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凱

老牛死了。

老牛的死驚動了全村，原因很簡單，楊大壯要為老牛辦喪事。

老牛的喪事規(guī)格很高，楊大壯請動了老支書親自操持，在這村子還是頭一回。

楊大壯家院子中央，壘起來一個高臺，老牛平躺在上面，身子上蓋著一塊大紅布。從早上六點多鐘，音樂就響了起來，但是放的不是哀樂，而是一首好聽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

楊大壯坐在臺子旁邊，淚水一直止不住，老牛陪伴了他二十多年?。∵^去點點滴滴的往事，在楊大壯眼前跳了出來。

包產到戶那年，上午分到田地打下界樁，下午老牛就走進了他家里。楊大壯分到五畝多田地，當時兩個兒女還小，田里地頭的莊稼活，全落在老牛和他頭上。老牛很聽話，干起活來特別賣力。每年最忙的春秋兩季，楊大壯和老牛難得有空閑，天天披著星星出門，夜夜頂著月亮回家。有了老牛這樣的好幫手，不管是春耕下種，還是秋季收割，楊大壯家的農活都是走在全村前頭。那些年月，楊大壯家年年大豐收，即使遇上天干少雨，田地里的糧食瓜果蔬菜也不會減產。老牛力氣大，拉一車水上千斤，去河邊一天來回十多趟，有多少莊稼澆不完澆不透。土地真好?。∠褚粋€百寶箱，變出來吃的穿的用的還有住的，當然這得要人勤快。

唉！楊大壯嘆一口氣，那些年可苦了老牛。

老牛救過楊大壯，他們是過命的兄弟。這年的夏季特別熱！十多個火燒天，眼都不眨一下連番暴曬，滿坡的草都干枯了。楊大壯和老牛澆完玉米地，山邊還掛著一片殘陽，那團星空比血還要紅。楊大壯似乎熱迷糊了，他和老牛上了山坡。“咔嚓”！天空砸下一個驚雷，一團火球落在坡上，草叢呼啦啦燒起來，瞬間就吞食了楊大壯。老牛猛然躺下，打幾個滾熄滅了周邊的大火，一個鯉魚翻身挺起，馱上楊大壯逃出了火海。想到這里，楊大壯狠狠抹了一把眼淚。

那三鞭子，楊大壯這輩子也忘不了。

土地錄包下戶那年秋收，楊大壯種的莊稼奪了個頭彩，谷子玉米雙雙畝產超千斤，當地縣報專門作了報道。這張小報，是楊大壯的一塊寶貝，他一直珍藏在箱底?；盍怂氖畾q的楊大壯，第一次吃上了飽飯，第一次家中有了存糧，還破天荒殺了一頭過年豬，他心中的喜悅像火山噴發(fā)，壓也壓不住。從來不喝酒的楊大壯，根本不管老婆的阻攔，跑到二十里外的鄉(xiāng)場上，打回來一大罐老白干。院子里一地月光，掛在房檐下的辣椒紅得亮人，楊大壯喝得手舞足蹈。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端著大半碗酒走到老牛跟前，吐著酒氣說，伙計勞苦功高，扯上一大口。老牛竟然伸出舌頭，把碗里的燒酒舔了個干凈。老牛也興奮了，跨出院門在村子里奔跑，踏起滿天的塵土，驚得村人們四下逃開去。醉態(tài)中的楊大壯嚇醒了！火燒火燎跟在老牛身后緊追……過了一個多小時，楊大壯把老牛攆回自家院子。楊大壯找出鞭子，“啪啪啪”甩了老牛三鞭。老牛的背上落下一串血印子，眼里含了兩汪淚。楊大壯丟下鞭子，撲上去抱住老牛，幾滴淚珠打在老牛頭上。都過去幾十年了，這一幕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楊大壯的胸口感到被什么扯得生痛。

楊大壯老了，老牛也老了，老伴對他說老牛沒用了。楊大壯瞪老伴一眼，屁話！過河拆橋還算人？村人們都羨慕老牛。春暖花開，楊大壯和老牛溝邊散步;寒冬臘月，楊大壯和老牛坡上曬太陽。

突然有一年，村子吹進一股風，要把糧倉變銀行。坡上栽果樹，田里種蔬菜，全村人都這么干。幾年后，有了錢的村民們，公路修進了山里，土屋變成了樓房，還玩起了摩托車。牛們退出了土地這塊大舞臺，“一花獨秀”的老牛，熬到今年四月春播，拋下楊大壯走了。

楊大壯還在回憶……

十點整，金燦燦的陽光灑滿院子，發(fā)喪的時辰到了。老支書站在桌上喊：放炮！激烈的鞭炮響徹四野。老支書又喊：打響器！鑼鼓嗩吶聲掀翻天。老支書再喊：起喪！十六條漢子發(fā)一聲吼：起！老牛上路了。

墓地選在嶺上，那里能望見整個村子。

幾百人的送葬隊伍，行走在彎彎的山道上，很像一條舞動的長龍，往大山深處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