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者
天空之鏡高懸。太陽持續(xù)燒灼的焰火
催生一切又焚毀一切。時間的河流
滔滔不絕,億萬生靈由河底淤泥
掙扎而起,由柔軟漸漸變得剛硬
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忍受沖刷
和淘洗。偶爾成為陶器,極少成為瓷器
立在時間的河岸,成為人人必經(jīng)的風景
更多的,漸漸被河水奪去腳掌,那用小腿走
被奪去小腿,那用大腿走。被奪去大腿
那用屁股也要挪一挪。而終于
被奪去了整個身子。頭顱張大嘴巴
這沉默的呼救啊——而河水趁勢灌入
奪去舌頭、喉嚨、鼻子、眼睛、大腦
搖曳的一撮頭發(fā),是無聲的嘆息
流逝的河水永在流逝
掙扎的淤泥永在掙扎
焦慮者
世界在變窄。兩岸的峭壁在靠攏
濕滑的石頭長出青苔,縫隙里藤蔓
伸出手來:不斷擠壓,不斷攫取
他感覺到內(nèi)心里晦暗的空茫
仿佛不斷落下的大雪,遮掩住大地
等著一個人走進去,留下腳印
從這兒一直到那兒。從那兒
到這兒。天是低的,灰暗的
不斷在失去,不斷想要逃離
而世界在變窄,他盯著頭頂?shù)囊痪€光
一根獠牙,緩慢地刺進黑暗
抵近胸膛,深入,再深入
疼痛而清醒,他看見內(nèi)心的峽谷
聽雨者
雨聲在河面,在樓頂,在一只空空的
鐵皮罐頭上,反復(fù)敲打自己。雨聲里
藏著這個夏天的全部寒意。而火熱是遠方
正在成熟的麥芒。尖銳,犬牙交錯
從黑暗的大地涌出,在天空的眼皮底下
刺出無數(shù)傷口。這一刻,有人走在城里
有人走進麥田。雨水平均落在每個人肩頭
這輕微的負擔,在每個人的一生中
無數(shù)次降臨。每一根麥芒,都在等待
一顆水珠。抑或每一顆水珠都會遇見
一根麥芒?沒人能參透這因果
這一刻,有人哭泣,有人張開雙臂
更多的雨水到來,更多的麥芒生長
天空高高在上,正制造更多的雷聲
愛戀者
一朵兩朵火燒云升起,在你的臉頰
一場灼熱的大雨降落,在我的額頭
環(huán)繞著我們的床鋪、桌椅、櫥柜
都在遠離。而鏡子晃動,窗簾的影子
偶然掀起,讓那些遠方的事物
剎那間涌入:遠方的風雨、飛鳥、田畝
(洪水里搖曳的水稻尖兒,像是呼救)
遠方的云朵、山巒、草木,在彼此的
靜止和飄動里,完成自我——
它們涌入,又剎那間遠離
帶走我們的汗水,散在幽密的林間
帶走我們的喘息,加入林間的風聲
所有的升騰,所有的吹拂,都在大地上發(fā)生
所有的生,所有的死,都在我們身體里
循環(huán)往復(fù)。我們在彼此的眼睛里
看見黎明,看見生命的焰火暫住
晚禱者
黃昏的白手絹,在煙囪之上揮動
鳥雀晚歸的隊伍,行進在耀眼的山峰
河流切進大地內(nèi)部,將聲音深深埋入
那奮起的巨木,從夜晚濃稠的黑暗里
掏出月亮和星光——人間的喧囂遠了
在這沉靜的時刻,一個老婦走進
佛陀的宮殿,從燭火里取出閃耀
從帷幕的厚重里,觸到灰塵輕盈
她的一生都在緩慢的動作里:
下跪的山巒,呢喃的河水,低垂的
日月長久地閉合。黑暗在遠處
絮絮低語。一只貓,一只小鼠
在橫梁間重復(fù)幾千年來的生死游戲
佛陀端然高坐,在多數(shù)日子里云游
少數(shù)日子里昏睡,而這一刻必然醒著
目光慈憫低垂,仿佛星空的輝光
照拂著嵯峨的高山、奔騰的江河
收獲者
撒下麥粒,收獲野草
種下松柏,收獲大雪
從春天開始,天空嘹亮的號角
晝夜吹響。旗幟鮮紅在遠方飄動
那從遠方到來的,我們安排它們
在夏日最深的夢里。夢里大霧彌漫
迷失已不可避免。北斗閃耀在秋天
指引我們一路向西。河流不舍晝夜
從高原流到這兒,又奔向大海
帶走我們的故事,卻從不向誰
講述。我們徘徊在嚴肅的寒冬
經(jīng)過無數(shù)的思想,也錯過無數(shù)的
想象。那錯過的,將永遠錯過
那沒收獲的,再也來不及收獲
鋤頭開始,鐮刀結(jié)束
生命開始,蒼茫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