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歡
蘇軾黃州時期寫作大量有關(guān)山水游覽之作,黃州的山水既給他提供審美享受,也讓處于貶謫的詩人生出被棄絕、被囚禁之感。期望突破此感、尋求自由的詩人突出地域限制,在周邊地區(qū)的山水人情之中忘懷得失。蘇軾此類作品不僅有理致,還運用了擬人的手法和豐富的想象。
山水自古就是文人筆下的書寫對象,《文心雕龍·神思》篇就有“情滿山、意溢?!敝f,每次山水游覽,不僅僅是對壯麗風景的客觀描摹,更是文人騷客內(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其筆下的山水早已褪去那本來的面貌,成為景和情融合的統(tǒng)一體。蘇軾元豐三年被貶黃州,內(nèi)心郁結(jié)的蘇軾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的作品。其一生中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文都作于此時,其中不乏頗多山水書寫之作。
黃州有“濱江帶山”之勢,有很多靈秀的山水河湖。據(jù)《黃岡縣志》(光緒)記載:“東北之山脈自天柱,西
南至麻城為龜峰山,又回繞為黃蘗山,起伏入邑北境,為大崎山。自大崎山東南,為小崎山......”黃州北部的麻城縣位于大別山中段南麓。往南的中部地區(qū)則是高低
起伏的丘陵山地。據(jù)統(tǒng)計,縣志中記載有80多座山,大多分布在黃州的東北部。層巒疊嶂的大山形成了天然的屏障,據(jù)《麻城縣志》(康熙)記錄,大別山十三關(guān)中著名的“五關(guān)”森列北境,成為歷史上軍事戰(zhàn)略要地。王禹偁也在《月波樓詠懷》寫道:“近從唐末來,爭奪互仇讎。斯樓備矢石,此地控咽喉。終朝望烽燧,連歲事戈矛?!弊鳛槭鼗匆⒛媳币獩_的黃州也就成了兵家必爭之地。與此同時,東北的高山成了黃州境內(nèi)諸多河流的發(fā)源地。據(jù)《黃州府志》(光緒)記載,黃州境內(nèi)的三大河—舉水、倒水和灄河,分別源出麻城縣東龜峰山、白沙關(guān)和縣西老君山。而南部平坦的地勢使得河流四處漫衍,與黃州內(nèi)眾多的湖泊,如沙湖、后湖、樟松湖,形成了縱橫交錯的河湖網(wǎng)。這些河湖成為黃州重要的交通渠道。
蘇軾黃州山水之作的情感
蘇軾在黃州期間曾游覽多處,不論是“澗谷深自暖,梅花應已繁”(《黃州》)的南山,還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后赤壁賦》)的赤壁山,抑或是生產(chǎn)“濕瑩如玉,深淺紅黃之色,或細紋如人手指螺紋”(《怪石供》)怪石的聚寶山。這些山水在蘇軾的筆下呈現(xiàn)出奇異的光彩,或是描繪赤壁的江邊壯闊之景,零亂的礁石刺破天空、浪濤洶涌地拍打岸邊而激起浪花千層。抑或是刻畫前往岐亭路上所見之景。初春河水解凍,野火后青草復萌,一切顯得格外清秀。蘇軾總是能隨物賦形,盡顯神逸。在蘇軾的眼中這些山水美景是供其樂事之物,是其自娛之所需,這也并非世俗的快樂,而是胸中全然無物,也即天地之內(nèi),山川草木蟲魚,都是供詩人生出快樂之物。
然而,黃州的山形地勢應和著蘇軾的貶謫,使他生出別樣的苦悶。黃州東北部山地環(huán)繞,正因多山的地勢而被蘇軾稱為“山城”。此外,大別山脈乃江淮之分水嶺,所以當蘇軾在赴黃過淮水時,感慨“回頭梁楚郊,永與中原隔”(《過淮》),連綿的山脈將黃州與中原斷開。南邊的長江隔開了武昌,東邊的巴水隔開了蘄州。這山山水水無形仿佛一道道高墻,阻斷了詩人的自由,時刻提醒他罪囚的身份,“此身聚散何窮已,未忍悲歌學楚囚”(《陳州與文郎逸民飲別攜手河堤上作此詩》)?!盀跖_詩案”后,蘇軾責授“檢校尚書水部員外郎、充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蘇軾《到黃州謝表》)。被貶謫之人在貶所里時,其所屬的州府時常去檢查,以要“無令出城及致走失,仍每季具姓名申尚書省?!庇纱丝芍⒌穆闪罡窍拗屏颂K軾的人身自由,并且在“一經(jīng)貶謫,便同長往;回望故里,永還無期”的煎熬中,貶謫詩人的被拘束感也勢必日益濃重。人在渴望自由卻不可得的矛盾中,內(nèi)心會陷入沉痛苦悶之中。然而蘇軾并未受此局限,而是勇敢地走了出去,去尋求那僅可得的一點自由。
