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果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知識分子作為中國文學中的經(jīng)典形象,一直受到眾作家的青睞。吳敬梓、曹雪芹、魯迅、老舍、巴金等都在作品中對此群體有過細致、深刻的描寫刻畫,如《儒林外史》中的范進、杜少卿,《吶喊》中的孔乙己,《白光》中的陳士成,《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錢默吟,《滅亡》中的杜大心,《家》中的覺慧、覺新、覺民等。繼20 世紀三四十年代后,新世紀的中國當代文學中對知識分子形象的塑造更加豐富、鮮活、生動,從日常平淡的社會生活到復雜精彩的精神世界都有細致而精彩的描述。涂曉晴在《揚州童話精選》中也塑造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知識分子形象,其中既有追求做學問要先“大而全”才能“少而精”的唐在禾,又有不慕名利,一心只想做學問的章月客;既有不畏強權,“隔簾教書”的董仲舒,又有剛正不阿、樂善好施的鄭板橋等。
在《“難產(chǎn)”的策論》這一章中,作者塑造了一個善于發(fā)問、敢于發(fā)問,同時又有些迂腐的知識分子形象。在做學問方面,唐在禾看似“難產(chǎn)”,面對老師布置的任務總是拖拉,但其實,做學問就是要鉆研,要深入,只有先做到“大而全”,才能“少而精”,并且做學問的人一定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苦楚,急功近利的治學心態(tài)是萬萬要不得的。不管是在古代還是在現(xiàn)代,總有人將學術當作名利的敲門磚,追求短期見效,或是為了完成任務草草敷衍待之,對知識不求甚解,不惜成果的平庸,唯圖名利,追求學術上的“短平快”,在學術界興起不正之風。有些本有意一心鉆研學術之人看見這些投機取巧的學者取得了成功,心中的學術信仰開始動搖,漸漸也隨之淪陷。當下,很多人都喜歡將學問分為有用的學問和無用的學問,這在每年高考填報志愿時可見一斑。前段時間,《中國人民銀行工作論文》刊登的《關于我國人口轉型的認識和應對之策》一文在網(wǎng)絡上引發(fā)熱議,文中提到“重視理工科教育,東南亞國家掉入中等收入陷阱原因之一是文科生太多”,其實很多人都認為文科無用,沒有門檻,只要想學誰都可以學,而理工科充斥著大量的公式、定理,在學術研究方面是相對設限的。他們認為大部分文科好似每天都在研究“詩與遠方”,這都是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對于社會的發(fā)展和經(jīng)濟的進步?jīng)]有實際的用處。其實,文科的學習成果雖然長時間看不見、摸不著,但其實一個人的人文素養(yǎng)決定了一個人發(fā)展的高度。羅賓·威廉姆斯在電影《死亡詩社》曾有一段名言:“我們讀詩、寫詩,并非因為它優(yōu)美好玩。我們讀詩、寫詩,是因為我們是人類的一分子,而人類是充滿激情的生靈?!贬t(yī)藥、法律、商業(yè)、工程,這些崇高的追求,維持著生活所必需。但詩歌、美、浪漫等才是我們生活的目的所在。學問是不能拿有用無用來衡量的,作家梁衡曾說過:“真正的大師治學時不問有用無用。因為學問就是對未知世界、對自然界、對星空、對生態(tài)的尊重。一切未知中都藏有真知,也許那一棵野草就是將來打開生命大門的鑰匙。而面對茫然的未知世界,那些勇敢拓荒的人就是真正的英雄。這些以學問為樂趣,為人類不斷擴充知識邊界的人是最值得我們尊敬的。而他們在探知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治學態(tài)度和做人準則,對后來人來說比他們提供的知識還重要。”
在經(jīng)濟學中,有一個叫“羊群效應”的理論,講的是經(jīng)濟個體的從重跟風心理,即領頭羊去哪里,其他羊也跟去哪里。這在學術界也同樣適用,沒有調(diào)查實踐,沒有投入鉆研、盲目跟風,雖然表面可以暫時得利,但這樣的學術之路如同浮萍于水面,風一吹就散,是注定走不遠的。當然,這種學術界的浮躁之風與社會的進步發(fā)展也脫不了干系。21 世紀以來,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伴隨著信息量的猛增,全球進入了碎片化的信息時代,相較于報紙、雜志等傳統(tǒng)媒介,人們更傾向于利用手機、電腦等數(shù)字媒介來獲取消息、資訊。隨著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人們越來越傾向于利用生活間隙來獲取信息,例如吃飯時瀏覽瀏覽微博看看今天的熱搜榜單,走路時刷一刷抖音了解下當下的潮流熱點,甚至連上廁所的時間也不放過,也要逛一逛小紅書了解下今年雙十一的爆款單品。信息如此之多,而我們獲得信息的途徑卻又是這么便捷,漸漸地,人們變得越來越?jīng)]有耐心,超過兩頁的文字不想讀,超過兩分鐘的視頻不高興看,大家似乎很難再沉下心來完成一件事,只追求浮光掠影的閱讀。在這個大數(shù)據(jù)的時代背景之下,面對海量信息人們是迷茫的,他們難以分辨什么是值得閱讀的內(nèi)容,人類的惰性讓他們更加傾向于閱讀淺顯、輕松的內(nèi)容。惰性加上大數(shù)據(jù)的推送,你喜歡什么就給你推送什么,長此以往,人們的認知、分析能力在下降,思維越發(fā)單一,流于表面,獨立思考能力也隨之降低。