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在干嗎呢?
看電視。
啥電視???
液晶電視。
晚上方便出來嗎?
不用,屋里頭有衛(wèi)生間。
這段男女對話,是在幾個人奇奇怪怪的笑聲里完成的,把麥苗逗笑了,笑得嘰嘰呱呱的。好在家里橫豎就自己一人,想哭哭,愛笑笑,沒人知道的。
不知道從啥時候,麥苗迷上了抖音,一刷就是老半天。
天長夜黑,不刷干啥呢?丈夫孩子都不在家,地里的活又不多,收麥還要一段時間。刷抖音,時間就像河里的流水,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瘋笑完,麥苗想起了正事,開始給那個叫麥場的木匠師傅打電話。
麥苗家去年新翻修了房子,里里外外粉刷一新。新房建好后,結(jié)婚時陪嫁過來的那些家具,立馬顯得不合時宜了,寒磣得很。好馬配好鞍,還真是這么回事兒。麥苗就和在外地打工的丈夫麥囤商量,今年先找人打一組柜子,換一張大床,其他的家具慢慢更換。麥囤沒說別的,很快“微轉(zhuǎn)”了一筆錢,讓她在麥前張羅這件事兒。
經(jīng)人介紹,麥苗找到了那個在鄉(xiāng)下打家具的人,一問名字,這人大名叫鄭立運,小名叫麥場。
回來的路上,麥苗在心里頭笑了。麥苗,麥囤,麥場,咋都跟麥子較上勁兒了,這么巧。
說起來,麥苗的日子,似乎總是和麥子有關(guān)。
麥苗出生的時候,正是收秋種麥的節(jié)口,村里人個個忙得手腳不閑。為了好記出生的日子,母親就隨口給她起名麥苗。
小麥?zhǔn)窃|平原最主要的農(nóng)作物。收完秋,人們抓緊給土地翻了個身兒,把金燦燦的小麥種子撒進(jìn)去。大約一周后,麥苗從土層里探出頭來,用嫩黃淡綠的目光,打量著已是霜風(fēng)落葉、殘花敗柳的世界。而后,它讓自己一天天強壯起來,發(fā)誓要給這個世界堅守一種力量——關(guān)于綠色、關(guān)于春天、關(guān)于收獲的夢想。
一場秋風(fēng)一場涼,寒霜借著夜色悄悄襲來,萬物肅殺,落葉凋零,連倔強的秋菊都敗下陣來,萎縮成一縷殘枝。而麥子抖落頭頂?shù)乃?,依然堅強地生長著,顏色更綠了,枝葉也更壯實了。它們這樣倔強,是在召喚一場瑞雪的光臨,那樣的時刻,會更寒冷、更無情、更慘烈,可不經(jīng)歷這樣的一些時刻,何來來年那沉甸甸的收獲?因為,它們無數(shù)遍地聽到過農(nóng)人這樣的嘮叨:“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寧肯自己吃苦受難,也要帶給莊稼人一個豐收的好年景。于是,面對鋪天蓋地的一場又一場大雪,麥子們默默承受,坦然微笑,把積雪當(dāng)作一床過冬的棉被,把根深深扎進(jìn)大地溫暖的懷抱,把自己分蘗成三頭六臂,積蓄著與嚴(yán)寒冰雪抗?fàn)幍牧α俊?/p>
在麥苗的眼里,麥子是有生命的活物,它有思想,會呼吸,有感情,知寒知暖,通曉人情世故。
也許是期盼太久,當(dāng)厚厚的積雪融化,田里的麥苗齊刷刷地站起身來,針尖一般向著天空刺去。綠,無邊無際的綠,一望無際的綠,鋪天蓋地的綠,讓冰雪和嚴(yán)寒臣服,它們把最后一點失敗的淚滴,灑在麥子勝利微笑著的田野里,在春風(fēng)的驅(qū)趕下,很快便了無蹤跡。麥子牢記自己的使命,在快速地生長著,莊稼漢子吆喝著黃牛開始春耕時,麥子的個子還不算高,可當(dāng)播下的玉米豆苗破土?xí)r,它已開始了打苞抽穗,田野一片翠綠。
