂下。你回來,我就回學校睡覺了。話音剛落,站起來,拉開防盜門就跑,比兔子還快??墒?,她不像兔子,水桶般的身材,大大限制了行動的敏捷性,但她還是……
我哎一聲,伸長脖子看,哪見蹤影?
我無法責備月泉,她能在我出門的這些天照顧陶陶,不錯了。這個十九歲的女孩子,宜江市職業(yè)技術學院的學生,一直與我關系僵持,一個月前還秘密地失蹤了五天。就是這五天,引發(fā)了我早已戒掉的煙癮,不得已請假去參加川西的戒煙活動。月泉倒也支持,還能在晚上回家陪護陶陶,真的不錯了。盡管,那就是她的親生女兒。
一夜不眠。早晨陷入半睡狀態(tài),卻被陶陶哭醒。她的哭聲尖銳放縱,炸疼腦袋,大概在責備我丟下她好幾天。我抱起她,致歉這些天的私自行為,保證下不為例。這絕非虛言假語,陶陶。我在心中說道,卻想起昨晚的相逢。噓噓嘆息,終是無奈。
別哭別哭,咱們陶陶受委屈了,媽媽也知錯了,再也不會丟下你獨自出門,再也不會。我柔聲地安慰,右手輕撫她的后背。
兩歲半的陶陶慢慢停止哭號。我們穿衣起床,開始了一天的辛苦征程。吳阿姨要到七點四十才來,這之前的陶陶要洗漱拉撒,還要喝牛奶米粥。而我還要活動下筋骨。如果時間允許,我會到江邊晨跑,萬一不行,就在家里練習瑜伽,一刻鐘瑜伽,包含打坐和倒立。沒辦法,多年的習慣了,不能省,否則,身體會生銹一般沉滯僵硬。
今天的早鍛煉來不及了。八點鐘上班,現(xiàn)已七點二十,時間有些趕。抱著陶陶到衛(wèi)生間排泄,又給她洗臉。吳阿姨趕來,比以往早了五分鐘,她接過陶陶。我加快洗漱節(jié)奏,爭取勻出五分鐘的瑜伽時間。
瑜伽也來不及了。陶陶在發(fā)燒。不是那種燙手的高溫,是不起眼的低燒。吳阿姨從陶陶拒絕吃喝就懷疑陶陶感冒了,便拿體溫計測量,有三十八攝氏度。
今天上午去不了療養(yǎng)院,我打電話請假。院長鮮仙的哦聲拖出了節(jié)拍,那節(jié)拍輕微,羽毛一般,半天也落不下來。
老鮮在跟我打官腔。我后悔剛才電話中喊她院長,抬舉她了,就該喊老鮮,當然她不喜歡我們喊老鮮,認為把她喊老了。喊一下就喊老?心理作用,不愿承認年紀大。盡管她的大名“鮮仙”從字面看來嫩若青草,那也只是字面,怎么也拯救不了她四十七歲的殘酷事實。
你“鵝鵝鵝”去吧。我迅速地結束通話。
醫(yī)院里掛號,再次測量體溫,做皮試,然后打點滴……上午過去不說,還搭上了中午。而下午,我特護的老人的兒女要來療養(yǎng)院給老人祝壽。老人有三個兒女,均在外地,他們專程趕回來的。而我作為老人的專職陪護人員,此地此景,誰也替代不了。上午布置宴席的事情,本來就少不了我,這也是老鮮不高興我請假的原因。
2
我想找個空點倒立。要不,這個下午該如何打發(fā)?那份堵……想想就覺得難挨。倒立的想法在心胸蔓延,同時又逸出自我惡心的枝葉。那些從不鍛煉的,或者一周只鍛煉兩三次的人,按照我的思路,豈不是活不下去了?他們若知曉我的想法,興許會笑掉大牙,并贈予矯情兩個字。隨他們了,各人情況各人自知。我必須倒立下,換換氣。
熬了燕窩汁給老人喝,再給他的二居室做清潔。我下樓去水池里洗拖把。機會來了。水池在住宿區(qū)后面的一個角落里。角落旁邊有個小亭子。附近有樹有水,還有風水攪活的靜謐。九月的微風在下午,接近傍晚的下午,傾斜出透徹心扉的和煦。
沖洗完拖把,坐于涼亭,再次想起昨晚的相逢。身體霎時掛上一個沉重的鉛球。不行,我必須摘掉。脫掉外套和鞋子,活動四肢熱身。環(huán)顧周圍。前面的楠竹林有人,卻沉浸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左前方的院子里,不時晃動人影,也只拘囿于那塊地盤。先做下犬式,雙手抓牢地面,倒著撐直了身體。緩緩地呼氣吸氣,十個、二十個……
雙腳落地,我恢復下犬式再站立。頓時,神清氣爽。走出亭子,到水池邊,拿起拖把往回走。拐角處,一對男女朝我望了眼,又收回目光繼續(xù)他們的交談。
慶祝儀式放在食堂大廳里。客人有兩大桌。他們不會在這里吃飯,卻要圍著餐桌吃點心,完成慶賀儀式。點心包括水果、生日蛋糕、糖果,另有紅酒和香檳。主持人是老人的小女兒,剛才在樓下拐角處看見了。以前也見過一次,沒多大印象。今天,她打扮隆重,穿著旗袍。旗袍綴滿了黑白顏色的菱形圖案,那些菱形相互交叉,機關重重,覆在材質輕柔的香云紗面料上,卡住底下多余的肉。我被那身旗袍吸引好一陣,才打開視野。女人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濃妝下的錐子臉,透出高冷氣質??床怀瞿挲g。但她沙啞低沉的嗓音多少也透露她不年輕的事實。
她的開場白簡短。今天是爸爸八十四歲生日,哥姐三大家人專門從外地回來給爸爸祝壽,我代表我們四個兄妹及其家人祝福老壽星壽比南山福如東海。說完,旗袍女人右手高揚,打出一個響指。五六個孩子手捧鮮花跑出,輪流給老人鞠躬,祝福老人壽比南山福如東海,還分別表演歌舞。
老人雞皮鶴發(fā),雙腿不大靈便,坐在輪椅上。也不笑,保持了平常的清冷面目。自始至終,老人沒有說一句話。老人不愛說話,也絕非啞巴,有時候話還較多,只是這種時候屈指可數(shù)。今天八十四歲壽宴,這么一大群至親來給他祝壽,他怎么就不講話?不語還不動,他沉默,在輪椅上坐成雕塑。
麒麟,該你上場了,給太爺戴壽星帽。旗袍女人的沙啞嗓音響起。
一個胖嘟嘟的戴眼鏡的男孩子手捧金色的壽星帽走出來。他走得慢,因為胖,走出了莊重感。太爺,祝福您永遠都幸福快樂。麒麟說道,并踮起雙腳,給老人戴上壽星帽。老人挺配合,任其擺布。麒麟又退后一步,雙手在胸前抱起,朗聲祝福太爺幸福安康長命百歲。老人的眼珠似乎被“百歲”兩個字觸動,眨了眨,很快就垂下,上下眼皮重疊,一副瞌睡模樣。
爺爺要睡覺了。太爺爺在打瞌睡。老壽星怕我們吵鬧。老爸累了,要休息。父親大人的壽面還是要吃的,吃完我們就……竊竊私語中,熱氣騰騰的壽面端上來。旗袍女人彎腰,輕聲喊爸爸吃壽面。接著,一大群人圍來。老人拿起筷子,挑了兩三下,打出一個飽嗝。壽面撤下。旗袍女人半蹲,握著老人的手,嘴里不知嘟囔什么,眼睛卻越過慌亂的人群四處溜看。終于,她看見縮在角落里的我,眼神撞過來。那眼神里的笑意……我不由得一怔。
幾乎轉眼間,大廳消聲一般空寂。餐桌和地面一片狼藉。不管了,收拾殘局不是我的事。帶老人回去休息,才是分內事情?;氐剿奚幔先说难燮ぬ饋?,灰色眼珠在亮閃閃的燈光下,玻璃球似的反射發(fā)澀的微光。
我是不是挺不過這道坎了?老人問道。
我一愣,馬上又明白了老人說的“坎”——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接自己去(當?shù)胤窖阅钭鱧er)。我笑著否定。老人抬起右臂,咳嗽下,說道,我曉得沒有人真心祝愿我長命百歲的,除了你。
我不知如何搭話。老人撇嘴巴,又咳嗽聲,繼續(xù)說,我是你的金主,你當然希望我好好活著。不過,你干嗎來做這事——聽說你以前是醫(yī)生?老人的眼珠瞪起,瞪出灰黃色玻璃光,要我想起我家吳阿姨帶來的那只貓。我隨口答道,您剛才說了您是金主,我就是瞅著這份高收入來的,咋的,您不滿意我?
老人哼聲,扭下腦袋,又打出一個哈欠。我不由得打趣道,喬爺爺您瞪眼睛的樣子就像我家貓咪,好萌。
老人側仰瘦臉,批評我不懂禮貌,把他比成一只貓,他可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今天還是壽星。那副生氣的樣子,再次要我想起那只貓——若是無人理睬,就會蹭到人跟前,蹲下來吹胡子瞪眼睛。我忍不住笑出了聲。老人問我笑啥。我老實地回答,您生氣的樣子,要我仿佛又看見那只貓,它叫錢多多。
錢……多多。老人嘟噥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你家還養(yǎng)寵物貓?還叫錢多多?
不是我家養(yǎng)的,是我家的保姆吳阿姨帶來的,錢多多,好玩吧。
你家保姆……帶來的貓……老人突然遭遇了一塊巨石的撞擊,思維霎時被困住,整個人都僵住。見我堅定地點頭,老人眼珠轉動下,放慢語速說,哪天,你帶來一起玩玩?
誰——是錢多多嗎?
你還覺得有別的?老人答道,頭上的白發(fā)微微抖顫。
3
雖然逢上老人壽宴,但我還是按點下班。我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卻不守夜。他的理由是,林中鳥歸巢,各人睡各窩,要是有人守在旁邊,哪能睡得落心?他用俗語來說,加強了他拒絕我守夜的決心。
求之不得。我晚上必須在家。陶陶太小,我不陪不行。吳阿姨跟我一樣,只是白天來照顧陶陶,晚上就回家了。
我照顧喬爺爺。吳阿姨照顧我家陶陶。似乎多余……不,一點都不,其中差價,可是我再請一個半?yún)前⒁痰臄?shù)目。逢上節(jié)假日,喬爺爺給的是雙倍。喬爺爺是金主,沒錯,人住在療養(yǎng)院,護理人員卻是他親手挑選的,付的薪酬比一般護工要高許多。
吳阿姨將陶陶交給我,告知,孩子的低燒沒退,還有些咳嗽,而且喉嚨有痰,晚上睡覺前喂她喝止咳糖漿,或者吃阿莫西林消炎藥也行。吳阿姨有兩個兒子,幫兒子帶過三個孫子,她的育兒經(jīng)驗我篤信不疑。
阿莫西林和止咳糖漿兩者間,我當然選擇止咳糖漿。家里也有,今年年初買的。當時月泉感冒了,一直咳嗽,就買了止咳糖漿喝,沒喝完,然后扔進了藥箱里,這下又派上了用場。
吃過晚飯,給陶陶洗了澡。月泉回來了,要跟我商量一件事情——中午時她也打來電話,我還在醫(yī)院正忙著照顧喬爺爺,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她說,好吧,晚上我回家跟你當面說。這下,她當面說來了。她頭戴灰色的棒球帽,一身阿迪達斯的運動裝,看上去蠻精神。月泉是個胖子,五官沒特色,尤其是小眼珠外凸,金魚似的,卻也懂得打扮。她皮膚白皙,個頭也高,于是,裝扮上一般選擇運動服飾提升形象氣質。而看人時,喜歡側起臉龐,上挑右眼,金魚眼珠放出炯亮卻冷漠的眼神。
沒等她說話,我先派任務,給陶陶喂喝止咳糖漿。止咳糖漿,我重復。她遞來一個茫然的眼神,我朝茶幾下面的藥箱努嘴巴,補充道,就是今年年初你喝的川貝枇杷露——噢,你把標牌撕了,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凈吧。
月泉搬藥箱拿藥,我抱出陶陶。陶陶沒精打采的,見到月泉,沒有像往常一樣歡笑,也沒有喊姐姐,而是側過小身體,將腦袋緊貼我的臉,接著抿起小嘴巴,發(fā)出一陣嘶啞的咳嗽。我將陶陶交給了月泉。我要收拾床鋪,準備今晚與陶陶一起睡覺。陶陶一直單睡在我臥室里,那是一個比搖籃大的可以折疊的小床。同時,還要趁月泉在家的機會洗頭發(fā)。昨晚回家,月泉跑掉后,陶陶也醒來,哭著要我陪她睡覺,我沒來得及洗。
沒等我去衛(wèi)生間,陶陶劇烈的咳嗽和哭泣將我拽回了客廳。她一張小臉通紅。月泉抱著陶陶,不知所措地到處走動。
陶陶!我叫道。陶陶立馬大聲哭泣,一張紅臉變成了醬紫色,她伸長雙臂,朝我撲來,接著是一陣刮心刮肺的咳嗽,再接著是不大均勻的喘息,身體打擺子似的亂抖。
陶陶怎么啦?月泉小聲地問道。
你給她吃了什么?我厲聲問道。
沒有吃,就是喂她喝了……啊,是不是喝……月泉摘下棒球帽,一張圓胖臉被燈光抽走血色。她轉身奔向藥箱,拿出那瓶褐色的光溜溜的瓶子。接著又翻出一個同樣的瓶子。月泉的臉霎時通紅,呼吸急促,她喃喃說道,我、我喂錯了,這個是碘酒。
我慌了,將陶陶身體傾斜,右手重重地拍打她的背心,催促陶陶張嘴巴嘔吐。陶陶張開嘴巴,哇哇吐出一團褐黃色的液體。吐出一口,又抿起嘴巴大聲哭號。我喂她喝了一大杯涼水,陶陶又陸續(xù)吐出一些。但她太難受了,大聲哭泣,雙手在空中亂抓,臉色由紫色變成了烏色。
陶陶她會……死嗎?月泉抖索著嘴唇,兩片肥嘟嘟的嘴唇擠一塊兒,擠出小心翼翼的詢問。
我氣急敗壞地吼道,你給她喝了多少?
