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成都腹心,是明代的蜀藩王府,入了清,改建為貢院。樓宇巍峨,墻高百仞。三座拱券門洞里,廣有九百畝之饒,明遠樓、致公堂,大院套小院,小徑像蜘蛛網(wǎng)。老百姓仰之彌高,望之彌遠,稱之為皇城。
自民國二十年之后,皇城門洞上又多了塊巨匾,從右向左,六個大字:國立四川大學(xué)。
門洞外,站了兩個制服整肅的校警,背著雙手,瞪著眼睛。閑雜人等不敢靠近。
皇城向南,是皇城壩和貢院大街。
大街穿過御河,又穿過金河,直抵紅照壁。
金河橋下,左手下緩坡,是一條小街,叫作染房街。丁字口,立了兩棵大樹。好高的樹,比染房街的屋檐,都高出了一大截。枝翼四面鋪展,濃蔭秀拔,隔了街、隔了河望過來,樹冠有如兩朵云。
樹蔭之下,有一家鍋盔店。
這樹,成都不多見,少說也有百歲之齡了,樹根爬了青苔,樹皮卻很平滑。過路人有識為板栗樹,有識為楠木、香樟、爆虼蚤,都錯了。
店主說:“是樸樹?!?/p>
店主也已年高了,個子也高,高而瘦,背微駝;頭發(fā)白盡了,但還厚厚實實,走到陽光里,風(fēng)一吹,滿頭銀絲。他點賬時,戴一副玳瑁老光眼鏡;平時則戴平光鏡,鋼絲邊箍住兩塊圓玻璃。春月里,他去青羊?qū)m趕花會,換一件藍布長衫,很不像個賣鍋盔的人。
他忌酒,忌葷,愛用蓋碗喝茉莉花茶。也抽煙,哈德門、老刀牌、水煙、葉子煙,都可以。他有一根葉子煙桿,六尺多長的斑竹,兩頭鑲了黃銅,摩挲得油光水滑,很是好看。他點煙不用洋火,拿打火鐮打燃紙捻子,再伸出長長的手臂,他手臂可真長啊,一伸,點燃煙頭,有力地吸口氣,良久,吐出來一團清幽幽的濃霧。
每早引燃爐子,他挑一根松木棍,鴨蛋粗,半尺長,用小斧頭劈成兩半,又兩半,又兩半,很有耐心地劈下去。每一斧都均勻、精細,直到把柴棍劈得像一堆牙簽,放入爐底,拿打火鐮一敲,唰!火旺旺地騰了起來,還飄著清淡的松香。再壓上大塊柴和煤,爐子漸漸紅彤彤,一天就開始了。
來買第一爐鍋盔的老買主,會提前一點兒來,??蠢系曛髋褚稹_吙催呌帽亲游跉?,喃喃地說:“好巴適哦?!?/p>
招牌,是一塊沒過漆的杉木板,寫了四個工整老實的墨筆字——劉安鍋盔。
初上門的買主都會猜,劉安即是店主的名字。這就猜錯了。劉安,是一個鎮(zhèn)子。劉安鎮(zhèn),是店主的老家。
店主姓何,名烔焮,有點兒文縐縐的,且二字不好念。好在這個名字,他不說,也沒有人曉得。街坊叫他何爺爺,買主熟了,叫他何師傅。沒人叫他何老板。店,也實在太小了,就一個灶臺,一張案板,靠墻一張小桌,最多能坐三個人。
倒也足夠了。多少人坐著吃鍋盔?多是拿在手上,邊走邊啃。譬如混糖鍋盔,走一步,咬一口,滾燙的紅糖汁淌出來,順了手腕流,得不住伸出舌頭舔,嘖嘖,味道長。
何爺爺見了,搖搖頭,吧嗒一口葉子煙,滿臉皺紋里,漾著笑意。
不過,還有一個人,不叫他何爺爺,也不叫何老板,徑呼為“老板”。這是百步之外,梨花街上,開燒春樓的劉元聰。
燒春樓是大酒樓,樓后面還有好幾重院子,住家,也招待有私誼的客人。進去過的人都感嘆,深沉得很哦。
劉元聰對何爺爺說:“論年齡,你還不夠我的爺爺輩。叫叔伯,反見生疏了。叫何老板,天下老板太多了,張老板、李老板……數(shù)不過來呢。叫師傅,你豈止是個師傅啊。只有叫老板。老板,就很不一樣了,你就是我的老板嘛?!?/p>
何爺爺哈哈一笑。
劉元聰?shù)睦霞遥苍趧叉?zhèn)。
第一卷〓仁者安
一、午炮
1
劉安鎮(zhèn)在成都以西,偏南。從前,倘有一員小吏,火急公事去劉安,早間騎馬出皇城,馳出西城門,路上換兩回驛馬,傍晚就到了。
倘是大員,坐轎子,就要慢多了。又設(shè)若這大員是風(fēng)雅人,走走耍耍,坐十里轎子,又換二十里酒船,在岷江、斜江上吃喝吟唱,行程就更為可觀,三天能到,三天或者還不能到。
劉安的鎮(zhèn)頭,立了塊石牌坊,刻了六個字:
仁者安
勇者歸
牌坊下,不時有野狗徜徉,間或趴下來打個盹兒。團轉(zhuǎn)是稻田連著稻田,風(fēng)吹稻浪,一派豐裕和安閑。氣候溫濕,黑土肥膩,稻谷一年可收三季。很多農(nóng)家養(yǎng)了鴨,稻子割了,就驅(qū)趕鴨陣上路,幾百上千,嘎嘎之聲十里可聞。鴨們撿食田間的谷粒,把自己喂得胖嘟嘟的,搖搖擺擺,走進成都城,去做了酒樓、飯館里噴香的鹵鴨子。這一程,約在半個月。
劉安的居民,都姓劉。也頗有開館子、開茶鋪、賣洋布、打鐵、打家具的是外來戶,且按下,再表。
劉姓之中,能稱為劉府的,卻只有一家。
劉府當(dāng)家的大老爺,也是愛吃鴨子的,每天吃兩只,一年吃七百三十只,不多不少。這會把人脹死吧?然而他不會。他不是吃鴨肉,是吃鴨蹼子,且是鴨右蹼。鴨還鮮活亂蹦時,廚子一刀劈下它的右腳桿,飛快洗凈后,在沸水中汆一下,撈起剔骨,放入青花盤,滴太和醬油、保寧醋,撒蔥花和切碎的海椒,端了上去,供大老爺下燙燙的加飯酒。加飯酒是紹酒中的翹楚,還是二大老爺托人從紹興采買了,幾千里運載回來的。大老爺?shù)难例X已不是很硬了,但這樣吃鴨蹼還正合適,有點兒像涼拌海蜇,但比海蜇嫩多了,且又入味有嚼勁,再喝口酒,綿厚悠長,頗感這日子是值得一活再活的。
大老爺十九歲即開米行養(yǎng)家,讓十一歲的弟弟專心念書。日子緊巴巴的,他收谷子時,盡量把秤砣往里移;賣谷子時,盡量把秤砣向后拉。有一天,拉得狠了,秤砣落下來,正砸在右腳背上,瘸了,從此,不良于行。看了好多正骨大夫,均不管用。這心情,就像冬月天氣,陰黢黢的。
有天店里來了個化緣的老尼,照例他是不給的。
但這一次,他猶豫了。老尼說:“給吧,給了就好了?!?/p>
“是腳好?”
“是心好?!?/p>
給了冒尖的一升白米。老尼合十,褶皺里漾起微笑,念了句“阿彌陀佛”,輕快而去。
這事,大老爺跟弟弟議了一夜。弟弟說:“收米,不如收心。劉邦、劉玄德,文不如張良、孔明,武不及韓信、關(guān)、張,為啥偏是他們成了王霸之業(yè)呢?懂心術(shù)?!贝罄蠣斅犃耍俸傩?。俗話說,矮子心多。意思是,矮子不長個頭兒,長心眼兒。劉家兄弟,自幼聰慧,但天生是尖下巴、矮個子。劉母曾自嘲,矮子好,省了多少布料呢。
哥哥笑了,弟弟也笑,兄弟倆心照不宣。
此后,秤砣依舊在秤桿上擺動,但買米時,多朝外邊拉,賣米時多朝里邊移。漸漸地,大老爺聽說了,人們紛紛在背后叫他“劉善人”。米行的生意,不覺間紅旺了很多。臘月算總賬,比往年多賺了不止一倍。
正月初一,來了個年輕相士,從西嶺雪山下來的,一身破棉襖。大老爺酒飯款待,還送了個紅包。相士不言謝,指著他的右腳說:“糧米、銀子再多,也要守得住。守,重在一個穩(wěn)。多吃鴨蹼子吧。鴨有五趾,且以蹼相連,比雞兒呀,雀兒呀,穩(wěn)當(dāng)?shù)枚嗔??!?/p>
“為啥不是鵝?”
“鵝帶笨相,吃不得?!?/p>
大老爺又跟弟弟商議。弟弟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相士油嘴滑舌,專騙吃喝,別信他。”但大老爺覺得,信也無妨,萬一有點兒用呢,反正也還吃得起。自此,就吃了起來。
這輩子他吃的鴨子,要排成鴨陣,該叫作十萬大軍吧。
2
大老爺自然是姓劉,也有全名、乳名、字。但,都用不上。妻妾叫他老爺,孫兒孫女叫他爺爺,兒女則叫他伯伯。親爹而不叫爹,稱之為伯伯,是當(dāng)?shù)赝猎?,也算一種古風(fēng)吧。
下人、外人,統(tǒng)統(tǒng)叫他劉大老爺。他不喜歡。他喜歡“劉善人”,但當(dāng)面稱呼,卻不合適。他就傳出話去,讓人們叫他劉大先生。話雖如此,卻并沒有叫得開來。一是拗口,一是他并非先生。老爺,就是老爺。爬到劉府的院墻上,四面八方望一望,但凡能望見的田地、溝渠、果園、樹林,都是劉府兩個老爺?shù)摹?/p>
二大老爺十七歲在成都中舉,其后赴京會試,摘得“同進士出身”,可謂年少得志。做了兩年內(nèi)閣中書,又外放皖北,做了一個七品縣令。官不大,但看準(zhǔn)了“長毛作亂”“捻黨起事”,就練團練,組了一支親軍,投效淮軍李鴻章。親軍的骨干,是從老家招募的子弟。而他雖是文人出身,卻是出名的不怕死,每臨戰(zhàn)陣,必有斬獲,也就一路升遷了上去。戰(zhàn)后,他在安徽、江西、貴州、云南諸省做提督、布政使、巡撫,還署理過湖廣總督,做過兩廣總督。政務(wù)冗繁,長年難得還鄉(xiāng),只是把一錠錠上好銀子,桑皮紙封了,拿船和騾車,運回了劉安。因功受賞的軍中子弟,也紛紛回劉安買田、造房、起院樓。自此騾馬、轎子往來不絕,劉安一時繁華,人稱小成都。雖說是鎮(zhèn),卻壓過了斜江、岷江兩岸的諸多老縣城。
劉府是劉安的肺腑,府中有一秘處,外間傳為地牢,其實是地窖。地窖之深,下完二十一級臺階才可以抵達。金子、銀子、象牙、寶石,還有煙土,齊整整地碼放著。還有一壇壇精釀的私酒,周總管家說,夠喝八輩子。
大老爺還有一個號,叫印堂。六十壽時,請了當(dāng)年那位破衣相士來看相。相士姓金,今非昔比,早已穿得像個師爺或賬房先生,且在劉安一個寡婦開的客棧里長住,等客上門。這回應(yīng)邀到劉府,直夸大老爺是吉相,辮子雖然花白,卻又粗又長;且印堂開闊、飽滿,又紅亮、油潤,是吉中之吉。大老爺好高興,就把書齋修整了一番,命之為印堂,又自稱為印堂一癡翁。印堂里有一口黑檀小柜子,則用以收藏他的大印。他自忖,三印合一,此中必有妙機。
每天晌午吃了鴨蹼,喝了加飯,他就來印堂暈一會兒瞌睡。紙張、字墨的味道,讓他有舒服的微醺。
3
劉府坐落于鎮(zhèn)子的中段偏北,四面筑有高墻,墻上有雉堞,墻下還挖了壕溝。北大門、南大門包了鐵皮,釘了黃銅乳釘,還配了吊橋。另有兩扇小門,平日緊閉,備不時之需。朝向闊野的一面,還拿青石砌了一座高峻的碉堡,以防匪患。
縣令來劉府做客,登上院墻拍著雉堞,笑道:“壯哉,比縣城的墻還高了半丈哦?!?/p>
陪同的周總管家也笑道:“大老爺說,是為了替父母官擋箭矢志?!?/p>
南大門面朝鎮(zhèn)街,門上起了一樓,有點兒像城墻上的箭樓,名為金樓。后來,新聘的塾師談先生不贊成。談先生原名談伯庸,曾坐海船去日本留學(xué),念過東京第一高等學(xué)校的預(yù)科,還去京都考察了半年,喝過清酒,酒后舞木頭倭刀,寫俳句。還狎昵過兩回藝伎,事后寫入日記,以志風(fēng)雅。他自己說,因為吹了扶桑的秋風(fēng),起了鱸魚之思,就回國了。他在日本剪了辮子,回國又續(xù)了根假辮子,對朝廷昏聵、民眾愚鈍,十分痛心。登岸時,把名字改為了談江山,字勝衣。
金樓的名字,他說,應(yīng)該改為“望海樓”。
但周總管家不以為然,他說,圣人云,修辭立其誠。劉安無海可望,開門見山倒是一句老實話,不若就叫“見山樓”。
談江山是個驕傲的年輕人,但,還懂得尊老。他是周總管家的同鄉(xiāng)、晚輩,且是周總管家引薦的,也就不很堅持了。
劉大老爺采用了“見山樓”,卻又請談江山手書,還各送了一筆酬勞。
金樓的牌匾換了。見山樓的柱子、門窗、墻壁,都改漆成白色。趕場天,推雞公車、挑籮筐的農(nóng)民,三里外就能望見,見山樓白光閃閃,像有兩條銀龍盤踞在屋脊上。
見山樓上,還架了一門炮,是二大老爺費了周折,用車船運回來的。每天正午,家丁以大老爺印堂里的自鳴鐘為準(zhǔn),放炮報時,是為午炮。每日不斷。
也還是斷過一次的。野鴿子夜里把屎拉進了炮眼,放炮時,居然就成了啞彈。把炮眼清理干凈后,時辰已過,只好罷了。周總管家為此很是不安,向大老爺表示,甘愿受罰。
大老爺擺手說,鴿子在天上飛,知天命,隨了它吧。
野鴿子平日愛飛到西院里啄蟲子、捋翅膀、交尾,是西院的???。
劉府內(nèi),中軸線以西的宅院,是給二大老爺留著的,稱為西院。西院九進,曲曲折折的,有荷塘、梅園、亭閣。屋舍極是精致,門窗都關(guān)了起來。早晚家丁巡查,女仆灑掃。此外,除了野鴿子,一個人影都沒有。
二、元雨
4
大老爺雖然印堂飽滿,錢過北斗,卻有一事不足:老來方才得子,且是個獨子。
大太太生了個女兒,取名元和。二姨太沒生育,三姨太沒生育。四姨太爭了點兒氣,娶進門第二年就生了,卻也是女兒,取名元貞。大老爺大為失望,成天郁郁不樂,倒也沒有怪罪誰,只嘆命中缺子。四姨太卻自責(zé)不已,過了兩年,丟下女兒,郁郁而死。大老爺甚為內(nèi)疚,本不想再納妾了,無奈,又把四姨太的心腹丫鬟收為五姨太,算是個補償。
這下,終于見了好,五姨太腹里帶來個兒子。這時候,大老爺已年過花甲,鬢角雪白,歡喜得成天咧著嘴,像個彌勒佛,慈祥得不行。慈風(fēng)順延,又把五姨太的丫鬟收為了六姨太,再生了個女兒。這是兒女中的老幺了,名為元菁,大老爺平日叫她小幺幺。
兒子的大名,大老爺起名劉元魁。后來多了個小心,又請金相士拿說法。相士說,老來得子不易,名字不宜大,要藏,應(yīng)該如春風(fēng)化雨,悄然潤物。于是改名劉元雨。
元雨有一個慈父、四個母親、兩個姐姐,寵愛萬千,卻不恃寵而驕。他親媽是純善女子,丫鬟出身的,處處謹慎,以防人嫉。兒子隨了母性,在孝悌上十分用心,讀書也很肯用功,不到十歲,已把《論語》《孟子》背得爛熟,且又句句入心。
大老爺鐘愛獨子,也不掩飾,百里之內(nèi)的名師,重金聘了不止一個。每回考了兒子功課,都會獎勵些金玉象牙精雕的小獅子、小麒麟。他收撿好了,悄悄分送給姐妹們。大姐元和出嫁到成都,夫家是開綢緞莊的,人人恭喜。元雨才一歲多,卻抱著大姐哭得像個淚人兒,把一屋女人都惹哭了。
元雨六歲時,二姐元貞嫁到了溫江。溫江在成都西郊,田地肥美,而公公曾做過陜西戶縣縣令,也是有名的肥縣,家境相當(dāng)厚實。這一回,元雨不哭了,卻牽著二姐的手,咋也不松開。二姐就笑道:“弟弟成了男子漢,有力氣了,來把二姐搶回去。”眾人都笑了,他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咋是二姐夫的對手呢?
