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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地瓜

2022-04-29 22:02劉為敏
時代報告·奔流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波

白露之前大約一周的時候,妻子從超市買回來幾斤地瓜,我驚訝又好奇地問道:“這個節(jié)氣就有地瓜了,是今年新的嗎?”“是新的。”妻子答道。我一看,地瓜的外表光滑圓潤,無疤無痕,呈現(xiàn)淡淡的粉紅色,著實讓人喜愛。我斷定是今年剛剛上市的新地瓜,心中暗想:又有我喜歡吃的了。

既然家里有,就惦記著吃一頓。在我的催促下,第二天早晨,花生渣、蘿卜條熬地瓜就端上了餐桌。一通飽餐,心里是妥妥的、暖暖的舒服。地瓜,它再一次打開了我記憶深處的閘門……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山東省日照市的甲子山東南麓,典型的丘陵地區(qū),基本上是等天下雨、靠天吃飯的生存模式,適合種植地瓜、小麥、花生等農(nóng)作物。地瓜耐旱,產(chǎn)量高,不用怎么管理,是我家鄉(xiāng)的主要食糧。那時候,花生是油料,小麥產(chǎn)量很低,地瓜就是家家戶戶的主糧。熬地瓜、熬瓜干、地瓜粥、瓜干煎餅,一年到頭幾乎都是這樣的吃法,吃上一頓白面那就是過年了。

小時候的熬地瓜和今天不同,誰家舍得用花生米,都用花生餅代替花生米。過去的花生餅格外堅硬,與榨油充分不無關(guān)系,油坊的師傅們不惜力氣,哪怕星點的油水也得榨干。簡單清理一下餅上的稻草,將餅擺放成一個斜坡,用錘頭砸掉一塊,泡在盆里半天,要是急著做飯,就用菜刀鏟刮泡得半透不透的花生餅,用泡下來的白白的餅湯和餅渣熬地瓜,吃起來有些糊嘴,還時常吃到稻草,然后“呸呸”,從嘴里吐出老遠,還會引來一群四處啄食的小雞兒。

我的小學時代,幾乎是半學習半勞動狀態(tài),假期隨著農(nóng)忙而定,每天時常拿出一兩節(jié)課去生產(chǎn)隊勞動。記憶猶新的是有一次倒地瓜,小伙伴們扛著?頭,提著籃筐,興高采烈地來到空曠的田野,在收獲后的地里再翻倒一遍,把遺漏的地瓜倒出來。勞動結(jié)束后,或筐或籃擺成了一長溜,等待老師過秤。季老師一手提筐,一手掌秤,秤砣沒有放到相應的位置,秤桿末端迅速上揚,撅著了季老師的眼睛。張海說:“活該,活該,誰叫不先給我稱的?!奔纠蠋熡謿庥謵?,一腳把他的地瓜筐踢翻了,張海也覺得有些不尊敬老師,小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哭喪著臉退到了一邊。結(jié)果他是最后一個過秤的,張海也成了我們那一個豐收季的笑料。

刨地瓜前,首先要把地瓜秧割掉,這樣的活主要是我們男生干的,或者用鐮刀割,或者直接用手薅。每當老師指定一塊地瓜地,我們兔子一般地跑去,不是著急干活,而是想占據(jù)最好割、最靠外的幾壟地瓜,靠近上一塊地的地堰處誰都不想干,因為地堰下邊有排水溝,水分充足,地瓜秧長得茂密,是最費力氣、速度最慢的活。也有低洼地塊的地瓜秧濃密而均勻,盤根錯節(jié),撕扯不斷,最好的辦法是眾人齊心協(xié)力,每人占一壟,擺開陣勢,割掉的地瓜秧成滾筒狀向前推進,誰也不能落下,誰想超前也得耗費不少力氣,得不償失。當滾筒大到一定程度,眾人合力把地瓜秧拖到地堰上,曬干粉碎后是牲畜的主要飼料。