那里面的……我全都灌進去了……
我差點昏倒,一口涼氣躥上來,擱在喉嚨處,牙齒都在打冷戰(zhàn)。這樣一激靈,腦袋頓時清醒,拿起手機給梁志打電話。
梁志你趕快給你家醫(yī)院聯(lián)系下,我要掛小兒急癥……陶陶喝錯了藥,把半瓶碘酒給喝到肚子里去了。
梁志家的醫(yī)院?我的表達含糊,意思是,梁志工作的市中心醫(yī)院,梁志是醫(yī)院的外科醫(yī)生,有些名氣,而我家凡是要看病,必然先找梁志,仿佛醫(yī)院就是他開的。
4
不得不再次請假。老鮮又在“鵝鵝鵝”?!罢埣佟备σ怀隹谖揖蛼鞌嚯娫?。她打回來,嗲著聲喉交代:你請假我沒問題啊,關鍵是喬爺爺,這個金主生氣了不好哦。
也是,要請兩天假,必須知會喬爺爺。按說,家里有事請假,喬爺爺扣錢就是,但我畢竟是喬爺爺親自選中的人,缺半天好說,缺兩天就不像話了——況且,前兩天還請假出了遠門。我還是親自去一趟療養(yǎng)院吧。
翌日上午,吳阿姨來到醫(yī)院,我算騰出手去療養(yǎng)院了。喬爺爺很爽快。行,不過你來了,就先把我忙好了再走,我不扣你今天的錢。我給他洗臉、熬燕窩汁,還按摩了下腿關節(jié)。中途,他癟著嘴巴問我,啥時得閑把那貓咪帶來玩。接著又補充,叫錢多多……喏,你跟鮮院長說,我姑娘今天要來,有重要事情商量,嗯,重要事情,旁人不要偷聽。
我說道,我會提醒老鮮,要她安排護工馬上來……
喬爺爺不耐煩地打斷,你是真遲鈍還是裝樣子……他微微凸出的眼珠轉動下,繼續(xù)說,我意思是,等我女兒走了,再安排別人來我房間。
我訕笑著告辭。喬爺爺擺手,又嘟噥,魯鈍,不可教也。
我在冷笑中離開療養(yǎng)院。這么轉,怎么就把兒女個個調教成泥鰍?抓都抓不到,活該只能枯守在這里。
當然,他的轉,毫無虛言。眼光賊毒。當初在療養(yǎng)院里選特護,就是把我們一溜,就溜上了我,事實證明,他很滿意。
最毒的還是那次——月泉來療養(yǎng)院與他碰面。那次,月泉掉了家門鑰匙(而吳阿姨帶著陶陶打防疫針去了),便打的來我這里。喬家小女兒也闖來了,幾乎與月泉同步。月泉眼中無人,找我要了鑰匙就離開。喬家小女兒當起巡視員,左看右瞧。喬爺爺不理她,只顧跟我說話:那丫頭不是你親生的,小章。我一下愣住。喬爺爺見我半天還戳在原地,嘿一聲,揚起右手,道,跟你說話呢,裝聾啊。我答道,您喊我小章(平時他一直“你你你”稱呼我,喊我小章還是頭次),我……喬爺爺打斷我的話,我我我啥子,戳成木樁了,可見,那丫頭真不是你親生的。我問他原因。喬爺爺仰起瘦臉,玻璃球似的灰黃色眼珠瞪出。她不像你,長相身材還跟你反著長。他頓了頓,接著說,我看多了,凡是領養(yǎng)的女孩子,幾乎都長成了大胖子。說完,又對他的小女兒嚷道,看夠沒有?你真以為別人不曉得啊。喬家小女兒回敬道,那又怎樣?該來的盡管來。她拔腿告辭,朝我丟來一瞥,那眼神在笑,然而……
“凡是領養(yǎng)的女孩子,幾乎都長成了大胖子?!边@眼毒的證據(jù),我以前也領教過。不過,那個是認識我的熟人潔瓊。
潔瓊是市實驗中學的拔尖人才,一直擔任尖子班的班主任。月泉上初中那年,我將她調到潔瓊的班上。月泉成績平平,其他表現(xiàn)也一般。這與她的性格有關,她對什么都是三分鐘的熱情,缺乏專注和毅力,我希望潔瓊能改變下月泉。結果,期中考試家長會,我被潔瓊叫到辦公室單獨面談。潔瓊向我分析了月泉的各門學科的考試得分值,然后總結:月泉上課老是走神,性格中缺乏專注……我慚愧又著急還自卑,只能嗯嗯點頭附和。生怕她認為月泉拖了全班后腿而把月泉退回普通班去。好歹,潔瓊并不絕情,只是強調一起努力。潔瓊又嘆息,嘆息后是感慨:月泉在襁褓中你就領養(yǎng)了,這么多年了,沒一點像你……奇怪哦,領養(yǎng)的女孩子總是那樣胖。我震驚那番感慨,但還是做賊心虛一般嗯嗯附和。要命的是,潔瓊又說道,很無奈吧,養(yǎng)了這樣一個女孩。我沒作聲,隨即與她告別。推門出來,我的目光捕捉到月泉倉皇的背影。
這次經(jīng)歷,給了月泉很大的打擊,她不再喊我媽媽,凡事喜歡與我對著干。不久,月泉吵著要調班,理由是,她跟不上老師上課的節(jié)奏。我和潔瓊分別做她的工作,卻無果。月泉又拒絕上學。我只好退步,答應她轉到普通班,還不行,必須沒有潔瓊代課。
潔瓊跟我關系要好,當然知曉我的情況。十九年前,我還在醫(yī)院工作,剛剛遭受人生的重創(chuàng),永遠失去了我一歲半的親生女兒。半年后,遇到一個棄嬰,而彼時,我見不得被棄的孩子,便領養(yǎng)了那個嬰兒,就是月泉。
喬爺爺呢,一個陌生人,卻一眼就看出實質,確實眼毒。眼毒又怎么樣?總不能當作刻薄別人的特權吧。瞧他發(fā)轉的樣子,竟然罵我魯鈍,先是懷疑我裝的,而后又大大地肯定。我就是魯鈍,魯鈍如文盲好了。
其實我曾是知識分子一員……算了,沒啥說頭,也就那么一下不舒服。一到醫(yī)院,陶陶就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月泉上午也請了假,來到醫(yī)院。我知道她來醫(yī)院是找我說事情的。她倒沉得住氣,見我忙進忙出,也不開口,只是跟在我后面,偶爾替我搭把手。終于,陶陶打完點滴,睡過去。月泉拉我到病房外面的陽臺上說話。
馬上就是十一了,她和幾個同學約了下,想去川西四姑娘山那里看下。
什么叫看下?我疑惑地問道。
四姑娘鎮(zhèn)你應該知道,以前叫日隆鎮(zhèn),美得沒法形容。你別擔心,我自個兒掂量了下,還沒本事去攀峰,我要去的是長穿畢……說著,月泉掏出手機,搜索出“長穿畢”給我看。
三個景點吧,從小金縣長坪溝到畢棚溝,中途要經(jīng)過什么枯樹灘、埡口、木騾子等,它們平均海拔三四千米,并非可以放心的景點。我粗略看下,把手機遞給了月泉。你和誰去?十月份那里會下雪,真的很危險。
嗯,我們好幾個人,都是同學,也考慮了天氣因素,萬一碰上雪天,我們就會待在鎮(zhèn)上,天氣好的話,我們就跟著向導去,你放心,安全第一,我這次去不是攀登,是考察去的……月泉瞇上眼睛。我的心抖索了下,問道,考察……以后去那里工作?
月泉緩慢地搖擺腦袋。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很想去看看,何況這次有好多同學做伴。
我柔聲地解釋,錢不是問題,這不在考慮之列,只是……你看新聞,好多登山者失蹤了,甚至失去生命,我擔心啊。
只是什么?月泉的語氣干硬了,胖臉繃緊。她的性格我清楚,除了不專注,三分鐘熱情,還有倔強。這兩方面均突出,又似相悖,我卻無法調劑。兩方面我都領教過,都給我留下深刻的教訓。她作為一個尚未涉世的小女孩,能懂什么?多半是我教育出了問題,問題表現(xiàn)在于,我處理她的事情猶豫不決,當斷不斷。比如她早戀,我早發(fā)覺了苗頭,只是苦口婆心地勸說,甚至苦苦哀求,結果呢,她對著干,義無反顧地投身其中,一而再地懷孕打胎,第三次懷孕,生下了陶陶。如果我態(tài)度堅決手段強硬一些,是否就是相反的局面?難說,至少要比現(xiàn)在的局面好些吧。如此的假設性反省,提醒了我,家長就是家長,教育孩子立場要堅定。于是我說道,以后再說,你看陶陶都病成這個樣子,哪有心思扯別的?
我回到病室。月泉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跟著回到病室,在我身邊站住,接著請吳阿姨出去,說她要跟我說話。吳阿姨馬上說,我回家給陶陶準備中飯送來。說著,她離開了病室。
你總是與我對著干,你會后悔的。月泉側過臉,鼓起金魚眼珠看向床上熟睡的陶陶。
月泉你誤會我了,而且我感覺你去日隆鎮(zhèn)那里并非像你說的……
那對金魚眼轉向我,散發(fā)出灼亮的奇異光芒,我移開眼神。月泉看我一會兒,右手剛抬起,又放下。你仔細考慮下,我晚上再回家跟你商量。
5
下午時,月泉發(fā)來微信消息,是幾張動物照片。烏鴉吧,黑不溜秋的。不過,看上去比平時見到的烏鴉健碩許多。還有一個視頻。一個英國小哥收留了一只受傷的渡鴉,精心照看了三四個月,渡鴉就依戀他了,看見小哥就搖尾巴親昵地叫喚,還共同分享食物。那站在小哥肩膀上的渡鴉,在陽光下振動翅膀,簡直一個守護神。
隔了一會兒,月泉發(fā)來語音,問我知道渡鴉不。我回答,就是烏鴉吧。她否定并糾正為渡鴉,說它志向高遠,通人性,她很喜歡。接著,另一條語音到了。她想去看渡鴉,去日隆鎮(zhèn)那里,十月份了,正是渡鴉棲息的時候。
我不大懂。月泉卻打開了心扉說話,一次說這么多,罕見。我自然珍惜,便夸獎月泉視野寬闊內心豐富。月泉許久才回復,是你啟發(fā)了我。
晚上,月泉來到醫(yī)院。我們母女倆守著陶陶開始了有關渡鴉的談話。月泉說得沒錯,正是我這次去川西參加戒煙活動的那兩天,月泉注意到我那個戒煙協(xié)會的公號名“渡鴉部落”。雖然那個公號發(fā)布的內容與渡鴉無關,可是她看過《權力的游戲》這個影片,對“渡鴉”很有印象,一時被激發(fā)興趣,便在網(wǎng)上搜索,看見許多渡鴉的照片。她發(fā)現(xiàn),原來喜歡渡鴉的人很多,真正接觸渡鴉的也不少,而那些見到渡鴉的人一直認為,跟渡鴉親近過的人,會被它賦予一種神力,將得到庇佑而勇往直前。
而你這次去戒煙……也算成功的。
說到這里,月泉的臉頰浮現(xiàn)紅暈。她垂下腦袋,胖脖子幾乎消失無蹤,下巴就擱在她的兩個大胸脯上,雙手交叉著絞來絞去。
月泉羞澀,過于羞澀,總是隱藏心中的想法,實則自卑。我有些心疼,拿起月泉的右手,她遲疑下,順從了我,馬上又抽回。我說道,所以你就想在十月份去看渡鴉。
你同意嗎?月泉抬起腦袋,看向我。
我不知如何答復。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那么高遠冷寒的地方,她去找渡鴉,我如何放心?她又補充道,我十九歲了,再過兩個月就二十歲。二十歲。她咬下嘴唇,強調道。
我?guī)缀跸乱庾R地問道,你的同學們也想去——跑那么遠去看渡鴉?