元雨十三歲那年,夏夜乘涼,茉莉香在黑暗中陣陣襲來。大老爺心情好,問元雨:“孔門弟子,雨兒最喜歡哪一個?”
元雨說:“子路?!?/p>
“何以是子路呢?”
“他的志向是,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何等仗義啊?!?/p>
“那,你能成為子路嗎?”
元雨低了聲,黯然道:“兒子做不到?!?/p>
“哦,覺得自己到底還是吝嗇了些?”
“子路是武士,文能侍奉老師,武能仗劍獨行,重仁義,輕生死。兒子做得了他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子曰詩云,實在是半個廢人?!闭f罷,差一點兒滴淚。
大老爺吃了一驚。似乎在夜色中,頭一回看清,兒子之文秀、之文弱,就像一根綠豆芽。
“是伯伯考慮不周了。明天,你就隨劉九練拳吧。騎馬、泅水,也要務(wù)求嫻熟。市井之中,很有些不平凡的人,雨兒不妨多結(jié)交。劉安雖小,也是個大碼頭。你二叔文章錦繡,闖天下,何等英雄,憑的卻不只是一桿筆。你愛慕子路,慷慨,尊師,重信義,這都是很好的。你二叔上個月又寫信回來,專談子弟的前程,他說,而今只守著一條科考的老路,會寫幾篇八股文,只能做冬烘先生。雨兒,曉得啥叫冬烘先生嗎?”
元雨嘿嘿笑道:“就是老學(xué)究?!?/p>
大老爺也笑了,甚為滿意,接著又說:“二叔還舉了兩個人,一個是張樹聲,一個是劉銘傳。張只是個秀才,劉連個秀才都不是,先做土匪,后被招安,都是靠練團練,平長毛、捻黨起的家,做到了總督、巡撫。伯伯不指望你仕途風(fēng)光,只愿你手腳有力,心上有力,得朋友幫襯,把劉家的家業(yè),守得牢靠,傳得下去?!?/p>
元雨一聲不吭地聽著。
“不過,”大老爺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厲聲道,“‘輕生死’這種屁話,再也不能說?!鳖D了頓,又補充:“想都不能想?!?/p>
5
劉府家丁中,數(shù)劉九身手最好。
他個子也矮,矮而敦實,很有氣力,但平日沉著臉,寡言寡語的。論輩分,他比元雨還小一輩,四十歲了,還是個鰥夫。十八里外的村子里,有爹娘、兄嫂,他難得回趟家?;厝チ?,也沒啥話說。那兒已是淺丘,他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上坡砍柴,劈木頭。樹疙蔸、樹枝,撿來的破床、破凳、爛椅子,都拿斧子劈成尺長的柴棍,順著墻根碼,齊整地碼成了一堵墻。臨走說一聲:“媽,燒完了,我又回來劈?!?/p>
臘月天,劉九看見一駕馬車把小木橋壓垮了,車把式爬了出來,馬卻卡在橋下,翻不了身。天上飄雨夾雪,河水刺骨頭,他脫了鞋光腳下河,硬把馬扛上了岸。這事傳到四鄉(xiāng)八鎮(zhèn),人都說劉九有神力,還夸他心腸好。大老爺聽說了,也很有面子,就吩咐總管家周槐壽,賞了劉九一個腌豬頭、二十個粽子、二十個菜扁子饃饃。
劉九謝了賞,腌豬頭留下給爹娘,粽子、饃饃都拿到斜江茶鋪,跟茶老板一家分而食之了。他唯一的樂趣,就是去茶鋪聽說書。雖不識字,“水滸”“三國”“說唐”的故事,是很曉得的。茶鋪,等于他的半個家。
元雨念書之余,隨劉九習(xí)武四年。輩分有別,又是主仆,彼此不稱師徒,但元雨對劉九又敬又畏。劉九也教得盡心,從站樁、掄石鎖、打沙袋做起,練少林拳、武當(dāng)劍、岳家槍,把元雨累得半死。
府里養(yǎng)著馬,三里外有一條斜江,劉九也教會了他策馬奔跑,橫渡江水。
這就好了,他流了汗,勞了筋骨,飯量大增。過了十六歲,他的尖下巴比大老爺圓潤了些,但身子卻比大老爺高出了一個頭。
這讓大老爺相當(dāng)欣慰,算是了了一個心病。
他給元雨定了親,親家是川南自貢的一戶大鹽商,姓陶,家財豐裕,日進斗金。陶家只有一個女兒,比元雨小兩歲,自小即習(xí)字、念書,還能畫水墨斗方,是個才女。大婚的日子,雙方都說不急,且等一個豐年吉日。
有天下午,元雨在后院抄寫《左傳》,突然腳癢,起身繞一棵柚子樹,徘徊良久,揚起左腳,猛地踢出去!樹劇烈震動著,砰、砰、砰、砰,落下十幾顆柚子來。丫鬟、仆人都嚇愣了,他止不住哈哈大笑。
隨后,他找到劉九,問了個問題:“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你可以跟誰有一比?”
“菜園子張青?!?/p>
元雨以為自己聽錯了?!澳悖硗庠俦纫粋€呢?”
“矮腳虎王英?!?/p>
元雨張口要笑,又趕緊閉嘴。王英武功平庸,且又好色,劉九跟他比,除了矮,沒一樣合適啊??蓜⒕懦林?,他也就不敢多話了。
元雨滿腹疑惑,去請教先生談江山。
談江山來了不足半年,卻已有了離開的念頭。
他吃不慣劉安的菜,嫌辣;也聽不懂劉安人說話。他的口音也不好懂,講的官話帶了很重的皖南音,就連元雨、元菁上課,也頗感吃力。他的課,主要是講新學(xué),算學(xué)、化學(xué)、科技、大航海等等,包括他從日語普及本讀來的《海底兩萬里》《化身博士》。后者,元雨最是喜歡,可惜也只能聽懂一半。元菁則把他講的每堂課,都視為苦事。
談江山眼睛近視得厲害,鼻子紅紅的,一急,鼻孔里似乎要噴火。他覺得這兩兄妹出身肉食之家,但沒惡習(xí),這是好的,可惜太笨,難以調(diào)教成才。
元雨滿十七歲那天,上完課,談江山拿出一條日本軟尺,給他測量了身高?!耙话倭殴?。少爺還行,一府上下,就數(shù)你最高。再長長,騎得栗毛大將軍了。”栗毛大將軍是匹高壯的英國馬,大老爺還不準(zhǔn)元雨碰。
元雨歡喜,又問:“先生的身高呢?”
談江山哈哈一笑。“馬馬虎虎,比少爺只高兩公分?!?/p>
談江山原來是去京師大學(xué)堂應(yīng)聘的,因為被拒,又恰好周總管家來信邀請,這才到了劉安。以他的眼光,成都已屬西南夷腹地,劉安更甚,要見幾張《申報》《滬報》,真比見老佛爺還難。光陰忽忽,每天都在蹉跎。
聽了元雨談?wù)搫⒕诺娜_,他鼻孔里就哼了一哼。元雨嚇了一跳,后悔自己不該來。
果然,談先生趿著木屐,激動地踱步,數(shù)落了一大通。歸結(jié)起來,有這么幾點:
李鴻章死了;科考也改了,武科已經(jīng)停了,文科的八股文也廢止了??梢姷茫^武,就是跟八股文一樣,害了中國幾千年。都死了吧,死得好!你還在問武,豈不是很可笑?
元雨不敢抗辯,但又不服,就軟軟回了一句:“先生說得是,然而八股文并沒有幾千年?!?/p>
談江山揮拳擂在桌上?!靶液脹]有幾千年!”
三、外姓人
6
元雨郁郁不樂,又去找了周總管家。
周總管家,周槐壽,安徽績溪人,年輕時在二大老爺帳里做幕僚,心快,筆快,稱軍中第一筆桿子。但軍中勞苦,破天京時,大雨連綿,他得了肺氣腫,差點兒掉了命。二大老爺憐惜人才,就撥了一大筆銀子,讓他去劉安安頓下來,給大老爺當(dāng)幫手。流水易逝,他不覺已成小老頭兒,且愛上了劉安鎮(zhèn)。空閑了背著手,從鎮(zhèn)頭踱到鎮(zhèn)尾,一路都有人跟他作揖、打招呼。劉安口音,屬四川話之南路腔,他已會說六七成,高興了,進小館子喝二兩,聽聽鄉(xiāng)風(fēng)、掌故,甚是愜意。
他的臉逐年干縮、粗皴,宛如古槐樹的皮,但兩只小眼一瞪,仍灼灼有光。
元雨轉(zhuǎn)述了談江山的話,問周總管家,武,真跟八股文一樣,是沒用的東西?
周總管家拈著小胡子,沉吟了小半天?!吧贍?,要說清楚,是很費腦殼的。有用、沒用,存乎一心。譬如川菜再好,談先生不吃,就對他沒用。老鷹茶又苦又賤,有點兒身份的人,誰喝呢?然而我喜歡,來了劉安,天天喝,它對我就很有用嘛?!闭f罷,倒了兩杯茶,一杯給元雨,一杯自己喝了,咂咂嘴。
元雨喝了一口,緊閉了下眼睛。又問,劉九說他的本事,才夠得上張青、王英,騙人吧?
“劉九咋敢騙少爺,是實話。”
那,劉九如此,府里的家丁豈不都是膿包了?
“然而不然。人多勢眾啊,少爺??醇易o院,這就夠了。何況,還有十二個火銃手、四個洋槍手。街上的小偷、山里的土匪,何曾敢來碰一下?大老爺出行,護送的,少則四五個,多則八九個,也從沒有閃失?!?/p>
元雨覺得他說得有理,也就更為灰心了。家丁都是平平之輩,鎮(zhèn)上就更找不到高人了。我學(xué)了四年,不過是三腳貓功夫。
但,周總管家的話又彎了回來?!叭欢?,又不然。劉安雖是個鎮(zhèn)子,也水深,堂子野。要說高人,各路都有,彈棉花的、做木匠的、摻茶倒水的、燒磚賣瓦的,做到頂,都有自己的名堂?!?/p>
元雨不悅,你曉得我說的不是這個啊。
“少爺?shù)囊馑?,我曉得。以我的眼光,劉安武功不俗的人,?yīng)該是有幾個。不過……”
不過?元雨心都提了起來。
“不過,估計都是外姓人。”
元雨盯著他,眼里漸漸放出光。
“少爺不要搞錯了,”周總管家趕緊搖頭,呵呵笑,“我像個習(xí)武的人嗎?”
自然是很不像。他個子跟劉九一樣矮,卻又瘦得像稗子,且有哮喘,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他天天咆哮,命都要咳沒了。他說:“我算是半個文人、半個賬房先生,筆下還可以,算盤也打得精,看人,眼光是有的。因為是外姓,對外姓人自然就多留意些。好些事,是少爺有所不知的,譬如,外姓人來劉安幾代了,就算已滿口劉安口音,但對父親依然不叫伯伯,還稱爸爸、爹爹。再譬如,鎮(zhèn)子尾巴打鐵的馬老頭兒,七十歲了,真要跟劉九過招兒,劉九準(zhǔn)定會吃虧?!?/p>
元雨的眼睛剛暗淡,唰一下又亮了。馬老頭兒武功很高哇?
