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未禾
在幻想過足夠多的末日可能性之后,人們開始轉(zhuǎn)向另一個話題:假設(shè)末日不可避免,那么我們將如何面對末日后已然成為廢墟的世界呢?新的文明是否能夠重建、如何開始重建?
當然,這些關(guān)于末日后的科幻想象與我們的現(xiàn)實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最典型的如“核冬天”“被水淹沒的世界”等,都來自現(xiàn)實當中的核武器威脅、全球變暖等實際議題。中國人則更進一步,在晚清時期第一次接觸科幻小說的時候,就在其中寄托了對當時國家飄搖困頓局面的擔憂,以及強烈的復興愿望。
末日來臨之后
如果說19世紀以來人類科技的發(fā)展,不過是提供了許多導致末日來臨的可能性,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原子彈的實戰(zhàn)應用,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把“末日”兩個字擺在了全人類的面前。在一部分最悲觀的人的預期中,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必然是核戰(zhàn)爭,并且是席卷全世界的終局之戰(zhàn)。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曾經(jīng)在2021年11期的《終結(jié)一切戰(zhàn)爭的武器》當中詳細討論過了。
為了描述這樣的末日,科幻作家們又一次求助于神話傳說①,他們根據(jù)神話來描繪全球核戰(zhàn)爭和核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的故事。
這些小說中,影響力最大的當屬美國作家小沃爾特.M.米勒的《萊博維茲的贊歌》。這是米勒一生中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部完整的長篇小說,這部小說為他贏得了1961年的雨果獎,也為他棲身于世界級科幻作家行列奠定了基礎(chǔ)。但這些榮譽的背后,其實還隱藏著一個殘酷的故事。
米勒于1923年出生在美國佛羅里達,后來在田納西大學和得克薩斯大學接受教育,畢業(yè)后成為一名工程師。時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珍珠港事件①爆發(fā)以后,米勒參軍入伍,成為一名空軍無線電通訊員兼機炮手。在許多大型轟炸機上,米勒所在的崗位都設(shè)置在機尾,這是一個極其危險、存活率最低的位置。幸運的是,經(jīng)歷一次又一次戰(zhàn)斗任務的米勒活了下來。但在1944年,意外發(fā)生了。他像往常一樣被派往意大利執(zhí)行轟炸任務,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親手炸毀了興建于6世紀的蒙特卡西諾修道院——那是座有著一千多年歷史的著名古建筑,整個建筑主體,連同里面大量的歷史文物和圖書,都在他的手下化為焦土。
這件事在米勒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傷痕,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甚至因此患上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②。在此后的一生中,他一直想著要為這件事情做出補償,《萊博維茲的贊歌》正是在這樣的心態(tài)之下寫成的。
小說背景設(shè)置在20世紀的文明被全球核戰(zhàn)爭摧毀后,幸存的人們認為科技創(chuàng)造了原子彈,科技是一切不幸的源頭,因此在巨大的恐懼和痛苦之下,開始極端地反對科技,甚至反對一切知識。此后,書籍被大規(guī)模銷毀,人們以自己是文盲為傲,人類文明發(fā)生了史無前例的巨大倒退。
在這種荒謬的社會背景之下,作為一名電氣工程師的萊博維茲顯然也是被眾人仇視的對象。他在戰(zhàn)爭中幸存下來后,藏在了一所修道院中。后來,他幫助修道院轉(zhuǎn)移和復制那里的藏書,以保存珍貴的知識,直到最終被叛徒出賣,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但在以后漫長的時光里,那些被保護的20世紀文明的著作和文物,成了人們心中僅存的希望,幫助后人重新拾起被遺忘的科學。
不難看出,萊博維茲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故事中的他為保護文明遺產(chǎn)獻出了生命,而作者則在這一過程中嘗試消除自己心中深藏的悔恨。