月泉愣了下,隨即,警惕地說道,你還是懷疑我。
我懷疑你——你指什么???
月泉站起來,右手指向我懷里的陶陶。她,你懷疑我想殺死她,我說過,我是喂錯了……我很震驚她還未說完的話,抱著陶陶站起來。陶陶被月泉突兀的大聲嚇出眼淚,撇起嘴巴開始嗚咽。
我不是故意的,要是故意,哪能等你發(fā)現(xiàn)?她早就沒了。
我輕聲叫道,月泉,我沒那樣認為,這事不說了,好嗎?我聽見自己語氣中的哀求。
月泉卻冷靜地吐出一個字,不。
我沉下臉色。陶陶這事與你去看渡鴉有何關系?胡扯,你這是以此要挾我答應你。沉而悶的聲音彈在空氣里,蕩出輕飄的尾音。
月泉仰起半邊臉看我。我哄著陶陶,總算安撫好了她。月泉挑起右眼,說道,你養(yǎng)我這么多年,總是不滿意,又丟不掉,就煩我,跟我對著干,我不在意,但你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創(chuàng)可貼,我是我自己。
她在說什么?我站在原地,半張嘴唇,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別裝了,這樣子夠惡心的,看上去蠻清高,實際不堪一擊,我知道的,喪女的悲痛如海深,養(yǎng)再多的女兒也無法填補,偏偏又裝平靜,不敢再結婚再生孩子,說白了就是怕,卻養(yǎng)我當你的創(chuàng)可貼,真他媽的……說到這里,月泉停下來,嗤聲鼻子,丟給我微微低垂的半邊側臉。也許她意識到,她的網(wǎng)絡罵不合適,畢竟對象是她的養(yǎng)母。
看來,我的過去她都了解。十九年前一個春季的夜晚,我值晚班,一歲半的女兒由她爸爸照看,女兒深夜醒來,不見爸媽,便爬到飄窗上,推開虛掩的窗戶掉下樓摔死,我失去了她,便離婚。這些是月泉打聽來的吧?那沒什么,只是……我噓口氣,說道,月泉,你誤會我太多了,但是,咱們今天不論那些,就只論你想去看渡鴉的事情。
月泉看向我,遞來薄冰一樣的清寒。我的心為之一顫。這個固執(zhí)的女孩子,想去看渡鴉,很想去。一只鳥而已,她卻認為神奇,認為能給她帶來某些啟迪。也許是好事,我為何不放手?如果我不放手——我再次想起她的三次早戀和懷孕。她為此吃盡苦頭也備嘗屈辱,卻一次次迎上去……難道全都是她的錯?我作為家長反對、勸導、拳腳相加地訓斥,可曾推心置腹地與她交流過?我只站在自己的立場去對待問題,卻從未站在她的立場來溝通。是的,她的立場——她知曉了養(yǎng)女身份后的潰敗心理,我忽略了。作為養(yǎng)母,冠以“為她好”的由頭,發(fā)號施令,規(guī)定哪些該做哪些不該做,卻從未走近她的心靈。難怪她有創(chuàng)可貼的說法。
歉意和自責涌上心頭。這一次,她不過是去看看那樣的大鳥,權當散心消遣,又如何?我點頭,說道,我同意你去,你自己做準備吧。
你呢?月泉的語氣還是冷硬。
我……我馬上明白,她指的是我會給她多少錢。我笑了,嗔道,你這妮子,需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一萬元夠不夠?
突然,月泉的淚水涌了出來。我有些不知所措。陶陶見到月泉止不住的淚水,右手刮在臉蛋上取笑。泉姐姐,羞羞。
月泉狠狠地吸了下鼻子,又瞪了眼陶陶,再轉身離開。就在她雙腳跨出房門時,又駐足,微微回頭。那個,如果……我是有心要陶陶感冒,并喂她喝碘酒,你會如何想?
沉寂霎時撲來,冷霜一樣封凍我的嘴唇和血液,也封凍了房間的空氣。連陶陶也感覺到那份肅殺而噤聲。
月泉轉過胖身體,看向我,小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挑戰(zhàn)式的凝望激勵了我的意識。我慢慢地回答道:你不會的,你從來就不是蠢姑娘。
她抬高了視線,右眼梢揚起,很高,而胖嘟嘟的右臉頰斂出一個小酒窩,酒窩周圍布滿了褶皺。那份嘲笑刻薄了,我?guī)缀趼犚娝母拐u:又在裝,你不裝,說說真心話,會死啊。
月泉,那就是我的真心話。這句話我沒出口,但她掉轉腦袋離開時,我趕忙說道,我不允許你這樣做,陶陶是我的女兒。
6
月泉的叛逆表現(xiàn)在三次早戀懷孕,而第三次懷孕生下了陶陶。
第一次懷孕,她才十六歲,沒有瞞我,告訴我,是與班上的男同學戀愛的結果,而男同學見異思遷了,她很無奈,孕期已經(jīng)超過三個月,求我?guī)メt(yī)院打胎。我震驚,責罵幾句,馬上帶她去醫(yī)院。事后我私下找到那男孩子,男孩子不僅否認,責罵月泉不要臉誣賴,還進一步威脅。月泉很受打擊。我再次找到那個男孩子警告,要是他再欺負月泉我一定弄死他。事情似乎平緩。誰曉得?月泉再次懷上,但她拒絕告知對方是誰。情急之下,我打了她一巴掌,她毫不猶豫地還手,推倒了我。我在地上悶了兩三分鐘,站起來,帶她去了醫(yī)院。出院后,我采取冷處理方式,不問不說,但是,那份冷漠卻迅速下降到冰凍地步。
第三次,我發(fā)現(xiàn)她好久沒來例假,肚子有些凸顯,再三追問。她堅持沉默。無果、無策的我責罵后又哀求,苦口婆心地講道理,差點給她跪下。終于我病倒,打起點滴。她才說道,我就是渴望一份純正的愛,哪怕很短暫,我總是感到孤單……這次又被騙了,我保證再不會輕易地相信誰了。我記得,她說那番話時,眼珠快要凸出眼眶,但看來又深陷在大胖臉里,她雙臂交叉,緊緊抱住左右臂膀,好像,她是她自己的女兒。我伸手——她卻把屁股朝后挪,眼睛驚惶地掃我一眼,再垂下。
你應該告訴我是誰,我去找他,要他負責!我叫道。月泉雙手捧住胖臉,絕望的話語伴隨淚水從左右手掌間的隙縫里逸出:他不會承認的,你別逼我,都是我的錯,我快撐不下去了。
我能再說什么?只能帶她去醫(yī)院。醫(yī)生鄭重建議,留下孩子。她的建議僅僅針對月泉的身體而言。月泉的身體太胖了,又刮過兩次,這次再刮……以后難再懷上。
我左思右想,決策不了。去跟梁志討主意。梁志一聽,噘起嘴巴吸口氣,才說,做掉,不做掉的話,月泉以后如何做人?你章妮妮又如何做人?兩個反問后,梁志解釋,月泉還沒成年,以后要上大學,要戀愛成家,留下孩子,一切都是泡影。章妮妮你呢,再婚都拒絕,哪還能再生孩子?就只能與月泉守著,但月泉的生活質量百分之百決定你以后的生活質量……說到這里,梁志停下來,嚴肅地看向我。我的眼神與他的眼神相撞時,他繼續(xù)說,名聲不能不考慮啊。我快要采納他的建議時,梁志又改轍了,右手抹下嘴巴,嗐一聲,說,留下吧,還是一條命,打掉這個胎兒,你章妮妮于心何忍?他這一說,我的心兀地痛了,當即決定,留下胎兒,當女兒養(yǎng),我又多了一個小棉襖,而章月泉多了一個妹妹,溫暖。梁志先是噘起嘴巴吸氣,然后拿右手抹下嘴巴,看我一眼,說,這事你別問我了,是大事,我替你拿不準主意,只是提醒你想清楚了再作決定,我呢,不管你和月泉咋樣,反正是盡力地挺你們。
梁志沒說假話。我和他曾是同事,市中心醫(yī)院的醫(yī)生,他是外科醫(yī)生,我是口腔科醫(yī)生。梁志不是宜江市人,三十六歲時從省城調來。那叫下放,因為一次醫(yī)療事故被家屬纏著告狀,梁志怕麻煩,賠了些錢,還是受到處分,便調到宜江市來了。那幾年,梁志老是牙疼,時不時噘著嘴巴找我看牙齒(以后那噘著嘴巴吸氣的表情就定格了)。我那時忙,卻也不敷衍,他很記情。再加上他為人直率隨性,交往起來不困難。我們倆的關系就好起來了,異性之間的親密關系,不是情愛,就是鐵哥們兒了。不過,我總覺得,我與梁志的關系,百分之八十鎖定鐵哥們兒,還有百分之二十……說不清楚。
我曾經(jīng)在半夜接到他的一個電話。電話那邊他似乎喝熱飲被燙了嘴皮,半天哼哧不了一句話。我問何事,他回復兩個字,牙疼。我耐心地問他牙齒情況,他卻沒了聲音。我喊道,梁志你到底還牙疼不?梁志的聲音傳來了,很小,卻很急迫。我屏住呼吸去聽,總算聽清了,他請我?guī)退麤Q定一件事。一個痊愈的患者為了感謝他,見他喜歡攀巖,便請他去一個風景區(qū)攀巖,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作陪,兩人一來二去熟悉起來,姑娘現(xiàn)在在他家不走。
我跳下床,悠著聲調說道,梁志你在炫耀是不是?