“他沒武功,可他力氣大?!?/p>
可,劉九力氣也大啊。
“這個不能比,劉九打沙袋,馬老頭兒打鐵?!?/p>
然而,練武不是練力氣啊。
“對啊??删毼渖倭肆猓褪腔茏?。前些天,鶴鳴山下來了兩個道士,是練八卦掌的,找馬老頭兒打佩劍,說,要好看,又好用。馬老頭兒剛喝了一碗酒,就笑道,好看不中用,中用不好看。道士火了,說老頭兒嘲笑他們,說著就比畫了起來,四個巴掌翻來翻去,也很像一回事。馬老頭兒呸了聲,一人給了一拳!兩個道士應(yīng)聲而倒,半天也沒爬起來。武藝好比皮肉,力氣才是骨頭?!?/p>
元雨聽了,點點頭,心里醒豁了一半。他出了劉府,就去尋訪馬老頭兒。
7
鎮(zhèn)子的尾巴上,有一條大安溝,是斜江的支流。平日只有一線淺水,到了夏季,水勢陡漲,也很野猛,可以沖走木板橋,還把沿岸農(nóng)田灌滿了泥湯。后來,二大老爺從軍中撥回一項銀子,吩咐重造一座石拱橋,還須有欄桿,要好看,有古意。
竣工之日,放了鞭炮,一撥文人把酒臨風(fēng),賦詩志慶。橋的造型,略似西湖之?dāng)鄻?,風(fēng)雅是有的,卻有點兒苦了趕集的鄉(xiāng)下人,雞公車、豬兒、羊子要過拱橋,就勞煩得多了。只有叫花子最歡喜,冷場天,就睡在橋上曬太陽,捉虱子,嚼偷來的甘蔗、玉米稈,個個兒活神仙。
緊靠了橋,就是周槐壽所說的打鐵鋪。
這地方,元雨似乎沒來過。即便來,也是騎馬、坐轎子路過,去某個田莊走親戚,一晃,啥都沒記住。
這一回,他是獨個兒步行,東張西望,看啥都新鮮,覺得自己不像個劉安人。
他是劉府的長房長子,大老爺?shù)莫殐海俗x書,自八歲起,就負有迎來送往之責(zé)。鎮(zhèn)上、鄉(xiāng)下,二三十座深墻黑門的院落、莊院,住著劉姓發(fā)跡的親戚,每逢大小節(jié)日,過生、娶媳婦、生娃娃,或者死了人,他都會代大老爺去送禮,背書似的說些場面話。這是很讓他婆煩的事兒。有時候,要過節(jié)了,他就躲到大姐、二姐家,不回府。這是他唯一恃寵耍賴的時候。大老爺罵兩聲,也就算了。
二姐夫是溫江城里有名的耍公子,愛釣魚,城外金馬河、江安河、楊柳河,換著釣,一竿子甩出去,從不空竿子收回來。且很愛下廚做魚,會弄七八種味道。元雨最喜歡他的銅鍋酸湯雜拌兒魚,能一人吃掉小半鍋。二姐夫帶他去釣魚,還帶他上街尋好吃的,溫江的酒館、茶館逐一吃了一遍,然后再吃第二遍。元雨對溫江,比對劉安還要熟。年景不好時,二姐夫就賣地、賣商鋪。他跟元雨說:“人活一世嘛,只要不害人,就要吃得安逸,耍得巴適,才對得起父母。”元雨不解:“為啥這是對得起父母呢?”二姐夫答:“父母帶你來世上走一回,豈是巴望你受苦的!”家里出多進少,二姐也跟二姐夫鬧過,鬧過又咋樣呢,他脾氣好,又不賭不嫖,抽幾口大煙,也是躺自家煙榻上抽,從不去煙館。鬧一鬧,也就含淚收場了。
元雨覺得二姐夫不夠男子漢,但,也活得像一個男人。
二姐夫還跟元雨笑談道:“劉安沒啥子好吃的。老岳父的鴨蹼子嘛,吃多了,也要吃出一股鴨屎味。只有何鍋盔耐吃、耐嚼,吃不厭?!?/p>
元雨連連點頭。他也喜歡吃何鍋盔。
此時,是八月的一個下午,上半天落過雨水,青石板街面還有水洼,而陽光已是亮黃黃。他走到斜江茶鋪門口,曉得劉九常在這兒消磨,不覺多看了幾眼。
茶鋪兩層,下邊店堂,樓上住家,還有后院。院子后邊,則是竹林盤、橘子園,這也是茶鋪的產(chǎn)業(yè)。元雨在成都玉泉街的大姐夫家做客時,姐夫帶他上城守東大街的聽濤茶鋪,吃茶,吃點心,還聽清音。聽濤在成都,算是有名的,但論規(guī)模,也不見得比斜江茶鋪大。聽劉九說,斜江茶鋪的老板姓曹,洞庭沅江人,來劉安落戶五代了,家底很是不一般。
曹老板看見元雨,疾步出來,拱拱手,堆笑道:“少爺,吃茶哇?!辈芾习逶撚辛鄽q了,腆著肚子,胖而和氣,劉九說,他人稱笑面曹,是個脾氣再好不過的人。不過,見老了,背駝,辮子花白;好在穿得干凈、體面,又愛笑,招人喜歡。
元雨趕緊回禮,拱拱手,又搖搖頭。一個少婦牽個小娃,從曹老板身后走出來曬太陽。
陽光強得很,少婦舉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她像是午睡沒睡夠,沒精神,腳下趿了雙繡鞋,黑緞面,繡了兩只紅鳳凰。他不覺又多看了兩眼。聽劉九說,曹老板的太太比他年小四十歲,做他孫女都可以了,但人是好女人,賢惠,有顆菩薩心。
她個子小,苗條,卻又很豐腴,臉如蒙了粉霜的白杏,且杏眼水汪汪的,嘴唇肥嘟嘟的。曹老板笑道:“這是劉府的少爺?!彼蜎_了元雨,抿嘴一笑。元雨下邊一痛,小東西突然翹了起來。
這片刻,小娃大哭,嚷著要吃喝。曹太太又抿了下嘴,牽他進去了。
元雨也轉(zhuǎn)身就走。走了幾步,臉還發(fā)燒,這是頭一回沒管住小東西。同時又很奇怪,這曹太太似乎是見過的。想來想去,是很像廟里的觀世音菩薩。難怪劉九那么說。
茶鋪隔壁,門面不大,里邊黑漆漆的,看起來極深。店招寫著:南海云吞。
似乎是賣廣東抄手的。然而不是,周總管家說過,云吞,實是吞云。吞云吐霧,煙館也。云吞還有一意,即云土,謂其是正宗貨。正不正,不曉得,反正生意好得很,鎮(zhèn)上男人爭了把錢往里扔。云吞的大股東,即是曹老板。
云吞的斜對面,是一條小巷。
巷口窄窄的,還挺了棵古槐,很遮人眼目。經(jīng)過古槐進去,巷子卻一眼望不到盡頭。巷里從前有兩家店,一是銀飾店,一是草行,故名銀草巷。后來銀飾店搬到了正街,草行關(guān)了門,巷名卻留下了,且不斷有人來起房子做買賣,巷子就長長了。巷中也有一棵古槐,樹上吊了片藍布幌子,上書白色顏楷:何鍋盔。
鍋盔店門面很小,屋內(nèi)是灶臺、案板,槐下擺了兩張桌子、八根板凳。
元雨常吃何鍋盔,都是仆人來買的。這店面,卻還是頭一回看見。
槐樹上拴了一匹高駿的黃驃馬,在閑閑地嚼谷草。鋪子午后打烊,歇著。墻上斜掛了一張弓、一壺箭,舊舊的,說是用來做擺設(shè),并不好看;用來嚇唬小偷吧,兩分像,三分也不像。
弓箭下,坐了兩個人在談天。元雨依稀認得,一個是店主,姓何,人老了,但還很有精神,一根花白辮子盤在頭上,絡(luò)腮胡刮出兩片青光。灶臺邊掛了一排搟面杖,粗短不一,最后一根是鐵棍,沉得很,要舉起來運棍如風(fēng),可見何老頭兒該有多大勁兒。他老伴兒死了很多年,也沒有再娶,身邊還有個兒子,打鍋盔據(jù)說比何老頭兒還得行。
跟何老頭兒對坐的,是個大和尚,三十六七歲,大眼,鼻子又長又隆,嗓音厚實又洪亮。兩人之間,擺了一壺老鷹茶、一大盤鍋盔。
元雨正躊躇著,何老頭兒已看見他,也不起身,左手舉起,略似抱拳,一口地道的成都口音:“少爺稀客。鍋盔還沒出爐子,要等一個時辰哦?!痹瓿粤艘惑@,發(fā)現(xiàn)何老頭兒右邊袖子空空的,是個獨臂人。
大和尚卻對元雨招招手?!吧贍?shù)炔坏昧税?,俺分你一個吧?!焙蜕械目谝?,卻有點兒像山東、河南那邊的,他說著,抓了只鍋盔扔過來。元雨伸手接住,張嘴就是一大口。
燙得他哇哇叫。鍋盔里是一泡油,一泡肉,卻又不像肉,沖鼻的臭,卻又是嗆人的香,他緩過氣,幾口就吃完了。何老頭兒的鍋盔,有椒鹽的、牛肉餡兒的、豬肉餡兒的、混糖的、白面的,他都吃過的,唯有這個,是頭一回。吃完了,揩揩嘴,呆呆地問:“包的啥子???”
大和尚哈哈笑?!胞u肥腸,專為俺打的十八個?!?/p>
元雨不信。“法師可以吃葷嗎?”
“小法師自然是不行,俺嘛,就不管這些了,哈哈。”笑罷,他起身把鍋盔裝進一個黃色布口袋,又對何老頭兒說:“師兄,叫一兒空了來看俺,少讀點兒閑書,當(dāng)心成了個迂夫子。”隨后,也不等何老頭兒回應(yīng),兩步走出來,跨上黃驃馬,嘚兒嘚兒就走了。
何老頭兒也不送客,只把茶壺提起來,喝一口,咂咂嘴,甚是愜意。
元雨問他:“何老板也出過家的???”
他搖頭,指了一下和尚的背影。“他沒出家的時候,跟我是同門?!?/p>
“一起學(xué)打鍋盔哇?”
“鍋盔?嘿嘿,也算是?!?/p>
“一兒,就是你兒子吧?他打的鍋盔很好吃?!?/p>
“他不會一輩子打鍋盔的?!?/p>
元雨本想多問些,這會兒聽出一點兒刺,自覺沒趣,就拱拱手,走了。何老頭兒也不還禮,接著喝他的老鷹茶。
四、連環(huán)腿
8
元雨心里憋了口氣,步子邁得又大又急。走到鎮(zhèn)尾,汗衣都濕透了,涼浸浸的,很不舒服。這時候,聽到叮叮、當(dāng)當(dāng),此起彼伏,是一眾人在打鐵。
鋪子像個大棚,外邊也有一棵樹,辨不出樹名,已然枯死多年了。樹下扔了幾塊草墊子。稍遠,還有一大堆劈好的柴火。門上釘了大匾,烏黢黢的,字跡漫漶,勉強能看清,是五個漢隸:武威馬打鐵。
棚中央一座大火爐,炭火熊熊,環(huán)繞了三臺鐵砧,每臺兩三條漢子,手起錘落,鐵花飛濺??拷T,兩個打鐵的尤惹他注意:
一個是體魄奇?zhèn)サ那嗄辏皇徂p子,滿頭亂發(fā),光著上身,黑油油的,宛如從山里跑出來的一頭熊。
跟他搭手的,是個少年,也該算結(jié)實的,但跟他一比,就瘦多了,也是光身子,一身汗。
鐵花飛起又落下,砸到身上的汗水,哧哧響,一股股焦味,他倆卻恍如不曉得。看樣子,也不累,也沒使足了勁兒,只是不歇手地,勻著氣力打,不緊不慢,舒舒展展,在做一件稱心的事兒。
元雨看得心癢、手癢,恨不得抄起鐵錘也跟他們一起打。但,又無從下手。他們瞟到他了,卻也不說話。
實在忍不住,元雨終于抱拳拱手,叫道:“兩位兄弟!”兩人抬起頭,沖著他。
元雨嚇了一跳,那個奇?zhèn)フ?,不僅身如黑熊,且塌鼻子,兔唇,丑而帶兇相,眼珠子瞪得老圓。兩條手臂的肌肉鼓起,就像即刻要綻裂:左上臂刺了蝎子,右上臂還箍了一圈寸寬的銅片,黃光燦燦,讓人驚駭。
少年要清秀些。他笑了笑,客氣道:“少爺,是想打鐮刀還是打鋤頭?”
“我……”元雨覺得嘴干,咽口干唾沫,大聲道:“想請兩位兄弟去喝酒,給我面子不?”
“當(dāng)然好啊。少爺莫嫌棄,先把這個喝了吧。”遞過來一把盛老鷹茶的壺。
元雨仰天就是一大口。一股刺辣灌下喉嚨,再反沖腦門兒,轟地一響,腦子閃白,踉蹌了一下,好歹穩(wěn)住了。哪是茶,是農(nóng)家釀的苞谷酒?!昂镁?!”他喊了一聲。
“少爺不是為酒來的吧?”
9
三個人彼此讓讓,就在樹下草墊上坐了。元雨把隨劉九學(xué)拳四年,以及周槐壽講馬老頭兒拳打鶴鳴山道士的事兒,細述了一遍?!拔揖褪窍雭黹L一個見識,不曉得能不能如愿?”
少年說:“本來不難,這會兒卻又難了。馬爺爺晌午飯喝了兩碗酒,正在瓜棚里睡覺,誰也沒膽量叫醒他,除非是天上打雷、扯火閃。這位大哥是馬爺爺?shù)奶脤O子,馬大逵馬大哥,少爺不妨拿他試腳力,踢他一腳,也不冤枉走了這一趟?!?/p>
大逵向元雨堆出一個笑。元雨有點兒心虛,拱拱手,客氣道:“馬大哥?!痹儆洲D(zhuǎn)過來問少年:“還沒有請教閣下的大名呢?!?/p>
“呵呵,哪有大名,何小一,打鍋盔的。劉府的仆人常來照顧我家的生意,說少爺、太太們都喜歡吃??上]有鴨蹼子餡兒的,不然也給大老爺送幾個,哈哈哈。”
何小一就是何老頭兒的兒子?元雨有點兒不信,不過,這個豈可亂說呢。
元雨說:“剛剛我才見過了令尊,他說你不會一輩子打鍋盔?!?/p>
小一哼了哼。“這話我爸成天說,哄哄自己罷了。不打鍋盔,吃啥子?何況,打鍋盔好得很,賣不完,自己吃,把煮飯都省了。”
元雨聽了笑笑,大逵也呵呵樂,兔唇裂開,像個慈祥的熊家婆。
小一卻正色道:“趕緊辦正事。大逵,站起來,替你堂爺爺挨少爺一腳?!?/p>
小一看了下距離,讓元雨緊挨柴火堆而站,拉大逵定在兩丈外?!吧贍?,收起菩薩心腸,死命踢,踢死了我挖個坑埋他?!?/p>
元雨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少爺殺過人沒有?”
元雨使勁搖頭。
“萬事開頭難。來吧?!?/p>
元雨心坎一陣燥熱,濕汗衣裹得他很不舒服,就擺手停一停。一口氣把長衫、汗衣都脫了,扔在草堆上,露出白光光的上身。雖說白,卻也不弱,頗有些長條形的肌肉。
小一喝了聲彩:“好?!?/p>
大逵傻站著,好像眼下沒他啥子事。
元雨心里過了遍劉九教的連環(huán)腿,咬緊牙,大步?jīng)_出去,一腳騰起,再一腳騰起,啪、啪,猛擊在大逵胸口上。隨后,他感覺到舒服的暈眩,輕飄飄落了下去,還浪了一浪,嘭!聽見何小一拍掌道:“少爺可以,有兩把刷子?!边@才看清楚,自己被彈了回來,正好倒在柴堆上。
大逵過來拉他,他羞惱地把手一甩,卻沒甩開,被一把提了起來。
小一又把茶壺遞給他?!吧贍敵粤它c兒苦頭,小意思。喝口酒,算是大逵賠罪了?!?/p>
元雨拍拍屁股,轉(zhuǎn)而笑道:“要得,喝酒,喝好酒。我請你們?nèi)ズ刃踊?。?/p>
五、杏花燒
10
杏花燒是一座酒樓,距劉安鎮(zhèn)三里路,在大安溝和斜江的交匯口,緊鄰碼頭。
運送客商、貨物前往成都的木船,從這兒順?biāo)?。布匹、茶、鹽、銀子,還有私酒、云土,則逆水而來。還有一條擺渡的平底船,跟鐘擺似的,在兩岸之間擺來擺去。對岸的壩子,延展三五十里,就是黑乎乎的山腳。再往山里走,山頭越大,山影越黑。雞公山、蛤蟆山、鶴鳴山、五虎跳崖、龍回頭、蓮花十三峰……群山蒼蒼,難以細數(shù)。當(dāng)中一座最高峻的,峰頂常年積了藍雪,稱為西嶺雪山,天晴時,遠在成都也可以望見。杜甫客居成都時,寫過一句詩:“窗含西嶺千秋雪?!币鞯募词撬?。
群山中樹多田少,農(nóng)舍也很稀落,背陰處卻搭了許多老棚子,安居著一撥撥土匪。土匪們摸黑下山,到了劉安不敢放肆,化匪為賊,偷一把就跑。杏花燒當(dāng)初建樓,乃一座碉樓,就是為防堵匪賊的,常年駐了一隊劉府家丁,扼劉安之咽喉。但大老爺又說了,匪賊也要吃飯,要活命,不要逼狠了,只要不放火,不殺人,就睜只眼閉只眼,放這些龜兒子一馬吧。所以,碉樓僅為震懾之用,日子久了,刀槍廢弛,就做了酒樓。
客人往來不絕,其間除了跑船的、趕牲口的、做買賣的、做拐子的、賣藝的、賣身的,也有游方的僧道、黑白道上的熟客,雜得很,生意也就自然鬧熱起來了。
酒樓管事的,是元雨的一個遠房堂兄,綽號劉大麻子。他年輕時效力軍中,做過二大老爺?shù)鸟R夫,還替二大老爺擋過一箭,被射瞎了左眼。得了許多犒賞后,就回老家買田,起房子,安居了。他好酒,好色,鬢發(fā)都白了,但大老爺念他忠心,把這肥差給了他。
他塊頭比劉九還壯。臉上的麻子,是兒時出水痘留下的,一痘一坑,坑連著坑,布滿了臉膛;加上那只黑眼罩,可謂兇相十足。他把持碼頭、渡船多年了,得了多少私銀,販了多少私貨,沒人曉得。反正,他家的宅院越擴越大,老婆出門坐轎,兒子出門騎馬,都已有了夫人、少爺?shù)募茏?。而他本人,除了大老爺、二大老爺,儼然就是麻老爺?/p>
元雨自小見劉大麻子,就有二分害怕。
不過,劉大麻子見了元雨,倒很是謙恭,不敢以堂兄自居,更不消說端麻老爺架子了??丛陰Я巳藖?,老遠就打躬作揖,口口聲聲:“少爺,稀客、稀客了?!?/p>
元雨就指著大逵、小一,給他介紹。他卻又嘿嘿笑道:“曉得,曉得,都是老熟人。”
元雨不解。他就說,上個月才去打了口佩刀,正是馬老頭兒和馬大逵親手打造的,看著漂亮,手感也好。何家的鍋盔,因為曾有貴客點名要吃,所以快馬去買過。鍋盔很好吃,但何小一讓人佩服的,卻不是鍋盔打得好。
“那又是啥呢?”
劉大麻子瞪圓了獨眼:“少爺還不曉得???”
元雨看看小一,小一笑笑,卻不說話。上了樓,又上到了樓頂,四面無一遮攔,田野、遠山,都看得清楚。兩條河在樓下流淌,河灘上一片杏子林,都掛了黃澄澄的果。
樓頂有現(xiàn)成的桌椅,三人各坐了一方,空位正對著斜江上游。
上游的江水迂回環(huán)繞了幾圈,形成一大片湖沼交錯的蘆葦蕩,叫作老娘灘。夏天暴雨,漲大水,煙波浩浩,被人稱為小洞庭。這會兒,在八月陽光下,蘆花穗子遠遠閃爍著白光。
小一盯著元雨看。“少爺是不是還有個兄弟?”
