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玲 曹旭
宋代人才輩出,當歐陽修、曾鞏、蘇軾、蘇轍、王安石等人群星閃耀的時候,王禹偁的名字和他詩文的光芒,仍然是后輩眼中仰望的那一顆明亮的大星。他的《小畜集》像寫日記一樣,許多詩題下均注有寫作的年份和季節(jié)。還有,嗟窮嘆老,尤其在貶謫期間,許多詩句頻繁地寫到“俸”“錢”,這在恥于談錢的中國古代文人中是非常罕見的。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魏晉以來,一向避免談“阿堵物”?!鞍⒍隆睘榱?、唐代的口語,就是“這個”的意思。西晉末年的王夷甫從不說“錢”字,妻子乘他熟睡的時候,故意將銅錢堆繞在他的床前,妨礙他走路,想,“你這一下子總要說‘錢了”。而夷甫晨起,呼婢“舉卻阿堵物”(搬走這些東西),仍然不說“錢”字。而宋初著名文學(xué)家、“八年三黜”的一代諍臣王禹偁不但不避諱,甚至讓“俸錢”成為自己的詩歌意象,屢屢談“俸錢”,談經(jīng)濟,談窮困,完成從牢騷到自我調(diào)侃,襟懷抒寫的升華。
一 好以“薪”“俸”“錢”字眼入詩的王禹偁
宋代以前,也有一些詩人會在詩中談“錢”,但都沒有超過王禹偁的,因此,宋初的王禹偁成了談“俸錢”的詩人代表。
王禹偁喜歡以“薪”“俸”“錢”等字眼入詩。《小畜集》中,寫到“薪”
“俸”“錢”的詩多達四十首;“俸”“錢”等字樣在《小畜集》中出現(xiàn)高達六十四次,相較于其他意象的使用頻率要高得多。譬如:“年來失職別金鑾,身世漂淪鬢發(fā)殘。貧藉俸錢猶典郡,老為郎吏是何官”(《自笑》);“今為諫官非冗長,拾遺三館俸入優(yōu)”“俸錢一月數(shù)家賦,朝衣一襲幾人裘”(《對雪示嘉佑》);“樓中何所有,官醞湛蚍蜉”(《月波樓詠懷》);“謫宦自消遣,不敢夸獨醒。往往取官醞,時時對花傾”(《揚州寒食贈屯田張員外成均吳博士同年殿省柳丞》)等。二曰“俸茶”,如“靜對春天雪,時烹月俸茶”(《次韻和仲咸對雪散吟三十韻》)。
對比王禹偁同時代的文人,徐鉉《騎省集》存詩文四百六十一篇,寇準《寇忠愍公詩集》存詩三百零四首,均未見提及“薪俸”之句。和徐鉉一樣與王禹偁同為白體詩人代表的李昉,現(xiàn)存的八十二首詩中也不見有“薪俸”之語。其他宋初文人如潘閬、柳開等現(xiàn)存詩文中,亦未有與“薪俸”等類似的詞句。
為什么王禹偁不避談“薪”“俸”“錢”,并以之入詩呢?這就涉及王禹偁的貧富和經(jīng)濟收入問題,有以下幾點值得談一談。
一是,宋代官吏和文職人員的薪水,要比唐代高,有人說,宋代官員薪俸優(yōu)厚,在中國歷代封建王朝中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但是,賬面上的錢多不等于經(jīng)濟水平高,還必須查一查宋代的“物價指數(shù)”,比唐代低了還是高了,高多少?這是很關(guān)鍵的。“通貨膨脹”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存在。
二是,宋代官員經(jīng)常加工資,譬如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對官員薪俸做過一次較大幅度的調(diào)整,使官員的俸祿有了明顯提高;宋仁宗嘉祐年間(1056—1063)頒布了《祿令》,薪俸又一次上調(diào);元豐改制后(1082),又使薪俸有所提高。