電話那邊傳來梁志深深的吸氣聲。我炫耀啥子?是為難啊,很為難才問你這丫頭,你幫我作個決定。
這么大的一個男人,我來決定你的快活事情?我又不是你的老婆。當然,他早跟他老婆離了,正單著。有人投懷送抱正好,犯得上如此斗爭?我聽見自己心中的冷笑。沉默中,梁志輕聲問,我來你家坐坐?我嘴巴快速地吐出一個字,不。梁志沒再說什么,一句“懂了”,掛斷電話。至于后來如何,梁志再沒跟我提過,我也沒問過。反正,梁志女朋友不斷,就是不結婚。我們的關系還是鐵哥們兒,大小為難的事彼此討教彼此幫襯——主要還是我找他幫忙。
月泉懷上陶陶六個月后,我辭掉了市中心醫(yī)院的工作,在宜江市郊區(qū)一家療養(yǎng)院做護理。為何要辭掉醫(yī)生職務,去做這樣不上臺面的工作?緣由單純。那時,我決定要月泉生下陶陶。月泉不想要,但是孕期早已超過了三個月,她的情緒一直差,無奈而躊躇下又拖了幾個月,七個月后,早產(chǎn)兒陶陶來到了世上。我又多了一個女兒,想法就變了。什么臺面不臺面的,相對我家的情況,全都虛不著調。我巴不得窩在臺面下,好好蟄伏,誰都不能看見我和我的家為好。如此,陶陶才能平安地成長,月泉也能盡快地恢復身心健康,回歸社會。我鄭重地對梁志說,陶陶來到世上,我們一家必須半隱居起來。
梁志懂我的意思,私下幫我打聽一些工作,半隱居性質,而且工資也不能低。找著找著,就找到鮮仙這里的療養(yǎng)院。鮮仙一家人看病都找梁志,信任梁志。梁志就把我介紹給鮮仙,這樣我來到了療養(yǎng)院工作。鮮仙安排我給一些刁鉆的客戶做“特護”,相對一般護理薪酬翻倍。后來,我被喬爺爺選中做他的特護,薪酬更高。
老鮮如此目的,多半是為了感恩。有一次,鮮仙腎結石發(fā)作,剛進醫(yī)院,就疼得直不起腰身,快要趴在地上。她趕忙給梁志打電話。梁志跑來,硬是背著鮮仙到急診室。鮮仙那次早上吃了油炸的餅子,鉆心的疼痛下,胸口惡心,在梁志背上一陣嘔吐,吐了梁志一脖子。梁志也不嫌棄,把鮮仙送進急診室后,才去清洗。這事梁志沒跟我說,是老鮮說的,滿懷感激之情。當然,她揣摩了我和梁志的關系,說完就補充,我倆都是冬泳協(xié)會的,經(jīng)常在一塊兒參加活動,慢慢就熟悉了,他人好。梁志愛攀巖,也愛游泳,這我知道,一個愛好游泳的中年男人再愛上冬泳,也水到渠成。至于老鮮,我眼前閃現(xiàn)她肥碩的身材和一張時刻布滿紅暈的磨盤大臉。這樣的女人,一般都能量強大,體質也好,能去冬泳——我雖沒見過她游泳,卻也想得通,哪里是想得通,實則理所當然啊。她又補充,冬泳可以練習肺活量,所以減肥美顏很有效果。說著,挑起粗壯的眉毛朝我媚笑。她這是現(xiàn)場表演駐顏有方的效果。我那時卻不湊合,喊了聲老鮮。鮮仙不高興了,小聲提醒我喊老了她,還說,實際上別人都說她很年輕,梁志至少感嘆過三次。鮮仙說到這里,又挑起眉毛看我一眼。接著抿嘴無聲一笑,繼續(xù)說,梁志最有發(fā)言權,我們每周都要下水一兩次。抿著的嘴巴張開了,嚯嚯笑聲浪花一般濺起。是啊,她年輕與否,梁志最有發(fā)言權,泳裝下,他看得多,興許還更近距離看了接觸了——小鮮仙三歲的梁志,便會觸來抱金磚的好運吧。
她和梁志……那是他們的事情。我和梁志是哥們兒,尤其是陶陶來到這個世界后,我覺得我和梁志的哥們兒關系,可以從百分之八十提升到百分之百了。老鮮不可能懂的。我也沒必要多說什么。至于她和梁志的關系,一起冬泳,或者像我一樣鐵哥們兒,或者是互相有了意思……我懶得猜,他們怎么習慣怎么好。人嘛,能安穩(wěn)地活下來,總歸不簡單,尤其都中老年了,將就一些好。
7
月泉不喜歡梁志。以前是喜歡的,后來聽說是梁志介紹我到療養(yǎng)院工作的,就厭惡他了。遇見梁志一次,就會尋點碴,說話也沒好聲氣。梁志固然不舒服,卻表示理解。叛逆期的少女嘛,一切均可原諒。月泉見梁志一直態(tài)度好,得寸進尺,竟然質問梁志,你私下鼓動章妮妮辭掉那么好的工作,去伺候人,安的什么心?
梁志口齒不利索,被問住,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噘著嘴巴吸氣。月泉進一步發(fā)難,指責道,我知道,你想跟章妮妮結婚,她卻怕結婚怕生孩子,你得不到,心中就生了恨,便耍花招忽悠她,要她唯你是從。
聽到這里,梁志突然反應過來了,打斷月泉的話問道,我要她從了我什么?
是你要她逼著我生下陶陶的。月泉一字一頓地控訴,又見梁志一副呆若木雞的模樣,更加生氣,繼續(xù)控訴,我們家夠亂了,本是母女的變成了姐妹,本是祖孫的喬裝成母女,全是你這個壞蛋的杰作。說著,伸手推了把梁志,而后轉身跑掉。梁志高大粗壯,再沒防備也能經(jīng)受那推搡。月泉跑得沒影了,梁志還站在原地發(fā)怔。
后來,梁志轉述給我聽,強調月泉力氣大怨恨深。我抱歉,同時錯愕月泉的舉動。她對我的怨恨的確深。我想起她在第二次懷孕后,我忍不住甩了她一巴掌,而她也是推了我一把,我到底比不上梁志,當場就倒在地上。想到這里,我腦袋發(fā)麻,卻有個聲音提醒我找機會與她溝通。
不等我找到機會溝通,月泉卻離家出走了。
那是一個月前的八月底,她還在假期。那些天,月泉關機,我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找她的老師同學和好友詢問,均無結果。那些天,我不知如何挨過時間的,已經(jīng)戒掉的煙癮冒上來,烈火一般炙烤我的心。失眠、恍惚、無力。第四天下午我早早回到家,關在衛(wèi)生間里抽起香煙。三支香煙某種程度恢復了我的理智,我報了警。第五天,月泉回家了。她失魂落魄,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無論我說什么,她都是一個反應——愣愣地看我,卻不說一句話?;蛟S是我的憔悴引發(fā)她的不忍,或許是她明白了什么,昏睡一天一夜后,起來吃飯,在餐桌上向我保證:她再不會離家出走了,去哪里都會先征求我的意見。至于去向,她不說,我也不再追問了。
回家了就好。我安慰道。我的態(tài)度看似不在意,心中卻是疑問重重,得不到解答的疑問變質為憂慮,一再誘惑并引發(fā)我的煙癮。
月泉的情緒也不好,越發(fā)心不在焉了。她的長指甲劃破陶陶的臉蛋,很深的一條溝讓陶陶的臉上霎時布滿血水,嚇壞了我們。再接著,陶陶哭著鬧情緒,月泉不耐煩了,站起來,朝陶陶踹上一腳,陶陶的身體飛出去,后腦勺撞在房門上,鼓起一個大包,越發(fā)激起我的惡劣情緒,煙癮再也控制不了。
我想剎住這輛快要失控的車。
中秋節(jié)時,我們在陽臺上賞月。那晚的月亮瘦瘦的,猶如剛剛發(fā)育的少女,懸在黑乎乎的空中,被云彩遮蔽了輪廓。但月華幽幽,鍍亮了夜幕下的大地萬物。難得的是,院子里桂花樹多,第二波桂花正開在興頭上,馥郁的桂香在夜風下裊裊如煙,浸入肺腑。一棵桂花樹枝葉茂盛,枝干快觸到我們家的陽臺?;蛟S,香味太濃了,熏風催眠,陶陶在我懷里酣然入夢。月泉摘了樹枝上的一些桂花,又將桂花摻進月餅中吃掉。一些話猛然涌上我的喉嚨。我的話,是從遙遠的廣寒宮說起的,說廣寒宮就是人世的一個縮影,寂寞無聊得很,要是能多個血肉相連的親人,就有意思了。月泉沒搭話,卻將沒吃完的月餅丟進了垃圾桶,然后離開了陽臺。
她的工作我做不通。但我必須遏制已突破防線的煙癮。九月上旬,戒煙協(xié)會有個活動放在川西,我答應了,請假參加這次活動來強行戒煙。月泉倒配合,答應晚上回家陪護陶陶。
她對陶陶不能說是討厭,更不能說是厭恨。容不下陶陶……不會吧?陶陶一歲時,發(fā)高燒,很厲害,燒成了肺炎,喉嚨里積蓄了濃痰,不得已去醫(yī)院做霧化。我和月泉一直守在醫(yī)院里,見陶陶嘴巴上罩著霧化器,月泉幾次想拿開,我打回她的手。她問我:陶陶很難受,她這次能挺過去嗎?類似的詢問被重復幾次,我被問煩了,開始還耐心地答復,并要她放心。后來,我不理了。那次肺炎拖了半個月,幾乎每天,月泉都找時間來醫(yī)院陪伴陶陶?,F(xiàn)在,陶陶又住進了醫(yī)院,月泉也來看陶陶啊。
去年七月天的周末,我?guī)齻儌z去周莊玩。坐船游玩時,我一手撐著傘,一手抱著陶陶,月泉坐在我們對面。陶陶很興奮,看什么都是寶貝,尤其是船下面的水。鏡面般的水面奔跑著盛夏的陽光,也奔跑著我們的身影。的確有趣,對一個尚在牙牙學語的孩子而言,就是無法抗拒的魔力。陶陶一下跑脫我的手,馬上俯倒小身體在船舷——想去捉住水面奔跑的我們和陽光,差點栽進水里。但最終掉進水里的是月泉。她情急之下,撲過來,一把推開陶陶,自己卻跌進了水里。
月泉固然不滿意陶陶的存在,可是,她怎么會像她所說的去害陶陶?那是她的氣話。
8
陶陶恢復得較快。
出院那天上午,下了小雨,緩解了秋老虎帶來的炎熱。吳阿姨帶錢多多來我們家。錢多多一身橘色的毛,脖子卻是一圈白色,猶如圍上一條白圍巾,尾巴卻短了一截。它挺來事,一眼瞥見這家的主人是我,立馬豎立身體,左右前腿向上彎曲,一副擁抱的姿勢。我懷里的陶陶被逗笑。我們跟著大笑。錢多多發(fā)出一聲委婉的叫聲,前腿落地,后腿站立,半截尾巴朝上直立,瞪出灰綠色玻璃球似的眼睛,而胡子竟在抖顫,一下再一下……
陶陶又咯咯咯地笑起來,溜下我的身體。錢多多一步步地后退,動作慢而拙。陶陶跑起來。吳阿姨叫道,錢多多,陪好陶陶啊。錢多多喵的一聲答應了,接著一轉身,它在客廳里溜圈,溜花我們眼睛。陶陶轉身再轉身,不見錢多多,著急地喊道,多多……
喵。聲音婉轉而柔和。來自落地窗簾下面,窗簾攏著的角落邊蹲著被半遮身的錢多多。這橘貓有意思,引導陶陶玩起捉迷藏。
我下午趕去療養(yǎng)院。喬爺爺這幾天情況不好,便秘。見我回來,他開始罵老鮮,他罵老鮮狗眼看人低,安排的臨時護理人員敷衍塞責不懂行,分明當他為一般客戶了。喬爺爺呸了好幾聲,呸一下喘口粗氣。我趕忙上前,左右手握成拳頭,輕捶老人的后背。
老人朝我努嘴,要我去看廚房里的飯菜。我早看過了,電飯煲里的飯顯然硬了,而菜肴是牛肉絲和燉粉條,還有一盤青菜。我大致估出老人便秘的原因了——飲食上沒講究。年老者固然要吃青菜,可是適當?shù)娜馐澈蜏浅1匾?。而肉質基本以豬肉為主,豬肉性質溫和,可以給身體提供油脂,缺乏了油脂和水分,當然便秘。再者,對于老人的晚餐,我?guī)缀跏歉魞商炀桶鞠★垼鏆?。老人氣呼呼地告狀,這都是老鮮安排的,她這人滑頭,這些牛肉在冰箱里冰了好幾個月。
我擺手,要老人別說了。我開始熬粥,削切了紅薯丁加進去。
你出來下,我有事說。喬爺爺叫我,他顯然憋著一肚子氣,不說不痛快。我放下手里的活,回客廳坐在沙發(fā)上。這也是我的工作,陪他嘮嗑——這樣的機會很少,但今天他的話有些多。
蕓丫頭昨晚來過了,就是我的老幺。他仰起腦袋看我,灰色的眼珠玻璃球一般瞪著。我生日時……我點腦袋,表示認得這個人。喬爺爺左右手交替拍打膝蓋。
她問我那個在郊區(qū)的院子。
喬爺爺閉起雙眼,雙手也停止拍打。我卻聽見喘氣聲。我不作聲,人家的家事,我說啥都不合適。喬爺爺睜開半只眼,悠著語氣問我,是不是那套很靈……七十三八十四?我立即否定。喬爺爺右手捂在胸口??晌易詮倪^了那生日,就常常胸悶,感覺身體滑坡厲害。
蕓丫頭來前,他們也來電話問過。喬爺爺說的“他們”,自然是另外幾個兒女或者他們的家眷。人雖在外地,卻在電話里纏人,吵死。喬爺爺再次閉上雙眼。我建議他休息。他要我打開電視。好吧,老篇章——養(yǎng)生頻道。
粥熬好了。我放在窗臺上冷卻。陽光斜斜地鋪在窗臺上。小半天的細雨后,破云而出的太陽清新柔軟,萬物熠熠生輝。正好,帶喬爺爺下樓曬太陽看風景去。
喬爺爺在輪椅上跟著我走了一圈,突發(fā)奇想——要我?guī)厮铱聪隆N揖芙^。稀飯剛熬好,再等一會兒就板結了。即使沒有稀飯這事,我也不會去。他家在郊區(qū),療養(yǎng)院也在郊區(qū),可是一個南一個北,此際也快下班,時間不湊合。喬爺爺猜中我心思似的,要求我明天上班就帶他回家,他來跟老鮮說。
明天就去他家看看吧。已經(jīng)到點下班了,但我準備了下,類似小旅行的準備,墨鏡、太陽帽、茶壺、水果、衛(wèi)生紙、糕點,還有老人每天不可或缺的降血壓藥。雖然外面是九月天,我還是給老人準備了一件外套。
老人又吩咐我去找老鮮要一個噴水壺,還囑咐我跟老鮮說話嘴風要緊。
老鮮正準備出門,抹得唇紅齒白。約會去?我問道。老鮮嘁聲,糾正——去游泳。給我一個大噴壺,喬爺爺要的。我繼續(xù)說道。你那金主想搞啥子?老鮮邊問邊帶我去旁邊的雜貨間找水壺。老鮮遞過水壺,粗黑眉毛揚得高高的,說道,喬爺爺家境好,據(jù)說他的院子在郊區(qū),地盤很大,曾經(jīng)某個軍工廠籌建時征了部分,現(xiàn)在軍工廠搬走,那塊地又要全部被征,用來建設藝術營,而喬爺爺?shù)哪莻€院子就是中心。我嗯嗯兩聲,眼神茫然,再拔腿走掉。老鮮的聲音趕來,章妮妮,梁志今晚請我們唱歌,你去嗎?
