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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土記(組詩)

2022-04-29 22:02王京波
時代報告·奔流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麥芒大別山家族

外祖父的一輩子

作為他那個家族最專農(nóng)事的當(dāng)家人,他

一輩子將自己埋入泥土中,以至于越埋越深

最后只剩老眼昏花打量穴居之地;

作為他那個家族最具說服力的主事人,他

一輩子將語言簡化為詞,將詞簡化為字

最后干脆省略語言,將所有粗糲的生活反芻

成咳血的草末;

作為他那個家族最有資格的壯勞力,他

一輩子噴著粗笨的鼻息馱著沉重的日子和喂

養(yǎng)兒孫的口糧,以騾馬的耐力和速度

蹄聲嗒嗒奔向生命之沉暮;

作為他那個家族最具思想的老木匠,他

一輩子都在琢磨如何動用生命的刨子、斧頭

和鋼鋸,使出渾力刀砍、刨削、斧劈

將麥草的屋頂削成祈福的稻草人;

作為他那個家族最具智慧的老會計,他

一輩子都在被迫做出各種減法:鬧匪年減人

口,饑饉年減牲口,洪災(zāi)年減家禽;還有尋

常磨人的時光之刃,將他的活力,眼神,胃

口……一點點減去;

作為他那個家族最具浪漫氣質(zhì)的手藝人,

他一輩子用竹篾扎成那只常年懸掛于墻角的竹骨

風(fēng)箏,用野蘆葦?shù)幕ê蛙苈榈那o

扎成一捆捆御寒之物:茅草鞋。多土氣的

稱謂,讓人笑掉眼淚的稱謂——

他是用自己的一輩子,緩慢地,輕輕地,啄

向生命泛黃的,輕薄的,然而韌性十足的巨

大蛋殼……

作為我的外祖父啊,讓我耿耿于懷的

是他一輩子都不讓我去觸摸那只大風(fēng)箏,即

使被歲月剝奪得瘦骨如柴,奄奄一息……

那被月光照亮又抹去的細節(jié)

如果月光锃亮,她就俯下身子

用手清點雞娃的數(shù)量;

如果月光不夠,

手心里就多出一盞

煤油小燈。燈光昏黃

在深秋的深處,

用力吐出螢火之光

雞娃們照舊是賒來的。

這個細節(jié)昭示

那挑擔(dān)的貨郎將再次登門——

“母雞還錢,公雞白送”

這之前,她需要

數(shù)一數(shù)這個催賬的日子。

我曾一度沉溺于模仿她:

經(jīng)常去數(shù)村莊的舊房子,老樹木;

數(shù)夜空的群星和偶爾飛進屋里的

鳥雀;后來,我開始數(shù)我走過的

地方、離家的日子,數(shù)我

在路上輾轉(zhuǎn)跌宕的時光。

屋頂上的那些麻雀被我數(shù)熟了

我就再一次核對它們的數(shù)量,是單數(shù)還是

雙數(shù)