鄉(xiāng)村的四月是綠扮的妝,是綠織的毯。這時的小麥經(jīng)過一春的成長,抽穗灌漿,已出落成了健美端莊的村姑,煥發(fā)出一派成熟的韻味。它們津津有味地咀嚼著這初夏的陽光,享受著暖風(fēng)熱烈的親吻和撫摸。看那麥浪,之字形蛇一般地在大地上游弋,如潮漲潮落,蔚為壯觀,醉人心脾。
在季節(jié)的輪回中,在一茬一茬的麥?zhǔn)罩?,汴堤灣那個叫麥苗的女孩兒也漸漸長大了,如田里一株俊秀的麥子。
這年麥口,母親翻出壓在箱底的衣服,把稀疏的頭發(fā)來來回回梳了好多遍,還沾了水,把已經(jīng)理順的頭發(fā)抹得油光發(fā)亮。這時,媒婆兒大翠嬸拉上母親走出院門,她們聯(lián)袂而往,去八里廟相門戶,給麥苗尋婆家。
從八里廟回來,母親的臉紅撲撲的,那是因了興奮抑或激動的緣故。母親說,這一家兒,中,是個陳實戶,家境好,都快要收麥了,屋里還立著高高的麥囤,房子也是混磚的,可結(jié)實。
門戶相中了,接下來就該相親了,也叫小見面。八里廟更會那天,媒婆兒大翠嬸把麥苗領(lǐng)到一個橋頭上,給他指了指那個推著新自行車的小伙兒,說,過去吧,這個主兒就是。
來啦??匆婝溍?,小伙紅著臉問。那眼,眨巴得跟打閃似的。
麥苗嘴皮子動了動,沒說話,勾著頭,把咕咕嚕嚕的一雙眼迅速鎖定在了一個橋墩上。
俺叫麥囤,你叫啥?。棵狡艃簢诟肋^他,見面的時候,男方要主動。
俺叫麥苗。麥苗的眼神依然定格在橋墩上。
你愿意嗎?給,麥囤遞過去一個紅紙疊成的包,是小見面禮。
麥苗沒有看,也沒有接,頭勾得像剛出土的豆苗。
麥囤走近她,把紅包一下塞進(jìn)了她上衣口袋里。推上車,說,那我先走啦。像是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wù)。
接了紅包,就意味著女方同意了這門婚事。
麥苗轉(zhuǎn)過身,走回了橋那頭。
第二年的麥罷,麥苗就嫁給了麥囤。
種麥?zhǔn)整?,收麥種麥,收收種種間,十多年就過去了。如今,麥苗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撥了好幾遍,那個叫麥場的木匠師傅才接了電話。
麥苗問他,這大日頭都在樹梢上滾幾遭了,你咋還沒來呢?
麥場說,唉,別提了,昨晚喝多酒了,回來倒頭就睡,電車忘充電了。這會兒快充好了,我這就去。
沒尾巴鷹,一點不靠譜。麥苗嘟囔著掛掉了電話。
過有20分鐘,哐哐,哐哐,院門響起敲擊聲,像打鑼。
麥苗急慌忙跑過去。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板寸頭有些花白,清瘦臉透著黑紅,寬膀子,粗胳膊,一看就是個棒勞力。
你是麥場師傅吧。
我是麥場,不是啥師傅,一個窮木匠。
麥場把電車推進(jìn)院子,扎好。麥苗關(guān)了鐵皮院門,插好。
麥場挎著一個帆布包,里面裝著各種尺子,鉛筆,還有一個卷了皮的本子。
麥場說,姐,我今天主要是現(xiàn)場看看,根據(jù)你的想法,搞個初步設(shè)計,然后量尺寸,造預(yù)算,商量好價錢,再動工。姐,你看這樣可以嗎?