但是,這幾次加薪水,都與王禹偁無關(guān),最早的一次是大中祥符五年,此時王禹偁死了十一年,可謂人已死去,機會方來。此后的一次次加薪,正反襯王禹偁當年沒有享受到宋代皇帝的“陽光政策”。因此,《小畜集》中,除了有五例反映了他薪俸較優(yōu)厚時的怡然心境外,其他詩句均為感慨俸祿微薄、生活窘迫之作,且多作于貶謫時期,窮而且困。
三是,宋代官員收入主要由以下幾個部分組成:根據(jù)《宋史·職官志》記載,官員的俸祿包括正俸(錢)、祿粟(糧食)、職錢、職田等諸多種類,大多以實錢支付。另外,還有茶、酒、薪、炭、鹽,甚至喂馬草料、仆役、布料、伙食費等各種補貼;宋初知縣的月俸為十五貫,簿尉的月俸只三貫五百七十文,而大部分是以茶、鹽、酒的形式支付。有人認為,這是宋代官員薪水高、福利多的證據(jù)。其實,用“實物”抵充薪水的做法,正說明宋代的經(jīng)濟不很寬裕,俸祿水平不高。尤其是王禹偁所處的宋初,全國的經(jīng)濟情況不好,北方又打仗,國家經(jīng)濟不好。歐陽修在集子里寫道,他當?shù)胤焦賳T的時候,過年配給稀缺物資,比如紅棗,大戶多少,小戶多少,都有定數(shù)。
如此看來,王禹偁被貶黜時期與擔任知制誥時期的俸祿,都處在宋初“低薪水”的政策之下。每次謫官,都會克扣薪水,所以王禹偁說“謫官無俸不勝貧”,蘇軾后來被貶謫到黃州,也是類似情況。在這里,王禹偁是用漢樂府的口吻說話的。
四是,唐宋以來,官員們除了“體制內(nèi)”俸祿,還有一項數(shù)量可觀的潤筆費。墓志潤筆風行于唐代,到了宋代,甚至成了“國之常規(guī)”。名氣越大的詩人、官員,潤筆費越高。
王禹偁在宋初文名很大,根據(jù)《宋史》記載:“端拱初,太宗聞其名,召試,擢右拾遺、直史館,賜緋……二年,親試貢士,召禹偁,賦詩立就。上悅曰:‘此不逾月遍天下矣?!蔽默摰摹队駢厍逶挕芬灿涊d,太宗曾對王禹偁說:“卿聰明,文章在唐不下韓柳之列?!?/p>
《宋史·王禹偁傳》載:“初,禹偁嘗草《李繼遷制》,送馬五十匹為潤筆,禹偁卻之?!彪m然五十匹馬的價值絕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但被人品高尚、窮也有骨氣的王禹偁推辭了?!缎⌒蠹分?,存有大量碑文墓志,均為王禹偁為他人撰寫。王禹偁在左遷商州期間,便先后創(chuàng)作了《濟州龍泉寺修三門記》《前普州刺史康公預(yù)撰神道碑》《諫議大夫臧公墓志銘》《故商州團練使翟公墓志銘》《四誥廟碑》《商州福壽寺天王殿碑》等,有的是為公家寫的,有的是為私家寫的,這些撰寫墓志碑文帶來的收入應(yīng)該是可觀的,但不知道王禹偁拿了沒拿。
至于曾慥《高齋漫錄》記載:“歐公(陽修)作《王文正墓碑》,其子仲儀諫議送金酒盤盞十副,注子二把,作潤筆資。歐公辭不受,戲云:‘正欠捧者耳。仲儀即遣人如京師,用千緡買二侍女,并獻。公納器物而卻侍女,答云:‘前言戲之耳。蓋仲儀初不知薛夫人嚴而不容故也。”但那時歐陽修的官俸與王禹偁已有不同。
二 好以“俸錢”入詩自我調(diào)侃的原因
(一)原生之痛:家境貧寒,世代務(wù)農(nóng),生性耿介
王禹偁出身貧寒,《宋史》本傳中說他“世為農(nóng)家”,邵博《邵氏聞見后錄》有“(元之)年七八,已能文,畢文簡為郡從事,始知之,問其家,以磨面為生”;《小畜集》中提及家境,王禹偁常用“乞丐”一詞來形容?!爱敃r(禹偁)未名,以乞丐自給,無立錐之地以息幼累”(《送鞠仲謀序》),“前時家弟自荊南乞丐以來,數(shù)日而去”(《與李宗諤書》)。王禹偁自己言說出身和家庭的貧困,并且已不避說這種窮困。