收獲季節(jié),我們的手被地瓜奶染黑,黏黏的,不易洗掉,手掌上也漸漸有了老繭,和大人們的手沒有什么差別。生產(chǎn)隊長“大愣”在地頭上有意識地鼓勵著我們:“你們不是剛看完電影《決裂》嗎?手上有老繭,就是上大學的資本,同學們還得使勁干??!”這番哄騙小孩的話,對趙小軍起了大作用。帶隊老師說出“西山溝”三個字時,他精猴般跑得飛快,一個匍匐倒地磕在石頭上。第二天,他額頭上纏一圈白色的繃帶,還滲著花生米大小的血印。大家取笑他,頭戴太陽旗的“日本鬼子”也得給我們干活啊。

割地瓜秧是先頭的活計,后邊就是男勞力撅著屁股刨地瓜,老娘們姑娘們拾地瓜堆起來,小土丘一樣。不時傳來老爺們的“抬杠”聲,聲音時大時小,臉色或白或紅;大姑娘們的說笑聲也此起彼伏,大多是穿的、戴的,涂的、抹的,有人流露出羨慕的表情,也有人隱藏著妒忌的眼神?!坝突腋纭闭熖柮逼鋵崳颓换{(diào),喜歡和老娘們插科打諢,蓄意取鬧。他幾句帶有葷腥味的調(diào)侃惹惱了張四媳婦,幾個老娘們一商量:“這個油灰,太氣人了,今天咱得治治他?!薄靶校弦淮嗡蛻蚺?,狠狠整他一頓?!逼綍r備受捉弄的幾個老娘們,真是恨得牙癢癢。眾人一齊上手,“油灰哥”寡不敵眾,被摁倒在地瓜溝里,三下五除二扒下了他的褲子,窩了一個團,扔到地頭的樹枝上,驚動了樹杈上的一對灰喜鵲,喳喳叫著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油灰哥”穿著花褲衩在地里東躲西閃,小心著飛來的“地瓜”手榴彈?!拔以僖膊桓伊?,我以后改了?!彼贿吳箴?,一邊撲向那棵大樹。滿地的嬉笑聲,引得遠處的人們停下?頭,注目相看……

紅通通的地瓜,堆滿田間地頭,勤勞的人們憧憬著希望,揮灑著汗水。搖鍘架設在一米多高的木架子上,地瓜放到上邊的漏斗里,搖動鍘把,唰唰唰,白白的地瓜片從鍘刀側(cè)邊飛出,用竹筐均勻地潑撒到地里,婦女們手拿帶有丫杈的樹枝,把疊壓起來的地瓜干一一擺開。天氣晴好,三四天就可以拾瓜干了,我們幾個小伙伴最喜歡緊靠著“大吹”拾瓜干。“大吹”人不到40歲,有點文化,能說會道,精明而又狡猾,他給我們講故事,我們把他應該拾的那兩壟瓜干分擔一半,彼此你情我愿。什么反特諜戰(zhàn)、妖魔鬼怪故事,他肚子里多的是。清晰地記得,“大吹”說起解放后不久一麻袋瓜干換來一媳婦的事。村里劉麻子排行老大,已30歲出頭了,他兄弟五個,狼羔子一樣,都老大不小了,還沒有一房媳婦進門。一年冬天,北風夾雜著雪花,寒氣逼人,一外地逃荒要飯的父女來到劉麻子的家,劉麻子的父母熬了一鍋地瓜,熱情款待了這對父女,當然,他心里是有自己的盤算的。經(jīng)過商議,要飯的父親把閨女留了下來,推著一麻袋地瓜干走了。這閨女就成了劉麻子的媳婦,以后,兄弟幾個也陸續(xù)找到了老婆,各過各的日子。老劉家人丁興旺,日子也越來越舒坦。

秋天的野外,碩果累累,只要想干就餓不著。有時候,我們中午不回家吃飯,幾個小伙伴分工協(xié)作,有的扒地窯,有的拾柴火,有的挑揀合適的地瓜。當?shù)毓蠠狡甙朔质鞎r,拆窯培土,燜上半小時,就可以吃了。從土里扒出來的地瓜熱氣騰騰,灼手燙人,左手右手相互倒換著,哈著氣,散著熱,剝?nèi)ネ鈱拥幕?,軟軟的、面嘟嘟的地瓜連同口水一并吞下,噎得人喘不上來氣,相互在后背捶上一通。秋后的螞蚱,滿肚子是黃,掐去翅膀,放火里燒烤迅速膨脹變大,也是一道別樣的野味。臨近的山泉水,清澈甘甜,咕咚、咕咚喝上幾口,沖下去滿嘴黏糊糊的地瓜。崖壁上的酸棗通紅誘人,采摘一把;地里成熟的野燈籠果,酸甜可口,就權(quán)做飯后的水果了。

