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道子
初秋帖
進入初秋,早晚的氣候要溫和些了
我該寫愛與情了,不要認為是荒唐
我雖蹚過了青春季,沒有了不計后果的壯舉
經(jīng)過了火熱的旅程,不再為危情的人續(xù)命
我肯定以慈悲為懷,把歲月的棱角磨平
把藏在骨頭深處的秘密,把裹在胸腔的歉疚
在陽光里一一打開,進行細致清洗
為迷途返鄉(xiāng),為流逝不再的遺憾
為遼闊的大地,以及世上沒有的后悔藥
一些傷痛,注定是要治療的
為那些親人的慈愛、愛人的傷害,熬上一鍋當歸
族譜
陽光鋪滿初秋的下午,
我坐在中年的大木椅上
有了午睡的習慣,
有了午睡后的閱讀和抄寫
對著厚厚的族譜,
用小楷寫著先祖他們的名字
寫到他們的苦難遷徙,
寫到他們的疾病與饑寒
寫到他們的匆匆而去,
我把他們都寫進了方格子
當寫到父親的名字時,
我的手顫抖了
看見了他蒼白的臉,
我懷疑自己寫的是碑文
一本線裝族譜,厚厚的
只要風一吹,就能翻動打開的部分
風越大,翻動的部分更多
那些沉睡的人和往事,一一浮現(xiàn)
我只好用沒有棱角的鵝卵石鎮(zhèn)紙,
讓石頭守住他們的驚魂
讓石頭保佑他們,也讓石頭保佑我
祖?zhèn)鞯牧α苛鬟^內心,
我在陽光的河流中誦經(jīng)為他們送上一程
之后彈墨線,打家具
他把每一天,推成了薄薄的刨花
十八歲的那個早春,
他帶上鋸子、鑿子、斧頭
去了福建、廣東、貴州,
打了家具又搞裝修
三十多年過去,還是在他鄉(xiāng)行走
密集的槍釘,就是他蛇行的路途
啪——啪,啪——啪
一聲響,一顆釘
一次次穿透,撞擊心臟和塵世
濺起一絲絲塵埃,星星點點的淚
塵世書
夕陽下沉,月牙上升
一條大河,把內心的秘密暴露了
我在懷疑,此刻抄寫心經(jīng)的人們
已忘了自己,和寂寞的人間
我蘸著河水,臨摹千年的山水
用《蘭亭序》的字體落款,浮世蒼茫
風從四面吹來,山居圖鐵石柔腸
一切沒有停下,水和日子一樣流走
我將萬物藏在心里,
使落霞降落白鷺翅膀
浪子回到妻兒,詩歌回到詩人
渡春風,渡明月
我也渡,渡自己
斟美酒的美女,不能以月潤心
她頻頻扭腰,扭成了一條暗流
我退無可退,只能以水洗面
以水凈手,帶走一些雜念
讓歲月的鐘聲,像雷電閃爍光芒
照亮塵世之書,
每一筆散發(fā)故人和植物的氣息
父親
城壩的蔬菜基地上放著一個紅月亮。
像父親手電筒的反光,
看著你平整過的大地
泥土和菜葉的氣息撲過來,沒有憂和傷
只有風,把一切帶走
剩下寂靜的骨頭,孤零零的房屋
一扇門窗就是一個人,
一束燈光就是放大的瞳孔
露水馬上到來,父親在千畝菜地上
扭亮的手電筒,
像城壩燈塔的燈火牽引著航向
一晃20多年了,父親的腳步
還在城壩的路上,沒有回家
在我們的手上捧著,一箱沉甸甸的骨灰
在家鄉(xiāng)
堂兄接兒媳婦,要我回老家一趟
在家鄉(xiāng),公路多了
樹木多了,鳥兒多了
我差點迷路:那些傾斜的木板房已不在
大片的麻地種上了香椿,
碰到的都是不認識的人
即使是我認識的,三十年已經(jīng)改變模樣
侄兒婚禮那天,
社里八十五歲的王老頭出殯
迎親的車隊,
與抬棺材的隊伍在黃花田相遇
一溜車隊讓行,一張張買路錢飛灑
一串串火炮密集響起,
哀沉的鑼鼓和嗩吶
送葬的緩緩而過。
我聞到了久違的煙火氣
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來了
這就是塵世。在家鄉(xiāng)
時間和熱愛上升或下墜,如一枚鵝毛
飛翔與墜落都舉重若輕,
從不肯遺失方向
總會在暮色中轉過身去,
凝視所有的親人
老家的電話
老家的人知道我忙,一般情況下不打攪
他們給我打電話,
基本不通知生日和接兒媳嫁女
十有八九是放信的消息,不是七大姑
就是八大姨去世。人到中年
這樣的電話越來越多,
便一次次回到老家
為一些長輩和同輩送行,
在一次次悲傷里
認識了一個個晚輩。
回鄉(xiāng)的次數(shù)越多
我的輩分越來越高,
心情越來越沉重
在人世,每個人都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滄桑
我們踏著人生晃晃蕩蕩的橋,走向蒼老
有暴風雨,也有溫暖的陽光
歲月在老家的電話里變聲,
中氣不再充足
甚至有氣無力,
但日子會亮一些
遺忘之后想起
一個人,總是遺忘之后遺忘
看見一條小路,一條小河
一座木房子,一陣風刮過
一片片雪花飛舞,染白了我的眉
就突然想起,另一個人來
這些年,我走過許多地方
留下一些遺憾,一些傷害
我用文字記錄下來,修補過錯
于是不少的時候,我舉起手
想挽留些什么,什么也沒挽留
一場人間的修行,萬物誦經(jīng)
世間的石頭成為了菩薩,
我在路上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