小說到此并沒有結(jié)束,接下來的主體部分分為三個段落,分別發(fā)生在26、32和38世紀。在這前后綿延千佘年的時光里,一直有一群人繼續(xù)著萊博維茲的使命,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繼地保護著人類文明的火種。
①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軍的航空母艦艦載飛機和微型潛艇突然襲擊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國陸軍和海軍在瓦胡島上的飛機場,“太平洋戰(zhàn)爭”由此爆發(fā)。攻擊過后,日本正式向美國宣戰(zhàn)。次日,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發(fā)表了著名的“國恥”演講,隨后簽署了對日本的正式宣戰(zhàn)聲明。珍珠港事件標志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規(guī)模達到最大化。
②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指對創(chuàng)傷等嚴重應激因素的~種異常的、延遲性的、持續(xù)性的身心障礙。最初是用來描述經(jīng)歷各類創(chuàng)傷性戰(zhàn)爭后的種種結(jié)果,也稱為“戰(zhàn)爭疲勞”。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直接或間接經(jīng)歷一些異乎尋常的威脅性、災難性事件之后都可能出現(xiàn)PTSD,患者幾乎都會感到巨大的痛苦,包括極度恐懼、害怕、無助等。后來,人們用那些書籍和文獻中的知識重建了文明,甚至還擁有了更加先進的宇宙飛船,并且在太陽系外建立了殖民地。但與此同時,曾經(jīng)毀滅了世界的核武器也重新被人類制造了出來。世界上的兩個超級大國——亞洲聯(lián)盟和大西洋聯(lián)盟,陷入了漫長的冷戰(zhàn),核戰(zhàn)爭的陰影再次飄蕩在整個世界上空。
故事的最終,歷經(jīng)千年艱辛重建的人類文明,又一次被核戰(zhàn)爭摧毀了。萊博維茲的繼承者們沒有能力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他們能做的,只有帶著全部的人類知識離開地球。他們能夠第二次重建人類文明嗎?重建的人類文明,會被第三次毀滅嗎?這一切我們不得而知。但整部小說都在告訴我們:即使身處黑暗蒙昧之中,也總有一些執(zhí)著不屈的人們,為人類的未來保存著最后的希望。
在《萊博維茲的贊歌》的啟發(fā)下,經(jīng)過了幾十年的發(fā)展,這種對“末日之后”的想象也影響到了諸多影視作品和游戲。其中最知名的,如電影《瘋狂的麥克斯》系列和游戲《輻射》系列等。隨著這些幻想作品影響力的擴大,出現(xiàn)了所謂的“末日生存”群體,他們非常熱衷于囤積各種應急物資,比如食品罐頭,甚至將這些東西打包隨身攜帶作為最后的希望,以應對隨時可能發(fā)生的大災難。
希伯來神話中對“末日之后”的描述,以及人類據(jù)此創(chuàng)作出的相關(guān)科幻作品,其實都象征著人類對自己文明前途的擔憂——在現(xiàn)實中,恐怕沒有人愿意真的經(jīng)歷世界末日。但正如文學理論家、哲學家諾思洛普·弗萊所說的一樣,“神話的本質(zhì)是表現(xiàn)出人類的意愿”,神話中的末日和各類“末日之后”作品,并非是在預言現(xiàn)實中的真實未來,而是為我們描述一種極端的可能性,進而借助對極端情況下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的想象,讓人們保持警醒,并歌頌人類為應對這種可能的極端狀況展現(xiàn)出的最根本、最壯烈的勇氣。這些警醒與勇氣,已經(jīng)深深地鏤刻在人類的文化基因里,代代傳承。
生化末日
與隨時間逐漸遠去的核戰(zhàn)爭陰影相比,近年來生物學領(lǐng)域帶來的影響則離我們更近。2003年的非典型性肺炎、2009年的甲型HINI流感、仍在全球肆虐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這些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就像是一次次測試,提醒著我們:科幻小說中的可怕情形離我們并不遙遠。末日危機在生物學這一路徑上推演到極致的,就是廣泛影響全世界影視作品和小說的題材——“喪尸”,這是人類幻想中,自身受到藥物、病毒或其他生化因素感染之后的一種變異形態(tài)。感染者喪失了人類的心智,但身體卻可能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他們的身上常常攜帶著致命的病毒,會不斷地傳染健康的人類,使其也變成感染者。這樣的一種基本背景設(shè)定,是驚悚科幻小說和影視劇所青睞的。