元雨搖頭笑?!拔也故前筒坏?,可惜啊?!?/p>
“我遇見過一個公子爺,也是尖下巴,年歲比你小,倒像比你老成些,在成都?!?/p>
“你遇見的,說不定就是我?”
三個人都笑了。
酒菜很快端了上來,還有一條紅燒大鯉魚,是老娘灘的漁家半夜打了,今晨送到的。酒也名杏花燒,入口燒燒的,但不燒心、燒腦,像團火在嘴里燒炙著,痛而舒服?!安灰卸Y?!痹昃戳艘煌耄f,“我也算劉安的半個主人了,卻沒有做好主人家,怠慢了。”
大逵一笑,兔唇里還掛著一大滴酒。小一也笑了?!吧贍斒莻€好主人。我們雖是外姓,倒也不是閑客啊。不打鐵,不打鍋盔,吃啥子?”
元雨略尷尬,但一想,不正是這個道理嘛。就又敬了一碗,誠懇道:“天下之大,你們兩家能來劉安歇腳,就是一個緣?!贝箦铀χX袋連連點頭,干了一碗。
小一也干了一碗。“武威苦寒,大逵的堂爺爺?shù)挠H爺爺,十歲就來劉安討活路。起初是跟一個牽駱駝的商隊,后來是馬幫,又轉(zhuǎn)了船,彎彎拐拐,就在劉安住下了。劉安土肥,老爺仁義,吃得飽飯,掙得到錢,鐵匠鋪的火爐子,就沒一天是熄過的。大逵也是十歲就來了,已打了十年的鐵,長了十年的肉。”說著,拍了拍大逵的右上臂?!凹∪忾L得太快了,胳膊比我脖子還要粗。他堂爺爺打了一圈銅片給他箍起來,虧得銅片厚,不然把銅片都要脹開了?!?/p>
元雨滿眼驚駭,大逵嘿嘿笑。
“大逵再攢幾年的錢,就可以回武威討媳婦,生兩個娃兒,再到劉安來打鐵。武威風(fēng)沙大,不養(yǎng)人。還是劉安好啊,撒把谷子能長出二畝稻,喝涼水都長膘?!?/p>
元雨聽得哈哈笑,拍桌叫:“武威就是河西的涼州吧?遠得很哦!”
“少爺說粗話了,不要跟我們一個樣?!毙∫欢似鹜?,也不敬誰,自己就喝了,贊一聲,“好酒。劉府的東西,是很有些名堂的。”
元雨又樂了,就再敬了一大碗,慨然道:“杏園結(jié)義,也是緣,我們就結(jié)拜做了三兄弟吧?!?/p>
大逵不吭聲,小一搖頭?!敖Y(jié)拜了就是兄弟,再沒有少爺了。馬大逵就是大哥,你是老二,我老三,唯馬首是瞻。你家伯伯曉得了,還不打斷你的腿?”
元雨聽了,莫名不喜,繼而自忖,我何以不喜呢?因為“你家伯伯”四個字刺耳。劉安人跟我提起伯伯時,都敬之為“老爺”“大老爺”。但結(jié)拜了,我的伯伯,自然也是他倆的伯伯了,可他倆不過是赤膊、光腳下力氣的人啊,跟我稱兄道弟,劉府隨進隨出,老爺?shù)纳矸?、少爺?shù)拿孀佑衷谀膬耗兀窟@么一想,他臉上卻是一燒,轉(zhuǎn)而罵自己,我這么斤斤計較的,雖貴為少爺,卻終究是個小肚雞腸的角色,說什么子路,騙騙自己罷了。
小一見他沉默,就打了兩個響亮的哈哈。“少爺讀書多,心事多。這么好的酒,我就不閑著,先喝了?!闭f著,連干了兩碗。大逵也干了兩碗。幾碗酒后,有了醉意,小一撐起來,踉蹌了一下,站穩(wěn)了,笑道:“我走了。誤了打鍋盔,我爸怕不罵死我?!?/p>
元雨伸手想攔,卻沒有攔住。
這時候,劉大麻子捧著一張弓、一壺箭,匆匆走了上來。弓箭都是他平日自用的,元雨見過他過大年射靶子,箭無虛發(fā)。也聽劉九說過:“論箭法我不及麻叔?!彼詾閯⒋舐樽邮且浼d,以顯殷勤。然而不是。
劉大麻子把弓箭遞給了小一,還指了指江面。從老娘灘里,順?biāo)鲆涣镆傍喿?,浮在水上,一浪一浪,十分悠閑?!吧湟恢?,我清燉了給你們做醒酒湯,鴨蹼子留給老爺嘗個鮮?!?/p>
元雨頗為驚訝,看看小一,他卻笑而不接?!奥闋敚枚硕撕染?,殺生做啥子呢?!?/p>
“!”劉大麻子哼了哼,“一條鯉魚都吃完了,還說不殺生。”
“魚不是我殺的,我不吃,也有人吃。”
“那你練箭又是為了啥?練來耍啊?”
“吃飯。”
元雨聽糊涂了?!吧浼€能射出一碗飯?”
“不是一碗飯,是飯錢。”
“賣鍋盔不是賺錢?。俊?/p>
“是賺錢,小錢……我還要攢錢啊,給我爸養(yǎng)老,還要學(xué)大逵,娶媳婦。對不對,我的少爺?”
“那,誰給你付錢呢?”
“鏢行?!?/p>
“你押鏢?”
“鏢行忙不過來時,偶爾找我出一趟。都是小鏢,近路,溫江縣、崇慶州,最遠就是成都府?!?/p>
“水路還是旱路?”
“旱路。我是旱鴨子,不會游泳,落了水就要丟命、丟鏢了。”
元雨有點兒不相信。“走鏢不是要千山萬水嗎?咋避得開水呢?”
小一喝口酒,咂咂嘴?!扒饺f水?算了。三百里川西壩子,夠我走,都是一馬平川啊。至于旱鴨子嘛,是我的命?!?/p>
“這話咋個講?”
“我滿三歲時,爸請相士給我算了一命,說我命相屬火。水克火,這輩子遇水有災(zāi),避水有福。所以呢,他決不讓我學(xué)游水。我偷偷下過一次河,被我爸抽了幾鞭子,還罰跪了一炷香?!?/p>
“哦,”元雨聽明白了,但沒想明白。“你信命嗎?”
“信不信,也是命啊。這個,我從來不去想,一想就糊涂?!毙∫浑S口就答。
“這倒是。押鏢上路,靠的是眼快、本事硬。你出門帶刀還是弓箭呢?”
“都帶上。不過,弓箭的用途大。”小一擂了擂大逵的胸脯?!凹w得遠些。近了身,遇見這種金剛神,還不一砣子把我打飛了!”砣子,就是拳頭。大逵嘿嘿傻笑,揉了揉自己蒲扇大的手。
“想來你箭法一定很好吧?”
“這個不好說。百步之內(nèi),射一頭牛沒問題。”
元雨看看劉大麻子。劉大麻子哈哈大笑?!吧贍敚懵犓f。他射斷過一根風(fēng)箏線。”
元雨忽然冷笑。“哦,你還說不殺生。射斷風(fēng)箏線,算不算造孽?”
小一也笑笑?!笆锹闋?shù)娘L(fēng)箏,他要試我的箭法。鏢行的生意,就是他替我攬的。”
元雨問劉大麻子:“這些野鴨子,他是射得中的了?”
劉大麻子拿獨眼數(shù)了數(shù)?!耙?、二、三、四、五、六、七。一壺七箭,一箭一只,不成問題?!?/p>
元雨再轉(zhuǎn)向小一。“你射過人嗎?”
“沒有?!?/p>
“從沒人劫鏢嗎?”
“有過兩次……不過,我運氣還算好?!?/p>
劉大麻子把小一按回酒桌邊,大聲武氣道:“幾個鍋盔錢算啥子,酒要敞起喝,喝巴適。明天我去給你爸賠個罪?!?/p>
六、元菁
11
元雨從杏花燒回來,心里很不平靜。后半夜醒了,再也睡不著,就起了床去院子里打拳。打得一身大汗,又在柚子樹下坐了好久。晨光熹微,麻雀叫了,他依然覺得有一股氣,在胸膛里震蕩,不能自已。終于,沒忍住,他告訴了妹妹,自己結(jié)交了兩個打鐵、打鍋盔的好兄弟。
不過,也還不能說是兄弟。干最后一碗酒時,他又提議,三個人秘密結(jié)拜。但,小一說:“結(jié)拜兄弟,本該正大光明,咋能偷偷摸摸呢?就做不結(jié)拜的朋友吧,你叫他大逵,叫我小一,我們叫你劉少。有事情,招呼一聲;沒事情,聚攏了,喝兩碗。好不好?”元雨說:“好嘛?!比痪仆肱隽伺?,再不多話,各自就散了。
元菁聽完,淡淡地問:“就這點兒小事情?”
“……”元雨吃了一驚,竟回答不出來。
見哥哥僵住,元菁忽然心痛,有點兒不忍,就換了個話題。“伯伯前一陣還問,不曉得雨兒的八股文是不是做得清通了?我曉得哥哥聽見八股文就頭痛,不過……”
“不過啥?”
“伯伯雖然巴望你科舉上榜,倒也不是賈政,心心念念的。我也愿意哥哥做官當(dāng)老爺,卻也不像寶釵那么焦心。哥哥是家中獨苗,你活安逸了,一家人都好了。只是……”
“只是啥?”
“哥哥比賈寶玉還享福,卻又比賈寶玉多了男兒氣。”
元雨哈哈大笑。這是他最喜歡聽的話。笑罷,他說:“武舉已經(jīng)廢止了,廢文舉大概也快了,即便不廢,八股文也已經(jīng)取消了,等于是一把火燒了?!?/p>
“變了???”
“啥子都會變的。李鴻章也死了,他還是二叔的恩相呢,我以為他至少要活一百歲。”
“你咋曉得的?”
“談先生說的?!?/p>
元菁哦了聲,也就不再多問。她對開酒館、開煙館、設(shè)賭坊、殺豬、宰牛、打鐵、打鍋盔的,以及長毛、捻黨、曾、胡、左、李,都沒一點兒興趣。何況,自家心口,還壓了多少沒理清的事兒。
12
元雨跟姐姐、妹妹都很親昵。姐姐們出嫁了,很多話就只能跟妹妹說。兄妹關(guān)系,自然又近了一層。
元菁只比元雨小一歲,個子矮小,臉卻略肥,嘴角有嬰兒般的嬌憨氣。也有尖下巴,但尖得幾乎看不出。兩塊白嫩的顴骨上,各長了十幾顆小雀斑。請良醫(yī)看過,搽的藥不止幾十種,但依然抹不掉。還去請過觀音廟的甘露、老君山的丹丸,也沒用。大老爺很無奈,就說,算了嘛,天生帶來的,就順天由命吧。
對此,元菁顯得很是無所謂,仿佛憨得把雀斑都忘了。劉府上下,自然沒人敢再提。似乎真就沒有這回事。
元菁的眉是劍眉,眼是大眼,但她常耷拉著眼簾子,人們把這點也忘了。
今年元菁十六歲。過生日時,大老爺還說:“小幺幺哦,啥子時候,你才長成個大女娃子呢?!彼刃α?,大家也都笑起來。
只有元雨看得出,元菁的憨氣里,自有一股高高的心氣。她話很少,不輕易問別人,也不輕易回答人,但一句話出口,就不會收回去。她跟哥哥一樣,曉得伯伯寵自己,但不恃寵而驕,且事事柔順,即便有不快,也默然咽了。
但,唯有一事,她寧死也不順從,就是纏腳。纏腳時,她已五歲,拼命把兩條腿亂踢。她親媽,五媽,還加兩個健婢,把她按在床上,還有點兒按不住。她掙扎不動了,就哭喊。劉府的仆人、丫鬟,從沒聽過這種哭喊聲,不是哭喊,是把整條命都要吼出來!
吼了一天一夜,到后來,吸氣的力氣也沒有了,嘴里呼出的氣,卻還夾著微弱的“不、不嘛”。她親媽跑去跪在大太太煙榻前,泣不成聲。大太太也抹了淚,去勸大老爺算了。大老爺長嘆一聲:“那就算了嘛,一雙腳,還抵得過我女兒的命?”后來,他講起一件事:二大老爺戰(zhàn)后回鄉(xiāng)祭祖,說起匪盜之狠毒,所經(jīng)之處,受害最多的是女人,腳大的跑了,腳小的跑不動,都被奸殺了。說罷,又嘆息:“這腳,遲早是要放的,天腳才是天理啊?!?/p>
元菁爭得了一雙天腳,卻沒想過要走遠路。她活得悄悄冥冥,自從纏腳鬧過一回后,人前再沒哭過。笑是有的,但也很少笑出聲。元雨哥哥的媽,是四姨太的丫鬟,而自己的媽,還是丫鬟的丫鬟,這點,即便沒人告訴她,她也能看出來。她是大老爺?shù)恼粕现?,卻無所求。只求一樣,不出錯。
五歲起,她習(xí)字,念書,學(xué)做女紅。除了不纏腳,大姐、二姐做過的事兒,她一一都做了,且做得更見好。字臨的是《曹全碑》,書喜歡讀《詩經(jīng)》,還臨過三年《芥子園畫傳》。繡的牡丹、蝴蝶、金魚、貓,幾可亂真。大姐回娘家,見了小妹的繡品,說比她夫家綢緞莊的大師傅還手巧。大姐又問,妹妹哪來的這些本領(lǐng)呢?元菁說,我哪有本領(lǐng),不過就是看得仔細嘛。她養(yǎng)了一畦花、一只貓?;ㄩ_了,蝴蝶會來。貓呢,是大老爺賞給她媽的,純白,夾幾小點黑斑,隨時都膩在母女倆身上。這些活兒、活路,她都親手侍弄,一絲不茍。一天下來,時間過得快,像是沒做什么,卻累得很。
累了好,睡得香,倒床就輕輕打鼾。醒來窗戶紙已透亮,她揉揉眼,揉揉臉蛋兒。對鏡梳妝,看自家臉蛋兒越發(fā)水靈,顴骨上的雀斑也更醒目。她心里比誰都雪亮,只是她不說。
也是自習(xí)字、念書起,她對陌生人的眼光,就相當(dāng)在意。誰多看她兩眼,或表現(xiàn)出一絲驚訝,她會轉(zhuǎn)身走開,或冷冷瞪回去。
她愛干凈。容不得茶盤、桌布上一丁點兒污漬。且天生惡油葷,自幼吃素,嗅到牲畜的腥味就想嘔。上了飯桌,別人筷子動過的菜,即便是伯伯、母親,她也不再夾了。大老爺對此只是笑笑。姐姐們則笑她有病,她也笑,說,姐姐就當(dāng)我是個病人嘛。
有一天,兩個老茶客在斜江茶鋪笑談劉府中事,說到元菁,戲稱為小劉麻子。恰好被劉九聽到了,好一頓耳光!一個鼻血長淌,一個門牙飛了兩顆。元菁風(fēng)聞了此事,更是羞惱,想罵劉九多事,卻又罵不出口。
元菁愛之不夠的,就是四面院墻圍起來的這個家。大老爺是天,天天都是晴天。即便有風(fēng)有雨,也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從窗外的兩棵梅、李,還有二叔西院的柳樹、杜鵑、紫薇、金桂,就可以看清四季。更莫說池塘里的魚、青蛙,亭子頂上飛來的白鷺,床下的蟋蟀……詩經(jīng)《七月》吟唱過的風(fēng)物,無一不收錄在劉府的庭園、旮旯兒里。
劉安習(xí)俗,三、六、九逢場。
偶爾一個趕場天,元菁會帶了丫鬟,登上院墻朝下看一眼熱鬧。
魚鱗般的瓦屋頂,一橫,再一橫,密不透風(fēng),向兩邊一直鋪排到鎮(zhèn)頭和鎮(zhèn)尾。在兩橫瓦屋頂下邊,人像螞蟻一樣擁擠著,吵鬧著,羊子叫得焦灼,豬叫得尖銳,雞飛狗跳,柴米油鹽鋪得遍地都是。開館子的,煙囪冒出黑煙,店小二扯開喉嚨亂吼。汗臭、油煙,挾著飛揚的塵土,一直沖上來!隔著幾丈高,元菁也有被熏昏的感覺,額頭和腋窩都流了汗。趕緊用手絹捂了鼻子,一步步退回院子里。
13
元菁長到十二歲,就開始有媒婆上劉府提親。她聽說了,心上就像壓了塊石頭。
但劉府門檻太高,提了兩年,都一陣風(fēng)吹了。到了十五歲,二大老爺親自做了媒,男方的父親,是閩浙總督(也可能是兩江總督),總之,是總督七個兒子中的一個。才學(xué)、人品,都沒有提及,只是說,這一家家教很嚴,父嚴母慈,兒子個個兒孝順。年齡?年齡也相當(dāng)。但有一個小缺憾,就是公子臉上有塊刀疤,沒說左臉右臉,也沒說何以如此,只說并無大礙。大老爺覺得可以,又問大太太。大太太答,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彼此心知,也不說破。于是就回信答允了,只等好日子成婚。路途是遙遠的,千山萬水。但這個不是問題,彩車、彩船、轎夫、護衛(wèi)及沿途的食宿,總督家自會有安排。劉府要做的,就是置嫁妝。
嫁妝的事兒,大太太幾年前就在操辦了,隨后又忙碌了半年。今年過春節(jié),大老爺問過一次嫁妝,大太太說,差不多了,擺出來可以排滿十一條大街。大老爺唔了聲,說:“那是差不多了。不過,不要只圖多,要不厭其精?!痹?jié),大老爺又嘆了口氣:“小幺幺是最后跟我們吃湯圓了啊?!甭曇粲悬c兒哽咽,滿桌人都紅了眼睛。湯圓先端到大老爺面前,他徑直就推給了小幺幺。
元菁倒見不出傷感來。胸口的石頭,一回回壓了,一回回搬開,喉嚨口的氣,緊一陣,松一陣。這回,不止沉如磐石,是磐石上再壓了一口鼎,誰想搬,也沒這個氣力了。去萬里之外,再不能見到伯伯、媽、姐姐、哥哥,要和一個刀疤男人在一張床上,睡完后輩子五十年、六十年,直到睡成兩根枯藤子。
真是不敢想。想了又能咋個呢?哭鬧?又不是纏腳。媽悄悄摟住她,在她耳根邊說:“好在不是去做姨太太,不是做丫鬟,是做太太啊,小幺幺?!彼X得媽說得對。不對,那又啥子是對的呢?