生產(chǎn)隊在集體切曬瓜干的同時,也會按照人頭把地瓜分給各家各戶,大堆的地瓜變成了幾十小堆,每一小堆壓上紙條,寫有戶主的名字。曬瓜干最怕連陰天,那時的天氣預報,不是多么準確,預報的時間也只不過一兩天??墒?,天有不測風云,滿地白花花的瓜干,要和老天搶時間收拾起來。眼看要下雨,一家人傾巢出動,提著馬燈,在漆黑如墨的夜晚,顯得是那么的光亮閃爍,滿山遍嶺點點燈火,猶如天上的繁星,與周圍村莊的燈光一同匯成了浩瀚的銀河系,蔚為壯觀。此時亂墳崗跳躍的“鬼火”,已顯不出對我的恐懼,它已被淹沒在無數(shù)盞馬燈之中。倒是那無數(shù)的馬燈一跳一閃,極像了無數(shù)個奔走的“鬼火”。

有一年秋收,老天不開眼,連陰了好幾天,經(jīng)過雨水的地瓜干最容易長霉。鍋臺上、炕沿上、蓋頂上、面板上,擺放得到處都是,本就低矮狹窄的屋里,插腳的空都沒有。一旦放晴,拉出去晾曬,即便是干了,也改變不了它發(fā)霉變質(zhì)的現(xiàn)狀,幾乎是不能吃了,只能喂牲畜。那年“張大個子”家人口多,糧食緊缺,沒辦法,只能吃發(fā)霉的地瓜干,引起了一家人中毒,打針吃藥,更增加了他家的負擔。一家有難,眾人相幫,村里發(fā)動每家捐送一點瓜干,他家才度過了漫長而寒冷的冬季。

地瓜冬季儲存留種是村里的一件大事,在村小學門前利用前低后高的地形條件,建有一個大型的地瓜窖子,全村三個生產(chǎn)隊共用。地瓜窖的門面有六七米高,石灰墻上赫然寫著“抓革命促生產(chǎn)”幾個大字,門口寬敞,大號的獨輪推車可以直接進去,內(nèi)有6個石頭砌的拱形窯洞,上有通氣孔,地瓜窖的三面用土封培,像是一個大型碉堡,稀稀拉拉長著雜草。在我小時候印象中,這是村里最恢宏的建筑物了。課間或放學后,就成了我們嬉鬧的游戲場,一方堅守,一方進攻,殺聲陣陣,塵土飛揚。汗水在布滿灰塵的臉上滑落,留下一道道明顯的痕跡,胡亂地擦一把臉,“戰(zhàn)斗”仍在繼續(xù)……

上世紀8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了祖國大地,分田到戶的腳步也迅速鋪開。生產(chǎn)隊的?锨、耙犁、掃帚、碌碡等家什通過抓鬮分給了家家戶戶,重要的生產(chǎn)力——牛,六七戶分一頭,由一家飼養(yǎng)負責使牛耕地,各家提供草料。每個生產(chǎn)隊有一臺拖拉機,也折價賣給了拖拉機手,或耕犁靶地,或送肥運輸。那年我15歲,父親還在臨沂煤礦工作,姐姐已出嫁,哥哥招工當了工人,家中只有我和母親生活。母親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我家要好的鄰居張二哥看到這個情況,主動和我家聯(lián)手,統(tǒng)一收種,我家只是隨著干活,不用過分操心農(nóng)事,解決了我家的一大難題。