但如果你以為這類作品只是追求驚險刺激,那就有些片面了。經(jīng)典科幻電影《我是傳奇》是這一類型作品中非常出彩的一部。電影中的科學家們試圖研發(fā)一種新的可以治愈癌癥的病毒,可沒想到病毒發(fā)生了變異,竟能夠?qū)⒔】档娜祟惛腥境伞皢适?。在?jīng)歷了一場巨大的混亂之后,病毒席卷了整個紐約,使這里變成了一座空城。
故事的主角羅伯特本來是一位研究病原體的科學家,他的血液對這種病毒有著天生的免疫能力,于是在這場病毒帶來的浩劫過后,他成了整個紐約僅存的一個健康人類。在極端孤獨和絕望之下,羅伯特以強健的體能和頑強的意志艱難求生。白天,他帶著自己的狗外出尋找生存物資,并且想盡一切辦法去實驗室做研究,同時不斷發(fā)送無線電波,尋找其他可能的幸存者。晚上,他把自己關(guān)在堅固的避難所里,以躲避晝伏夜出的感染者。盡管生活艱苦且危機重重,但羅伯特還是苦中作樂,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飆車,在戰(zhàn)斗機上打高爾夫,努力裝飾他的避難所……
這部電影雖然以“喪尸”題材作為背景,卻幾乎不會讓人覺得恐怖。因為我們能看到故事的主角羅伯特的心中始終有一個堅定的信念,就是利用自己獨具免疫力的特殊血液,尋找抵抗病毒的方法。羅伯特的堅強和樂觀讓人為之動容。在末世浩劫的背景之下,這樣一部幾乎是一個人支撐起來的故事,卻給人帶來了巨大的希望和力量。
另一部值得一提的同類作品是韓國電影《釜山行》。與大多數(shù)“喪尸”電影不同的是,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列飛馳的火車上。一個病毒感染者突然襲擊了一名乘務員,可怕的病毒擴散開來,整個車廂頓時亂作一團。更糟糕的是,乘客們從廣播中得知列車要??康南乱徽疽惨驯桓腥菊哒碱I(lǐng),他們只能前往早已安排好軍隊的另一站。幸存的人們?nèi)绾卧讵M小的列車上生存下來?幸存者中還有未被發(fā)現(xiàn)的感染者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面對這樣殘酷的終極考驗,電影的主角——一位父親——逐漸爆發(fā)出了巨大的能量,支撐自己保護心愛的女兒直到列車行駛到代表希望的終點。
“喪尸”題材雖然起源于西方,但在中國,也有一些作者在這一題材中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例如獲得2019年華語科幻星云獎中篇金獎的《彼岸花》,作者阿缺就以一個被病毒感染后,半是麻木半是清醒的主人公“我”為敘事視角,講述了一個十分動人的故事。
索拉難病毒肆掠,在人類中間劃分出僧和粥的區(qū)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來著?
我苦苦回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記不清。
身為喪尸,其他都好,就這點壞處,能記得的事情越來越少。
你也不能怪我,喪尸的大腦會慢慢枯萎,有時候晃腦袋,都能聽到里面咯咚咯咚地響,仿佛腦干正像乒乓球一樣在頭骨里撞來撞去。
每撞一次,能記得的事情就少一件,等大腦完全空掉之后,唯一剩下的感覺,就是饑餓了吧。
這種饑餓不會要我的命一一因為已經(jīng)死過一次,但它也永遠不會消逝……
但今天,我跟老詹姆往岸上走時,他的頭顱依舊咯咚咯咚,我的腦袋里卻一片安靜。我晃了晃,打手勢問:“你能聽到我腦袋里的聲音嗎?”
老詹姆說:“沒有。”
我有些憂愁,“我是不是生病了呀?”
“我們是喪尸,喪尸一般不怎么感冒發(fā)燒?!崩险材钒参课艺f,“你放心,可能是你剛剛跑的時候,把腦干從耳朵里甩了出去,所以里面空了,就沒聲音?!?/p>
我這才放心下來,又往身后看了看,波光依舊粼粼,只是黯淡了許多。
夜色正降下來,海水在我們腿間緩緩起伏。在一條條海浪間,我并不能找到我的腦干。
“可能被水沖走了吧?!崩险材氛f……
我們只得走上岸,打算繼續(xù)在城市里游蕩,就像此前的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
但作為我跟你訴說的這個故事的開頭,它必然不能平淡如往日,它得出現(xiàn)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
而這個異常,就是我突然站住了,腦袋里有電流躥過的聲音,我說:“我想起來我是誰了?!?/p>
“看來你真的生病了。”
“我沒騙你!”我努力抓著腦袋里的那一絲電光,記憶由模糊變得真切,仿佛從濃霧中飛出來了一只鳥?
起初,它只是霧中的一個陰影,現(xiàn)在,它落在了枝頭?