(二)宋初實行和中晚唐差不多的官俸政策
在“安史之亂”的唐代,許多官員不愿意到地方去,喜歡待在京城。于是,當時就實行京城“低工資制”,提高地方官員的薪水,降低京官的薪水。弄得京城的官員叫苦連天,在這種情況下的顏真卿,窮得甚至還向李少保“乞米”。
科舉及第、踏入仕途應(yīng)該是王禹偁改變命運的良機。但是,王禹偁無家族勢力可依靠,家人需要靠其一人之薪俸度日,“公卿別后全無信,兄弟書來只說貧”(《歲暮感懷》)。
不要說王禹偁時期,就是處于加了幾次薪的王安石時期,情況也沒有什么改變。王安石就曾經(jīng)要求外放,去做地方官,說家里有一大群人要靠他撫養(yǎng)。蘇軾當翰林學(xué)士,也只是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說京城開封的房價太貴;這與唐代“長安米貴,居大不易”一樣,甚至更甚。
(三)長期貶謫,窮困無法改變
《宋史·王禹偁傳》說:“禹偁詞學(xué)敏贍,遇事敢言,喜臧否人物,以直躬行道為己任……其為文著書,多涉規(guī)諷,以是頗為流俗所不容,故屢見擯斥?!?/p>
淳化二年(991),“廬州妖尼道安誣訟徐鉉,道安當反坐,有詔勿治。禹偁抗疏雪鉉,請論道安罪,坐貶商州團練副使”(《宋史·王禹偁傳》),這是王禹偁首次遭貶。
開寶皇后是宋太祖趙匡胤的皇后,曾阻撓太宗繼位,企圖立其子德芳為帝。太宗因忌恨而不按皇后喪儀為她治喪,群臣心照不宣,只有王禹偁直言議論。而這私下的一番言論隨饞毀之風傳入太宗耳中,導(dǎo)致禹偁二次被貶。
真宗咸平元年(998),“刑部郎中、知制誥王禹偁預(yù)修太祖實錄,或言禹偁以私意輕重期間,甲寅,落職知黃州”(“真宗咸平元年”條)。前兩次被貶,與王禹偁與宋太宗的矛盾沖突有關(guān);第三次被貶,與王禹偁與宰相的沖突有關(guān)。
三次被黜的慘痛經(jīng)歷,首次遭貶是為維護法律公正,二次左遷是為維護孝禮純潔,三次被黜則是為維護史筆真實。王禹偁忠而被謗、信而見疑,辛酸與冤屈,只能訴諸詩文,“無田得歸去,有俸是嗟來。直道雖已矣,壯心猶在哉”(《謫居》)。
三 喜以“俸錢”入詩的本質(zhì):是自我調(diào)侃和襟懷抒寫
王禹偁經(jīng)常寫“薪”“俸”“錢”,并不是哭窮裝窮,而是繼承漢樂府以來“言饑”“言寒”的傳統(tǒng),這與他的整部《小畜集》的風格是一致的。王禹偁借薪俸發(fā)貶謫的牢騷,為他的詩作平添一份自嘲自適的韻味??此茖π劫何⒈〉谋г?,實際上是對苦悶的另類宣泄與排解。即在自嘲自解中,尋求一種自我寬慰和心靈的自由。
但王禹偁畢竟是宋代的官員,不是漢代社會底層的人,長期以來養(yǎng)成的文人價值觀,使他們在言“薪”“俸”“錢”的時候,會有一種超脫、一種調(diào)侃、一種反諷和一種幽默的書寫。
宋代士大夫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在遭受不公平的貶謫、被逐出政權(quán)核心圈時,沒有呼天搶地的悲嘆;沒有“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放浪形骸。他們會在逆境中,以牢騷反思,自我寬解。王禹偁就是宋初的典型和代表,并被宋代貶謫的文人繼承發(fā)揚。
四 好以“錢”調(diào)侃,自我幽默的風氣在宋代形成傳統(tǒng)
