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領順
“吃過飯了嗎?”和“How are you?”都是問候語。漢語和英語中的問候語還有多個,如漢語中的“你去哪兒?”“你在干什么?”“家里都好吧!”,英語中的“How do you do?”“Hello!”“Hi!”“What’s up?”。我們主要就“吃過飯了嗎?”和“How are you?”之間的翻譯轉(zhuǎn)換進行一些討論,其他大同小異。
當我們進行漢譯英時,我們習慣把“吃過飯了嗎?”等值轉(zhuǎn)換為“How are you?”,覺著是順理成章的事,但把“How are you?”再等值轉(zhuǎn)換回“吃過飯了嗎?”,卻明顯感覺不自然。這是兩個問題,我們分別予以討論。
第一個問題:為什么要把“吃過飯了嗎?”轉(zhuǎn)換為“How are you?”?這里面有幾個原因:
一是,擔心如果把“吃過飯了嗎?”直譯為“Have you eaten yet?”外國人可能會誤解問話人要請客吃飯。但這樣的顧慮有些多余,特別在信息交際頻繁和多媒體并存的今天。這樣的擔心最初來自1989年鄧炎昌教授出版的《語言與文化》一書,此后風靡全國。實際上,英籍華人韓素音在她的英語作品中經(jīng)常用“Have you eaten?”之類表達重慶人打招呼用的“吃過飯了嗎?”,也沒有見到有誰誤解的。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問候方式,一般熟人見面僅僅這樣簡單打個招呼,是不可能有人去較真的,這和漢語打招呼問“你去哪兒?”、英語問“What are you doing?”而答話人答非所問是一樣的。
二是,采取歸化的做法省時省力。歸化是要拉近和聽眾的距離,使交際的信息快捷傳達,達到順利交際的目的。像“How are you?”之類,英美人常用,既然是沒有實際內(nèi)容的一句寒暄語,從交際有效性角度等值替換為英語中沒有實際內(nèi)容的寒暄語自然沒有問題。打招呼就是為了預熱交際、增加感情的。歸化省時省力,所謂的“言以簡為貴/文貴簡”(Brevity is the soul of language.)就是就交際的省力而言的,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反其道而行之,只有細膩的描寫,才能表現(xiàn)作者的寫作功力,不然就不會有“冗言”修辭格的用武之地了。因此,口譯場合(比如答記者問)常用歸化的做法,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三是,采取歸化的做法是為了遷就對方的文化和接受習慣,這是弱勢文化向強勢文化靠攏的普遍做法:怎樣方便人家怎樣來。就拿姓名的拼法為例,因為英語中名在前姓在后,所以中國人時時都要提醒自己注意這一點。我曾經(jīng)在美國一個商店里向美國銷售員解釋信用卡的簽名順序,她說:“不要再聽中國人解釋了,都把我們繞暈了,我們才不管哪個是姓哪個是名呢。”因為總要牽涉姓名的寫法,所以為了方便英語國家人們識別,中國人特別發(fā)明了一種做法,就是把姓大寫,比如把我寫成Lingshun ZHOU或ZHOU Lingshun,至少我們自己做到了心安理得,管他外國人是不是真的明白個中真意。但君不見,我國領導人的英語姓名寫法一如漢語中的順序,而民間投稿和名片上的寫法常要寫成英語的順序,這是因為前者在堅持文化個性和尊嚴,后者在遷就對方的接受習慣,這是文化態(tài)度,所以從根本上講,異化、歸化算不得語言轉(zhuǎn)換的翻譯方法,而是文化態(tài)度的表現(xiàn)方式。我們把“吃過飯了嗎?”等值轉(zhuǎn)換為“How are you?”,既為了交際的省力,也是方便與人的態(tài)度,更是心理上位不為尊的流露。
四是,認為我們中國人把吃掛在嘴邊,有些俗了。這樣的理解也有些多余。打招呼是為了表示禮貌的,除了純粹的虛話外,再就是拿身邊與生活相關緊密的事說事,表現(xiàn)體貼和關心,也容易引起共鳴,就像過新年問發(fā)財、英國人問天氣、牧區(qū)問牲口、雪區(qū)問雪是一樣的。我們現(xiàn)在打招呼說天熱天冷、溫度高低的也司空見慣,更不用說疫情期間全員核酸檢測時人們見面常說的“你做了嗎?”。