去啥子去啊?;丶?,吳阿姨帶錢多多準備離開。陶陶哭著不放多多走。錢多多前邊的右爪伸來,拉下陶陶。吳阿姨就說,多多你就留下來陪陶陶。多多喵一聲。我驚喜地對吳阿姨說道,多多答應了,可是你舍得嗎?
吳阿姨爽朗地笑了。嘿,這橘貓是撿來的,當時它的右后腿受了傷,尾巴也只有半截,身上掉了不少毛,那個狼狽……我算是把它收拾干凈了,它同意,我當然舍得啊。
錢多多就留下來了。
那晚,陶陶吃完晚飯就打起瞌睡??梢?,白天跟錢多多玩得多辛苦。睡覺前,我發(fā)現(xiàn)梁志打來的幾個電話。撥回去。梁志他們果然在唱歌,他問我來不來。我疑惑地問道,你知道我不唱歌的,還再三給我電話?梁志支吾,我快要掛電話時,他才說,有個人想要你來玩唄。老鮮要我去,什么意思?我在心里嗤笑下,掛斷了電話。老鮮的電話卻真的來了。她說,是她偷拿梁志的電話給我打的,主要是想要我來陪陪梁志,今天梁志背時,又遇到了醫(yī)鬧,被人當眾打了,右眼腫起一個大紫包……梁志奪過了手機,哎哎幾聲,勸我不要來了,好好照顧陶陶。我問道,你到底怎樣?梁志噘起嘴巴吸氣,提高嗓音,道,吃得喝得玩得,很好啊,鮮仙夸大其詞了,那不是事兒。
電話結束。梁志的信息也來了,說,丫頭,那事不值一提,都好著呢,過幾天就出去散心。
第二天上班,我從鮮仙那里弄清楚,梁志給病人手術,結束后從手術室里出來,因為站的時間長,人有些疲憊,沒仔細搭理病人家屬的詢問。結果被病人家屬圍起來“武斗”。開始梁志不還手,右眼掛彩后,就不客氣了。梁志一直攀巖,身體壯實,隨便出手幾下,竟把一個人弄骨折了,這下,醫(yī)院停了他的職。老鮮甕著鼻子嘆息道,他以前也遭遇了醫(yī)鬧,是縮著肩膀任人打,還是受到處分;這次梁志反抗了,竟然被停了職,這可是要人左不是右也不是,我看,算了。
9
喬爺爺?shù)募也凰氵h,不到一個時辰,我們驅車抵達。
青山如黛,迤邐遠去,猶如波濤起伏。陽光涂抹在一座座山巒上,天地頓時流光溢彩。山腳下,蜿蜒的小溪碧綠色,或成溝渠,或成水塘,或成灣沱,翡翠似的靜泊,卻在闊豁處磨出鏡片折射天光。風過處,花草墜落水面,悠悠顫顫,方見水流緩著性子脈脈流淌。
一條公路順著溪流左彎右拐,到了另一處空闊平地。依稀可見的油墨字跡告知,×××軍工廠就在此地。再一個彎,圓拱形的綠色廠門映現(xiàn)眼前,雖已銹跡斑斑,拱頂上的紅五角星卻醒目。大片的密集建筑慢慢游走到眼中。廠房、宿舍、行政樓、運動場……井然有序且姿態(tài)端莊,形貌保持了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繁華光景,也被襯出今日的蕭索寂寥。接連幾個轉彎后,是零星村落,以一家大院為主——院落在一處臺坡上面。木柵欄圍出院墻,院子有些荒蕪,但荒蕪中,南瓜、金瓜還有沒爛掉的冬瓜,均在告白這里曾是菜園。菜園后面的兩層樓房,破舊卻有型,白墻黑瓦飛檐翹角,古樸感飛撲而來。房子旁側的一棵大銀杏樹掛滿了明黃色的葉片,樹下黃葉鋪地,給這塊地盤穿戴上耀眼的黃金甲。
我扶老人下車,將老人安頓在輪椅上,再上坡進院,沿著一條石砌小道來到大銀杏樹下。老人和我同時仰起腦袋看天。接著,老人要我去屋后看。
屋后有大片的竹林和花圃。竹林幽寂,屏蔽了秋老虎,濾出清風幽影?;ㄆ杂行├墙?,卻仍有玫瑰和菊花在苦苦支撐。更妙的是竹林花圃之后的池塘,接的是后面青山流出的泉水,水流飽滿清澈。水上架起一座木橋,橋正中聳立一座亭子。想想吧,能在亭子里喝茶或做瑜伽,該是何等愜意?走到亭子中,脫下鞋子,脫掉外衣。然后在一樹樁做成的桌子上盤腿而坐。清風過耳,幽幽的山林嗚咽聲如在天外作響,卻分明回蕩于心胸。五分鐘,還是八分鐘?我趕忙跳下桌子。
老人在輪椅上朝我舉起右手。小章,你干嗎不在銀杏樹下打坐?老人看見了我在亭子里冥想——這怎么可能?狐疑下,老人繼續(xù)建議我在銀杏樹下練習瑜伽。我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常練瑜伽。老人爽快地告知,是他女兒蕓丫頭告知的,說是在他生日那天,她看見我在療養(yǎng)院亭子里練瑜伽了。
她說你蠻有功夫,能夠頭倒立,你練給我看看。喬爺爺朝我眨巴眼睛,那股狡黠樣,很好笑。
我們先看看吧。我推著輪椅,帶老人四處走四處看。老人不時地唏噓感嘆。這里空氣好吧,這里養(yǎng)眼吧,這里安靜吧……總之,這是塊福地,曾給喬家?guī)砀辉#瑓s要被征了,當然補償?shù)膬r錢不菲。我打開了房屋門,推老人進屋。老人大大地舒出一口氣,喊道,我到家了!
在房間待了二十來分鐘。我推老人出來,重回大銀杏樹下。老人告訴我,這棵銀杏樹有一百年了,是他的爺爺在父親十歲那年植下的。如今,它還是那么生機勃勃,一輩輩的人都走了,現(xiàn)在要輪上他了。我說他瞎想。老人卻搖腦袋,傷心地說道,蕓丫頭找我?guī)状我@房子的繼承權,幾次都說,要是我走路了咋辦……一陣山風吹來,卷起了黃葉,而陽光卻慷慨地加染那抹明黃顏色。
我提了一桶水,拿水壺給花圃噴水。一陣忙活后,我脫掉外套,盤腿坐在那堆黃葉上,半閉雙目。寂聲幽緩,入耳穿心。風吹樹葉聲,遠處的水流淙淙,還有山林中隱約的鳥鳴聲。約摸一刻鐘,我睜開眼睛。老人已經(jīng)轉過輪椅,將輪椅轉到較遠的地方瞧看。他問,瑜伽是不是可以矯正一些身體小毛病,比如——他指指他的雙腿。他的雙腿無力,可以站立一會兒卻行走困難,但絕不是偏癱。這的確可能,但是……我剛要說話時,老人舉起右手搶著說道,我跟你學瑜伽可以不?
我不是瑜伽教練,幾下功夫,純屬自學而得,再說,瑜伽也有許多身體上的禁忌。老人這身體……猶豫中,老人也沒繼續(xù)要求。這事就翻了篇。返回途中,老人說,你答應帶那貓來玩的,對,錢多多,明天可以帶來不?
哈,錢多多還真在我家了,陪我小女兒陶陶,陶陶可喜歡它了,簡直千金不換——雖然她不懂千金何意。
他們倆玩啥?老人瞪出灰黃的眼珠問道。
捉迷藏啊,而且多多能聽懂人語。
明天你把他倆都帶來。
誰——錢多多和我家陶陶?
