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
我從普覺寺門口跑過,它的大門一直緊閉著。退遠一點看,可以看到大殿翹起的檐角,還有“法相莊嚴”這般巨大匾額上的字。朝拜的人從遠處來,在關閉的門口停下。其實他們可以選擇其他的寺院,那里的門早就打開了。他們愿意到此,多年如此,就不想移易,以免生出一些事來。既然寺門不打開,他們就把籃子里的供品一一拿出來,擺好,按儀式來做。盡管隔著厚重的大門,從門縫看不到里邊的動靜,他們還是一絲不茍,認為自己的虔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傳遞進去。大門再厚重也沒有關系,物質的大門豈能擋住人的心情,他們覺得自己的身軀已走進拜庭,來到佛陀身邊。
當我再跑過來的時候,這些人已經(jīng)不見了,唯余灰燼。感覺就是如此奇妙,一定要來這一趟,雖然看不見摸不到,內心卻因此滿足,使回去的步履越發(fā)輕盈。
相對于實在,虛靈的更讓人回味,覺得可以解讀的空間實在是大。
一個住在市中心的人是不容易感受到地氣之變的,處于繁華喧鬧之中,即便是午夜,這個中心地段還是恍如白晝。由于久與暗色隔絕,人的視野特別清晰,一眼可知距離、分寸,心中多了許多篤定,甚至還要把窗簾做得厚實些,擋住外面執(zhí)著進入的光。光亮讓人興奮,不能靜下心來休息,特別是那些上下躥動的光柱,使人心緒不寧,覺得世界動彈不休,急管繁弦一般。后來居住條件有了改善,逐漸遠離中心,遠離聲響。這里植物茂密,終年青綠盈目,鳥雀營巢。由于水分充足,樹木、藤蘿生長迅速,光線漸漸被遮蔽。如果是陰雨天的晚間擎?zhèn)愣校陀幸恍╆庺柚畾?。一些人把別墅買下之后再也沒來打理,人氣杳然,植物就恣肆無端,拊門攀墻,枝蔓張揚。晚風拂過,聲響四起,有影子映在墻面上,恍恍惚惚。便使人自忖,是回去呢,還是再走一路,前面是更昏暗了。小區(qū)是很安全的,保安盡血氣方剛青年,且時有巡邏車過,但一個人的心提起來之后,就不能言說安好了,喜悅和輕松都在消失,再走下去也是勉強,便覺得不必如此。在往回走的過程中,會有漸漸心往回落的覺察,落到實處了而非提起晃動。當我在離家比較近的地方,看到了許多住家庭院清靜,燈火可親,內心便溫暖起來。
是那些我們把握不住的地方,為無法確定的虛幻,生出了擔憂。
以前我是很信任“敬惜字紙”這一說法的,覺得每一張紙都可以揮運于指腕之間,讓人的精神存放于其間。古人也有過不擇紙墨之說,以為如此是最高境界—— 一個人不囿于紙墨的優(yōu)劣,信筆揮灑縱橫自喜,真是才子氣息。后來年歲漸長,使我想法發(fā)生了很大變化,變成了一個很講究紙墨的人,倚重于精良的紙墨而不再順從不擇紙墨之說。古人今人最大的相似是俗常人家的那些想法,吃得好一點、過得好一點,追求物質材料的美好。這也推進了我對紙墨的挑剔,有些紙墨我是不用的,因為試筆之后,手感分明是不舒適的。而很正宗的白色宣紙,羊毫在上邊行走,迅疾有迅疾的情調,徐緩有徐緩的樂趣,心里微微漾起一絲一毫的喜意,覺得今日過得甚好。好筆也為我處心積慮地尋覓著,特別是小楷筆,要精而健,除了有人給我特制,更多的還是需要購買—— 一小撮動物毫毛和一支竹竿連在一起,居然要賣到那么高的價錢。什么東西都貴起來了,讓人抱怨好紙好筆都價高得不像樣了,可是對于人的喜好來說,再貴也是可以量化的,錢拿出去就可以送到家中。不可量化的是自己書寫時的那種微妙美感,無從與人言說,只是一種私享、私覺,虛得很,卻能于此斷定當時認為紙筆昂貴是太世俗化了,有如此私享、私覺的喜悅萌生,完全值得。寫字時的黃昏,我從書房往外看山景,夕陽西下,茅草飛揚,歲到秋寒時,人不免有幾分窘迫,總是要有某一種形式來托付。向實背虛或向虛背實,都可。