14
元菁九歲起,有了個貼身小丫鬟,是大老爺特意為小幺幺挑選的,樣子周正、干凈,還是一雙大腳。元菁喜歡她,起名為春蕓。大老爺卻說:“不好。小幺幺身上穿戴的,屋里布置的,都太素淡了,缺了點兒鬧熱。”于是,親為丫鬟改名為春紅。
春紅幼時,家里遇過一場火災(zāi),父母死了,舅舅收養(yǎng)了她,也順帶收了她家的兩畝田。田,轉(zhuǎn)手就高價賣給了劉府,兩個表哥就用這筆錢娶了媳婦,成了家。說是家,也就是幾間茅草屋,且在老娘灘深處的一個小島上,打魚為生幾代了。田是沒有的,船有三艘,兩小一大,夏天漲大水,小島被淹,就暫移到大船上居住。春紅去了,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巴,舅舅、舅媽待她沒有好臉色。她頭上,除了兩個表哥,還有表姐。
表姐喜歡春紅,除了教她劃船、游水,卻也幫不上啥子忙。
春紅倒也不叫苦,也沒落過淚,只巴望哪一天有了氣力,偷偷撐了小船逃得遠遠的。
舅舅有一回去杏花燒送鮮魚,聽劉大麻子說,劉府正在為三小姐尋貼身小丫鬟,立刻就托他把外甥女薦了去。
元菁一眼見了春紅,就生了歡喜。春紅又孤又窮,卻不帶苦相,臉蛋兒滾圓,紅通通的,天生有笑意。她與元菁同歲,個子卻又高了一頭,能吃飯,能做事,腳大,手粗,滿了十歲后,身子壯了,脾氣也大,頗像個男娃子。仆人們叫她兒馬婆。
有一年落黃梅雨,淅瀝了個把月,池塘的青蛙叫得人心焦,癩蛤蟆也從水溝鉆了進來,到處亂爬。元菁晌午飯前在院里誦讀《七月》,一腳踩在一只癩蛤蟆背上,不覺尖叫了起來。春紅大怒,提起癩蛤蟆,在手上蕩了蕩,一把扔出去,還罵了句:“滾你媽的蛋!”
月門外正站了個年輕人朝這邊看,癩蛤蟆打在他臉上,又重重摔下來,啪、啪兩聲,像是兩記耳光。年輕人穿一身舊衣,卻也干凈。臉是蒼白的,挨了這一下,陡然變紅,繼而發(fā)青,眸子里恨恨的,像要噴火。
春紅自然是不怕他,也叉了手,直直盯回去,看他敢咋個樣。
元菁站在春紅后邊,愣愣看著,一時不曉得該說啥才好。
年輕人終于低了頭,側(cè)身走了。
良久,元菁問:“這是哪個?。俊?/p>
“三姨太娘家遠房的侄兒,一個常來借錢的窮親戚。”
“窮親戚,你也不該……”
“我又不是故意的?!彼龖?yīng)了一句,又嘀嘀咕咕,“窮親戚更不該亂竄了,還要亂看?!?/p>
這是幾年前的舊事了,春紅早已忘記。她罵過、打過的人,何止這一個。元菁倒偶爾會想起,看見癩蛤蟆在地上爬,或是一跳一跳的,就會輕輕嘆口氣。
15
春紅的性情,跟元菁大為不同。凡是元菁不喜歡的,她都喜歡。元菁愛靜,她愛鬧熱。元菁不愛出門,她就慫恿元菁到處去閑逛,尤其是去成都的大姐家閑住。成都的城墻,比劉府的院墻,高多了,也大多了,城內(nèi)除了皇城,街巷不止五七百條,還有很多河流穿城而過,光是石橋、木橋、索橋,就有六十座。酒樓、飯館,即便每天吃一家,吃三年也吃不完。山珍海味不說了,就是龍抄手、鐘水餃、三義園牛肉焦餅這些小吃,春紅每回都要吃得撐不起身了?;亓藙?,一說起還要流清口水。
雖然目不識丁,春紅的心思卻很機巧。頭一回隨元菁去了成都,要出門逛街時,她鬼鬼祟祟摸出兩套洗干凈、重新裁剪的男裝,讓元菁換上。
元菁說:“好大賊膽,哪兒偷的?”春紅噘嘴道:“劉府的衣服,跟米爛陳倉差不多,順手拿幾件不算偷。何況,做正事,又沒拿出去賣。即便賣了,也是要跟小姐平分的?!痹贾坏脫u頭罵:“油腔滑調(diào),看我撕你的嘴?!?/p>
換上男裝,再戴頂瓜皮帽,走在街上,看陌生人,讓陌生人看,元菁的心里,鎮(zhèn)定了許多。這身男裝,仿佛是一件隱身衣,自己躲在里邊,頗為自如。下館子,泡茶館,跟鄰桌的說幾句話,她也應(yīng)付得來,抱拳,拱手,視對方年齡,口稱大哥、大爺。
不過,她總歸是不愛出門的。成都再大,桃源再好,也不如劉府。劉府就是桃源。
她最喜歡王維的一首詩,《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
桃源一向絕風(fēng)塵,
柳市南頭訪隱淪。
她就想,我別無所求,只愿一輩子做個呂逸人。
沒想到,呂逸人也是要遠嫁的。因為,終究她不是男人,也不在長安。
16
春紅自然是要隨元菁遠嫁的。在她看來,小姐遠嫁就宛如孤身涉險、深入狼窩。為了不讓小姐吃虧,她自忖要學(xué)一些拳腳,就私下去找了劉九,請他教。
劉九教了她兩招。兩招不能拆開,必須一起用,叫作:左一拳,右一拳。且再三叮嚀,關(guān)鍵點在于:動作快,心要硬。
春紅謝了劉九,每天起早貪黑,狠了命地打樹干。元菁的小院里,一棵紅梅,一棵李子,被她打得落英繽紛,滿地的紅白狼藉。元菁心痛這些花,又覺得春紅忠勇可敬。自己貴為伯伯最憐愛的女兒,今后可以依賴的人,也只有這個丫鬟了。想到這些,她也不見傷感、自憐,反倒騰起一股不屈和執(zhí)拗,既順了命,也就無畏于命了。
驚蟄的前一個早晨,元菁還在迷糊中,被媽抱了起來。媽在輕微顫抖,語不成調(diào),說了一句話,好半天她才回過神:那個她要嫁的公子,死了。
公子是去北京游學(xué),逛八大胡同爭奪花魁時,被幾個醉鬼捅死的。
元菁推開媽,身子一出溜,又進了熱被窩兒?!霸僮屛宜瘯骸编珱]說完,就睡著了。睡得又松,又憨,沒呼嚕,沒夢,再醒過來,已經(jīng)快吃晌午飯了。
她喝了一碗稀飯,咬了半塊泡蘿卜,就走出了門去。先在小院里踩著落花徘徊了兩圈,再走到大院里,慢慢走,細看一扇扇門窗,摸一摸青磚的老墻,隨后,又走進了二大老爺空無人影的西院。西院里好多的樹,各色的花正在盛開。一扇扇關(guān)了的門,垂著簾子的窗戶,也是親切的,有暖意的,好似門窗后有好多人在注視她。微風(fēng)還有些清寒,夾著混沌的花香。她臉上的表情也是混沌的,然而劍眉揚起,大眼里的光已清晰、有力。她對自己說,誰也不能把我從這兒奪走了。
七、小關(guān)廟
17
元菁在府里窩完了一個春天。哥哥說,油菜花開了,遍地黃金,不看可惜了。她笑笑,搖頭不去。油菜花謝了,結(jié)了菜籽,菜籽打了,油菜稈堆在路邊曬。曬透了,春紅去撿了一大把回來,元菁插在青花大瓶里,放在窗邊。幾百個菜籽莢向上裂開,像小小的手掌,接著光和塵。元菁看得心尖發(fā)酸,卻咋也看不夠。
她去得多的地方,是二叔的西院。起初是散步,后來就帶了鋤頭、掃帚、撮箕進去,也不葬花,也不落淚,只是和春紅一起打理園子,松土,澆水,施肥。出了汗,人就舒服些,吃飯也多了,睡得也沉了。大老爺曉得了,苦笑道:“也好,替我省了兩份工錢。”
累了,主仆坐在亭里的美人靠上歇氣。春紅問小姐:“排得滿十一條大街的嫁妝,咋個辦?”
元菁說:“你還在想這個?”
“我就是心頭放不下嘛?!?/p>
“這還不好辦?等你出嫁時,我求伯伯賞一條大街的給你。”
春紅樂了,趕緊又問:“那還有十條大街的呢?”
元菁一笑。“捐到廟子頭?!痹拕偟阶爝?,卻又吞了回去。這話,豈是可以隨便說?
伯伯已經(jīng)很老了,媽還年輕。伯伯死了,媽還會守很多年的寡。元菁自忖,可以陪媽一直活下去。如果能嫁個可靠的男人,也是可以的,就帶著媽一起住過去。那些嫁妝,自然就是母女倆做人的腰桿。但如果所嫁非人,也是可怕的,還不如就守在家里過。哥哥是個仁愛的人,他當(dāng)家,一定容得下我們母女。倘若能,自然這是心存僥幸了,能招一個體貼之人做上門的女婿,是最好不過的。劉府男丁少,他還可以做哥哥的幫手。但這事不敢多想。再有,哥哥是自家人,嫂嫂呢?未來的嫂嫂,是自貢大鹽商嫡出的長女,跟公主一樣金貴養(yǎng)大的,脾氣想來不會小,她會不會給我們母女眼色看,甚或挑起事端,把我們母女?dāng)f出去?還有,二叔遠在異鄉(xiāng),伯伯死了,他一定回來整治家政。他是朝廷命官,去哪兒都是欽差大臣,我們母女的命,還不是他一句話?這句話,誰曉得他會咋個說?
這些事,多想也無益。但不想,卻不等于就沒事。好在揮著小鋤頭,拿葫蘆瓢澆水,在花葉上拈蟲子……活路緊實,光陰忽忽,每天過得密不透風(fēng),就沒空閑多想了。
18
過了端午,元菁還足不出戶。大老爺就帶話給大女兒元和,讓她邀小妹妹去成都做客。元和剛有了第三個孫孫,已然是個富足、慈祥的奶奶。
元菁心里雪亮,都是伯伯的苦心,咋好不從。就帶了春紅,由劉九親率家丁護送,暫別了劉安。轎子才剛過劉府的吊橋,她突然低聲抽泣了起來。好多年了,這是頭一回掉眼淚。
春紅的包裹里,還放了把短刀,是元雨交給她的。刀身七寸二,刀柄鑲有象牙、黃金,是藏地的客人贈給大老爺?shù)馁F物,大老爺轉(zhuǎn)手就送給了兒子。
元雨演示了出刀的過程:把刀藏在手腕后,讓對方以為是出拳,實則是猛刺向他胸脯!
“這也太陰狠了嘛,看不出哥哥也會?!痹颊f。
“女人遇到流氓,還想做觀音?”元雨冷冷道。
元菁悚然一驚,頭一回聽他用這種口氣說話。
成都的織錦,又稱蜀錦,自蠶叢、魚鳧就開始了,按李白的說法,是“爾來四萬八千歲”。故而這座城池,又名錦城,江水則名錦江。光了白生生腿肚子的織女們,站在錦江中濯錦,是成都一景,當(dāng)年李白見了,驚得從馬上滾下來。至今江岸還有一塊斷碑,刻著:太白墜馬處。這塊碑的上下幾里,沿江的綢緞莊,摩肩接踵,日進斗金。而元和夫家的老周莊,正是其中的翹楚,有織機五百張,可謂富甲錦城西。
老周莊的老板,自然是元和的公爹。雖世代經(jīng)商,但骨子里是個文人,自小喜歡寫斗方,畫菊花,可惜忙于經(jīng)濟,吟風(fēng)弄月就很難得了。這幾年又老又累,就聘了一個蘇州商人幫忙打理,總算偷了閑。他有四個兒子,俱已分房而居,卻沒一個能讓他放心。
元和的丈夫是老三,在兄弟中算勤懇的。不過,他安于做畫工、技師,對掌管莊務(wù),跟人喝酒談生意,了無興趣。成婚時即已在玉泉街買了一幢公館,搬出去另住。而今也算兒孫滿堂,該過舒心日子了。
元菁喜歡大姐的家。雖不很大,也有三進。院里有一口井,井水常年黑黝黝的。大門外挺了一棵老泡桐,樹大葉肥,可以清蔭半條街。也喜歡大姐夫的正派老成,愛喝著蓋碗茶,聽他聊草木蟲魚,咋個養(yǎng),咋個畫,名堂多得很。
這次去,元菁卻發(fā)現(xiàn),雖只一年多沒見,大姐夫卻頹然了許多,肩垮了,眼皮耷拉著,半天睜不開,見了小姨妹,話少而嘆息多。
大姐的年齡,比元菁的媽還大許多歲。姐妹閑話,她把元菁半摟著,哄勸道:“妹子,總歸嫁人才是個了局。請二叔再給你留心,多物色幾個吧。督撫人家的兒子固然好,但也不一定,大致門當(dāng)戶對就可以了。”
元菁搖搖頭。“多物色又能咋樣呢?還不是隔著口袋買貓。天曉得是不是歪瓜、裂棗、臭脾氣。”
“那你想的該是個啥樣子?”
