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西北風刮得門窗呼呼響,像有人急著要闖入。樂觀等著母親取下織機上的一塊布。母親說:“外邊那么冷,風停了再出去吧?!?/p>
樂觀瞅了一眼冷清的灶臺,說:“一丈,正好?!?/p>
拉開門,風鉆進。樂觀側身出門,說:“媽,你插上門?!?/p>
上了街,第一爿布莊。掌柜展開那卷布,一量,說:“九尺七寸,不到一丈,不收?!?/p>
樂觀掖著一卷布,順著風,像有人推搡他,到了第二爿布莊。
掌柜一量,搖頭說:“九尺五,不到一丈不收?!?/p>
小鎮(zhèn)只有一條主街,鋪著青石板??萑~像一群過街的老鼠,隨風竄動。天寒地凍,難道是布收縮了?樂觀打了個寒戰(zhàn),似乎身子也縮了起來,衣服空出了許多,灌進了寒氣。過了一座石拱小橋,他夾緊了那卷布。風掀動著他的衣襟,像是在搜尋什么。
橋東有小鎮(zhèn)最大的一爿布莊。樂觀把布擺上柜臺,真想對著布哈幾口熱氣。他攥緊僵冷的手指,瞧著那把竹尺。
掌柜說:“九尺三,布織得好,可惜尺寸不符?!?/p>
樂觀差一點要開口——出門前,我媽量過呢。不過,他覺得蹊蹺。要不換個好天氣再來賣?他挾著那卷布,低頭頂風過石橋。突然,他剎住腳,一愣,以為橋欄的石柱被吹折了。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倒在橋中央。
樂觀上前,一摸老人的手,還有熱氣,腕有脈搏。他腋下的布,像個小孩從懷中翻下來那樣,垂直抖開了,裹在老人身上,又像翅膀一樣展開,繞了幾層,將老人裹嚴實了。背起老人,那么輕,樂觀似乎展翅飛起,耳旁風呼呼響。
叩門,門開。風灌進屋里,屋里熱鬧起來,各種小物件發(fā)出響聲。樂觀背著老人坐在地上。門一關,他聽見了老人呼出一口氣,好像吐出寒氣一樣。
屋內恢復了平靜。樂觀說:“媽,生火。”接著,他把老人攙上自己的床鋪,蓋上打了補丁的被子,捂嚴實了。他想起了已逝的爺爺。
火在灶膛里跳舞。母親抓出缸底僅剩的一把米,放入鍋里。樂觀悄聲和母親說了橋上的遭遇。去時橋上空著,回時遇上了老人。老人一定是被風吹倒了。
母親說沒見過這個老人。樂觀猜測:老人可能是一路順風乞討,進了小鎮(zhèn),街上凈是風。
粥熬好了,盛了一碗,樂觀托起老人的背。喝了粥,老人慢慢睜開了眼,似乎疑惑自己怎么到了這個地方,連連點頭,終于說:“我得起來,趕路呢?!?/p>
母親說:“外邊冷?!?/p>
老人說:“喝一碗粥,我就熱了。”
母親說:“觀兒,這塊布就給老人家披上吧,好擋擋風寒。我再織一塊夠一丈的布就是了?!?/p>
老人說:“這塊布我不能帶走。”
樂觀說:“布莊也不收,你帶走吧?!?/p>
母親叫樂觀送一程。
到了那座石橋,老人問:“小鎮(zhèn)里有什么避風的地方?風過了,我再趕路。”
樂觀一指,說:“東街盡頭,有一座小廟。”
兩人站在橋頂——老人躺倒的地方。老人讓他留步。樂觀提醒道:“老人家走好?!?/p>
老人轉身。忽然,像有一只手,解開纏身的布,老人在橋頂旋轉起來,像一股旋風。風中,布展開,越來越長。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橋。橋東就是那爿布莊。布莊已關閉了門。
樂觀以為風轉向——起了東風。可是,分明還是刮著西北風。那塊展開的布,逆風飄拂。布經(jīng)過他的眼前——他讓開。布的一端,已飄到橋西。
布連接起橋東橋西,仿佛在橋上搭起了另一座輕盈的橋。
老人的話也逆風傳來:“我沒什么感謝你們娘兒倆,你在屋里講的話我都聽入耳了,就將這塊布拿去賣吧,你得收起來,不然要被風吹走了?!?/p>
樂觀回過神來,他邊收邊卷,似乎布在不停地展開。他說:“這么長,我怎么收不完?”
立刻,他手中的布自動卷到了盡頭。他轉過臉,看橋東,不見老人的身影。一群枯葉隨風在石板街上慌亂地涌動。
樂觀扛著一大卷布,回到家。風停了。他對母親說了橋上布的奇跡。母親笑著,剪下一段布,一量,有二丈。
母親說:“賣了布,買袋米?!?/p>
樂觀背著一袋米回來,灶膛火已旺了。母親的臉被火映得一亮一亮發(fā)光。他發(fā)現(xiàn),那卷布還是那么大。
母親量了好一會兒,不語只笑,說:“屋子漏風,該補一補了?!?/p>
樂觀終于笑出來,仿佛又見那風中飄飛的布。
那卷布,剪去兩丈,可是,過后一量,還是保持原來的長度,一點也不少。
過去,樂觀上街會多看幾眼姑娘,自從家里有了那卷布,他的目光總是期待陌生人。
選自《金山》
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