張二哥家的二小子張波,大我一歲,我倆是光著屁股長大的,他家人口多,房子不寬裕,張波在我家和我同床了兩年。每到春季秧地瓜,需要不少的水澆秧苗,我和張波就是主要的挑水工。記得有一年,水源地離秧地瓜的地方有七八百米,步步上坡且路況不好,我一天挑水一百多擔?,F(xiàn)在,朋友們在一起偶爾說起身高時,我總會調(diào)侃地說:“我是那時候挑水秧地瓜壓得沒能長開,如今愛吃地瓜,也算是為了報仇吧?!?/p>

我們兩家同用一個曬糧場,場上堆滿了花生、大豆、瓜干,有一個用木棒搭建的簡易棚子,我和張波時常去看場。熄滅馬燈,仰面朝天躺著,聽著蟋蟀唧唧的合唱,看著浩渺蒼穹,星月同輝。如此清爽璀璨的鄉(xiāng)村夜色,我們很有興致交談起來。

“張波,我們還得好好學習啊,爭取走出去,也可能過上和父輩們不一樣的生活?!?/p>

“你再過一年半載的,就去當工人了,我也就這樣了啊?!睆埐ㄕf道。

“你能吃苦,腦子靈活,即便走不出去,在農(nóng)村也會有很好的發(fā)展?!蔽野参恐f。

不遠的村莊,時而傳來狂躁的犬吠聲,夾雜著大人的吆喝聲和孩子的哭鬧聲,聲聲聒噪入耳,但是外界的影響,不能阻斷我馳騁狂野的想象,還有對詩和遠方的無限向往……

18歲那年,我替老換幼接班來到煤礦,張波也充分利用國家發(fā)展經(jīng)濟的利民政策,搞起了養(yǎng)殖和飼料加工,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裕戶。瞬息間,四十年過去了,我的家鄉(xiāng)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過去種地交公糧,現(xiàn)在種地有補貼;過去是單一的糧食種植,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作物、養(yǎng)殖、加工、外出務工等多產(chǎn)業(yè)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收渠道。尤其是近幾年,大力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農(nóng)民得到了豐厚的實惠,幸福的日子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攀高。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寬敞的柏油街道,成排的農(nóng)舍廠房,艷麗的墻壁繪畫,油綠的千畝茶園,蔥翠的街頭綠化,健全的活動器械,良好的村民面貌盈滿我的眼簾。

漫步村中,和一位大嬸聊了起來:“咱村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吃午飯,吃得還好吧?”

“真好,兩個菜一個湯,米飯、水餃、饅頭,調(diào)換著吃?!?/p>

一旁的老大嫂也湊了過來:“是啊。你看看,現(xiàn)在打針吃藥有醫(yī)保,老了還有老年費,家里有災有難的,還有救濟金、吃低保,這擱以前做夢也是想不到的?!?/p>

我打趣地說:“過去咱天天吃地瓜,你們現(xiàn)在還愛吃嗎?”

“愛吃是愛吃,就是胃口不大好,時間長了也吃回,咱莊戶人和地瓜有感情啊。”大嫂笑嘻嘻地說。

我說:“我現(xiàn)在就愛吃地瓜,是和地瓜有深仇大恨啊,你看我這個頭……”她們可能想起了什么,頓時哈哈大笑。對于現(xiàn)在的生活,從她們的眼神中流露出無比的欣慰和滿足,我不由得也抖起精神來,告別了鄉(xiāng)親,加快了腳步……

如今的家鄉(xiāng),地瓜已不是他們的主要口糧,品種也不是過去的水分少淀粉多的白地瓜,而是紅瓤或黃瓤的柔糯甘甜的新品種,有的農(nóng)戶在地里直接賣掉,更沒有切曬地瓜干的了。六七十年代的秋收景象,鋪天蓋地雪花一樣的地瓜干,已經(jīng)再也看不到了,只有在內(nèi)心深處還有它的一席之地,成為我們這一代人永久的記憶。

作者簡介:

劉為敏,男,山東省日照市人。作品散見于《詩潮》《青海湖》《工人日報》《中國煤炭報》《山東工人報》《文學百花苑》《臨沂日報》等報刊?,F(xiàn)任《臨沂建設》雜志社副總編輯。系山東省臨沂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臨沂市羅莊區(qū)作家協(xié)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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