“這個不好說,跟元雨哥哥差不多也就可以了,心腸好,懂禮,肯念書,還會打幾套花拳繡腿?!?/p>
“你說得,‘也就可以了’,哈哈,方圓幾百里,打起燈籠也就找得出這一個。元雨是在啥子家里長大的?開玩笑?!?/p>
“啥子家里,就很重要嗎?我要嫁的那個人,不是總督兒子?死得才像是笑話。再說了……”話到這兒,元菁閉了嘴。
大姐紅了眼。她兩個兒子,已是為人之父,原先還過得去,這個把年,像是商量好的,一個成了賭鬼,一個成了煙鬼,燒銀子不可計數(shù),還半夜不落屋。天一亮就跟老婆吵,嚷著要納妾。大姐管不了,大姐夫無力管,在這條街上,已成了茶鋪里的龍門陣。
19
元菁睡到后半夜,被一陣打門聲驚醒。接著就是罵,開門的老仆被扇了兩耳光,是賭輸?shù)拇笸馍貋砹?。他罵了不解氣,還把院里的魚缸也砸了。大姐、大姐夫像是沒聽見,屋里也不亮燈,等他瘋。元菁忍了又忍,沒忍住,就穿了衣服出來,指著他,厲聲道:“你看你這個樣子。當(dāng)?shù)?,不曉得給兒子做表率。爹媽老了,你也不能讓他們睡個安穩(wěn)覺。枉自了!”
大外甥哈哈大笑,滿嘴噴著酒氣。平日他對元菁,還當(dāng)個長輩看,這時已全丟到了一邊。他也指著元菁,大聲武氣吼:“還沒出嫁就當(dāng)寡婦的女人,憑啥子來教訓(xùn)我?”說罷,又是大笑。
還沒笑完,春紅已踏前一步,沖他臉上就是左一拳,右一拳!左拳打在右臉頰,右拳打在左耳根。他哎呀了一聲,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還滾了一滾,不動了。
元菁起初有點兒擔(dān)心,隨即就聽到他發(fā)出一陣陣的鼾聲,睡得非常之舒坦。大外甥媳婦也出來了,元菁就吩咐她把丈夫抬回屋,她莞爾一笑,說:“我哪兒抬得動?!鞭D(zhuǎn)叫老仆打了桶井水上來,一下潑在丈夫的身上。“沒事的,他自己醒過來就對了。小姨媽,你先去睡嘛。”
睡到天亮,聽見大門嘎吱響,元菁且不管,又睡。起床后,已經(jīng)錯過了早飯。院子里風(fēng)輕鴉靜,砸碎的魚缸收撿了,地上留著水漬。大姐夫已去了綢緞莊。兩個外甥呢,還在睡懶覺?大姐笑道:“你又小看人了嘛,兩兄弟一早就結(jié)伴出門,去了四圣祠街的教堂?!?/p>
教堂?那是做啥呢?元菁聽得恍惚,覺得自己還沒睡醒。
“做禮拜,做懺悔。”
給誰懺悔呢?
“給洋菩薩,洋和尚??梢娔?,你兩個外甥心里還是知錯的……只是惡習(xí)難改啊?!?/p>
姐姐、姐夫也是皈依菩薩的,他們既然知錯,為啥不去菩薩跟前磕頭呢?
“就是嘛。我和你姐夫逢初一、十五,就要去大慈寺燒香的,叫兩弟兄也去。他們走到四圣祠街,路過洋教堂門口,說是腳走崴了,沒得力氣了,就進教堂受了洗,還得了法名,一個叫保羅,一個叫約翰。還跟我說,媽,我們這輩子做不了好人,死了倒還能進天堂,你和爸也去洗了嘛?!贝蠼阏f罷大笑,淚珠子從眼角滴下來。
元菁就改了個話題,問那洋教堂有沒有看頭。
“看頭嘛,還是很有看頭的。六年前鬧教案,教堂被老百姓毀了一半,又重新修建了。光是石頭、青磚就用了幾百萬匹。說高,比我們劉家的見山樓還要高。說寬宏,里邊坐得下上千人。除了布道,還要唱歌,一個唱,千人和,唱得高興了,又是哭,又是笑,汗水、淚水、鼻涕水全都出來了,比劉安趕場還鬧熱,鬧熱一百倍!你可以去看看,洋和尚還是很和善的,眼睛藍得像貓眼,就當(dāng)是看稀奇。我去喊轎子,再派兩個靠得住的仆人隨你去,過幾個街口,眨眼就到了?!?/p>
元菁腦子一熱,鬢角、腋窩都出了汗,趕緊說,鬧熱我就不去了,我最怕鬧熱了。我?guī)Я舜杭t,就在附近逛逛吧。
“這條街上,有個關(guān)帝廟,是你去年就去逛過的?!?/p>
元菁聽了,面露煩色。她說咋個到處都是關(guān)帝廟,想避都避不開,劉安就有兩座呢。
“那你把成都府跑完,還不得氣死,關(guān)帝廟隔幾條街就有一座。說是祭祀關(guān)羽,其實是搭戲臺子唱戲,也是圖個鬧熱。我曉得妹子愛清靜,就給你另指一個地方嘛,小關(guān)廟?!?/p>
那,就是修得小巧的關(guān)帝廟?
“關(guān)帝廟,又叫作老關(guān)廟。小關(guān)廟,是祭祀關(guān)平的。沒幾個人曉得,離這兒不遠,其實我也沒去過。你曉得關(guān)平嗎?”
元菁略知一二,就點了頭,說,清靜就好。
20
出門前,元菁、春紅吃了大姐留的豆?jié){、油條、洗澡泡菜、油酥花生米、咸鴨蛋。
主仆兩個,一個綢緞,一個布衣,各梳了辮子,戴頂草帽遮住額頭,春紅肩上還掛了褡褳,從玉泉街往東北而去。大姐說,不遠,見了路口,先往右,再往左,一頓飯工夫該到了。
小關(guān)廟街是條小街,周邊僻靜,已抵近了北城墻。她們頭一眼看見的,竟還是關(guān)帝廟。廟門外,佇立兩棵三人合抱的銀杏,十分峭拔、軒昂。元菁從門洞朝里瞟了一眼就走開了。只暗忖,大姐是不是弄錯了呢?隔壁有家舊貨店,門面不大,黑黢黢的,沒一個買主,老板還算年輕,卻悠閑自在,坐在門外喝蓋碗茶,獨自研究一盤殘棋,手里拈了枚“馬”,晃來晃去,找不到地方下腳。
元菁看了看,替他指了一下?!榜R”落下去,老板拍手:“妙招?!碧а坌Φ溃骸靶」?,來兩盤哇?”元菁笑而搖頭。
春紅嚷了起來:“小關(guān)廟街,到底有沒有小關(guān)廟哦?”
老板就指了下斜對面,又笑道:“不急,不急?!表樠弁?,果然有座小廟,門口沒植銀杏,墻內(nèi)卻冒出森然的古柏,該很有年歲了。
春紅氣鼓鼓的,走到小關(guān)廟門口,忽然說:“那個老板吃啥子?火落到腳背上也不急?!痹夹Φ溃骸凹绷司筒皇浅啥既??!?/p>
廟里還算寬敞,卻已成了荒園。柏樹的半截樹干,還有屋頂、墻根,都涂滿了青苔。蟬子啞巴了,樹冠卻站了幾只黑老鴰,不時哇哇叫兩聲,讓人冷不丁發(fā)毛。春紅握住元菁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意思是:小姐不怕。元菁有點兒感激,又自忖,我怕嗎?
四下無人,但還是有一個人的。
他站在關(guān)平塑像前,拱手肅立。似乎肅立已久了,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過身子。
是個高挑、瘦削的少年。衣服泛舊,衣上、臉上有風(fēng)霜色,斜掛了一張弓、一壺箭,像個趕路人,眉宇間,又帶了點兒書生氣。看見元菁主仆,他略微一驚,拱拱手,迎了過來。
春紅踏上一步,大聲武氣道:“想干啥子?”
少年被問僵了,轉(zhuǎn)著眼珠子,說不出話。
元菁趕緊抱拳說:“大哥不要見笑,她是新來的,不會說話?!?/p>
少年抱拳回禮。春紅嚷了起來:“啥子新來的!我跟了你七年了?!痹颊嫦虢o她一個大嘴巴。
少年說:“這地方香火冷清,很少有人。每次我來燒香,都只看見我一個。”
春紅又鬧:“啥子一個?明明還有我和公子爺?!?/p>
“是啊,看見你們,就很親熱嘛。你們也是來拜關(guān)平的?”
元菁說:“路過,順便看一看?!?/p>
“看一看,也是有心了。”
元菁點頭?!瓣P(guān)平是關(guān)羽的兒子,而且是義子,香火自然不會有老關(guān)廟旺盛?!?/p>
“我拜的,就是這一個‘義’字。他跟關(guān)羽一起打仗,一起死,不簡單??追蜃又v仁,關(guān)羽父子行義。嘴上講,容易,要行起來,就難了。好在關(guān)羽、關(guān)平都做到了?!?/p>
“大哥說得好。不知是從書上讀來的,還是自己參悟的?”
“自小,我爸就這么跟我講?!?/p>
元菁想問,你爸是做啥的呢?又覺有點兒無禮,就指著他的弓箭,改了口。“大哥的箭一定射得好,可否射一箭給我們開開眼?”
少年搖頭。“射得不好,擺個樣子罷了?!?/p>
春紅哼了聲?!皵[樣子?那還不如佩刀、佩劍啊?!?/p>
少年又讓了一步?!芭宓?、佩劍是好看的,弓箭是嚇人的,走遠路,也是給自家壯個膽?!?/p>
春紅更不依了?!澳阏f得!佩刀就不嚇人了?還可以殺人呢?!痹嫉闪怂谎?,她居然不怕,還回瞪了一眼。
少年再把春紅打量一番,笑道:“這位大哥,像是會些拳腳刀法吧?”
“我不是大哥。你一口大哥,她一口大哥,你們都是大哥,我只算二哥?!?/p>
少年被逗笑了?!岸缏秲墒值斗纯绰?。”
春紅卻急了?!拔夷挠械?!我沒刀。我身上從來不帶刀。你咋個曉得我有刀?”
少年說:“這個不難?!彼D(zhuǎn)回殿里,去刀架上取了關(guān)平的刀出來。這刀雖是擺設(shè),卻也是實鐵,有丈二長,生著些紅銹,但要砍人、砍豆腐,都不是問題。
“二哥,來?!彼训哆f給春紅。
元菁忙擺手制止,春紅卻已伸手去接。只聽悶悶一聲:咣當(dāng)!刀落在地上,春紅也摔了下去。她哪接得住,簡直像一根鐵打的城門閂。
少年叫聲啊呀,趕緊來拉春紅。春紅氣鼓鼓的,自己撐了起來,拍了拍屁股,大叫:“該你了,大哥,射一箭?!?/p>
“說好的,二哥先耍刀。”
“我耍了啊,只是沒耍轉(zhuǎn)?!?/p>
少年就把弓握在手里,搭上一根箭,看著元菁?!靶」?,你說射哪兒呢?”
元菁吃了一驚,好像才回過神,隨手朝柏冠上一指?!吧渲焕哮幇??!?/p>
少年搖頭?!昂诶哮幐覠o冤無仇,好端端的,我射它做啥子?”
春紅呸了一口,罵道:“假仁假義?!睋炱鹨粔K斷磚,跑到最遠的一棵柏樹下,把磚立在草帽頂,喊道:“射嘛,射磚不算殺生?!?/p>
“我要射偏了呢?”
“那是我的命,活該?!?/p>
少年微微一笑,拉開了弓。拉得嘎嘎響。再瞇了左眼,屏住呼吸,瞄準(zhǔn)了斷磚的中心。元菁就站在他邊上,頭上冒汗,雙腿發(fā)抖,突然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少年嚇了一跳,丟了弓箭,左手摟在元菁腋下,右手在她腿上一攬,把她橫抱了起來。“你沒得事嗎,小公子?”
元菁閉了眼,一身軟,說不出話來。
春紅飛跑過來。“放下她!放下她!你這個爛人!”
少年又驚又怒,偏偏不放。春紅就使出劉九教的兩招,死命揮過去,左一拳,右一拳!
少年讓了讓,拳擦著他的臉頰,都擦出風(fēng)聲了,但是沒打著。她罵了聲“媽的×”,接著再打了兩拳。還是沒打著。
元菁似乎清醒了,身子被橫抱著,能聽到少年有力的心跳。她嘆口氣,喃喃說:“放了吧?!?/p>
少年把元菁穩(wěn)穩(wěn)放下來,向春紅笑道:“二哥刀法不靈,拳頭還可以,承蒙你心軟,不然,我還能活著走出小關(guān)廟?”
春紅又羞又惱,伸手在褡褳內(nèi)捏住短刀,也笑道:“其實,二哥的刀法才不是吃素的?!边呎f,邊把刀藏在腕后,噗地直刺少年的胸脯。
元菁聽見春紅大叫了一聲!已被扭來轉(zhuǎn)了個方向,跪倒在地上。少年另一只手捏著短刀,甩了幾甩?!岸纾阋蔡萘寺?。”
元菁趕緊抱拳,不迭聲道歉?!斑@個蠢奴,是我沒教得好。我請大哥去枕江樓喝酒,給大哥賠個罪?!?/p>
少年松了手,把短刀一轉(zhuǎn),刀柄遞給了元菁。“這頓酒我是要喝的,先寄著吧。我還有些事要做?!?/p>
“大哥是個大忙人……”元菁有點兒心欠欠的。
少年盯著她的臉看,不說話。她的臉騰地?zé)饋?,顴骨上的小雀斑紅黑發(fā)亮。“看我干啥?沒見過這么丑的人?”
“不是?!彼铝藘蓚€字,伸手在她眼皮下一彈!一個小東西落了下去。
春紅撿起來,攤在手心上,是一只很小的蒼蠅。她冷笑道:“還說不殺生?!?/p>
“蒼蠅害人,何況飛到你家公子的臉上?!?/p>
元菁倒是平靜了下來?!帮w到我臉上怕什么。你曉得成都人咋個說雀斑?蒼蠅屎?!?/p>
少年哈哈笑,還伸手在她顴骨上拍了拍。“小公子是太秀氣了,有幾顆雀斑,長了幾分英氣。”
“我有英氣嗎?”她瞪著他。
“豈止英氣,簡直是殺氣,我有點兒怕你呢。”少年搔了搔頭皮。
“你會怕我嗎?”元菁莞爾一笑,“我不信?!?/p>
“你一笑,我就不怕了。”
“真想請大哥去枕江樓喝酒……”
“改天吧,我來請。枕江樓我是請不起,小公子不嫌棄,就喝苞谷酒,啃鍋盔?!?/p>
“那也很好啊……”
“我就先走了?!?/p>
“大哥忙,改天我們聚?!?/p>
“改天聚。小公子貴姓呢?”
“……”元菁一時語塞。春紅眼珠滴溜溜轉(zhuǎn),看看她,又看看少年。
冷了片刻,少年拱手笑道:“我爸說,天下說大不大,要遇還是能遇上的。二哥回家倒杯燒酒,點燃了,擦擦膀子,消腫的。小公子多保重?!闭f罷,大步出了廟門。
元菁還怔怔站著。
春紅捏著膀子,哼哼道:“算他運氣,差點兒就被我兩拳打翻了。”說罷,撿起少年遺落的一根箭,咔嚓折為兩截?!盎钤摗R菜闾嫘〗愠隽艘豢跉??!?/p>
“出啥子氣?”
“他抱你,死活不放。”
元菁又羞又惱,喝道:“該挨耳光了,張口就亂說?!睌傞_手,收了兩截斷箭,放進了褡褳里。
21
元菁在大姐家熬了七天,總算回到劉安。
她把斷箭取出來,細心擦拭了一遍。找來自己吃飯的筷子,從中間剖開,夾住箭桿,用細麻繩緊緊纏了起來。斷箭接上了,中間鼓了一節(jié),分量略沉了些,卻也很好看,手摸著也是舒服的。箭頭是銅,磨得很尖銳。箭桿是斑竹,尾巴上一簇灰羽,看不出是雞毛還是雁毛。
她又縫了一根米色布袋,把箭盛了進去,袋口再插了一枝干蓮蓬,斜掛在帳鉤上。
“小姐這是干啥呢?”春紅問。
“鎮(zhèn)宅啊?!?/p>
依舊去西院里看護花木,鋤雜草,撿落葉。二大老爺書房的后邊,有一棵大柏樹,是從村子里買了移栽過來的,也是很有古貌了。元菁忽然叫春紅,去站在柏樹下,她自己退后,閉上一只眼,瞄了瞄,笑道:“那天他射你,你就沒一點兒怕?”
“怕啥子。做奴才,不就是替主子擋箭的嗎?”