范進,是我用來說明問題的一個舊日文人,他一根筋的務實功夫,使他成為典型。他赴考二十余次,直考到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一頂氈帽,還是破的。即便如此,還是欣然赴考,直到如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本追求,想出人頭地,降到最低的要求,就是不愿讓人小看。有這樣的念頭,赴考到老也沒有什么不可,也是不應成為嘲諷對象的。范進居喪期間,湯知縣請他吃飯,他百般推托未果,也就應了。他舉箸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從“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元子送在嘴里”。當年我的古典文學老師還分析了這個動作,范進又因為吃進一個大蝦元子被嘲諷一次。癡迷科考、吃一個大蝦元子,都是一己之私,他的內心有多么喜歡,無從說與人聽。我參加過不少葬禮,其中就有自己的至親。葬禮之后喪家照例要在酒樓請參與者吃喝,不可簡省,亦可喝酒。剛從殯儀館出來的人表情已十分平靜,甚至大聲說笑,不必掩飾。佳肴上桌,山珍海味兼具,每個人挑自己喜愛的伸箸。喪家會沉重一些,但敦請大家多吃點,感謝大家,臉上還是露出了笑容。死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xù)自己的里程,為什么不快樂一些。那種由喪之痛轉換到喜悅,其實也很快。生存就是如此,要看空一些。即便頻頻伸箸多吃幾個大蝦元子,也不算什么。
文兄養(yǎng)有兩百羽鴿子,其中優(yōu)秀者可穿越江海獲得大獎。人不是鴿子,沒有翅羽,也就難有飛翔之樂。他總是于樓頂看這些可愛的精靈起起落落,一邊打掃鴿糞。他送了我不少鴿糞,施于果樹花卉,也在講授中彌補了我對鴿子知識的空缺??梢韵胍姡岩挥瘌澴游赵谡浦?,它的柔軟、溫暖,還有略微掙扎發(fā)出的咕咕聲響,都給了飼養(yǎng)者一種心疼。一種飛禽,被人冠之以“和平”,它的象征意義就遠遠大于這個肉身,無論如何說道都不過頭。他把掌中的鴿子送出去的那個動作,要比影視里的做派優(yōu)雅多了。鴿子就是他養(yǎng)的,由小到大,這個動作就有難言的情感在內。影視里出現(xiàn)的那些鴿子,不是買來就是借來,被放飛者如同一團抹布扔出。文兄以為日子就這般下去很好,可撫可視,天際湛藍,群鴿如花瓣綻開。此時,他的兒子正閉門在房間里演算,他的趣好與父親相隔遙遠,志在破解一道世界數(shù)學難題。難題幽遠抽象,沒有邊界,挑戰(zhàn)著人的智慧與體能。他入得深了,便離大眾遙遠。即便講給人聽,也無人聽懂。專業(yè)之專,就是一堵玻璃高墻,構成一個與人相隔的空間,里邊堆滿了數(shù)字、符號、公式,也堆滿了靜寂、沉思、寄寓。數(shù)學難題的破解是超人的工作,一生能解一題乎?終了我們所知道的是,誰把某一道難題破了,至于如何一步步推導卻從未刊出,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再聰明也看不懂。我沒有見過這位青年數(shù)學家,他和他的父親所思所寄相差太遠,只有一點是相同的,都是源于自己的喜愛,一以實,一以虛。我對后者關注的興致會更大些,他處于不確之中,可能有答案,可能無答案。如果沒有答案,就可以無休止地持續(xù)下去,最后四顧茫茫,不見一人。