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何建明指出:“碎片,如流動的水,它是江河中的一種常態(tài),也是高科技條件下現(xiàn)代社會的正常形態(tài)。然而要真正看清‘江河’,與‘水’的本質,我們?nèi)皂氂^察‘凝固’狀態(tài)下的水流?!睂Υ耍谓骱粲醮蠹乙料滦膩砩疃榷鴱V泛地閱讀,不能讓碎片化剝奪思考的深刻性。“不管是怎樣的閱讀,我們都要從深度、厚度、暖度的維度,去品味文字的力量。”因此,做學問我們要像唐在禾一樣,要有定力,敢于“拖拉”,勤思多問,只有先做到“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才能“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到達“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
但同時,讀書人也不能“一心只讀圣賢書”,做學問要學會融會貫通,學以致用,將所學的知識運用到社會的發(fā)展中去。古有經(jīng)世致用,今有“與時代同步伐、與人民共命運”的偉大口號,不管是出處于哪個時代,知識分子都要勇于擔當時代賦予的責任,孤芳自賞是行不通的,我們要主動承擔社會發(fā)展的重任,不管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還是顧炎武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都說明了這個道理,像唐在禾這樣只懂“輸入”不懂“輸出”的治學之道是不可取的。
在《鄭板橋的另一面》中,作者提到鄭板橋酷愛罵秀才,但是他并不是逮誰都罵,而是只罵那些資質文才皆屬下四流的秀才,這些人喜好拿捉襟之所學和目不識丁的百姓去比,憑著自己領過朝廷幾升米谷就在窮莊稼漢跟前炫耀。鄭板橋對他們是怒其不爭,恨鐵不成鋼,這些秀才自以為讀了些書就目中無人,沒有高尚的品德,更別提沉下心來做學問,他們一直沉浸在靠讀書飛黃騰達的夢中,眼高手低,一身令人可笑的傲骨。其實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類知識分子身上都有四個特點即“敗”“窮”“酸”“軟”。所謂“敗”即這些知識分子往往是科舉考試中的失敗者,沒能考入上層知識分子行列,面對現(xiàn)實的打擊,只能自我麻痹自我催眠,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謂“窮”即這些知識分子大多是窮苦書生,為了實現(xiàn)階級的跨越,只能諂媚權貴,以此來向上流階層靠攏。所謂“酸”即這些知識分子對于學識比自己高的人總是不屑一顧,自以為是,認為沒有誰能比得上自己的才學。所謂“軟”即這類知識分子人格卑下,趨炎附勢,毫無尊嚴,為了一己私利可以做出任何卑劣下作之事。其實,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原因是功利主義價值觀導致的,中國一千二百余年的科舉制度帶來了人們對于超越現(xiàn)實生活狀況的渴望,以至于他們盲目追求名利博取功名,而不是避開凡世俗道,再向書山進發(fā),修煉品德涵養(yǎng),開拓眼界心境,向圣人學刻苦,跟天地學情懷,時候到了博取功名。荀子曾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避髯诱J為君子的學習首先為了提高自己的修養(yǎng),如果學習的目的是帶有功利性的,想要用所學的知識去換取其他東西,那是小人的行為。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讀書人如果都沒有修養(yǎng)好自己的品行,何以齊家、治國、平天下?再加上科舉制度中的八股文從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嚴重束縛了讀書人思維的發(fā)展,將考試內(nèi)容限制在“四書”“五經(jīng)”之中,使得讀書人思想固化,只知機械地背誦圣賢所說的話,失去獨立思考的能力,由此墜入八股取士的“深淵”之中無法自拔。對此,魯迅在小說《白光》中也有所表述,小說主人公陳士成出身于沒落的豪紳階級,從未放棄過功名,他總想著通過科考贏得功名,光宗耀祖,渴慕名利,可現(xiàn)實往往事與愿違,考了十六次,十六次落榜,終于,陳士成在這樣強烈的精神刺激下,精神恍惚而至神經(jīng)錯亂淹死于萬流湖里。魯迅通過一個瘋狂追求功名利祿的舊知識分子的遭遇,深刻揭露了舊科舉制度對人的毒害。
在《財神駕到》這一篇中,作者塑造了一個清高、固執(zhí)、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形象。凌秀才出身貧苦,但他沒有放棄讀書,而是通過蹭課自學成才。可是,雖然凌秀才有些學問,卻連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財神可憐他給他介紹了碼頭扛包工的工作卻遭到他的斷然拒絕,凌秀才出書,因為不投靠門派而得不到同行支持,本縣大戶跟他說只要他肯在書的第一頁寫上“謹以此書敬獻給某某”,就斥資兩千兩銀子給他整本出版,卻遭到了凌秀才的唾棄。由此可見,凌秀才身上有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傲骨和正氣,但這種傲骨又顯得有些可笑,人生路上遇到困難,能放下身段,才能熬過苦難,到達成功彼岸,空守著讀書人的自尊,其實是虛榮心作祟。
