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晴晴[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123]
“神性”是沈從文的文字給人留下的印象之一,對于從湘西走出來的“鄉(xiāng)下人”沈從文而言,“神性”是地方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亦是貫穿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早在《鳳子》中,就有對“神性”的詳細闡述:“但神在XX 人感情上占的地位,除了他支配自然以外,只是一個抽象的東西,是正直和誠實和愛?!薄吧裥浴背闪伺c卑瑣的都市文明相對的古老特性,使人性擺脫迂腐的秩序束縛,回歸本真狀態(tài)。
“神性”在沈從文筆下的誕生,與他的生活體驗不無關系。對于生于湘西,常年漂泊的他而言,湘西是親切又陌生的存在。因為身體里流淌著湘西人的血液,所以他深切懂得神巫之鄉(xiāng)的生命形態(tài)是由熱血與生命力鑄成的;另一方面又因身居都市,看慣亦看透了都市的虛偽與冷漠,由距離和時間壘筑的濾鏡,使他的“精神還鄉(xiāng)”變得壯觀而蕩氣回腸。
沈從文一直將“神性”看作是宗教一般的崇高信仰,是至真至純至美在自然潔凈環(huán)境里的結合體。在《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邊城》等篇章中,沈從文更是將“神性”推崇到了極致,美神“龍朱”因其絕美的容顏,在享受眾人愛慕的同時忍受著孤獨的痛苦,在美貌方面勢均力敵的豹子與媚金,本該成就美滿愛情,卻因一只羊和彼此之間的不信任,而雙雙奔赴黃泉……美之凋落衰敗都展現(xiàn)在沈從文筆下,因真情而放棄生命,因遺憾而長存于歲月,這是沈從文表現(xiàn)“神性”的慣用方式和特定情境。
除了那些為人稱道的湘西故事,他曾于20 世紀30 年代和40 年代兩次對佛經(jīng)故事進行改編,即《月下小景》系列和《青色魘》,這些脫胎于佛家教義的傳奇,被他賦予沈從文式的特定意義,重新賦予“神性”新的意義與價值。
《月下小景》系列創(chuàng)作于1932—1933 年間,于1933 年出版單行本,共收錄了九個短篇小說。除了首篇《月下小景》,剩下八個故事都改編自佛經(jīng)。八個故事大多偏離佛經(jīng)原本情節(jié),卻蘊含著沈從文處世態(tài)度的微妙轉(zhuǎn)變。在40 年代發(fā)表的《水云》中,沈從文對《月下小景》的創(chuàng)作動因有了新認識:“回來時,我想除去那些漫畫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用磧砂藏中諸經(jīng)作根據(jù),來把佛經(jīng)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屬于抑壓的種種纖細感覺和荒唐想象。”所以與其說是佛經(jīng)新編,不如說是借佛經(jīng)故事的外殼,巧妙地闡釋了他對“神性”與人性的再認識。
總體來看,“神性”表現(xiàn)為至美、至善與生命力的綜合體,文本間盡是對這美好合體的肯定與推崇,依舊延續(xù)著沈從文一直以來的創(chuàng)作風格。首先,“神性”必然是肉眼可見的至美之物,比如《尋覓》的主角便是一位過于美麗的男子,且必須要拿世間最標致的女子來配,甚至通過鑄造最標致的人像金身來尋找合適的伴侶,美在這樣的敘述中被賦予了傳奇性。
同時,“神性”應當是以寬容與善良為土壤的。《醫(yī)生》一篇主要講述了羅恩醫(yī)生不惜犧牲自己也要救下一條大白鵝的性命,其無邊的寬恕心和仁慈心由這一具體的事件可見一斑。與其屬于同類題材的是最后一篇《慷慨的王子》,葉波國的王子樂善好施,面對別人的索取,他來者不拒,甚至答應將自己的孩子贈與流氓,這種毫無底線的慈悲心最終換來一個國泰民安的社會環(huán)境,童話式的結局似乎意在規(guī)訓人們也要擴大心胸的容量。
再者,“神性”必然是生命力的象征和人性的崇高形態(tài),往往會與秩序發(fā)生沖突并以悲壯的方式結尾,升華“神性”。就拿開篇的同名小說《月下小景》來說,該小說主要講述的是一對青年男女不愿屈服于地方習俗而殉情自殺,依舊是美好的人為了至情選擇毀滅生命,其中所展現(xiàn)的率真纏綿的生命力,跟《龍朱》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并無異處。該篇雖然沒有脫胎于佛經(jīng)故事,但卻有著連貫之前創(chuàng)作,起過渡作用的微妙意味。
女性是沈從文在《月下小景》中展演“神性”的重要切入點。在《愛欲》中,沈從文用三個短篇故事演繹了女性的欲望、自尊與生命熱力,是對舊時思想束縛的大膽挑釁?!稅塾酚伞侗浑拘陶叩膼邸贰稄椆~者的愛》《一匹母鹿所生的女孩子的愛》三個小故事組成,這三個文本之間構成了一個反思的循環(huán),繼續(xù)回答了上一篇《扇陀》中提出的“女人是否可怕”的問題。在《被刖刑者的愛》中,大嫂可以為了丈夫提出犧牲自己,但是在本能欲望的驅(qū)使之間,她又可以決絕地對丈夫痛下毒手。《彈箏者》中癡迷琴聲的母親竟然可以為了音樂而殺死孩子?!兑黄ツ嘎顾呐⒆拥膼邸穼⒅撩乐说淖择孀宰鹧堇[到了極致,面對無法挽留的歲月而選擇自殺。