我還是很好照顧的,幾餐飯的問題。老人側過腦袋,玻璃球似的眼珠折射出懇求的光芒。
事實上,正如老人所說,來了好玩的,老人就是幾餐飯問題。事實也是,錢多多和陶陶來到嶄新的環(huán)境,而且注意到一雙眼睛骨碌碌地盯著他們,還拍起巴掌,發(fā)出嚯嚯笑聲,越發(fā)不得了。賣萌、逗趣、捉迷藏,總體是多多帶動陶陶。多多好幾次去撩老人,搖尾巴,走貓步,立起身子作揖,用爪子撓……喬爺爺笑出了眼淚。
喬蕙蕓卻來了。一進來,先愣后怒。孩子和貓咪都在意料之外。很快,她的臉燒出憤怒的潮紅,去廚房找我。她不說話,拿眼直直地看我。今天她穿著紅唇咬玫瑰花枝圖案的旗袍,我掃一眼,繼續(xù)忙自己的。
蕓丫頭,你出來。老人在喊。
喬蕙蕓抱起雙臂,斜著身體倚站在廚房門邊,眼神里的冷笑若刺扎來。我拿刀切菜。喬蕙蕓走來,從包里掏出一兩張照片。喏,她將照片放到我眼前。劇痛——刀切到了我的左手食指。溫熱的血液奔涌。我扔下刀,從下面的櫥柜找創(chuàng)可貼包在手指上,接著處理好帶血的刀刃和砧板。我開始淘米做飯。喬蕙蕓冷笑道,你意思我們都懂,玩這種小兒科勾引老人,低端無恥。
做瑜伽就是低端無恥?而跟蹤還偷拍照片的行徑就高端高尚了?我慢條斯理地回復。我話音剛落,喬爺爺自推輪椅來到廚房門口,要喬蕙蕓滾蛋。
喬蕙蕓看她老爹一眼又看我一眼,無聲一笑,臉湊過來,嘴巴緊挨我耳朵。心機太深的一般命痞,你還沒長記性?說完,后退一步,再用沙啞嗓音繼續(xù)說,我們可以一起談談,只要誠心談,什么都好說。她推起喬爺爺?shù)妮喴巍?/p>
喵。錢多多發(fā)出短促而沉重的嚎叫。我側過臉去看。那只橘貓蹲坐在輪椅跟前,眼睛瞪出,胡子抖顫。喬爺爺叫道,多多先陪陶陶玩,喬爺爺有事。父女倆繞過錢多多,去了喬爺爺?shù)呐P室。
10
我又帶老人回過他家一次。不只我倆,還有吳阿姨、陶陶和錢多多。
這次,不是參觀老人的院落房屋,而是游玩。我們準備了燒烤工具,就在后面的廊亭中擺開。青菜、粥、黃花魚、玉米、西紅柿、雞腿、饅頭,吳阿姨一一擺放好,并燃起炭火,開始了燒烤。我?guī)仗蘸屠先嗽阢y杏樹下玩。我們鋪了一張大墊子,陶陶和多多在墊子上打滾。而我換了瑜伽服,答應老人的要求,教他打坐。簡單的金剛坐。老人穿著運動服,跪在墊子上,白發(fā)在風中微微抖顫,看上去蠻有精神。明黃色的落葉上面,藍色的瑜伽墊猶如泊岸的一艘小舟,而舟上的老人閉眼靜坐,入定一般。他打坐姿勢不標準,卻也有幾分模樣。
我知道,有人在旁邊看,還在拍照。那是她的事情,她愿意這樣,由著她去吧。她的無厘頭,我納悶,卻懶得問,因為詢問不會有結果,她的深刻偏見已經(jīng)警告我,靠近一步就是麻煩,何必?那就由著她去吧。
一個星期后,喬爺爺向我嘟噥,說是幾個兒女都在盤算他的房子,主要是喬蕙蕓,因為老伴在她十歲那年過世,喬蕙蕓人至中年,還單著,哥姐心疼,也想要喬老爺子把房子繼承權交給喬蕙蕓。
但他們都指望我馬上死了。喬爺爺很氣憤這點。沉默半晌又說,我是年紀大了,房子嘛,我有安排……但蕓丫頭不懂事。老人搖腦袋,有些傷感地嘆息,再拿眼睛看我,見我不接視線,又是沉默。
小章,有時我覺得你并不簡單。我側過臉龐,哦了聲。老人繼續(xù)說,你都明白,就是不搭話……
我又沒話了。固然喬家富有,兒女還算得上人中龍鳳,可是各有各的運行軌道。譬如我,喬老爺子的護理人員而已,拿著不菲的護理費,以照顧他為己任。至于“勾引”和什么目的之說,荒唐至極。我不會辯解,關于此類話題——哪怕搭訕半句都是自我作踐。喬爺爺又嘟噥道:總之是喬蕙蕓的錯,做過了頭,也遭了報應。我不知說什么為好。老人也沉默下來。
這些天我忙著。忙著準備月泉到日隆鎮(zhèn)風景區(qū)去的裝備。月泉見我支持,很興奮,心扉更是打開,不斷跟我匯報出行的準備情況,點點滴滴都不漏過。這次去看渡鴉,隊伍不錯,她的校友同學,五六個人。至于裝備——他們通過旅行社找到了當?shù)氐囊粋€向導,姓許,人稱許老三。許老三了解他們是新手,又是去看渡鴉為主,便設計了一條路線,就是月泉先前準備的“長穿畢”路線,然后列出裝備清單。這樣,我要做的就是出錢了。
月泉周末回家吃飯,見到錢多多,馬上投入三方游戲。錢多多太會調度人的激情和注意力了。賣萌不在話下,還藏在儲藏柜的下面,要陶陶和月泉一陣好找。天,我都忘記正事了。參加她們找多多,結果是陶陶率先打破僵局。她蹲在地上,一眼瞥見多多正在抖顫的短尾巴——我和月泉一致認為,是多多故意發(fā)出的信號。陶陶興奮地坐在地板上,雙手拍打地板,上身又撲倒在叉開的雙腿上,咯咯笑得直喘粗氣。月泉蹲下來,也發(fā)現(xiàn)那只橘色尾巴,伸手去揪。多多趁機跳到地面。
月泉和陶陶笑著抱成一團。這份不打丁點折扣的快樂,在我們家罕見,故而也深刻。這種直白式的深刻,實際是一種信息反饋:這些年來的家庭經(jīng)營是值得的。若此,我也成功地經(jīng)營了自己,傷口被我完整地縫合并治愈。這么說來,月泉和陶陶還真是我的創(chuàng)可貼。但月泉只理解了部分,還有部分她現(xiàn)在不明白,卻終會明白的。畢竟,純正的愛,我能給予她們。月泉迷上多多,每天都要回家吃晚飯。那時,是我們家最幸福的時光。
月泉和我的關系也呈現(xiàn)罕見的融洽。我們每天見面,卻也每天在微信上聯(lián)系。她給我發(fā)來渡鴉的各種圖片和視頻。她把微信名修改成“渡鴉官”。我首次知道,在英國倫敦,曾經(jīng)有專門飼養(yǎng)渡鴉的官員,他們日夜守在倫敦塔里,看護七只渡鴉,職務名就叫“渡鴉官”。如此迷戀下,她尋找各種資料來走近那樣的大鳥,關于渡鴉的形貌,關于渡鴉的生活習性,關于渡鴉的神奇聲音,關于渡鴉的各種傳說和象征……她了解得差不多了,除了沒親眼看見。她說起渡鴉可是滔滔不絕啊。她告訴我,渡鴉那身黑色,帶有金屬般的光亮,若是在下雪天,就會被雪光反射出紫色,而紫色,在我們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象征著吉祥,自古就有紫氣東來的說法,所以,能看見它黑紫色光芒的人,會有福氣的。單憑那些圖片,在屏幕上看來,的確就是籠統(tǒng)的黑色。至于黑紫色……我搖腦袋。月泉又告訴我,渡鴉的大腦發(fā)達,是鳥類中最聰明的一類,它能模仿各種聲響。為了佐證她的說法,她發(fā)給我一個音頻,是渡鴉模仿青蛙的呱呱叫聲和尖銳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我連用了三個問號回復月泉。月泉不厭其煩,又給我發(fā)來一個音頻資料,她交代我一定要聽到最后。這次是渡鴉學人類的笑聲,嘩嘩嘩的笑聲,開始是小孩的,接著是男人的,再接著是女人的,再再接著是一群人在笑,笑聲水浪一般沖擊耳膜。到最后是渡鴉學一個男人說“我的媽呀”。
我震驚,回復兩個字,神鳥。
月泉馬上回復,是的,所以我必須去看它,這只帶來希望和勇氣的神鳥,我預感它能給我的命運帶來改變。
不知怎么,我眼眶一熱,鼻涕和眼淚頓時流了出來。愧疚中,我覺得自己剛剛了解女兒月泉。雖然我以前盡了全力,卻總是……我心中無由地感謝那類黑漆漆的大鳥,渡鴉。這只神鳥,兀地降臨在我們家庭,帶來神性的光照。我覺得,月泉這個“渡鴉官”的稱號算得上合格。
國慶長假來了。月泉他們一起出行的總共五人,國慶節(jié)前一天下午他們抵達了成都,接著在深夜趕到了日隆鎮(zhèn)。月泉知道我擔心,時刻與我保持聯(lián)系。我卻無法放心,隱隱的憂慮硬核一般蟄伏心底,偶爾就觸動我的心緒。我跟喬爺爺商量請假的事情。喬爺爺爽快地答應了,卻提了一個要求,我請假的幾天,錢多多要陪伴他。這主意好,老人的日常生活不成問題,老鮮會派人照顧,而有了錢多多陪伴,無聊寂寞的日子就好打發(fā)了。
十月二日下午我?guī)е仗諄淼搅顺啥?,決定就在成都住下。這樣,我距離月泉很近了。月泉知道她的媽媽和妹妹就在不遠的地方等待他,一定會增添不少勇氣和信心。
11
月泉每天跟我聯(lián)系,說得最多的仍然是渡鴉。她問我,野鳥都習慣野外生存,關進籠子里或者受到保護后,會大大地降低壽命,是不是?當然。我毫不猶豫地回復。她卻否定了,說渡鴉恰恰例外。
她又告訴我,渡鴉一般情況下是獨棲,覓食的時候卻會聚群,它們一起尋覓食物,通常會把找到的食物藏起來,一起覓食卻獨自隱藏。隱藏技術高超,即使同伴也難以知道藏匿地方,其他動物就更別說了。
她發(fā)來一張照片——她抓拍的,一只黑色的大鳥飛躍空中的照片。距離遠,圖像不甚清晰,拍打翅膀的翱翔姿勢卻充滿動感。這就是渡鴉了。看見那張照片,我莫名有些激動。仿佛來看渡鴉的不只月泉,還有我。
他們的行程,我基本知曉。二日上午他們進入了長坪溝。那時我還在高鐵上,月泉發(fā)我一張美圖。遍布著成片的原始森林和冰川的美圖。不久,他們來到了斯古拉寺。在那里,月泉給我電話,信號極差,而且月泉很激動。但我聽清楚了,她看見寺廟后的斜對面有一處斜而長的雪坡,坡上,棲息著一只小渡鴉,月泉拿手機準備拍照時,小渡鴉卻拍打翅膀溜下雪坡。
你知道嗎,小渡鴉在雪坡上滑溜溜板,就像我們的陶陶一樣。這是我當天晚上收到的微信消息。估計她當時電話信號斷后,便發(fā)出信息,信息卻被滯留在她那里,直到傍晚才抵達成都。
三日晚上,我又收到她的消息。他們進入了枯樹灘,宿營在一個名叫“木騾子”的地方。她還發(fā)給我一張星空照。黑漆漆的層次感極強的黑幕中,鉆石一般閃爍光芒的星星密布其間,十分美麗,似乎觸手可摸卻又遠不可及。此后再無消息,也聯(lián)系不上。我有些擔心,卻也想得通。沒有信號,自然聯(lián)系不了。好歹,按照許老三建議的路線,大致四日下午就會抵達目的地畢棚溝,那么五日凌晨可以返回,晚上,我們就可以在成都小聚了。
我的預料準確。許老三的隊伍在五日中午返回了日隆鎮(zhèn)。但是,月泉沒有跟隨隊伍一起回來。許老三聯(lián)系我,陳述事實:章月泉在下山時就提出,她在畢棚溝的一個雪坡上發(fā)現(xiàn)大量的渡鴉,要求許老三帶他們近距離觀看。許老三咳嗽下,繼續(xù)說,那怎么可能?那地方不是在畢棚溝,而是另一座山了,玄武峰,知道嗎?那座山還沒開放,看著近,實際很遠,我沒答應,命令他們馬上下山,否則,錯過時間,一切都會錯過,天氣啊、食物啊,甚至性命……月泉開始跟隨隊伍下山,但她在斯古拉寺附近小便時,不見了人影。
我驚叫起來。要許老三返回斯古拉寺那里,好像在斜對面有個雪坡,那里有渡鴉在滑翔——月泉曾給我電話說過,她很感興趣的。
許老三嘿一聲,采納了我的建議,馬上組織隊伍重返斯古拉寺。我撥打月泉的手機,卻是關機的提示音。頓時,那枚深埋在心底的硬核兀地膨脹,尖銳的棱角劃拉心胸,久違的疼痛大霧一般籠罩全身,我不由得大汗淋漓。
我會再次失去我的女兒嗎?