麥苗說,中啊,你經(jīng)常干活的,咋樣兒干你知道。
麥苗沒有喊他兄弟,心里說,姐叫得怪甜,咱倆指不定誰大呢。
麥苗遞過去一瓶礦泉水,說,這次先打一組柜子,一張大床,看你活兒好了,下次打沙發(fā)、打桌子、條幾,還喊你。
麥場說,姐,你放心吧,我這手藝,連干帶不干有好幾十年了,包你滿意。
麥苗撲哧一聲笑了,連干帶不干,你這人說話可真有意思。
麥苗把麥場領(lǐng)進(jìn)新蓋的屋子里,在東廂房,麥苗說,靠東山墻打一組柜子,放衣服被子,靠近北墻打一張大床,兩米乘一米八的。
麥苗說完,麥場就開始打量這間屋子,兩眼東瞄瞄西掃掃,眼珠子像兩束探照燈,堅毅,明亮,果敢,很有狀態(tài)。
沉默片刻,麥場師傅說,姐,沒猜錯的話,這間房是主臥,應(yīng)該好好設(shè)計一下,除了衣柜,大床,我想給你設(shè)計一組床頭柜,一個梳妝臺,這些都是不能少的。
麥苗說,啥主臥不主臥的,就是天黑睡覺的地方,莊稼人,哪恁多窮講究。
麥場看著她,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說,姐,你可不敢這么想,如今莊稼人也得講究些,不然人家看不起。你有閨女有兒子吧,將來他們談婚論嫁相門戶,講究不講究,可是不一樣。
麥苗說,沒想那么長遠(yuǎn)。你看著辦吧,都聽你的。
麥場說,姐,我按簡約樸實的風(fēng)格給你設(shè)計,讓你少花錢多辦事,還不落后。
麥場開始量房間的尺寸,量著,記著,一會兒工夫就把草圖繪出來了,像一幅速寫工筆畫。
麥苗看他在草圖上標(biāo)注的字剛勁灑脫,量尺算數(shù)頭腦靈活,就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讀過書的人。
麥場轉(zhuǎn)過頭,直勾勾地看著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姐,你是隔著門縫看扁人,不知道吧,我小學(xué)本科畢業(yè)呢。
小學(xué)本科?沒聽說過還有小學(xué)本科。
麥場咧開嘴笑了,說,說實話吧姐,我是大學(xué)——沒考上,連蹲兩級的高中生。
麥苗也笑了,那笑是從心里頭漾出來的,甜潤,舒暢。
這活兒是包工包料,預(yù)付500元定金。談好價錢,隔一天,麥場師傅就領(lǐng)著拉木料板材的車子過來了。
卸完車,麥場就馬不停蹄地干開了。
麥苗坐在廚房門口,一邊擇菜,一邊拿眼看麥場做活兒。按照約定,進(jìn)場施工期間,主家要管一頓午飯,吃孬吃好,不定標(biāo)準(zhǔn),全憑主家心意。
這位麥場師傅還真是個巧木匠,腦子活泛,手腳麻利。麥苗的娘家爹就當(dāng)過木匠,所以她對這個行當(dāng)有所了解。木匠的巧,體現(xiàn)在畫線下料上。啥料用到啥地點兒,啥樣家具啥尺寸,是很有講究的。這需要木匠的眼力頭兒,還需要木匠的細(xì)致勁兒,好木匠賴木匠的區(qū)別也在這里頭。一段圓木擺在那里,麥場看著它,注目凝神,嘴唇若張若合,很快算好了該截多少薄板、多少厚板。然后,量尺分割,用鉛筆畫上記號,墨斗打線。鋸好板材,麥場又拿起拐尺左量量右畫畫,將板材分割成腿料撐料,之后再標(biāo)出鑿眼的位置。在麥苗眼里,麥場量尺畫線的樣子,就像工廠里的高級工程師。
午飯是四個菜,兩涼兩熱,兩葷兩素,涼拌黃瓜變蛋,鹵豬耳絲,清炒西葫蘆,土豆炒肉片。主食是番茄雞蛋撈面。
麥場洗過手和臉,坐下來,看見一桌子的菜,說,姐,你太客氣了,吃碗撈面條就中了。
麥苗把剛洗過的筷子遞過去,說,俺娘從小就教育俺說,到啥時候,不能虧待下力人,淘力的人都不容易。
說著,又從飯桌下面拿出一瓶白酒,遞給麥場,說,喝點,解解乏。
麥場推辭說,姐,我不會喝酒,吃點飯就中了。
麥苗輕輕地瞪了他一眼,說,不會喝?凈說瞎話。我前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還說喝多酒忘給電車充電了,怎說不會喝酒?