《月下小景》處處可見的善與美,以及滾燙的生命熱力,是沈從文對佛經(jīng)故事的深刻提煉與再認識,這些“神性”要素應當成為一種宗教式的精神力量,在污穢的現(xiàn)實生活中拯救將頹的心靈,這無形中也為他40 年代意圖通過佛經(jīng)故事改寫的《青色魘》重鑄民族信心準備了條件。
20 世紀40 年代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沈從文自身處境的變化,再加上對人類處境的新認知,沈從文對“神性”的處理有了基于過去特征的新發(fā)展,早期那種必須依托于特定環(huán)境特定人文精神才能存在的“神性”應當成為具有普世意義的精神資源,將美與善的內(nèi)殼化為崇高的民族信仰。如何將“神性”推而廣之,成為重塑民族精魂的主體力量,才是沈從文在40 年代最關注的。
《青色魘》作為《七色魘》系列的一分子,“神性”早已在《綠魘》《白魘》《黑魘》中昭示了它的意義。沈從文借助多種感官,對周遭的物象有著深切的感知,一草一木即可觸發(fā)他的神經(jīng),并由此生發(fā)出對自然和存在的哲學思考。以如此敏銳的方式認知世界,是沈從文在40 年代創(chuàng)作中的常態(tài),《赤魘》《虹橋》《看虹錄》皆是同類作品,借助于音樂繪畫等其他藝術門類,實現(xiàn)了靈性的交融互通,使“神性”與藝術之美、自然之美統(tǒng)一,亦是他“抽象的抒情”的實驗,“神性”不再作為要歌頌的素材出現(xiàn),而成為寫作本身,高度捏合了外在形式和內(nèi)在精神,自然流淌于紙上。
《綠魘》《白魘》《黑魘》見證了沈從文在自我懷疑和自我肯定間的搖擺,直到《青色魘》,這種徘徊才轉(zhuǎn)化為一種確切的基調(diào)。原本在《綠魘》中還存在著對“未來的希望”的發(fā)問,到了《青色魘》中,沈從文以駒那羅王子的故事給出了一個清晰的答案?!肚嗌|》圍繞著嚴密的邏輯建構起來的故事,是呈閉合狀的環(huán)形敘事。不同于《月下小景》中借第三人稱來講述故事,駒那羅王子的故事是由小孩之間的吵鬧引發(fā)的,沈從文聯(lián)想到世間戰(zhàn)爭的發(fā)生是因為缺少了“童心”,“一個民族缺少童心時,即無宗教信仰,無文學藝術,無科學思想,無燃燒情感,實證真理的勇氣和誠心。童心在人類生命中消失時,一切意義即全部失去其意義”。這樣一種淳樸無污的心靈狀態(tài),與沈從文早年在湘西世界中所大力歌頌的“神性”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
《青色魘》的主角駒那羅王子面對生活中的一切都平靜接受,甚至剜出雙眼的時候都能做到平淡如常。這樣一種超脫的境界,全在于那微妙的佛經(jīng)要義,即“美不常住,物有成毀,失別五色,即得清凈;得喪之際,因明本性”。短暫性才是至美的存在方式。面對這種缺憾,作者卻抱持著十分積極的態(tài)度,恢復駒那羅王子健康的唯一方式便是依靠信仰,全城女子相信真誠的眼淚可以治好駒那羅王子的眼睛,遂全城同哭,使王子重獲新生,所以萬物得救的法門全在一個“信”字。
這一準則需要跨越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理想抱有癡情的篤信方可,該境界近乎無雜質(zhì)的童心,王子恢復視力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求父皇赦免那個毒害他的妃子,以德報怨是為純粹的善和信。無怪乎沈從文在結尾處說:“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明確而單純的新的信仰,去實證同樣明確而單純的新的共同愿望。人間缺少的,是一種廣博偉大悲憫真誠的愛,用童心重現(xiàn)童心。”沈從文所希望的正是將這種純良的善推廣到國家建設中,與戰(zhàn)火紛飛的現(xiàn)實做精神上的對抗??赡亲⒍ㄊ巧驈奈淖约簶嬛木駷跬邪?,并不為現(xiàn)實環(huán)境所接納。但從佛經(jīng)改寫這一自成體系的脈絡上來看,沈從文對“神性”的思考以及寫作的嘗試,從未止步,甚至被人看作是“瘋魔”的40 年代創(chuàng)作,早已在30 年代埋下了種子。
學界一般將40 年代看作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在此期間他寫出了《看虹錄》《虹橋》《赤魘》等一系列含混不清的小說,模糊了抽象與具象的界限,讓人難以解讀。多數(shù)人將這些難解的文本,歸因為沈從文在這一時期的精神危機,其實敏感如沈從文,這樣的精神危機并不是40 年代的獨有產(chǎn)物。早在30 年代移居青島的短暫時間里,他對文學的革新就已萌生了枝蔓,并產(chǎn)出了一系列實驗果實,只是遠不如40年代的創(chuàng)作炫目罷了。
1931 年,沈從文前往青島擔任青島大學中文系講師,1933 年離開青島,這兩年是沈從文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發(fā)生轉(zhuǎn)折的關鍵時期。在這一時期,沈從文創(chuàng)作了《龍朱》《月下小景》《從文自傳》等經(jīng)典作品,青島的環(huán)境更是啟發(fā)了他多思多感的處事方式?!懊穸^了青島,大海邊的天與水,云物和草木,重新教育我,洗煉我,啟發(fā)我。又因為空暇較多,不在圖書館即到野外,我的筆有了更多方面的試探,且起始認識了自己”。湘西的水為他帶來生命的熱力,頻頻向山野中的“神性”回望,青島的水則引領他向內(nèi)發(fā)現(xiàn)自身的“神性”。
