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解文
高中畢業(yè)后,我上山下鄉(xiāng)當了農民,娶妻生子。經(jīng)過兩次高考,我考上大學,后來我當上了教授。我已經(jīng)73歲了,那扭轉我命運的往事,還是那么清晰。
1977年下半年,暌違十年的高考恢復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心中頗為激動。當時,剛開始撥亂反正,人們的思想上還有許多束縛,首屆高考招生自然也少不了各種條條框框。政審是其中一項,對出身不好的考生要嚴格審查。我聽到的文件精神中還有這樣的規(guī)定:大齡和已婚的考生要提高標準,適當控制。而我正是屬于這種需要嚴格審查和適當控制的人——我家庭出身不好,年齡已過了28歲,已婚且有了孩子。雖然知道困難很大,但我還是報了名。果然,春季招生我落榜了。
我并沒有特別沮喪,因為有新消息傳來,今年接著要進行大學秋季招生考試。而且1978年的秋季招生將擴大規(guī)模,摒棄了對家庭出身的歧視性規(guī)定,放開了對大齡考生和已婚考生的限制,不拘一格選拔人才。這個好消息,使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知道靠碰運氣是不行的,需要認真做好準備。1978年6月,我正在緊張備考時,妻子貞蘭又患了甲亢病,需要去岳陽做手術。我在中學當班主任,一邊教課,一邊照顧妻子,一邊準備考試。晚上12點我還在燈下復習,看著已經(jīng)熟睡的妻子,我不禁想起當年——
我和貞蘭相戀時,她父母對我的家庭成分有顧忌,不贊成我們發(fā)展戀愛關系。她家里想要接受另外一個出身好的青年的求親。貞蘭自然不同意,和父母頂著。
有一次我聽說她生病了,于是下決心去看看她。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我提了一小袋荸薺去了她家。那時物資極度匱乏,什么水果啊,食品啊,都沒得買。那位男青年在我之前也去了,坐在旁邊,他帶去的一袋橘子放在桌上,橘子在那年頭算是稀罕物。
貞蘭見到我,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忽然,她對她母親說:“我想吃個荸薺?!辈灰僮樱┧j,這是病中的貞蘭,對她母親,也是對我和那位仁兄的一個明確的表態(tài)。我非常感激她,幾十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這個“愛的表白”,也鼓勵我不斷努力。
1978年7月20日,為期三天的高考開始了。我獨自一人步行一個多鐘頭,才到達了考點。為了這一刻,我等待得太久,期盼得太久了。后來考試成績下發(fā),我考上了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
接到錄取通知書時已是9月上旬,我開始著手報到準備工作。首先是辦戶口糧食關系遷移手續(xù)。那時候轉糧食戶口可不是簡單的事,說明你從此脫離農村了。我開始摘掉了農民的“帽子”,成為一個吃國家糧有城市戶口的人。妻子大概希望自己的丈夫能有一個大學生的好形象,特地從供銷社買了布,請來裁縫做了兩天衣服:一件藍色的春秋衫,一件的確良棉衣罩衣,還有襯衣、長褲,給我里里外外地改換了包裝。
10月6日清晨,我穿上妻子給我做的新衣服,挑著一擔行李,一頭是那口掉漆了的舊木箱,一頭是被窩卷,步行去乘火車,踏上了我的大學求學之路,也邁開了我人生的關鍵一步。
如今我和妻子已經(jīng)退休了。世道輪回,五十年前,曾急切地盼望離開農村的我們,現(xiàn)在卻又重回故鄉(xiāng)定居。
我的老朋友調笑我說,“你兩斤荸薺就把嫂子哄過來了?!贝謇镆灿腥藢ζ拮诱f:“你找了一個好丈夫,現(xiàn)在享福了。”妻子笑著說:“我當年嫁給他時,他就是一個普通農民,連房子都沒有。我沒想到他后來會去讀大學、當教授。我當時看中的是他人好?!彼斈旮矣跊_破偏見,看中了我這個落魄書生,頂住壓力,嫁給我,此后風風雨雨地一直陪伴我,吃了很多苦。
去年我們金婚五十周年的紀念日,我與妻合照了一張相。我當時即興吟成一首七絕:
半生風雨亂如絲,
苦樂人間共護持。
莫嘆霜風催白發(fā),
相親猶似少年時。
插圖/陳自罡
編輯/李園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