麥場臉紅了一下,搓起了手,說,酒量不中。再說了,不想讓俺姐破費。
麥苗倒了一口杯酒,遞過去,說,隨意喝,我又不勸你酒,別誤了后晌干活就中。
吃著聊著。麥苗問,你這么好的手藝,咋沒出去干活呢?出去掙錢多呢。
麥場抿一口酒,說,前些年,我一直在外地打工,給建筑工地支殼子,裝修房子,每天都有三五百的收入。去年,老父親得了中風(fēng),自己顧不了自己,我就出不去了,換老婆外出打工了。
麥苗嘆口氣,說,我也是為了照顧婆婆,才沒出去。前幾年,我在東莞干活,每天工資也300多呢。
麥場說,話說回來了,錢這東西,一輩子也掙不完,掙不夠,老人也就這一輩子,我們也就一輩子,你說是不是呀,姐。
說的是呢。麥苗把幾塊炒肉撥到麥場的飯碗里,眼睛幽幽的。
天擦黑的時候,麥場簡單收拾了一下工具,囑咐麥苗關(guān)好大門,騎上電車一溜煙跑了。
照顧婆婆吃完飯,麥苗把午飯的剩菜熱熱,隨便吃了幾口,就回到了東屋。干熱風(fēng)刮了一天,身子到處黏黏的。麥苗接了半桶涼水,又把一滿壺?zé)崴惯M(jìn)去,脫光衣服,開始擦洗身子。
上個月的16號,是麥苗38歲的生日。生日的前幾天,麥苗就在微信上給丈夫麥囤好多暗示,可這個粗心的家伙東拉西扯的,就是不上道,把麥苗氣得肚子鼓鼓的。生日過去有好幾天了,像剛睡醒的樣子,丈夫才想起這回事,在微信里給她補發(fā)了一個紅包,點開,38元。麥苗又氣壞了,回他,收回你的紅包吧,我就值38塊錢呀。丈夫回她: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今年38,明年就是39,爭取發(fā)到100呀。再說了,我掙得再多,最后還不是都交給你呀。弄得麥苗哭笑不得。
擦完身,麥苗站到了那面穿衣鏡前。有多少日子了,穿衣,洗澡,她從沒站在過這里,也從來沒有過這種心思。這幾天,那個木匠一口一個姐地叫,叫得她心里頭發(fā)毛:我真有那么老嗎?
鏡子里頭,麥苗的頭發(fā)黑漆漆的,濃密,粗壯。眼睛,像清水里丟進(jìn)兩粒黑葡萄,水汪汪,亮閃閃。脖頸伸展,無褶無皺,瓷雕一般。一雙胳膊細(xì)溜圓展,上下身子凸凹有致,與當(dāng)姑娘時稍有不同的,就是微微凸起的小肚子,還有散布在大腿根兒的那些妊娠紋。
再敢叫我姐,啪,斃了你。麥苗閉了左眼,右手彎成一把手槍,對著鏡子,來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第二天,日頭剛剛爬上樹梢,麥場就趕來了,電車的腳踏上放著一兜子菜。青辣椒,小白菜,荊芥,莙荙菜,還有黃瓜番茄,全都是水靈靈的,掛著露珠。麥場說,姐,我在院子里種了好多菜,吃不完,捎給你,省得去買了。
麥苗接過去,說,你這個巧木匠,還是個莊稼筋兒呀,菜種得這么好。
麥場說,莊稼人啥都得會呀,沒聽說過嗎,荒年餓不著手藝人,得會幾招啊。
麥場說著,折反身把大門關(guān)上,插上插銷,就開始干活。
麥苗把暖水瓶提過來,還放了兩瓶礦泉水,囑咐麥場說,天熱,多喝點水。然后,借故喂雞子,拉開插銷,打開了院門,就沒再關(guān)上。
麥苗,請木匠打家具呀。一個下地路過的大嫂問她。
是呀嫂子,打一組柜子一張床,老家具都該換了。
光換老家具,可別換老家伙呀。大嫂是個愛說笑話的人。
想換呢,得遇著合適的呀。麥苗也順著往下說。兩個女人嘰嘰呱呱地笑鬧了一陣。
午飯,依然是有葷有素四個菜,麥苗還用麥場拿來的莙荙菜,洗了面筋,做了面筋菜湯,這是她的拿手好戲,輕易不示人的。
吃飯的時候,麥苗問,你媳婦是在本地打工,還是在外地呀?