甚至試圖給它們貼上記號

期望下一次能認出熟面孔

當(dāng)那個老去的麻雀,倒在地上

我便數(shù)一數(shù)那殘剩的羽光

數(shù)一數(shù)那殘剩的羽光,就像她數(shù)自己

口腔內(nèi)那缺失的位置

如果眼力還足夠好,如果

時光還足夠多……

雪落伏牛山

八百里。

一卷濃淡相宜的水墨。

它的悠久厚重的傳說,

被慢性子的黑牛

駝著

從遼遠的時空慢慢踱入眼下逼仄的

黃昏——

落日蒼頓。

即將跌入山崖。

此刻,大雪飄搖

開始奮力漂洗——

這灰成一片、沉成一體的

混沌天色

寨子里攏火的山民

依然在按照祖輩的方式取暖

他們圍火而聚,卻吼不出先祖的

粗嗓門,舞不出先祖

野性、匪性和妖氣十足的舞蹈。這像我

——怎么也卸不掉那身積重風(fēng)塵

然后坦然就坐,并和他們

把酒言歡、稱兄道弟

萬物于雪國淪陷

別忘你本是到此一游的異鄉(xiāng)人

但此刻,你多么像那個已回到原鄉(xiāng)的赤子

臉頰赤熱? 眼神狂野

你在伏牛山脈的風(fēng)雪中倔強走著

卻因并沒有聽到那聲親切到令人耳熱的

長哞

不禁頓足并茫然四顧

最后的棗紅馬

那匹棗紅色,

高大健碩的馬

天生一派貴族氣質(zhì)

甚至它啃食著柵欄內(nèi)有限的枯草時

溫柔,悠閑,自得的神態(tài)也在充分展示

一匹馬對生活的評價和思考

鐵柵欄之外是廣闊人間

草原,平原,高原——共同構(gòu)筑鐵馬冰河的夢境

棗紅馬的頭顱回響

祖先的遙遠嘶鳴,那未被馴化的野性

從被風(fēng)彈吟的鬃毛根處,一根根

冒出頭來

做為曾經(jīng)的自由之子,被歷史的車輪

碾軋,反復(fù)碾軋后

自由怎樣被忽略?

松開韁繩,

它可能真會忘記某種天賦

而只會在懶散的陽光下,散步

——這生命的殘?zhí)?/p>

再踏不出山川湍流中飛濺的水花

而雙手托腮的小天使,全副武裝

為合影

試圖靠近,

柵欄內(nèi)的影子

金色的麥芒在黑暗中

金色的麥芒在黑暗中閃耀

藍月亮在屋頂,隱身。

斷尾的壁虎不懈尋找著飛蛾,藏身

之地,便是囚身之繭

我卑微地藏著一把劍,它

在暗中使勁

拔劍出鞘時,

平原貧窮的月亮被刺傷

更深的傷,

埋進我呻吟的靈魂和骨殖

金色的麥芒是我此生唯一

不敢直視的,雌性花冠

我看見她們——委身村莊的所有不幸的女人

早晨青絲如蔥,

晚間白發(fā)蒼顏

我卑微地藏著一把劍啊

它從我的童年開始鋒芒畢露

又在我的中年暗藏殺機

剝出我的淚剝出我的血

剝出我對這沉郁人世最深的愛欲,

最淺的歡喜

在大別山腹地

在大別山腹地,

遇見砍柴人

走向更幽深的山林

他袖在身后的襖袖

亮出刺眼的彎刀

在山腰? 遇見冬眠的農(nóng)舍 清醒的蜜蜂

在陽光下 爬進爬出 木頭的蜂巢

偶爾? 丟出一動不動的個體? 像抖落

十二月冬日

那些冷紫色的花蕾

在大別山

遇見云朵在碧藍的天空

悠閑地散步

白銀在近處的河灘

閃著磷光

還遇見鳥們在苦楝樹上

打造結(jié)實的房子

勁風(fēng)? 拼命搖動著大好的河山

所有的遇見? 都是相依為命的大山

結(jié)出的? 或干癟? 或豐碩的果實

有一年

在大別山曾遇見

一個名叫月亮灣的地方

遇見 采石場的白水嘩嘩地流淌

像大別山的眼淚

撈月的猴子隱身何處

山民飲泣而立

浣衣的女子不知所終

而千年孤月依舊空掛蒼穹

照亮著

別來無恙的大別山

巨大的風(fēng)車

高處旋轉(zhuǎn)

砍柴人背著柴草暮歸

掩上門

山色凝重? 屋舍儼然

王京波,男,河南永城市人。中文系本科畢業(yè),從事過教育、編輯、記者工作,現(xiàn)居鄭州。自幼熱愛文學(xué),從中學(xué)時代開始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小說、散文、詩歌作品曾在多家報刊發(fā)表;并有作品獲得全國征文一等獎、二等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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