“替我擋箭?他又沒射我。”
“他要射你,就晚了?!?/p>
元菁聽了,嘿嘿地笑。
夏天她沒有出過劉府。有走動,也就是從東院走到西院做花農(nóng)。春紅聽了“花農(nóng)”二字,很是不服?!疤煜掠羞@樣的花農(nóng)!穿的綾羅綢緞,吃的山珍海味,身邊奴婢成群,鋤把是西嶺的金楠做的,鋤頭是馬打鐵拿金子打的,流的汗也是胭脂香汗……”
“你在唱歌哇?”
“鸚鵡學(xué)舌罷了,洗衣娘的屋里聽來的。”
“那個馬打鐵,是個啥子掌故?”
“馬打鐵不是掌故,是劉安的一窩打鐵匠。劉安的人,小姐認得的太少了?!?/p>
“……”元菁說不出話。認得人多,又有何益?認得該認的人就好了。
八、幾件小事
22
長夏過了。入了秋,有幾件小事可以記下來。
一是元雨結(jié)交了鎮(zhèn)上的打鐵匠、鍋盔匠。元菁對這個沒興趣,但見哥哥一臉少見的喜滋滋,也替他歡喜。
在元菁看來,哥哥只有姐妹,沒有兄弟,良善而少剛硬,她和五個母親都替他擔(dān)憂。二叔在一封家書中,有幾句話就是專講元雨的。二叔說,生于深宅之內(nèi),長于婦人之手,是沒有出息的。天下初安,但接著還會有亂世。子弟如若孱弱,甚或紈绔,一定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倘找不到好法調(diào)教元雨,就把他發(fā)過來,我這兒有的是苦吃,吃幾年,他就壯實了。切記,晚了,追悔不及。
大老爺讀了信,悶了幾天。元菁試著問伯伯,二叔家的堂兄們咋樣呢?
伯伯想了想,苦笑道:“各有各的難處。”
元雨此后,確乎改變了許多。有一天跟劉九交手,竟一腳把他踢翻了。
劉九問:“這一招我不會,你從哪兒學(xué)來的?”
元雨說:“朋友指點了半招,我悟了半招?!?/p>
劉九就說:“好,出師了?!?/p>
但元雨事后卻對妹妹說,我覺得才剛剛?cè)腴T呢。
元菁說:“可惜我不會喝酒,不然,我敬哥哥三大碗?!?/p>
元雨說:“可惜你不是弟弟,不然,我?guī)闳ジ麄円黄鸷??!?/p>
元菁笑著搖頭。
還有一件,是談江山辭館,去了成都。他說,省城高等學(xué)堂有信來,聘他去當(dāng)首席講習(xí)。做劉府塾師的約定,只好打斷,非常有愧,愿意不拿酬金,空手出門。
大老爺也不挽留。只是說,談先生的大好前程,咋能耽誤。吩咐周總管家,酬金斷不能少,且要加倍。談先生說了慚愧,也不推辭,欣然受了。大老爺又說,劉家對得起談先生,今后倘若劉家有難,但愿談先生可以搭把手,幫一幫。談江山笑道,這個自然。
周總管家則勸談江山再等十來天,劉府有一隊騾車去成都,一起走,以免路上風(fēng)險。談江山不想等了,還笑他人老多慮。
“川西民風(fēng)柔靡,窮、愚而不自知,且耽溺于享樂,我倒是巴望此地多幾分悍野氣。”這是談江山給劉安的一個小結(jié)。他去鎮(zhèn)頭訂了一輛獨輪車,又名雞公車,把行囊扔在前邊,自己叉開兩腿擠上去,就嘰嘰咕咕往成都而去了。
周總管家目送雞公車開拔,還沖著背影喊了一句:“到了報個平安啊?!闭劷讲⒉换仡^,只揮手擺了一擺。
第二卷〓厚背寬刀
一、鍋盔夜宴
1
小一備了鍋盔宴,回請元雨。大逵抱來一壇堂爺爺?shù)陌染?。小一又將三個冷鍋盔切作十二牙,拿到巷口小飯館,點了個蒜苗回鍋肉,放入鍋盔一起炒。鍋盔飽浸了豆瓣、醬油、肉汁,燙燙的,咬在嘴里,比肉還巴適。
酒桌就安在門口的古槐下,打烊之后,借著月色和店堂斜射的燈光,吃喝著,擺起龍門陣。
何老頭兒何道根,新打一爐鍋盔,親手端來,又陪了一碗酒,自去樓上安歇了。
元雨跟他已算熟人,稱之為何老伯。剛才看他抽打面團,墻上的搟面棒逐一用了一遍,下手之快,而又棒棒均勻。即便是那根鐵棒,很是沉重,但面團被抽之后,反倒更為舒展、軟彈,不覺暗贊,難怪人要說,鍋盔好吃,首要是打得通透,餡兒還在其次。
譬如今晚,元雨吃的頭一個鍋盔,就是沒餡兒的,一口咬了,滿嘴都是麥子香。
大逵自然是吃肉餡兒的。小一說鍋盔吃膩了,煮了幾根苞谷棒,橫在手上啃。
元雨問小一:“你家的鍋盔,是不是祖?zhèn)鞯氖炙???/p>
小一笑道:“我爸是第一代。如果我兒子今后也打鍋盔,就該算是祖?zhèn)髁恕!?/p>
元雨欲言又止。小一說:“我曉得你想問,我爸祖上又是做啥的?說出來,嚇你一跳?!?/p>
“做啥?”
“劊子手?!?/p>
元雨一愣,哈哈大笑?!笆怯悬c兒嚇人。黑燈瞎火的,我差點兒以為是真的?!?/p>
“是真的?!?/p>
元雨看了看大逵。大逵自顧自喝了半碗酒,兔唇上還懸了一大滴。他點點頭,還拿大巴掌在元雨的后頸劈了下,咕噥道:“咔嚓?!?/p>
元雨哆嗦了一下。涼意化成雞皮子,從后頸布滿了全身?!翱橙祟^的,還有世家嗎?”
“王侯將相,是有種的。七十二行,也不例外啊。各安其位,這世上也就太平了。倘若有人不安其位呢,窮人搶富人,小偷鉆人家的窗,強盜持刀去攔路……所以,就得把他們抓起來。罪頂大的,就是死罪了。這就用得上劊子手。不然,罪人都在大牢吃閑飯,官倉也會吃空的。天干地旱,農(nóng)民都甘愿去坐大牢。官老爺咋個辦?只有請劊子手動刀了?!?/p>
元雨聽了,心頭一松,笑了?!斑@些歪歪道理,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閑來無事,自己心頭琢磨的?!?/p>
“不是哪本書上看來的?我曉得,你是識字的。做劊子手,都得識字是不是?”
“那倒不是。劊子手識得一個字就行了,也不是字,是官老爺用朱筆畫的一個鉤。”
“鉤?啥意思?”
“拉出去,宰了!”小一說罷,看了眼大逵。大逵一驚,瞪圓了眼珠。元雨趕緊把脖子縮了縮,連連搖頭。
“你不信?”
“信、信、信。”元雨說罷,又不甘不愿,補充一句,“咋個敢不信?!?/p>
小一哈哈大笑,把酒碗端起來。“劉少痛快!喝一碗。”
“慢。”元雨應(yīng)了一聲,卻又把碗放下了,“你擺得鬧熱,當(dāng)玄龍門陣下酒,這是可以的。要讓我信,還是難?!?/p>
“咋個才信?”
“憑據(jù)?!?/p>
小一起身,說:“等等。”他進了屋子,貓一樣上了樓,又貓一樣下了樓,沒半點兒響動,手里捧著個裹了舊布的板子。
2
大逵把酒桌收撿了一下,小一把板子放上去,悶悶一響。解開舊布,露出一把刀背很厚、刀柄很長的寬刀。刀背上,還串了六只鐵環(huán)。小一把刀托起一半,讓元雨細看。
“刀身二尺一,刀柄一尺,刀背三寸。刀口沒開過,沒刀鋒。砍頭時,雙手握刀,全憑手快、力氣大。像大逵這種人,不想打鐵了,做劊子手就很合適,反正,我是差了點兒?!?/p>
元雨也把手伸到刀下,托了托,不是一般的重。他也練過刀劍,相比起來,就輕如鳥毛了。
“咋個沒有刀鞘呢?”元雨問。
“這個,我也問過我爸,爸說,正大光明。劊子手上刑場時,腰間系根紅肚帶,刀就斜插在背后。騎馬時,斜掛在鞍邊?!?/p>
元雨點點頭?!岸恕W邮痔嫣煨械?,不使陰招兒?!?/p>
小一立刻駁他:“亂說。替天行道,都是草寇、土匪打出的幌子。劊子手要殺個人,不容易。春天,一層層報上去,抵達天庭后,圣恩允了,又一層層報下來,這就已是秋后了?!闭f著,他唔了聲,又用鼻子感受了下秋夜的涼意。“差不多就是這些天,麥子熟了,稻子熟了,酒也熟了,適合砍頭,上路不當(dāng)餓死鬼。”
元雨哆嗦了一下。
小一看他一眼:“你要怕,我就不說了?!?/p>
“你說,我想聽。”
“好嘛。我爸說,自他記事起,就曉得高祖爺爺是成都府東門的劊子手。行刑時,死囚要被架過一座小橋,俗名落魂橋,拖到東較場的荒地里,綁在木樁上。先喝上路酒,吃菜包子,這個要管夠。之后,高祖爺爺就舀一瓢冷水,淋了刀,再用冷水浸了手,在他們后頸窩拍一拍。他們紅著眼窩,泣聲道:‘何爺,給你添麻煩了?!咦鎳@口氣,答一句:‘不客氣?!p手把刀高高舉起來,刀身發(fā)抖,六只鐵環(huán)嘩嘩地響。他老人家是在運氣啊。力氣、力氣,力從氣生。一刀斜劈!脖子帶木樁一齊斷開,人頭飛到八丈外,還要再滾幾滾,才見到血咕嘟嘟地流出來??礋狒[的人山人海,跺著腳板大聲喊:‘痛快??!’灰塵飛得好高,太陽都看不清楚了?!?/p>
元雨卻又聽笑了。“講得有板有眼,好像是你在殺人啊。對不對,大逵?”
大逵已半醉了,但嚼著牛肉鍋盔,口齒比平時還清晰?!安粚?。做劊子手,小一沒膽量。”
小一搖搖頭,指著大逵。“夠兄弟,只說老實話。”
元雨給小一把酒斟滿,示意他接著說。
“我高祖爺爺之后,曾祖爺爺也做了劊子手。不過,到了我爺爺,就改了行。為啥呢?爺爺十八歲時害了場大病,百藥無效,抬到昭覺寺,等死。吃了三天齋飯,卻好了。于是發(fā)了愿,一輩子恩怨分明,不殺不明不白之人,要做到方丈寫給他的五個字——刀下無冤魂。爺爺就扛著這把祖?zhèn)鞯耐赖?,轉(zhuǎn)行做了鏢師。也就是去鏢行掛個號,人家有鏢要押了,就招呼他一聲。賺的錢,跟鏢行五五分成。我爸子承父業(yè),自然也是做鏢師。不過,祖?zhèn)鞯牡斗?,只有一招,叫作迎風(fēng)斬。做劊子手,自古一刀斬,哪興說砍第二刀?這押鏢路上,一招就不夠用了,倘若迎風(fēng)斬了個空,就要大難臨頭了。我爸就去拜師學(xué)藝?!?/p>
元雨想到了劉九,止不住插話:“那該是頂好的名師吧?”
小一哼了一下:“那還消說。師父是紅照壁狀元街的小白老先生,他老人家當(dāng)年就已過了七十歲,如今已經(jīng)不在了,是被我那個吃肥腸鍋盔的師叔氣死的。這個暫不多說,為尊者諱嘛。小白老先生壯年時,做過總督府的總武師。后來進京閑逛,找人切磋,把恭親王的師父打殘了。這就結(jié)了仇家,京里站不住了。他就回成都,設(shè)館收徒弟。他還識字,愛念詩文,喝了酒,吟四言八句。臘月間,還要親手寫春聯(lián),分送徒子徒孫。所以,成都城里,習(xí)武而被尊為先生的,就只有他一個。他跟我爸說,押鏢的飯,不能吃到老。我看你憨,也不算太憨,肯下苦功夫,就會有變局。你去考個武秀才吧。武秀才而武舉人,一步步上去,何家就算翻身了。好不好?我爸點頭如搗蒜,恩師的話,咋敢說不好?!?/p>
說著,小一喝口酒,潤潤喉嚨。“你們沒聽睡著吧?”
元雨正眼巴巴等著,趕緊給他添酒,又作揖?!疤瓦m了,咋個會睡著。你爸那年好多歲?”
“二十,二十還差點兒。他要念書,家里又窮,咋辦?好在大慈寺南邊有條義學(xué)巷,巷子里很有幾家義學(xué)堂,是來成都候補的閑官們發(fā)善心辦的,分文不取。我爸去聽了半年,可一翻開書本就打瞌睡。”小一瞟了眼大逵,“跟大逵是很有一比的?!?/p>
大逵不服,咕噥道:“我還是念過‘人之初’的……”
小一不理他?!暗搅丝嘉湫悴诺臅r候,我爸的弓馬、拳腳、刀槍棍棒,都是沒得說的。隨后就要寫一篇小文章,他摳破頭皮,胡謅了二百字,自己也曉得,起碼一百個字是錯字。自然,就栽了。我爺爺笑了笑,說,認命吧。小白老先生嘆口氣,也說,算了嘛??晌野值龟窳似饋恚徽J命。”
元雨一拍桌子,嘿嘿笑道:“他是要你考。難怪你讀書多?!?/p>
“你咋曉得我讀書多?”
“我聽見你師叔跟你爸說,他擔(dān)心你讀書讀迂了?!?/p>
“他管得寬?!?/p>
“那你想不想考呢?”
“不想考。”
“你是怕也栽了?”
“寫篇小文章,我其實是不怕的。”
“怕比武?”
“比武就好了??上Р槐任?。一排考官坐著吃茶,考生逐個兒走到他們跟前,自己拉開架勢,揮拳踢腿,舞刀弄劍。考官看誰順眼了,打個鉤??凑l不順眼,打個叉。簡直他媽的開玩笑?!?/p>
“比畫看不出武功嗎?”
“這種比畫,跟戲班子演戲沒有啥區(qū)別。武功是殺人技,說穿了,就是把人往死里整?!?/p>
元雨打了個哆嗦?!班?,好狠。我還以為你菩薩心腸呢。”
小一又哼了哼。“倘若我替你們劉家押十萬兩銀子上成都,途中有匪劫鏢,我百步之外就要射他一箭了。菩薩心腸?人死鏢亡?!?/p>
“……”
“我爸說過,習(xí)武的人,一是要行仁義,一是要分得清恩怨。我爸是個粗人,說的話倒句句入理。難怪師叔何等張狂,也是服我爸的?!?/p>
“你師叔武藝一定很高了?”
“他除了不會迎風(fēng)斬,啥都不在話下。”
“那他咋不學(xué)呢?”
“祖?zhèn)鞯牡斗?,不傳外人。師叔懂得這個,從不來討教?!?/p>
“哦……這個迎風(fēng)斬,你一定是會的吧?”
“我會六七成,不如我爸。不過,我爸自己說,他比我爺爺,也要差一篾片。一代不如一代啊?!鳖D了頓,小一端起酒碗,“至少,我喝酒比我爸厲害。他是抿一口都要從臉紅到腳背上?!?/p>
元雨陪他喝了一口。“酒多誤事。他一定是個好鏢師?!?/p>
“這個是自然。做鏢師,他是寧愿舍了性命,也要保全東家的貨物。十幾年前,他押鏢走梓潼道,出劍門時被劫匪砍掉了右臂……不然,何家今天還在吃鏢行這碗飯。”
“天……那年你好多歲?”
“才一歲多。好在有師叔,他就在離劉安三十里的雞公山雞腳寺當(dāng)大和尚,俗家姓萬,出了家,給自己取了個法名,叫作一了法師。萬事不在話下,得行得很。他拿香火錢在劉安買了鋪面,把我們父子接了來。我爸說,用這個錢,我心頭有點兒不踏實。師叔說,香火錢是捐給觀音的,觀音是救難的,你們有難,我救你們,有啥不踏實?我爸沒奈何,念了句阿彌陀佛,只好住下了。我家先賣雜貨,虧了。又開面館,也虧了。最后才是打鍋盔。打鍋盔沒啥子手藝,眼見之功而已。我爸帶我去縣城里進貨,圖儉省,又耐得餓,就頓頓去西街吃鍋盔。等鍋盔出爐時,我爸就站在灶臺邊細細看,再笨,看也看會了。再說,鍋盔好吃,全憑打,靠耐心和力氣。這兩樣,我爸都不缺。我十歲時,何鍋盔開張。好幾年了,也算有點兒小名氣,就連劉少也拿它做點心。二天,真的該算鍋盔世家了?!?/p>
“一了法師我是見過的,好俊美的一個大和尚?!?/p>
“我爸說,他要是丑點兒,早該得道了。作孽?!?/p>
“這又為的啥?”