麥場說,在廣州,給人家當(dāng)保姆,過年了才能回來幾天。
麥苗說,都不容易,俺那位一年也就回來兩三回,還急吼吼的。
扎好框架,鋪好內(nèi)板,四面圍板和柜門都是烤過漆的壓縮版,螺絲一擰,合頁一上,不到兩天工夫,一組柜子就打成了。
這天臨收工的時候,麥場喊麥苗過來,對她說,姐,我給你下的料都大,板材也好,這柜子,扎壯得很。來,你進(jìn)到柜子里試試,壓不垮,踩不塌,連晃蕩一下都不會。
麥苗兩腳踏進(jìn)去,感到真的結(jié)實穩(wěn)當(dāng),連忙跳出來,說,誰沒事兒往柜子里藏啊。中,活干得不錯。
這晚,木匠師傅麥場走后,麥苗又把柜子看了好幾遍。這個巧木匠的活兒的確不錯,細(xì)致,麻利,用心,讓人挑不出毛病,這樣的男人困在鄉(xiāng)下,真是虧了他的成色。
躺到床上,回想起麥囤讓她試柜子的情景,微笑悄悄爬上了兩頰,心里頭像裝有一罐蜂蜜在那里晃悠。麥苗刷抖音的時候,有很多的惡作劇,都是男女偷情遇險,最后躲進(jìn)柜子里,才免遭一劫。每次看完,麥苗都會評價一句,不要臉,膽兒真大。
猛然,她又想起小時候看過的一出戲,叫《柜中緣》,好像是一個老婆兒帶著呆呆傻傻的兒子出門串親,留下閨女翠蓮一人在家。翠蓮正做著針線,突然聽到敲門求救的聲音,打開院門,看見門前站著一位落難公子,長得眉清目秀,膀大腰圓。一問,原來是抗金名將岳飛之子岳雷,正被秦檜派來的人追殺。翠蓮連忙將岳雷藏于柜中,幫他躲過一劫。哪知翠蓮的母親出門走親戚忘了錢袋,就指派傻兒子淘氣回家去取。翠蓮見哥哥淘氣突然回來,又趕忙將岳雷藏進(jìn)柜中,后被淘氣發(fā)現(xiàn),將岳雷從柜子里拉出,兄妹倆饒舌斗嘴,吵吵鬧鬧,好不熱鬧。后來,老母親返回,問明真相,知是英雄落難,遂將翠蓮許配岳雷,玉成了人間一樁好姻緣。
胡謅八扯,胡思亂想,我這是咋了,頭里像塞進(jìn)去一團(tuán)亂麻窩。麥苗翻了個身子,還是沒一點瞌睡。平??刹皇沁@樣,躺到床上,一條抖音刷不完,困勁兒就上來了,手機(jī)一扔,就入了夢鄉(xiāng)。
思緒就像一只沖出柵欄的小鹿,歡蹦活跳的,怎么也喚不回來。麥苗想,那個木匠說,他媳婦一年才回來幾天,那他的那個問題是咋解決的呢,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呢。
好像是公雞打鳴了,這時,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吃完早飯,麥苗淘洗了半碗綠豆,放進(jìn)了電飯鍋里,要給他煮上一鍋綠豆水。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最高氣溫38度,那又是個下死力的主兒,弄不好,會中暑的。
麥場對她說,今天誤早誤晚,也要把這張床打好,改天定制的席夢思床墊一到,放上去,就大功告成了。
真是個急性子,還急活兒。東邊日頭一大垛呢,慌個啥呢。再說了,老這樣下去,對身子骨不好,老了會落下傷癥。麥苗想把這話說出來,努了幾努,又咽到了肚子里。
午飯,飯桌上多了兩個稀罕菜,一個切成瓣瓣的咸鴨蛋,淌著油。一個腌香椿,綠瑩瑩的,透著香。這兩樣?xùn)|西,往年都是在收麥的時候才上桌的,那個時節(jié)人苦累、出汗多,吃這些,能在營養(yǎng)上做個補充。今年,才到麥口,還沒開鐮,麥苗就啟了腌制的壇子,她想讓那個叫麥場的師傅嘗嘗味道,品品她的手藝。
姐,你的手真巧,誰娶了你,算是有了口福。麥場一口酒一口菜地吃著,夸她。
這算啥手巧呀,粗茶淡飯的,哪像你這巧木匠,方方圓圓的一堆木料,讓你拼對得橫是橫、豎是豎的,還結(jié)實耐用。麥苗托著兩腮,笑意盈盈地看著麥場在香香地吃飯,自己卻忘了動筷子。
傍晚,借著燈光,麥場把床頭、床箱和床框組合到了一起,做成了這張木制大床。
收拾完工具,麥場抹一把汗,跳到床上,對麥苗說,姐,這床扎壯得很,兩三個人在上面折騰都沒問題,聽聽,一點聲音都沒有。
麥苗臉騰地一下紅了,心里頭像在擂鼓,她輕飄飄地打了一下麥場的胳膊,說,你呀,干活中,就是不會說話,這床,有兩三個人一塊折騰的嗎?