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他身材高大,本是可以通過體力勞動自食其力的,但他卻是穿長衫站著喝酒的第一人,哪怕已經(jīng)窮到不得已去偷書,他都沒有想通過體力勞動來養(yǎng)活自己,窮困潦倒還是堅持“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理念。究其原因,其實是他無法對普通勞動人民產(chǎn)生身份認同,始終以自己“讀書人”的身份為榮,不愿與短衣幫為伍,無法融入民眾,最終導致他與民眾之間產(chǎn)生了無法消弭的隔閡。這類知識分就像是儒家文化的守望者,前半生做著入仕得名的美夢,后半生守著“君子固窮”來給自己精神勝利。中國古代傳統(tǒng)思想中一直認為讀書人處于社會的上層階級,位居“士、農(nóng)、工、商”之首,荀子曾說:“儒者在本朝則美政,在下位則美俗。”由此可見古代讀書人在社會中的地位之重。他們與勞動人民之間有很深的隔膜,因為讀書人是可以通過科考的方式獲取權力去統(tǒng)治普通民眾的,他們始終認為自己的身份地位是高于勞動人民的,他們不愿與勞動人民為伍,由此帶來讀書人與勞動人民的疏離。因此,孔乙己才會成為市井百姓的笑料。其實,不同行業(yè)只有社會分工的差異,并無社會地位的貴賤之分,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如果出于功利的因素而強迫自己做自己不擅長的事,只會讓自己陷入生活的泥沼無法自拔。
在《花神上當》這一篇中,作者塑造了一位潛心做學問的知識分子形象,主人公章月客二十二歲就已經(jīng)考中進士,可前后十年三省征他入朝或在地方供職都遭到了他的拒絕,原因是他一心只想做學問,沒有興趣也沒有時間做官,即便是面對淮南節(jié)度使的問詢,他也堅持自己的立場,只想讀書無意追求功名。章月客讀書愛窮究細探,即便是之后做了花神也是如此,將原本平凡樸素的桂花樹打理得井井有條,染香了整座揚州城。
其實,從章月客身上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不管做任何事情都要沉下心來鉆研,真正的學者都是有定力的,一心不能二用。歷史上誓不為官的知識分子不乏其人,他們不入仕的理由多種多樣,各不相同,有的不慕名利一心只想讀圣賢書,有人見多了官場的爾虞我詐,爭權奪利,不屑參與其中;有人洞悉人性丑陋,不愿與世俗同流;有人清高孤傲,不恥與小人鉤心斗角;有人為躲避社會紛亂,通過隱逸躲避混亂戰(zhàn)事……但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讀書人骨子里那種不同流俗的狷介“士氣”,卻是大同小異,令人心生敬佩。在生活中選擇自己熱愛的事并為之奮斗終生是一件非常難能可貴的事,它困難的地方并不在于堅持做自己熱愛的事情而不管外界的評價或所帶來的實際收益,而在于要找到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并愿意為之奮斗終生。很多人終其一身其實都處于迷茫之中,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熱愛是什么,人云亦云,隨波逐流。在生活中我們常常聽到的是“我應該……”而不是“我喜歡……”很多時候我們是在用大腦支配我們的生活而不是用心。德國作家博多·舍費爾在他的著作《財務自由之路Ⅱ》中說道:“我們不應該為了達到一種無法企及的生活狀態(tài)而只忙于賺錢,卻騰不出時間來設計我們的未來。我們的生活就好像一場宏大的戲劇。我們要么扮演著其他人或者既定的場景,要么就書寫自己的角色?!比松芏?,如果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不能做自己熱愛的事情是一件非??杀氖虑椤U略驴驮诿鎸ν饨绲膲毫驼T惑時能夠堅持自己的熱愛,潛下心來鉆研自己熱愛的事情是十分可貴的。
其實,知識分子一直是社會發(fā)展中的重要力量,在很多文學作品中知識分子都是以負面形象出現(xiàn),他們大多是作家批判、嘲諷的對象,似乎“虛偽懦弱”“固步自封”“自以為是”就是知識分子身上撕不掉的標簽,但在這本《揚州童話精選》中作者涂曉晴對知識分子是持中立的態(tài)度,她所塑造的知識分子形象是飽滿的,在他們身上我們既看到了知識分子特有的劣習,同時我們也看到了知識分子身上的可貴的傲骨,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①〔加〕彼得·威爾(導演):《死亡詩社》(電影),1989年。
② 梁衡:《不問用不用 只說知不知》,《貴州日報》2017年12月27日,第7版。
③④ 方堃:《文學真的邊緣了?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何建明談碎片化閱讀[EB/OL].(2020-11-08)[2021-12-13].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82798156828419436&wfr=spid er&for=pc.
⑤ 樓宇烈:《荀子新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8頁。
⑥ 〔德〕博多·舍費爾:《財務自由之路》,趙禹霏譯,現(xiàn)代出版社2018年版,第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