在《水云》里沈從文回憶了《月下小景》成書的深層心理原因,是“偶然”與理性多重作用的結果,在這樣混雜的精神狀態(tài)下,他對寫作有了全新的認識,并暗暗醞釀了“抽象的抒情”的先聲:“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我試驗過了,還要從別人一方面作試驗?!痹谒麆?chuàng)作《八駿圖》和《月下小景》的時期就已有兩種聲音在他體內(nèi)打架,一個讓他實事求是地寫切身的情感體驗,一個則告訴他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是由理性知識組織起來的文本,正是這種在感性和理性之間搖擺的狀態(tài),促使他創(chuàng)作了新的文學樣式。到了40 年代,這種抒情實驗由于種種原因被推到了高潮。
抗戰(zhàn)時期,沈從文不僅目睹了戰(zhàn)爭的殘酷與生活的艱辛,還對人性有了深刻的體認,大部分碌碌無為的知識分子更是讓他失望透頂,尚存情懷的沈從文便急于尋找突破精神困境的出口,“‘吾喪我’,我恰如在找尋中。生命或靈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種帶膠性觀念把它粘合起來,或用別一種人格的光和熱照耀烘炙,方能有一個新生的我”。早已在30 年代醞釀了千百遍的“抽象的抒情”便成為他自我解救并意圖解救他人的唯一途徑,于是有了《七色魘》系列中感性到極致的文字書寫,尤其是《青色魘》對佛經(jīng)故事的改編,更是他真摯良善抒情詩的展露。
在40 年代如夢囈般的篇章中,“重造”是沈從文在40 年代創(chuàng)作的核心要義。雖然沈從文一直主張文藝應當與政治保持距離,但作為人文主義者,他還是不斷地在思考國家發(fā)展和向上的路徑,主張用愛與美育重建人們的精神家園。于是有了《看虹錄》的聲色游戲,《虹橋》中畫家們對彩虹的繪畫討論,那不過是沈從文借助多種藝術方式來喚醒人們美之靈魂的嘗試,他也曾多次在論述創(chuàng)作的文章中表露過赤子誠心:“人與人間建設一種新的關系,謀取人類真正和平與公正的工作者,方能擔當這個艱巨重任,方敢擔當這個艱巨重任。”當愛與和平的愿望過于強烈,沈從文所表現(xiàn)出來的抽象性也就愈發(fā)深重,只是這種無解的憂思常被人誤解成是“瘋癲”罷了。
“神性”是沈從文所鐘愛的生命力,是一切至美至善至純之物,亦是一種沈從文用文字寫下的預言。看似寫作操練般的佛經(jīng)故事改編,卻隱含著沈從文生命長思的線索。如他在《短篇小說》中所說的那樣:“一個好的文學作品,照例會使人覺得在真美感覺之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這種力量即是能讓作者在作品中感受到另一種人生,深刻體悟到人生的內(nèi)涵。他對自我的反復剖析,并將這一過程用文字記錄下來,這樣赤誠的內(nèi)心,亦是“神性”的光輝再現(xiàn)。
王德威將沈從文晚年的文物研究活動看作是和本雅明筆下的“拾荒者”類似,即“對過去抱有模糊的浪漫想象,對未來則懷有革命的鄉(xiāng)愁”。其實這是沈從文一生的寫照,從早年的湘西故事和佛經(jīng)故事改寫,他就對神巫之鄉(xiāng)的崇高“神性”念念不忘,40 年代更是親身踐行“神性”在文字中的實驗,他剖析了自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神性”早已與沈從文融為一體。
①沈從文:《鳳子》,《沈從文全集(第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24頁。
②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頁。
③④⑤ 沈從文:《青色魘》,《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80頁,第186頁,第190頁。
⑥ 沈從文:《關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6頁。
⑦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頁。
⑧ 沈從文:《燭虛》,《七色魘·沈從文別集》,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46—147 頁。
⑨ 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本事》,《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32頁。
⑩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93頁。
? 王德威:《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1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