麥場一下悟了過來,說,姐,我光顧夸我做的床結(jié)實了,沒想那么多,說禿嚕嘴了,別在意啊姐。
麥場叮叮咣咣地收拾完東西,放到電車的腳踏上,說,姐,有啥不合適不好用的,給我打電話,我來修理。還有啥要做的家具,也給我打電話,包你滿意。
麥苗遞過去一個塑料袋子,說,天太晚了,就不留你吃飯了,這你帶著,我包的槐花包子,回去熱熱吃。
麥場也沒客氣,接過去,說,謝謝姐,那我走啦,嗡的一聲,就鉆進(jìn)了暗夜里。
床和柜子全打好了。今天,那個叫麥場的師傅是不會再來了,可他的身影他的氣息似乎還在。他用過的水杯,扔下的煙頭,還有茅廁里他尿尿時滋出的那個泥窩窩,都還在。吃飯的時候,那人似乎還坐在對面,呼呼嚕嚕,叭叭嘰嘰,像餓死鬼托生的一樣,可有生命力。
要是錢夠,她真想打電話給他,要他再打一張梳妝臺,一對沙發(fā),那樣下來,還要好幾天??伤溃@些只能是想想而已,不光是錢不湊手,時間也不允許,眼看著就要收麥子了。
惆悵和落寞糾纏在一起,讓她沒滋沒味地熬過了一天。第二天,麥苗還是沒能忍住,找了個理由給麥場打電話。她說,你打的柜子結(jié)實是結(jié)實,扎壯也可扎壯,這柜門的鎖咋不好開呀。
麥場說,不應(yīng)該呀姐,我配的都是好鎖,你可能是不得法兒,沒找到竅門兒。這樣吧姐,你把視頻通話打開,我指導(dǎo)著你開。
麥苗點開了視頻通話,看見麥場的臉有些變形,整個看來,像是架子上吊著的一個葫蘆,還左晃右晃的。自己在他那邊是個什么樣子呢,會不會像個南瓜?豬不啃的南瓜?想到這里,麥苗笑了,很開心。麥場說,傻笑啥呢姐,快把鏡頭對著柜鎖,我給你說咋開。把鑰匙輕輕插進(jìn)去,別猛捅,新鎖,需要磨合。感覺插到了底,用左手輕輕按著柜門,用右手往右邊擰,聽到咔吧聲,用力一拉,就開了。
麥苗的手軟軟的,用不上勁兒,照著麥場指導(dǎo)的步驟,好不容易打開了柜門,虛虛的,冒了一身的汗。麥場話里的那些動詞,她竟在有意無意間賦予了一些特殊意義。
掛了電話,麥苗說,傻家伙,傻得一點兒不透氣。鎖,我都不會開?逗你玩呢。
再也沒理由給他打電話了,可還是想見他。咋辦呢?電視里不是說啦,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她不記得這是說啥事情的,但這話管用。對,創(chuàng)造條件。
麥苗又給麥場打電話,問他,明個你忙不忙?