“想公風采常如在,顧我文章不足論”(《書王元之畫像側(cè)》),歐陽修對王禹偁的才學(xué)品行推崇備至,并深受其影響,二人也因滁州結(jié)下了一段緣分。慶歷四年(1044)八月,新舊黨爭趨于激烈,新政官員以“結(jié)黨營私”之罪相繼被黜,歐陽修直言上疏辯白,卻被誣告與外甥女有染,后雖查明情況不實,仍無辜被貶,遣放滁州。
“故翰林王公元之,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耿然如秋霜夏日不可狎玩,至于三黜以死”(《王元之畫像贊并序》),蘇軾與王禹偁因黃州結(jié)緣,同是黃州淪落人,蘇軾繼承了王禹偁的自嘲自解?!白孕ζ缴鸀榭诿?,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初到黃州》),蘇軾在詩中將自己寫成一個百無一用的“逐客”形象,并客觀地審視自己的“逐客”身份,“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他筆下的自我形象,帶著遭貶一生的辛酸,以自我嘲弄的口吻在史冊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蘇軾一生,為官四十載,但大部分的時間是在貶所度過的。所謂的“平生功業(yè)”不過是反語。但在這自嘲式的“逐客”形象背后,是逆境中追求樂觀曠達、努力活出自我的灑脫,是坦然承受苦難、回歸平和淡泊的蘇東坡。
馀言
唐代的科舉制度并不公正,非考試的因素很大,開始考生的名字都是寫在考卷上的,要中進士,往往看考生的家庭背景和人脈關(guān)系;而且考試難度極大,錄取率僅為百分之一二,平均每年只有二十五人及第。考中進士實在不易,有的人連考七八次,考了二三十年時間也考不取。宋代是文人的天堂,宋代的科舉考試比較公平、公正,平均每年錄取進士的人數(shù),也比唐代多五倍以上。
為了安排這些進士,就必須多設(shè)置工作崗位。工作崗位多了,一是宋代有人浮于事的現(xiàn)象和辦事效率比較低就很正常;二是待遇一開始也比較低。但是,宋代的中國,有“進士”證書的人空前的多,知識分子人數(shù)空前的多,這使知識分子精神空前高漲。
還有,知識分子多了,黨爭就激烈,宋代士大夫左遷貶謫的情況比以往任何時代都頻繁;而宋代文人面對人生的苦難,往往能以機智、幽默和自我調(diào)侃來解脫自己;對抗多舛的命運;他們一邊遭貶謫,一邊歌吟,以特有的“理性”沖淡傳統(tǒng)貶謫文學(xué)中悲哀的主題。從王禹偁,到“醉翁”歐陽修,“逐客”蘇東坡,以及蘇東坡的學(xué)生—黃庭堅皆如此。黃庭堅最容易讓人記住的一首詩是《戲呈孔毅父》:“管城子無食肉相,孔方兄有絕交書。文章功用不經(jīng)世,何異絲窠綴露珠。校書著作頻詔除,猶能上車問何如。忽憶僧床同野飯,夢隨秋雁到東湖?!?/p>
能不能直面金錢,敢不敢談錢,是一個人精神、人格力量是否強大的表現(xiàn);以王禹偁為代表的一些宋代知識分子清醒、冷靜、樂觀、理性的人格魅力,為宋詩這杯清茶注入了一分平淡又真摯的香醇。
以“薪”“俸”“錢”入詩的精神和傳統(tǒng),王禹偁是宋代的開創(chuàng)者,在中國詩歌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
(作者單位:上海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