第二個問題:為什么把“How are you?”等值轉(zhuǎn)換回“吃過飯了嗎?”會感覺別扭?原因如下:
一是,因為我們明知英美人見面不說“吃飯”的話題,把“How are you?”轉(zhuǎn)換為“吃過飯了嗎?”就感覺不自然。但是,當我們把“How are you?”轉(zhuǎn)換為我們常說的“你好!”時感覺卻很自然。這是因為“你好!”是個西化的產(chǎn)物,我們傳統(tǒng)上是從來不說“你好!”的,開始說“你好!”,是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事,至于誰先把“How are you?”轉(zhuǎn)換為“你好!”已無從考證,反正是一句問好的話,這樣翻譯,習慣了就接受下來了。1978年改革開放之后,外來的風愈來愈猛,而在1981年拍攝并反映上世紀70—80年代的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里,當主人公小豹子向存妮說外國電影里有“親嘴”情節(jié)時還被存妮斥為“不要臉”,而我發(fā)表在美國Cleveland Daily Banner(March 31, 1987)上的短文題目還是Never say “thank-you” to a close friend in China(《在中國親密朋友之間不說“謝謝”》),時光如白駒過隙,文化遷移已致習焉不察。再說,“你好!”這個表達也沒有實質(zhì)內(nèi)容,和“How are you?”作用相等。只是“How are you?”用的是問號,而“你好!”用的是感嘆號,準確地說是和“Hello!”“Hi!”相當,但“Hello!”和“Hi!”純粹是寒暄語,而“你好!”多出了“好”的評價語,如果誰要是把領導打招呼用的虛的“你好!”理解為對你的評價,那就實在是較真過度、太過多情了。另外,“你好!”大行其道是因為放在口頭語和書面語場合都行得通,而“吃過飯了嗎?”的時效僅限于一天內(nèi),在寫信時若開頭這么來一句,是無論如何也不合時宜的。
二是,“吃過飯了嗎?”是一句打招呼的虛話,這是大前提,而之所以用“How are you?”再現(xiàn)“吃過飯了嗎?”感覺別扭,是因為我們這句表達中尚有兩點實的內(nèi)容,一是表示東西的“飯”,二是表示時體的“了”,這兩點都能讓話輪繼續(xù)下去。比如問:“你吃過飯了嗎?”答:“吃過了。”問:“吃的什么飯?”答:“吃的大米飯?!钡?,持續(xù)交際,有話可說?;蛘邌枺骸澳愠赃^飯了嗎?”答:“吃過了?!眴枺骸俺赃^了來幫我做點兒事?!钡癏ow are you?”直譯是“你怎么樣?”,是憑感覺問話的,當然回答也可以很主觀。除了重復“How are you?”之外,回答完“Fine, thank you.”之后,就只能轉(zhuǎn)移話題,否則便無話可說,因為本身不含實質(zhì)的內(nèi)容。而后續(xù)談話,只能從答語中尋找可以繼續(xù)的話題,比如回答的“Never been better.”“So far so good.”“Alright, I guess.”“Overworked and underpaid.”等。當然,在親人、戀人之間,這樣表面上無內(nèi)容的問候可能會讓對方感到有實質(zhì)的內(nèi)容,但并不因此改變一般寒暄語的性質(zhì)。
三是,追求“洋氣”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文化交際課上再講“吃過飯了嗎?”似乎有點過時,因為我就很久沒有聽到周圍人誰再這樣打招呼了。城市人本來就比農(nóng)村人說得少,其中也有生活節(jié)奏快、更務實的原因。連我們自己都感覺這樣的問候太土,因此才讓舶來之物并更顯洋氣的“你好!”大行其道,所以“How are you?”和“你好!”之間并不發(fā)生干戈,因為原本就是一家人。
“吃過飯了嗎?”和“How are you?”,雖有虛實切換問題,但終究是文化問題,甚至也有心理、態(tài)度上的原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