愁苦總是居多。三百篇中半是愁。清人李漁曾說自己自幼及長、自長及老總無一刻舒眉,后來倚仗制曲填詞,才郁積消解。這也算是李漁的運氣,抓住了這么一種文雅的形式,使自己在不快時借此遣興。我小時記憶里,這個僑鄉(xiāng)的老婦人大都是愁眉不展的,白天忙于家務,晚間歇下來,則泡在愁苦中。她們的丈夫早年到南洋掙錢去了——南洋,當然是一個泛稱,大約指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泰國、緬甸等地,我最常聽說的就是呂宋,呂宋。開始的幾年忙于打拼,辛酸之至,便無家書予家中。婦女在家中事公婆、子女,在期待中度日。相隔重洋無可問詢,便都郁積于心里。最常見的是跑向海邊,問海,濤聲不解離人意,滿腹愁思終不得解。幸運者在分別幾年后收到了丈夫的來信和銀錢,這一天是這個家庭的幸運日,全家開懷,到菜市場買一些魚肉,放開肚子飽餐一頓。消息很快傳開,使一些有人在南洋的家庭主婦羨慕之至。晚間老婦人翻來覆去地擺弄家書,白天請人看過了,沒幾個字,她都能背下來?!拔岚埠?,汝勿念?!薄凹抑兄T事是否還好?有無大事發(fā)生?”文字質樸,毫無藻飾。老婦人開心一個禮拜又開始期盼了,時日無聲過去,復又愁云上臉。那張薄薄的信紙,被她打開折起數(shù)次,都快斷開了。世道憔悴,人生也就憔悴。后來,可以解憂的家書就再也沒有來過,老婦人八十幾歲終于沒有精力再等,只能不斷地自問,在南洋那邊的他,是重新娶了南洋婆,還是遇到了什么災禍?為何不來信?為什么不回家?她是為了那封信而活著的,那寥寥幾個字使她的一生都有理由把無味的日子過下去,不去改變自己生活的轍軌。
不能入睡的老婦人走到天井,仰望如水一般的天河,算了一下,八月十五就要來了,這個行船的好時光,會不會把他帶回家來,明日到廟里用杯珓算算,就可以知道在海那邊,那個同樣垂垂老矣的男人究竟怎么樣了。
這個省份由于多山多海,阻隔的障礙就特別明顯,神靈因此駁雜起來。在信眾眼里,神沒有大小之別,只有靈與不靈,而人則分深信淺信。總會有人說哪里的神很靈驗,并指出許多見證。靈異是看不到的,而以自身體驗先證實,也就很有感召力——香火盛的寺院、道觀,大抵如此。臨海人家信媽祖者多。媽祖由人而神,救溺海者無數(shù),經(jīng)過電視劇播放后的媽祖還能用外語言說,大大拓展了她靈性的空間。我每次上湄洲島都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流,各懷心思,各生托寄。神靈永遠是不動聲色的,只是傾聽四面八方的訴求。在一次活動中,主辦者找了幾個人主祭,我也忝列其中。在如此近的距離面對巨大的金身時,我都有點眩暈。每一個人都調動了自己從未有過的莊重和嚴肅,按司儀所說完成必需的動作。其中有一個動作是獻果盤,盤上堆疊著果實,倘緊張手抖,果實滾了一地,真不知當如何收拾——還好,整個過程沒出什么差錯,估計人人都松了一口氣。事實上,我是很不適宜這個儀式那個儀式的??墒牵@種古老的國度儀式又那么多,似乎只有通過儀式才能達到顯效。在陪晚年的父親到禮拜堂禮拜時,當每個人都站起來應和牧師的領禱,或者異口同聲地應著阿門時,我真是緊張和惶恐。儀式是一種強調、提醒,當然是做給人看的。儀式是有秩序的,逐漸形成一種不變的套路,譬如動作的接續(xù)、聲響的規(guī)定,一套做下來,熟練的人毫無錯舛。儀式使人心安,認為神靈可以從此見到一個信徒之虔誠,同時也接納了自己的請求。