可怕的詢問鐵錘一般撞擊腦袋。我回答不了。恐懼攫取了我整個身體,攪亂呼吸,抽離血液和氧氣。時間慢慢地走過好幾個時辰。強烈的煙癮襲擊了我,我身心潰敗,坐臥不安,慌亂中,拆掉柜臺上標價出售的一包煙,吸起來。陶陶餓了,蛋糕和餅干填不飽她的肚子,她張大嘴巴號啕,見我不大理睬,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滾動。我抱起她安慰,陶陶說要喝粥要吃牛肉餅。陶陶傷心的號啕暫時止住我的慌亂。我洗一把臉,帶她離開酒店,去找粥喝。根據(jù)手機提示,拐進一條巷道,找到一家專門喝粥的粥店。坐下,再次燃起煙,手機響了。
天,是月泉——
媽媽,我在日隆鎮(zhèn)。月泉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拔掉我硬塞在胸口的一枚破爛塞子。我扔掉手里的煙??謶趾吞弁从砍觯瑓s在喉嚨化成嗚咽。她終于有了消息,而且喊我媽媽了。
月泉的確是在斯古拉寺停駐,沒有隨隊伍繼續(xù)返回。她繞到寺廟背后,往東北方向走,再次看見那個雪坡。幸運的是,雪坡上聚集著好幾只渡鴉。大的渡鴉、小的渡鴉,它們聚群,黑漆漆的,棲息在雪坡上。那時,太陽猛烈,穿透了雪坡,雪坡便將黑紫顏色反射出金屬光芒。那種光芒……月泉激動,拿出手機準備拍照,然而,渡鴉太機靈了,知道有人在觀察它們還在拍照,哄然散開。嚯的一聲,大渡鴉展開翅膀飛到半空,翻起跟頭,表演飛翔技術。有趣的是,三只大渡鴉并不飛走,而是在空中排成一個圈圈,就在那里上下翻轉翱翔。雪坡上的兩只小渡鴉前后站著,滑起溜溜板,一邊滑翔,一邊咯咯叫喚。那咯咯聲——月泉強調,媽媽,就是陶陶的笑聲,一模一樣,若不是親眼看見,我會以為陶陶就在身邊。
說到小渡鴉的叫聲,月泉竟然哽咽。我由衷地說道,月泉,媽媽雖然不在你身邊,可是媽媽也看見并聽見了。
遺憾的是,月泉拍下渡鴉翻跟頭的幾張照片后,手機卻沒了電。而彼時,為了繼續(xù)拍小渡鴉翻跟頭的照片,月泉跑左跑右,路線已遠遠地偏離了寺廟,她迷失了方向。好歹,那處雪坡,布滿了冰川的雪坡,得道高僧一般,待在時間的高處緘默入定,在陽光下反射耀眼的光芒,成為她確定方位尋找歸路的指南針。
月泉膽子夠大的。她覺得機會難得,沒有馬上尋找歸路,而是留下,等待渡鴉再次聚集棲息。她說,媽媽,我太想再次看見那片紫黑色光芒,那光芒……她停頓,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xù)說,我無法描繪,我只想拍下來發(fā)給你和陶陶看,我太想了。
我的喉嚨不由得一緊。月泉仿佛知道我激動,說,我知道,就是媽媽理解我,嗯,我只有留下來,耐心等待。然而,雪坡上,小渡鴉嬉戲滑翔,卻再也沒有棲息一塊兒。眼看陽光減弱消失,黑暗降臨,月泉不得不放棄等待,去尋找寺廟,而后順利地返回日隆鎮(zhèn)。
那個晚上的粥,我和陶陶喝了兩大罐??謶趾吞弁幢怀榭蘸?,肚子空空如也。就著月泉發(fā)來的渡鴉照片和陶陶的飽嗝聲,我喝完一罐冰糖雪梨粥,又喝完一罐鮑魚養(yǎng)生粥。
晚上,月泉發(fā)來一段很長的語音。她說必須坦白——我真的動過殺死陶陶的念頭,而陶陶感冒,是我陪夜時故意不給她蓋毛毯使她著涼所致,后來喂錯止咳糖漿也是我故意的,見陶陶反應劇烈,我害怕了才告訴你。媽媽,我那時想,陶陶的存在是我的恥辱,尤其今年來,陶陶逐漸長大,那感覺越來越強烈,我很矛盾。這次我見到了渡鴉,見到黑紫色的光芒,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非常痛恨以前的種種行為。我討厭以前的自己,必須說出我的罪過……請媽媽原諒,我愛你們。
這個夜晚,我開始睡得還好,但凌晨時做了一個夢。夢見耀眼的冰川上,陽光浩瀚光線強烈,刺疼我的眼睛。繼而,我視力消失了,眼前白花花的,什么都看不見。我大聲地喊陶陶喊月泉,隱約地聽見月泉回答的聲音,我很好,媽媽。我閉眼休息一會兒,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冰川突然分崩離析開始融化,水流先是潺潺若溪流奔涌,接著是滔天大浪劈頭蓋臉地打來,那些浪流在高峻的懸崖上掛出長瀑布,而月泉卻被卷入瀑布中,她伸開了雙手喊“媽媽,救我”!可是,垂直而下的瀑流,裹挾在其中的小人兒——那么小,小成嬰孩,她在跌落,還在呼救“媽媽,救我”!那小不點,穿著睡衣,剛從深夜的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旁邊既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于是她哭起來,爬下床,接著爬上飄窗,朝虛掩的窗口繼續(xù)爬,終于她被深夜的洪流裹挾……
砰!落地聲。破碎聲。
陶陶。心悸中,我呼喊著驚醒了,渾身是汗水。我坐起來,喊聲還在我身體里回蕩,久久不肯離去。淚水和汗水打濕了我的臉龐和頭發(fā)。旁邊的陶陶咂嘴,發(fā)出甜美的呼呼聲。我右手搭在陶陶的肩膀上,心中卻在呼喊,陶陶,媽媽對不起你。
那個在深夜醒來爬窗戶跌下十二層樓房的孩子,名叫陶陶,是我的親生女兒,她才一歲半。我那晚值夜班——是為了后天晚上參加一個宴會,故意調來的夜班。而陶陶的親爸尤鵬飛,被一個女人喊去約會了。那年春季,二十四歲的我身心破碎,沉溺于抽煙。深冬時,收養(yǎng)了月泉。月泉早產(chǎn)陶陶那年,我參加了匿名戒煙協(xié)會開始戒煙。
12
十月六日我回到療養(yǎng)院上班。
我只請了三天假,雖然中途續(xù)了假,也向老人說明了情況,心中還是充滿歉意。畢竟這護理工作,在乎的就是日常陪護,請假這么多天,有些違背情理。
我的歉意馬上被憤怒代替。
錢多多死了。
老人的語氣冷靜且簡潔。錢多多四日下午在三樓陽臺上玩耍,跌下去摔死了。
怎么可能?錢多多是只貓啊,一只貓怎么可能摔死?扯白話都不打草稿,當我是日本鬼子???我反詰,語氣火暴且尖銳。
老人垂下眼瞼,不再搭理我。一口氣抵在喉嚨,要我恨不得大聲喝令他說實話。但是,我忍下了這口氣。我跑到陽臺去看,陽臺、窗欞、下面的水泥地面,不見任何血案的印記。我返回客廳,站在老人面前,睜大眼睛打量他。喬爺爺繼續(xù)沉默。我的理智提醒我,錢多多被人謀害而死。兇手——喬爺爺?不大可能,喬爺爺喜歡錢多多,不會置錢多多于死地的。
轉身去找鮮仙。
老人的聲音卻從后面?zhèn)鱽怼6喽嘁驯皇帐?,埋在我家屋后的花圃里,對不起,我沒照顧好它。淚水冒出,冰涼地滑下臉龐。我現(xiàn)在要弄清楚的不是它的墳冢,而是它的死因。我拔腿跑起來。
鮮仙不在辦公室。我撥打手機,沒接。上了趟衛(wèi)生間,再打,她還是不接?;艁y中,我繞到后面的亭子里。突然想起什么,撥打梁志的電話。聯(lián)系上了,我要梁志把電話給老鮮。
錢多多,那只陪伴喬爺爺?shù)拈儇垼趺此赖??我冷硬著口氣問道?/p>
老鮮又“鵝鵝鵝”了,說些場面話。我不客氣地糾正,這是在你的地盤發(fā)生的命案,你不可能不知道,要是不說清楚,我就找來,要你當面說清楚。老鮮不高興了,但梁志肯定在一旁說了什么,她嘆口氣,就說,我也只知大概,反正是死了,就是一只貓,喬家說愿意賠償,你開價就行。
說完她結束了通話。我再次撥打她和梁志的電話。梁志接了,告訴我,那只貓的確是被人從窗戶扔出去,摔在水泥地上摔死了。那個人是誰……梁志要我等下,他可能去問老鮮了。兩三分鐘后,梁志才回答我,鮮仙不告訴我,她要你問喬爺爺本人……不過,你這丫頭也別太為難人家了。
這梁志。然而,真不怪梁志。
我問老人,誰摔死了錢多多?老人不說話。我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老人驚訝地問我,你要辭職?我們有合同,沒到期限,你要……我冷靜地答道,我如果起訴呢?
老人笑了。他在笑話我的孩子氣。就一只貓,還起訴——真是氣話,我自己也知道。但我真不想干了。老人放低聲音勸道,別,我賠錢,你開個價。我答道,我只要求真相,你老喬肯定不是兇手。
喬爺爺擺手,要我坐下聽他說話。
他張了幾次嘴巴,也沒說到錢多多,最后要求我?guī)厮募铱纯?。我?guī)е鴨虪敔敾厮募?。我們在他家后面的花圃里,找到一座嶄新的墳冢。已?jīng)恢復生機的花圃,紅白玫瑰,各色秋菊,還有冷白姜花,開得姹紫嫣紅。鮮花叢中的墳冢像模像樣,碑牌上書寫“摯友錢多多之墓”。老人坐在輪椅上作揖。我的氣也消了大半。
她也很后悔,后事是她親手操辦的,她跟我說,請你原諒她的冒失。老人頓了頓,又說,我這個小女兒啊,從小喪母,我們都當她寶貝寵著,就寵壞了。
兇手果然是喬蕙蕓。我問老人,她為何跟錢多多過不去?
老人嘆氣。你總算問為什么了,你當真不認識她?
您的小女兒,我是您的護理工,說不認識都是假話。
老人小聲地糾正,我說的是以前。我瞪大眼睛,搖腦袋。老人哦了聲,趕忙搭話,是這樣的,我解釋下……說著,老人側過臉龐,看后面的房屋,又打量周圍,問我這塊地盤咋樣。
當然好,無法形容的好。
老人說,可惜馬上要被征了,他們開的價是——老人伸出手,張開五個指頭。我說,五十萬?老人糾正,五百萬。我咋舌。老人說,所以蕓丫頭就擔心我把這個房子的繼承權讓給別人。又是家事,我沒興趣。沉默中,老人問,你覺得我會把房子的繼承權給誰?我搖腦袋。
老人咳嗽下。說,當然會給蕓丫頭一半,另一半……另外幾個兒女他們生活都不錯,我不給他們,我要給——老人抬起腦袋,玻璃似的灰黃眼珠瞪出,視線緊緊地落在我臉上。我嚇住了。
老人輕聲說道,就是你,章妮妮。
這巨大的反轉雪球似的砸在我身上。我完全蒙了。不不,這太荒唐了……語無倫次下,我后退一步,慌忙擺手。
就是四日下午那天我正式擬了合同,她不同意,就在憤怒中抓起錢多多,摔死了它。
我想罵人,卻沒發(fā)出任何聲音。此際,已快到中午,秋陽碩碩,穿透竹林照來,在我身上和地面留下斑駁的光影。山風款款迤邐而來,穿行在光影中,緩緩回漾,也恍惚了我的思維。
老人繼續(xù)說道,我以前不知該如何跟你說,但這次,蕓丫頭摔死了錢多多,我總算找到一個理由,就算我們喬家賠的——也不大合適。總之,這份歉意我們喬家必須表達,否則,我死不瞑目。
我完全蒙了。老人這話,哪兒跟哪兒啊,我就一個陪護人員,突然間就被老人贈送我……我倒吸一口氣。
紛亂如麻,我決定先帶老人回療養(yǎng)院,畢竟,午餐時間快到了。
午餐時,我鄭重地表達意見,關于老人房子被征后的補償,我拒絕饋贈。理由是,無功不受祿,接受無關的一筆錢,實際是給自己找麻煩,給心靈綁上枷鎖,那是心債,沒必要。我蹺起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胸口。老人重復“心債”這個詞語,放下碗筷,問我,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我馬上點頭,阻止他繼續(xù)說話。
老人轉動下灰黃眼珠,又說,你真的不愿意接受我們的道歉?
我皺眉,解釋道,與錢多多無關,你老喬從來就不欠我章妮妮的,為何老是強調歉意?
我知道,作為喬蕙蕓的父親,我無法替她贖罪。老人嘴角流出涎水。我拿餐巾紙揩擦老人的嘴角,也堵住老人的呢喃,心中基本明白了一個事實:喬蕙蕓與我一歲半的女兒死亡有關。
13
喬蕙蕓約我見面。我拒絕。
她直接跟我的車,跟到我家來了。不是她一個人來的,還有一只小貓咪,橘色,黃綠眼睛,仍然是脖子一圈都是純白顏色,猶如圍上了一條白圍巾。她來賠貓咪的。吳阿姨很不客氣地趕她走,但陶陶卻以為是多多,一邊喊著多多,一邊抱住貓咪。貓咪任由陶陶搖它尾巴,時不時地發(fā)出嬌憨的叫聲。
本來可以買大一點的橘貓,但是小一點養(yǎng)起來,會更有感情。喬蕙蕓站在防盜門外,解釋道。吳阿姨揮舞右手,大聲驅趕她滾蛋。我木著臉色,換鞋子,坐到沙發(fā)上,也不看她。然而,我眼皮感覺到她熱烈的眼神,似乎,不得到回應,她不會離開??紤]到影響,我抬起眼睛。兩人眼神對接。她居然點點腦袋,微笑掛在臉上。章姐,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啊,我跟我爸請示了,在望江閣酒樓頂層的旋轉花園。說完,喬蕙蕓走掉。
那只橘貓留下來了。月泉周末回家,見到這只小橘貓,許久也沒說一句話。我怕她傷心,就安慰說,它代替多多在我們家了。月泉啊了聲,站了一會兒,蹲下來逗那只小貓,小貓搖尾致意。月泉說,哪里是代替,就是成長為另外的錢多多,那個大多多在我們家是一瞬,這只小多多將是全部。她抬起眼睛看我,我重重地點頭。
因為這只小多多,我赴約單獨見了喬蕙蕓一次。這次見面并非她所說的午餐之約,而是周末的晚上。月泉留下來在家看護陶陶,我去一個茶樓與喬蕙蕓見面。
喬蕙蕓跟我講了她二十年前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我聽得頭疼,然而,我無法離開,既然答應了與她見面,就不會中途離開。多大的事情呢?天都塌過,我還不是走出了廢墟?再不舒服,至多皺皺眉而已。
大致是我在孕期,她與尤鵬飛好上的。至于兩人如何相識,如何如漆似膠難分難離,尤鵬飛隱瞞得嚴實,而我的確一點兒也不知情。但是我忍不住在她述說的中途打斷了,冷冷地插進一句話,你倆再好,也是偷情,是不道德的。她愣了下,馬上反駁道,愛情是另一層面的自由,不能被道德綁架。我后悔自己的搭理,垂下腦袋,繼續(xù)聽她的述說。
終于說到了我的女兒陶陶深夜爬窗戶跌落而亡的事件。她喊走了尤鵬飛,兩人在她那里約會。我腦袋發(fā)脹,至于她的道歉和難過我一句都沒聽進去。但是我堅持不離開。我邁過了那道門檻挺過來了,我怎能將此列為禁區(qū)?那豈不是宣布我多年的修行就是失???我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撐住自己,也挺直了脊椎,緩緩吐氣吸氣。
喬蕙蕓的話再次落進我的耳朵里。
因為孩子墜樓事件,我們分了手,尤鵬飛拒絕與我有任何聯(lián)系。他那人,看似自責,實則膽小懦弱,怕是被嚇出了病,前些年成家有了孩子,見了我就跑,當我是瘟神……要我說,如果治愈是為了冷漠地應付,治愈又算什么?