蘇軾曾住的臨皋亭即位于長江邊,“寓居官亭,俯迫大江,幾席之下,云濤接天,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王慶源一首》),與江對岸的武昌(今鄂州)相對,“江南武昌山,向我如咫尺”(《和王鞏六首》其一)。武昌與黃州不同,屬于荊湖北路,蘇軾卻時時扁舟獨往,或是與親友同游。即使冒著被好事君子加以誹謗的危險,蘇軾還是不想局限于此。據(jù)乾隆《武昌縣志》記載,武昌有諸多山水美景,如虎頭山、鳳棲山、浮石湖等。在蘇軾傳世的詩文中涉及的景點有西山、萬松嶺、樊口、寒溪、菩薩泉、樊山,直接提及西山的有《樊山記》《與子由同游寒溪西山》《武昌西山詩》等。間接去描寫西山的作品也有《南堂望西山》(《南堂》五首其一)等,還有很多涉及鄂州其他山水有關(guān)的詩作。此外,武昌有眾多的人文古跡,如鄂王城、吳王城等,蘇軾詩文中寫到了吳王故宮、陶公宅、九曲亭等。其弟蘇轍也寫下了名篇《武昌九曲亭記》。蘇軾在游賞名勝古跡的時候,歷史的今昔變化,“離離見吳宮,莽莽真楚藪??諅鲗O郎石,無復陶公柳”(《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讓他思索人生的短暫和渺小,進而出脫自己的境遇。蘇軾不僅游其地,更是與當?shù)厝擞薪煌?,比如居住在劉郎洑的老鄉(xiāng)王齊萬和王齊愈兄弟的拜訪給了初到不久的蘇軾極大的安慰,立即與王齊萬兄弟寫詩,表明自己將在寒食之日請兩位飲酒食牛,細細討論文章、述說古今。同時還有鄂州守朱壽昌,以及于樊口賣酒的黃州潘家兄弟等。
黃州東部毗鄰蘄州,兩地以巴河為界。據(jù)考證,有專門的古渡口—西陽渡連接兩地的往來。蘇軾曾經(jīng)此至蘄州游覽,他在《書清泉寺詞》有記載此游,自己想于黃州買田,遂前往,但因不幸突發(fā)疾病,于是往當?shù)孛t(yī)龐安常家治療。兩人在此期間頗為投緣。在痊愈之后,蘇龐二人同游清泉寺。寺廟在蘄水郭門外二里的地方。有王逸少時洗筆之泉,水極甘甜,下面有條河,名蘭溪,此溪水向西流淌。
蘇軾寫下了著名詞作《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道出了艱難處境中的樂觀和倔強。蘇軾不僅喜愛這蘄地的山水“蘄水溪山,乃爾秀邃耶!”在與蘄人龐安常這次交往后,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蘇軾在詩文中多次提此,跟陳季常夸贊它乃“奇士”,贊美他“不以賄謝為急,又頗博物通古今”。
光州毗鄰黃州的北部,處于大別山的北麓。蘇軾元豐三年赴黃州路上經(jīng)過此地,并且游覽了凈居寺。這首詩的序交代了寺廟的位置和歷史。凈居寺位于光山縣南四十里大小蘇山之間。據(jù)《光山縣志》記載,后人以為此山名為大小蘇山,是因為蘇轍或蘇軾的名聲,但北齊天保中已名蘇山,至建立凈居寺而更山名??梢娞K軾是十分注重考查地方歷史的。蘇軾聽聞光州有道人朱元經(jīng)頗有道術(shù)而想拜訪,但不幸卒世。但蘇軾一直關(guān)注此事,并寫信給故人曹九章,提出安置道人的建議。曹九章此時為光州太守,兩人經(jīng)常通信往來,并且曹九章向蘇軾推薦了自己好友、在黃州任通判、為承議郎的孟震。
從一方知州到團練副使、從有權(quán)到無權(quán)、從自由之身到被囚一隅,這巨大的生命沉淪使蘇軾有強烈的被棄感和被拘束感。到鄰近的州縣一方面使他少了被囚之感,另一方面,詩人也在山水美景中放松自己,在與周邊友人的交往中忘懷得失。
蘇軾山水之作的藝術(shù)手法
深沉的理致
蘇軾經(jīng)常在山水刻畫后悟出人生之理。從溪水流向發(fā)出“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之慨,更是從途中遇雨之事認識到“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重要心態(tài)。由于山水之中多包含古遺址或曾為古人登臨游覽處,作為后人的蘇軾遇此不免生發(fā)思考。