我?guī)状翁岢?,父親應在家自己看看《圣經(jīng)》,躺著看也行,并不需要艱難地到禮拜堂去正襟危坐。他是個有儀式感的人,并不采納我的意見。
在我交往的人中,多病者,多不順者,寄寓于虛無就多。由于虛無不可確認,也就讓無助的人感到法力無邊。就像才華橫溢的古文士,也不太相信自己的實力,偶有佳作必驚呼“神來之筆”“如有神助”。看不見的,永遠給人懸念和仰望,它無所不在,在三尺頭頂。一個病人經(jīng)人指引認了一個神,儀式每日做。后來又認了一個仙,也如此為。時日久了,神仙聚會。諸神充滿會更有力量,這是基于人最基本的數(shù)學常識——神多力量大。凡出外,逢道觀必拜,進寺院亦拜,至于各地神明,也都是他不可繞過去的。他身體漸漸保持尋常態(tài),我覺得是精神在起作用,支持了身體的機能。他否認這一點,認為我一點不懂,只有自己才知道怎么回事。在俗常的日子里,每個人都傾向于把憂愁藏匿起來,甚至連親人也不愿透露,諸如欠債、被騙、倒閉,憂愁是世間難以驅趕的,人間解決不了,還是說與神靈。人們通常以禱告、跪拜這兩種形式來祈求。前一種可認為是傾訴之姿,后一種則全然把自己放在最低賤渺小的位置上,跪地磕頭,表達作為人的最虔誠心情。最終,有些人的愿望還是無法實現(xiàn)。在這個粗俗的世道里,常有人因為付出了卻沒有如愿而罵街。罵街,是市井常態(tài),有時罵得精美之至,堪稱方言的集粹??墒巧儆腥肆R神靈——盡管神靈忽略了他來不及眷顧,他還是緘默無語,我看到了這種無形力量的巨大,人真不算什么。
佩服曾國藩的人不少。曾氏向來有齊圣賢之心,并以此來度自己一生,期合符圣賢之道。如他這般清廷重臣,真細讀了他,也未必都認定他倚重個人的實踐——在他的內心,還是有面虛托求的一面。他自稱:“余生平坐無恒之弊,萬事無成。德無成,業(yè)無成,已可深恥矣?!蹦敲淳陀辛杩盏柑摰囊幻妫诮o曾國荃的信中他寫道:“然則人生事無巨細,何一不由運氣哉!”運氣是看不到的,無從預期它的到來,如同天上的餡餅,不知何時落下,落到誰的頭上。運氣終于眷顧了曾氏一家,曾國藩成了重臣,是可以和皇上交流的那個級別。他的父親是個小地主,此時也成了有頭有臉的人,官僚來衙署上任,得先拜謁老人家。至于曾國藩之叔、之弟都是不可一世之人,博得湘鄉(xiāng)第一紳士之稱。像祭關帝這樣的儀式,主祭者非德高望重者不可,當?shù)貐s恭請不過三十歲的曾國潢。他得意揚揚地說:“自問何知,而人人尊仰如此耶?”運氣是浮動不居的,運氣后來離開曾氏家族,便風光不再了。曾國藩處理“天津教案”上的失當,使人生不能善終,積年清望幾于掃地以盡,過兩年哀哉嗚呼。有運當念無運時,所謂運氣,就是一個節(jié)點,正好踩上了,卻不可能成為某個信徒、某個家族據(jù)有的專利,無論如何深信。每個人對靈異所抱態(tài)度不同,生存的實在卻是共同的,善于自全以應歲月,也就需要有個人的態(tài)度。我傾心于孔夫子之說:敬鬼神而遠之——鬼神是一個永遠的話題,向來疑真疑偽,若明若昧,人之生也有涯,要做的正經(jīng)事很多,沒有那么多閑工夫來糾纏不清,還是懷持敬之心待之,也使自己心安。畢竟是兩個場域的存在,離遠一些就是。
我以為這般理解甚好。人生辛勞,真實不虛。不管是位居廟堂者、羈旅草野者,萌生一點向虛托付的念頭也很正常。如果有飛來的運氣,使平庸的日子驚喜異常,那真是一份額外的紅利了。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