喬蕙蕓輕聲點評,眼神轉向我,問道:你呢,收養(yǎng)了兩個女孩,治愈了?我毫無反應。她搖搖腦袋,喝口茶,繼續(xù)說,后來我談過幾次戀愛,壽命均短暫,至今單著,年過四十的女中年,也不再奢望婚姻了。
我還是沉默。
喬蕙蕓放低了聲音問道:你前幾年居然辭去醫(yī)生職務,來到療養(yǎng)院工作,成為我爸爸的護理。我就想問,你是故意的,是嗎?
那股悶脹感覺再次襲擊周身,我很想離開,卻還是堅持沒有挪動身體。好吧,你愿意這樣認為,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倒聽聽你還有什么“高見”。我的腹語敲打我的胸腔,又在我的臉頰上浮騰紅暈。
我爸爸總是偏袒你,認為你啥也不知道,連我是誰也不知道,怎么可能?你認識我的,肯定認識。她的聲音大起來,眼睛瞪出奇怪的光亮。我搖腦袋。她喃喃道,怎么可能?我無法理解。
我不知怎么就著急了。我盡量克制情緒,慢著聲音答道,你從沒反省自己的行為,曾給別人帶來怎樣致命的傷害,你的心是鐵打的嗎?你體會不了絕望,也無法產(chǎn)生同理心去理解他人,包括你的父親。
她怔住了,塌著半邊嘴唇愣在那里,眼睛里的焰火也熄滅了。也就半杯茶水的工夫,她又復活了,說道,你一直咽不下那口氣,當然咽不下,就找來了,極力討好我爸爸,一直盤算我們家的房子……
我擺手,要她問她老爸去。我才不想要,那份協(xié)議我拒絕簽字,你老爸沒跟你說???
她又愣住了,接著表示不相信,并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我老爸脾氣死倔,你肯定摸透了,他決定的事情沒有不實行的,只不過遲早的問題。
她嘆氣。我冷冷地坐著,不斷看手機,提示她時間不早了。她側起腦袋,似乎在思考什么,喝口茶,又說道,唉,我懷疑我老爸喜歡上你了,你該不會將來是我的……我站起來,很想給她一個巴掌,但我忍住了沖動,收回了右手。她說得沒錯,如果治愈是為了冷漠地應付,治愈又算什么?于我于她,治愈都是終生課題,然而,她似乎以為她不需要治愈。事實更接近,那場戀愛掏空了她的智慧,而后遺癥留下的余毒,日積月累,二十年來蔓延在她周身了。
她跟著站起來,繼續(xù)說道,我爸爸總覺得虧欠你,覺得我們喬家虧欠你,一直勸說我,要我找機會跟你道歉,想想也是,總歸是我的錯,跟你道歉了。
我擺擺手。拿起坤包,離開了茶座。
她的聲音追來,你要原諒我,尤鵬飛最后并沒娶我,他是個懦夫。
14
喬爺爺幾次找機會跟我說喬蕙蕓,我都打斷了。他很失落,以為我拒絕原諒喬蕙蕓,甚至恨死了喬蕙蕓。
我無法解釋,也不想解釋。
但我意識到,如此三緘其口,他作為父親,為女兒的行徑而自責的心理會越發(fā)嚴重,越發(fā)想用金錢來彌補。不如找個機會跟老人交流下我的看法,如何交流……就在這樣的思考中,時間慢慢走過,走到了年底。元旦快來了。
月泉又要去日隆鎮(zhèn)那里,這次,她的目標是玄武峰。我想起來,上次向導許老三給我電話,提到了玄武峰,那里冰天雪地、山勢陡峭,偶爾會聚集大量棲息的渡鴉。她要去玄武峰看渡鴉了。月泉說,這次她肯定會近距離接觸到渡鴉,并拍下黑紫色的神光發(fā)給我和陶陶看。
我理解。月泉去看渡鴉,僅僅為了這樣的大鳥?絕對不是。理解是理解,但上次偏離返回路線的短暫失蹤,余痛還在。我充滿了擔憂,只能反復交代她跟向導許老三聯(lián)系好,做好充足準備。
如果沒有陶陶,我會和月泉一起去看渡鴉的。渡鴉棲息時,天光集聚于它們毛發(fā)上,投射出炫目的黑紫色光芒,再反射到遙望者身上并洞穿……
可是陶陶在身邊,我不能丟下她。我已經(jīng)答應陶陶了,再不能丟下她出門。月泉就代我去看吧。這樣一想,我的擔憂統(tǒng)統(tǒng)被祝福和渴望抵消。是的,月泉快二十歲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并訴諸實踐。我只能祝福了。
元旦這天下午,月泉已抵達風景區(qū),發(fā)給我她搶拍的一張渡鴉照片。冰雪鋪滿的大地上,晶瑩剔透,藍天似大鍋蓋扣壓住遠處的冰峰,那只黑色的大鳥盤旋在半空,只有遠行的背影,然而,若磐大翅振翔,天塹即通途,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均有了可能。這怎不讓人向往?月泉又發(fā)來一段文字:玄武峰,海拔5383米,位于長坪溝和雙橋溝的中部,與駱駝峰、幺妹峰隔溝相望。此次我會量力而行,與高度無關,而是機緣,能遇見棲息的渡鴉,我馬上返回。
我交代,必須注意安全,還要提醒許老三,時刻注意天氣變化,鑒于你的身體緣故,整個攀峰只有一天時間,切記。
元月二日,月泉手機還有信號。三日失去信號,那么她已經(jīng)在攀峰。我估算,最遲元月四號她就回到長坪溝了。
三日這天,我心神不寧,茶飯不思。我一直口渴,不斷地喝茶,想去上廁所,蹲半天卻拉不出什么。煙癮趁機涌來并發(fā)起猛攻,我極力克制,整個人不在狀態(tài)。喬爺爺問我遇到什么事情。我說沒事。他問第三遍時,我告知了實情。喬爺爺哦了聲,眨巴著玻璃似的灰黃眼珠,念叨著渡鴉兩個字。他沒見過渡鴉,也許還是首次聽說,自然不知渡鴉的神奇,也無法理解月泉之舉了。他卻滿心的好奇,反復詢問,關于渡鴉那樣的鳥,關于月泉為何去看渡鴉。我不耐煩了,也無力氣敷衍,不客氣地答道,您懂不了。
老人哦了聲,拉下臉龐,半天也抬不起眼睛。我跑了幾趟衛(wèi)生間,進進出出,拼命地壓制冒出的煙癮。無聊中,翻出手機看渡鴉照片,老人也要看。我遞給他看,隨口說,渡鴉聚群時,最好聚在雪坡上,那時最好有太陽,強烈的光線聚焦它們身上,會反射出黑紫色的光芒,那種紫色……我笑了,眼睛不斷眨巴,仿佛真有穿透肉身的亮光照來。
紫光……好。老人喃喃自語。接著又說,月泉有造化,要是我蕓丫頭也能……嗐,她就是看見,會當作烏鴉吧。
我們隨即沉默。沉寂中,老人半閉眼睛,似在打盹。我不斷地看手機,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沉默中,不斷被茶水填充的肚子又在發(fā)脹,便起身去衛(wèi)生間。老人卻驚醒一般,喃喃說道,蕓丫頭做錯了事,你不原諒,我們沒意見,但我們還是要說對不起……我關上衛(wèi)生間的房門。
我一天都在焦慮不安中度過。快下班時,喬爺爺鄭重地說道,你家丫頭拍的照片,記得發(fā)給我看。沒問題,好事共享。我滿口答應。
一夜沒睡,挨到清晨五點時,等到了月泉的信息。她發(fā)來的照片,要我不由得熱淚盈眶。陽光。雪坡。棲息的渡鴉。金屬般黑紫色的耀眼光芒。
接著是月泉的語音。媽媽,我在三千八百米的雪峰處,一個名叫牛柵門的雪坡,看見了棲息的渡鴉。真是好運氣,陽光猛烈,而我就在雪坡邊沿,一個大樹蔸兜住我雙腳,我離它們很近,那黑紫色的光芒照亮了我全身。要是能拍下我被渡鴉照亮的照片,該多好。
相片上黑紫色光芒越過屏幕穿透我肉身,前所未有的輕快彌漫了我。我飛快地回復:你什么時候返回?
我已經(jīng)返回長坪溝——對了,出發(fā)時遇到了梁伯伯他們,回來再說。這里要下雪了,是暴雪,你看我運氣多好,全是渡鴉所賜。媽媽,我終于體會到,我是你無可替代的女兒。
我嗯嗯點頭,似乎月泉就在身邊。激動中,我給喬爺爺轉發(fā)了月泉發(fā)來的照片。喬爺爺正在酣睡吧?然而,這樣的時刻,一天嶄新的開始,黑紫色的幸運之光,見者有份。
天慢慢放亮。我毫無睡意,干脆起床做瑜伽。
一切準備就緒,吳阿姨也來了,我去上班。天空在飄雪,細密歡暢的雪片鋪呈亮白的道路。途中,不斷有微信消息來。月泉的吧?她安全比什么都好,我不著急看,全神貫注地開車。到了療養(yǎng)院,我點開手機微信頁面。
除了月泉的消息,還有梁志的兩條長語音。他來語音……我先聽他說話。霎時,我的心揪成一團。梁志他們在攀峰,在畢棚溝附近,看見對面玄武峰的一處雪坡上,月泉在拍渡鴉,同行的隊友為抓拍月泉和渡鴉的合影,一腳踏空,掉進了旁邊的一個溝壑里,生死未卜。
我一時蒙了,來不及聽下去,切斷,再看月泉發(fā)來的照片和語音。
照片是一張合影——月泉正在拍攝棲息的渡鴉。陽光把黑紫色的光芒投射到月泉身上,增加了她輪廓的厚重感,而半側微仰的胖臉閃爍一層釉光。她多像一尊女佛啊。我毫不猶豫地保存并轉發(fā)給喬爺爺。
媽媽,我本來不想說梁伯伯他們的,但還是說下,這張照片就是他發(fā)來的,我們不是同一路線,不知他在哪里拍下的。他的一個隊友,我知道你非常不愿意聽到,我竟然遇到了,梁伯伯介紹我們時,我一聽那名字就狠狠地瞪他……也許他并不知曉我是你女兒,但是,我必須瞪他,見一次瞪一次,提醒他曾經(jīng)犯下的罪責不可饒恕。
我顫抖著手指再次點開梁志的語音。我那隊友……上次在望江閣酒樓接風的尤鵬飛,記得吧?我們那時就在商量攀峰之事,沒想到他為了拍月泉照片摔下去了,現(xiàn)在正在救援,操蛋的是,馬上就要下大雪了……
是的,白雪普降,輕輕地落下,附著大地萬物,然后覆蓋,以無限擴大的雪茫?,F(xiàn)實將所有宣布為過往。
喬爺爺?shù)碾娫拋砹?。他問我是否快到了,又說,在下雪,你注意安全。另外,我把照片轉給了蕓丫頭,她知道那是渡鴉,說一般人難得近距離見到……
原載《芙蓉》2022年第2期
原刊責編??楊曉瀾
本刊責編??杜??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