麥場說,不算太忙,有事啊姐,有啥事兒你說。
麥苗說,聽說縣城新開了個樓盤,價錢也不高,想請你陪我去看看。你經(jīng)常往外跑,搞過建筑,眼光好,有見識,?過大盤兒荊芥,給參謀參謀唄。
麥場說,謝謝姐信得過我,甘愿奉陪。這樣吧姐,明兒天早8點,在鎮(zhèn)上的汽車站搭車,不見不散,咱早去早回。
麥苗說,中,早8點見。
在縣城買房,只是麥苗兩口子的一個想法,或者說是遠(yuǎn)景目標(biāo)。如今,鄉(xiāng)下人娶媳婦,都要求縣城有房子呢,他們拼命掙錢攢錢,就是給還在上學(xué)的兒子鋪路子,將來娶媳婦不作難??裳巯?,離攢夠買房子的錢,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麥苗已計劃好了明天的行程。八點坐上車,九點多就到了。先去看樓盤,買不買,多一些了解總是沒錯的。看完,找個干凈點的餐館吃飯,吃飯的時候,對他說,為了答謝他,請他看一場電影,有好多年沒進(jìn)過電影院了。
第二天快8點的時候,麥苗就趕到了鎮(zhèn)上。麥場來得更早,正立在汽車站大門口翻手機(jī)呢??匆婝溍?,說,姐,你吃飯沒有?那邊有小吃店。麥苗說,日頭都蹦到樹梢上了,還能沒吃飯,吃過了。
坐上車,他倆挨肩坐著,一時間沒找到話題,感到格外局促。
姐,準(zhǔn)備買多大面積的房子。麥場起了話頭。
麥苗沒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問他,你一口一個姐地叫我,咱倆到底誰大呀,我得跟你掰扯掰扯,論個大小。你屬啥?
麥場說,我屬虎。
那你是哥呢,我屬大龍,你大我兩歲呢,還管我叫姐,我有那么老嗎?
麥場挑起嘴角,憨笑了一下,說,南京到北京,叫姐是高稱嘛。
改口,叫我妹妹。麥苗有些撒嬌地說。
在縣城的售樓部,在售樓小姐的引導(dǎo)下,他們看過沙盤,又參觀了裝修好的樣板間,然后以“回去再商量商量”為由離開了。
一家臨街的小飯館,門臉兒不大,收拾得干凈利落,怪溫馨。選定位置,他們點了兩葷兩素四個菜。麥苗還給麥場要了一瓶半斤裝的勁酒。她在電視上看過這個酒的廣告,廣告詞說,多喝勁酒,他好我也好。很曖昧。
酒剛打開,突然響起一陣歌聲:我在仰望,月亮之上……驚得一個屋子的人亂扭頭。
是麥場來電話了。對方的聲音很大,是個女的。
麥場,是麥場吧,你在哪兒呢這會兒?
麥場說,我來縣上了,進(jìn)點料。
電話那邊卻突然哭了,麥場,我想回去呢,不想干了。嗚嗚,我想孩兒們,也想你,我真的不想在這兒干了。自己的孩兒不能管,自己的男人不能陪,見天兒低三下四地伺候人家,還淘力不落好。我打算回去了,不干了,堅決不干了,嗚嗚……
麥場說,咋了這是?是不是碰到啥不順心的事了?別哭,別哭,有話好好說。要真不愿干下去,回來也中。
那邊還在哭,我想家了,想孩子了,也想你了,我真不想在這兒干了。
麥場感到一時勸不住,說,我正忙著算賬進(jìn)料呢,先這樣,晚上我打給你啊。就先掛了電話。
這個電話,就像是一桶涼水,兜頭潑了下來,他倆原本的那點興致,似一堆剛剛?cè)贾奶炕穑查g被澆滅了。剛剛還聞著香香的菜,吃起來如同嚼蠟。下午要看電影的事,麥苗也沒再提起。他們把剩了好多的菜打了包,就直接去了汽車站。
與麥場分手后,麥苗順路拐進(jìn)了自家的麥田。
五月的日頭火辣辣的,五月的風(fēng)熱乎乎的,在它們的催促下,原本還是青黃色的麥田,眨眼間就變成了金黃,挺直的麥穗也害羞似的低下了頭。麥?zhǔn)諘r節(jié),燦爛的陽光下,站在麥田里,仿佛能聽到一首首雄渾壯闊的奏鳴曲,那是鄉(xiāng)村最美的樂章。
小麥,這一在中原大地上生存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古老農(nóng)作物,以它生命旅程中的綠色、黃色乃至變成面粉后的白色,共同構(gòu)成了它不同時期的主色調(diào),也顯示了其生命底色中的平凡與質(zhì)樸、恢宏與博大、頑強與奉獻(xiàn)。莊稼人喜歡麥子,麥子也喜歡莊稼人,人們和麥子在數(shù)千年前就結(jié)下了骨肉相通、心性相連的不解情緣。
麥苗常聽老輩人說,麥子最仁義了,只要你舍得出力流汗,按時把種子撒播到田地里,它就絕不會辜負(fù)你、欺騙你,即使遇到大旱或者高寒的年景,春天一來,它又會頑強地從死亡中站起來,為需要它的人活過來。其實,莊稼人對麥子也是掏心掏肺地疼愛,他們把最好的肥料撒進(jìn)麥田里,把最多的汗水澆灌在麥田里。犁鏵開處,就有麥浪滾滾,就有豐收的訊息。
回到家,麥苗渾身像被抽了筋,整個人軟塌下去。她撲倒在床上,竟也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在這個麥口,這個木匠師傅麥場,帶給她一種久違的感覺,讓她每天都置身于快樂和幸福之中。在那有限的幾日里,她又找回了只有夫妻才能過上的小日子。男人下力干活,女人洗衣做飯。小院里,槐樹下,一張小方桌,兩只矮凳子,倆人相對而坐,說說莊稼,談?wù)勌鞖?,這庸常平實的人間煙火,曾是麥苗對婚姻和日子的全部向往??扇缃袼谀膬貉??為什么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里?