蘇軾的黃州山水書寫作品有著濃厚的古今虛無之感。蘇軾對事物喜歡探究其本末,而在他每到一處時就樂意探尋此處的歷史。對于經(jīng)歷生死患難并有志難伸的蘇軾而言,山河美景不僅以其秀美壯麗讓他沉醉,此中的歷史往事更是讓處于貶謫的蘇軾有著更為深沉的思考。蘇軾在赤壁時想到赤壁之戰(zhàn),曹操的英姿雄偉隨即展開,當其攻破荊州后,向東順流下到江陵之時,連接的戰(zhàn)船漫衍千里之遠,飄飛的旗子遮蔽了天空,曹操悠然自得,頓生豪氣,“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而一句“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則抹倒前文高大的形象,生出一種虛無之感。其實,赤壁之戰(zhàn)的場所并非黃州赤壁,而是赤鼻磯。蘇軾自己也知曉此非古戰(zhàn)場,其在與范子豐的書信中就提出自己的懷疑,黃州偏西之處,雖然傳說是曹操戰(zhàn)敗的場所,然有人不認可,但蘇軾還是將此處當作赤壁之戰(zhàn)之地來抒情。其目的是為了借歷史書開解自己,消除內(nèi)心的愁悶。當認識人不過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時,時空被延伸,而人的價值、悲歡、生命就會短暫而微小,自己此時的不幸又是何等微不足道。
蘇軾在游武昌山水時,遇到此處的吳王故宮等遺址也會生出濃濃的今昔變化之感,“凄涼吳宮闕,紅粉埋故苑”,曾經(jīng)的吳宮是何等熱鬧華麗,如今人亡屋敗,凄涼早已代替了繁華。
擬人化的手法
蘇軾在此類山水書寫的作品中,本應無感情的花、草、風、雨等都有了人類的感情。“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日出西山雨,無晴又有晴”“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南唐三首》)“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鷓鴣天·林斷山明竹隱墻》)詩人用喜樂、多情和殷勤來分別形容鳥兒、流水和夜雨,這些本無情感的事物好似懂了詩人內(nèi)心的孤獨與欣喜,替詩人言說心中之情。
而在《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更是直接運用擬人手法,詳細全面述說詩人的遭遇和痛苦。這首詩中描寫了一朵生長在惡劣環(huán)境中的海棠,詩人將海棠比作美麗的佳人,身份高貴卻落在空谷中,紅潤的顏色就像少女醉酒后的臉龐,又似薄紗下的粉嫩肌膚,在和煦的春風中微微蘇醒。少女般的容顏,雨水滴落其上楚楚動人,“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這首詩沿用了傳統(tǒng)的芳草美人的意象的用法,雖然詩中將海棠比作佳人,但詩人實際是將美麗卻生長在荒山中的海棠比作自己,空有一身才華但卻貶謫至黃州瘴癘之地。蘇軾用擬人手法來生動豐富物之形象的同時,更是借物抒發(fā)己之情感。
奇崛的想象
蘇軾本人好奇,其想象也是夸張奇崛。在《赤壁賦》中由小舟行于“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赤壁江上的現(xiàn)實之境聯(lián)想到羽化登仙。其畫面宏闊磅礴,無論是月出東山的夜景,還是“亂石穿空,驚濤拍岸”的海邊之景,都是極盡描寫眼前之景的壯大,給人一種宏闊之感。其能跳出自己的現(xiàn)實,而以一種俯視的視角去觀察一切,如想象自己所乘一葉舟在大江上之景。滄海一粟不僅生動刻畫其江上之游,更是其艱難的仕途人生乃至千萬人之生存現(xiàn)狀。
但是面對雄偉的大自然,人不是渺小而疏遠,在蘇軾的筆下其十分可愛,一句“侶魚蝦而友麋鹿”突破了人與自然的情感障礙。自然界之物不僅可得而且可以支配“長江大欲見庇,探支八月涼風”。一個“探支”將無形的風寫得具體生動。風不僅是可以提前預支,更是如食
物可切,“貧家何以娛客?但知抹月批風?!保ā逗秃伍L官六言次韻》)
蘇軾的許多書寫山水美景的詩歌不僅注重畫面感,而且后半部分的轉(zhuǎn)折更是使整首詩詞留下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感。如《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魚池上,遂自干明寺前東岡上歸,二首》其二,詩歌先描繪四望亭周邊的景色,突出一個“靜”字,尾句以“鸛鶴來何處,號鳴滿夕陽”收束,安靜寂寥的天地只剩鸛鶴的鳴叫響徹整個空間。雖然是以聲音來打破寂靜,卻更突出環(huán)境的安靜。
(作者單位:北方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