我打的手勢有點兒顫抖,說,“我我我,我是一個,一個,一個……”但我始終看不清那只鳥的模樣,說不出關(guān)于我身份的最終答案,“我是一個男人,是一個學生,一個音樂愛好者……但我是誰呢?”
在我糾結(jié)的時候,老詹姆一直……安靜地看著我,……眼球里透著憐憫。
他慢慢舉起手,在幽暗的空氣里打著手勢,說:“如果想不起來,就算了?!?/p>
和我們對“喪尸”題材的普遍印象不太一樣,在這個故事中,感染者不再是令人恐懼和厭惡的怪物,他們在人類心智的存留與失去之間掙扎,又因為感受的遲鈍讓這悲傷的一切顯得有些“幽默”。而“我”在陰差陽錯的誤會之下,以為自己找到了“生前”的愛人,拼命克制著感染者的本能,全力保護她。與此同時,瘋狂科學家的真面目也被揭露出來,健康人類與感染者究竟誰更像人,誰是丑惡的那一個,答案便不言自明了。
作為“人”的一種象征.故事中有一個有趣的設(shè)定——作為感染者的“我”的肩上竟長出了一朵美麗的小花,這朵小花最終成了對抗病毒的關(guān)鍵性解藥。雖然“我”最終失去了生命,但這朵小花的種子重新從泥土中發(fā)芽,成為全人類的希望。
希望,或許在絕大部分末日題材的作品中,我們都能看到這種不可或缺的東西,它是生活在“末日之后”世界的人類最重要的精神燈塔。
在廢墟中重生
在各種各樣的末世題材作品中,人類面對著危機四伏的神秘宇宙、悍然入侵的外星文明、威力巨大的核武器威脅、潮水般涌來的可怕病毒感染者……在層出不窮的危機世界里,弱小的人類能做什么來保證自己生存下去呢?很少有人能夠單打獨斗地活下去——即便是《我是傳奇》中的羅伯特,最終也要和同伴一起拯救世界。只有團結(jié),才是人類唯一的出路。
而中國人,是最懂得這個道理的。晚清時期,中國人第一次接觸到科幻的時候,當時代表人類社會秩序的封建王朝已垂垂老矣,走向崩潰。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梁啟超、魯迅等早期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科幻小說描繪的對未來的幻想中,獲得了巨大的勇氣。梁啟超親自翻譯了《世界末日記》,并把它作為剛創(chuàng)刊的《新小說》雜志的主打作品。這篇小說本意只是描述在氣候巨變的大背景下,世界各地人群的逐漸毀滅,但在梁啟超看來,這實際上是在講,一切存在的人類文明都有可能遭遇困境、走向滅亡,在這個過程中,卻有能夠真正跨越末日的人。即便局部失敗了,希望仍舊會存在;即便整個地球都失敗了,在“歷歷群星”當中,也總有存續(xù)的文明與希望。
正是因為在中國科幻傳統(tǒng)的開山之處,我們就占據(jù)了極高的起點,表現(xiàn)出了直面末日、積極生活的勇氣.因此在后來上百年的科幻發(fā)展歷程中,中國科幻作品也呈現(xiàn)出了非常獨特的精神。這種精神最典型的表達,恰恰是在我們熟悉的“廢土”小說當中——“廢土”正是這一末日主題中關(guān)于“末日之后”世界的設(shè)定。
中國幅員遼闊,這使得我們擁有著豐富的物產(chǎn)資源和氣候類型,但同時,在廣大的國土上,各種氣象和地質(zhì)災害也多有發(fā)生。從大禹治水的年代開始,我們的祖先就逐漸學會了與大自然和解,并將人類的力量組織起來改造環(huán)境,以尋求更好的生存路徑。我們這個文明的心態(tài),可以說非常勇于應對各種災害。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團結(jié)一致,迅速行動,無論在面對來自自然的災難,如地震、洪水、臺風時,還是在應對來自身體的危機,如新冠病毒時,我們都經(jīng)受住了考驗。
《左傳·昭公四年》日:“鄰國之難,不可虞也?;蚨嚯y以固其國,啟其疆土;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雹僮屑毾雭?,中國的文明史,不也是在各種天災人禍中不斷地摧毀再重建,才鍛造出我們獨有的文化基因的嗎?
那是一種深深鐫刻在基因中的堅韌和樂觀:即便在一片廢墟之中,我們?nèi)匀粨碛邢M椭亟ǖ牧α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