她沒想和這個麥場師傅真的發(fā)生點什么,可她舍不得他帶給她的那種感覺。
晚飯,她也懶得吃,又倚靠在床頭刷抖音。
老表,你家的麥子幫你收了了,可順當(dāng),天也好,收割機(jī)收完,在地里就手把麥子給賣了,總共賣了1800塊,付罷收割機(jī)的錢,弟兄們吃吃飯,泡泡澡,唱唱歌,攏共花了2400多。零頭也不要了,都是親戚咧,你再轉(zhuǎn)給我600塊就中了。
這是一個關(guān)于農(nóng)村收麥的小視頻,麥苗看了,卻沒有被逗笑。
正刷著,來了視頻電話,畫面晃蕩得像刮風(fēng)。晃得輕的時候,麥囤出場了,光著膀子,臉黑瘦黑瘦的,頭發(fā)很亂,像臥著個刺猬?,F(xiàn)場鬧哄哄的,好像是在工棚子里。
還沒睡哪,媳婦?
沒有呢。你們在干啥?又聚在一起喝酒呀。
畫面里立馬出現(xiàn)了一個光肚子酒瓶,還配音說,嫂子,不喝酒弄啥,想弄的事兒也弄不成啊。
畫面又搖回來,麥囤的腦袋開始在那里晃悠。
麥苗說,看著你又瘦啦,瘦成猴了。不會弄點好的吃吃呀。
里面又起哄,麥囤這貨,摳完屁股嗍指頭,摳門得很,要攢錢給你孩兒在城里買大樓呢。
麥囤扭頭呵斥,嘬住吧,不說話沒人當(dāng)啞巴賣你。又轉(zhuǎn)回來說,別聽他瞎扯淡,我好著呢,能吃能喝的。又說,媳婦,麥子快該收了吧,今年我們就不回去了,這邊兒要趕工期。你租臺收割機(jī),收罷,在地頭就手賣了。
麥苗說,你人不回來,也只能這樣了。
那就辛苦你了媳婦。后天,這月的工資發(fā)了,我轉(zhuǎn)給你。
臨睡前,麥苗找到那個電話號碼,盯了好一陣,刪除了。她不敢與他再扯嘮下去了,她怕將來會管不住自己,當(dāng)不住自己的家。
麥?zhǔn)煲簧巍?/p>
這天吃過早飯,麥苗要去看麥子,好確定收割的日子。
她沿著幽幽曲曲的田間小埂,走向麥田的深處。腳邊,翻卷的麥浪連天涌動,搖曳的麥穗吐出笑語盈盈,搖動的心旌,撩起已經(jīng)擱淺的心事。她竟有了田野放歌的沖動:“遠(yuǎn)處蔚藍(lán)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當(dāng)微風(fēng)帶著收獲的味道,吹向我臉龐,想起你輕柔的話語,曾打濕我眼眶……”
麥苗非常喜歡這首歌。她還知道,這歌兒,那個叫孫儷的唱得最棒了。
作者簡介:
曹洪蔚,筆名蔚然,河南開封人。魯迅文學(xué)院河南研修班學(xué)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學(xué)會理事,開封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開封市紀(jì)實文學(xué)學(xué)會會長。著有小說、散文集《故鄉(xiāng)的背影》《汴堤灣風(fēng)情》《汴地風(fēng)流》等8部,獲蔡文姬文學(xué)獎、師陀小說獎、河南省小說新銳作家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