“我說了,要為尊者諱嘛,嘿嘿。不過,我跟我爸不同,覺得師叔咋個高興咋個過,也是好得很?!?/p>
元雨已有醉意了,遲疑了一下。“還有個事兒,我,不曉得該問不該問……”
小一隨口就應(yīng)了?!笆菃栁覌寢尠??她死了,生我的時候大出血?!?/p>
元雨默然無語。兩人一時找不到話說,就小口喝酒。
鎮(zhèn)上的鋪子都關(guān)了。窗口燈光逐一熄滅,好比一只只睡眼閉上。大逵已然全醉,趴在桌上打起了鼾。劉府傳來幾聲犬吠。夜風(fēng)自斜江遠遠吹來,不冷不熱,密實有力,仿佛空氣中有浩浩的江水。
元雨終于找到了一句話?!靶∫唬枰换氐秮砜纯窗??!?/p>
小一嗯了聲,去桌上取刀。刀卻被大逵壓死了,抽了幾下,竟沒抽出來。“算了,改天吧?!?/p>
他進屋煮了一鍋酸菜粉絲湯,端出來給大逵、元雨醒酒。
3
過了兩天,逢場。剛放了午炮,元雨就匆匆來鍋盔店找小一。
店里正忙,門口堆滿了顧客。何道根用左手不停地抽打著濕面團,小一更忙得揮汗如雨,烤鍋盔、出爐子、賣鍋盔、收錢,連揩把汗的工夫都沒有。他瞟到了元雨,問了句:“啥子急事?”
元雨忙擺手?!安患辈患?,我等你?!?/p>
“等?不要抄起手干等啊,你看我忙的!”
元雨趕緊挽起袖子幫忙,卻又手足無措,不曉得該做啥。小一又瞟他一眼,說:“收錢,遞鍋盔。你也只會做這個了?!?/p>
忙了半個時辰,店里終于清靜了,三個人坐下來,撕了鍋盔,喝老鷹茶。
小一說:“我認識大逵,就是馬爺爺過生,他來買五十個牛肉鍋盔。一邊等,一邊幫我爸打面團。差點兒把臺子都打垮了,他以為還是在打鐵?!?/p>
元雨一口茶在嘴里,笑得嗆鼻子,喀、喀、喀咳起來,臉都漲紅了。
“說你的事吧,不是燒了馬棚、谷倉嗎?”
元雨連連搖頭。
“就是起火了,也不要來找我。我爸請瞎子給我算過命,我是屬火的。救火,要找屬水的才對?!?/p>
元雨終于緩過氣?!安桓銌袅?。來了兩個擺攤賣藝的人,就在見山樓下邊的空壩上。卻又不賣藝,是擺了個擂臺,找人跟他們打。”
“哦?”何家父子都來了興趣。
“他們牽了頭肥豬來,說誰打贏了,可以把豬牽回家?!?/p>
“那打輸了呢?倒給一頭豬哇?”
“豬他們不要,只要輸家跪下來,學(xué)兩聲豬叫,喊一聲爺爺。”
何道根罵了聲:“這龜兒子的!”罵完,又很無奈,不說了。小一也罵了聲“日怪”,又問:“他們的本事如何?”
“還可以,該比劉九強兩分?!?/p>
“那就是跟你差不多了嘛?!?/p>
元雨的臉紅了紅。
“你想跟他們打,又怕打輸了,丟劉家的臉,對不對?”
元雨點點頭?!拔覍嵲跉獠贿^,所以來找你……”
何道根猛地咳了一聲,又咳了一聲,端起茶壺沖了一碗茶。
小一就笑了?!澳闶窍胱屛腋麄兇颍课乙掖?,我爸不打斷我的腿?”
何道根哼了哼?!巴葦嗯律蹲?,你坐個高凳子,照樣打鍋盔?!闭f罷,把茶碗一蹾,上樓去了。
小一就沖著樓上叫了聲:“不打不打,我就是陪少爺看一盤熱鬧?!闭f著,拍拍元雨,兩人就往見山樓走去。
二、見山見掌
4
見山樓下,隔了壕溝、吊橋,有三畝空壩子。逢年過節(jié),劉府會請來舞獅子、舞龍的,跟鎮(zhèn)上人家一起大鬧熱。壩子邊沿,建有一個戲臺,趕場天,有草臺班子來演出,滾燈、吐火、變臉最受歡迎,百演不厭。大老爺六十壽辰時,還專門從成都請來了三慶班,唱足本的《柳蔭記》《琵琶記》《金銀記》,轟動不止百里,就連斜江漁民、西嶺樵夫也來了。九斗碗在院墻下擺了一圈,隨便吃,隨便喝,天都喝紅了。至今上年紀(jì)的人,還沖著孫子輩嘆息:“你娃沒有趕上好時候,大老爺過生,除了喝酒吃肉,就是煙館也隨便進,燒一夜云土,銀子都記在劉家的名下……嘖嘖!”
有啥可惜呢。而今,劉安依舊是好日子。空壩邊上,除了戲臺,還開了酒館、茶館、雜貨鋪、小客棧。壩子里,總有人擺攤,賣草藥、靈芝、人參、假人參,還有獐子、麂子、熊掌、老虎皮。也不缺算命、卜卦、代寫書信的。拉二胡的老頭兒從沒把音拉準(zhǔn),賣唱的姑娘聲音都啞了,也不曉得她唱的是啥子。不時也有人來使槍弄棍,必先拱手自嘲,說自己花拳繡腿,無非掙幾個稀飯、鍋盔錢,見笑,見笑。
擺擂臺的,這是頭一回。
元雨和小一趕到時,壩子已被人擠滿了,頗像木盆里插滿了筷子,一點兒縫隙也不見。只聽里邊兩聲鑼響、幾聲豬叫,有人在哈哈大笑,吼叫著:“乖孫子,回家再練十年,下回賞你一只豬耳朵!”
人群起了哄,有人尖叫,有人跺腳,灰塵揚起一大片。隨后,一個漢子從人群的腳桿之間爬了出來。小一把他扶起來,看他滿臉是鼻血,傷得倒還不重,只是額頭上沾著灰塵,還破了皮,一臉的慘相。
漢子看見元雨,還認得是少爺,又撲地磕了一個頭。元雨氣得臉發(fā)青,別到一邊,不看他。
漢子說:“我給劉安丟臉了,我就是為了不給劉安丟臉啊,不是為了豬,少爺?!?/p>
小一笑道:“啥子豬少爺?是劉少爺!當(dāng)心再吃兩耳光。”元雨也笑了,笑罷更氣,叫了聲:“讓開?!?/p>
人群鴉靜下來,硬是擠出一條道,把元雨和小一讓了進去。
里邊卻空出了一個圓環(huán)來。兩把從茶館拖來的竹椅上,坐了兩個壯男人,都把辮子盤到了頭上,又裹了厚實的黑帕。椅腿上,拴了一頭黑毛肥豬。兩人也不起身,乜眼看著元雨、小一,嘴角翹起笑意。
豬兒也笑瞇瞇看過來,哼哼地叫了叫,似乎很歡喜。
年長點兒的男人說:“回去吧,我們不打小娃娃。”是成都口音,似乎比何小一還地道。
年輕點兒的男人就指著元雨?!跋氤载i肉,拿一百兩銀子來。我看你不像個缺錢的公子爺,何必來討打?”
元雨把拳頭捏得出了汗。小一卻笑道:“我清早做了個夢,劉安來了黑大、黑二。走攏一看,還有黑三。”他指了下黑豬,抱抱拳,又說:“三位大哥,失敬了。”
一壩子的人都笑了。
黑大遞了個眼色,黑二就起身朝元雨走去。他的個子,比元雨高了一個頭,赤膊上還刺了條青龍,十足的兇相,但嘴里卻是很客氣。
“請教公子爺,尊姓大名呢?拜的哪一位師父?學(xué)的哪一路拳法?”
元雨抱拳回禮,正想著如何回答,黑二已一腳踢在了他胸口上!
他翻身倒地,滾了一滾,撐了起來。但還沒站直,黑二又一腳踢來!還是胸口上。
這一腳更狠,元雨噴了一口血,癱了。但黑二不饒,伸手纏住他的辮子,提起兩尺高,大叫:“磕頭!”猛地按下去。
眾人哇哇叫了起來,又全都僵住了。
黑二突然脖子一硬,啪!直愣愣先栽了。
小一用掌劈了他后頸。
黑大虎地站起身,一腳把竹椅踢了個稀爛。他指著小一罵:“龜兒子!想要二打一?”
小一皺著眉頭,拿左手揉著右手,咕噥道:“哪個在二打一?明明就是二打二?!?/p>
“好?!焙诖笞炖飸?yīng)著,一拳已經(jīng)打向小一的面門。他比黑二更魁梧,卻又更敏捷。小一頭一歪,避開了。但黑大緊跟一步,雙手一攔,竟把小一橫抱了起來,并舉得高高的。
“我×死你媽哦?!焙诖笏烂研∫灰凰ぃ∪绻穷^豬,是只羊,恐怕就摔得稀爛了。然而,小一像一只猴,倒地的時候,是松軟的,緊接著一彈,跳了起來。
黑大還沒有回過神,頸子上已被劈了一掌。緊接著,又是一掌!再是一掌!一共是三掌。他晃了晃,終于沒有倒下,恨恨地站穩(wěn)了。
人群也在發(fā)愣,似乎都沒看清發(fā)生了啥子事。
劉九帶著一隊家丁,也在院墻上觀看。元雨走進壩子時,他是看清楚了的。正尋思該不該阻攔,元雨已被打倒了。他帶著家丁沖下來,一聲破鑼響,好戲已經(jīng)收場了。
元雨拍著衣服上的灰塵,沖劉九擠了擠眼睛。小一說:“扶兩位黑爺進茶館歇口氣……是平手。”
劉九把小一細細打量了一回?!拔衣犅闋斂溥^你?!?/p>
小一搖頭,笑道:“麻爺心腸好,總說人好話?!?/p>
元雨說:“你剛才的掌法叫什么?”
“我也不曉得,逼急了,隨手一斬?!?/p>
“隨手一斬?有意思,有意思。”元雨嘿嘿笑,又四下尋找兩個黑爺,想看看他們的脖子,但早就不見了。人群也散了,他們怕劉九,平日見了他,都是躲開幾步,繞著走。
只有那一頭黑毛肥豬兒,還在空壩子里溜達。
5
元雨對小一說:“迎風(fēng)斬,你說自己會六七成。曉得你差了哪三成?”
小一反問他:“哪三成?”
“二成氣力,一成狠?!?/p>
“何以見得呢?”
“我已經(jīng)見過了,哈哈哈?!?/p>
“哈哈哈哈!”
三、兩年后
6
元菁窗外的梅花、李子樹之間,養(yǎng)了一大缸荷。
荷葉不大,夏天放出花來,卻肥碩驚人,且不是粉紅,是厚膩的紅,撲滿了白粉?;ㄈ锸菨駶竦?,宛如涂了蜜。香味也濃,跟酒香一樣,是五谷釀熟的新酒。元菁早晚看之不夠,還請伯伯和哥哥來看過。
大老爺看著荷花,笑呵呵的。后來,忽然不笑了,也不說啥,轉(zhuǎn)身就走了。
她問元雨,是不是我惹伯伯慪氣了?
“咋個會,伯伯慪天下人的氣,也不會慪你啊?!?/p>
那他咋不高興了?
“沒人時時都是高興的,就算你富有天下,長生不老。除非,”元雨笑了笑,“你是個傻子?!?/p>
元菁就暗忖,我不想富有天下,不想長生不老,只想一天天如此這般過下去。大概,這就算一個傻子吧。
荷花結(jié)了蓮子。蓮子老了,也是厚實、緊扎的。她挑了一枝堅挺的,跟斷箭一起插在了布袋里。
蓮米都摳了出來,撒進西院的大池塘。大池塘開出很多的荷花,也是好看的,卻是平常的好看。
這缸里,從前是有魚的,兩條小金魚,一黑一紅,紅如紅寶石,黑如黑寶石。雖沒人見過黑寶石,但倘若有,就該是這般的黑亮。
魚是大姐回娘家探親時,送給妹妹的,來自杭州綢緞莊的一個老主顧。家里人見了這兩條魚,個個兒嘖嘖稱奇,眼睛都亮了??稍加悬c兒不愿養(yǎng),她說:“太名貴了嘛,萬一沒養(yǎng)好,有個三長兩短,咋個辦?”
大姐說:“咋會呢。金魚再名貴,有妹妹名貴嗎?你咋個養(yǎng)自己,就咋個養(yǎng)魚吧?!?/p>
養(yǎng)了三天,果然就出了事:大黃貓把金魚撈起來吃了。
元菁氣得把大黃貓的腳綁了,系在李樹下,吩咐春紅拿毛線簽子往死里抽。
春紅卻不愿當(dāng)劊子手?!柏埵谴罄蠣斔偷模~是大小姐送的,都是寶貝。貓吃了魚,你打貓。要是魚吃了貓呢,你也打魚嗎?好笑?!?/p>
元菁更氣,卻撲哧笑了。“死丫鬟又說瘋話,魚才多大,能吃得了貓?”
春紅不服,理直氣壯道:“大的魚小姐沒見過。”
“三斤,還是三十斤?”
“小姐的眼界,也太小了些。我舅舅家一代代在老娘灘打魚,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有一天霧里行船,漂到了灘外,啥也看不清,聽到轟地一響,好大一個浪子打過來!老頭子以為必定船翻人亡。結(jié)果不是浪,是條魚,撲到船上就死了。他把魚載回去,用魚骨做了梁柱,魚鱗做了屋頂,魚眼做了龍燈,魚頭做了船篷,還把魚尾巴拆開做了籬笆。你說有好大?”
“魚肉呢?你咋不說魚肉?”
“魚肉做了一大片肥田,油黑黑的土,種稻子,一年收三季,打的谷子吃不完,一船船載到劉安鎮(zhèn),大老爺谷倉裝不了,又運到成都賣給總督府……天大的好事啊?!?/p>
元菁笑笑?!昂檬呛?,可惜是個夢?!?/p>
春紅嘆口氣?!熬司俗鰤舳枷胗袎K田,二輩子不做漁民了?!?/p>
7
今天是中秋節(jié),晚上自然是要吃月餅。這是元菁引以為苦的事兒。月餅油膩,過甜,咬半口也要皺眉頭。她吃過一回哥哥給她的何鍋盔,咬了小半塊,說不上喜歡,但實心,不帶餡兒,勉強能下肚。
但,為了伯伯歡喜,月餅還是要吃的,至少啃一個。為了有胃口,早飯后她挑了把大鋤頭,到西院惡狠狠挖泥巴。
春紅說:“小姐,這是收割天。你要播種哇?”
元菁說:“播種?!?/p>
“種啥子呢?”
“種……是啊,種啥子呢?”
她把鋤頭扔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陽光灼灼的,她閉上眼,有點兒眩暈,有點兒累,也很舒服。
快晌午,有個老婆子來報,說春紅的表姐來府里送兩筐鮮魚,想順便見她一面。
春紅有點兒驚訝?!捌饺站司思宜汪~,也輪不到她啊?!?/p>
元菁說:“姐姐既然是來了,你該去會會的,再送一包月餅?!?/p>
元菁回屋時,看春紅正趴在樹下水缸邊,呆頭呆腦地笑。也湊過去看了看,水里有了兩條魚。魚很小,時而不動,時而一激靈,在荷葉稈之間穿來穿去,快如箭矢離弦而飛。她竟然也看呆了。
春紅說:“表姐這兩筐魚是舅舅天不亮撒的網(wǎng),全是小魚兒,雜得很,叫作雜拌兒魚,熬湯還是好喝的。這兩條是菜板魚,長不大,也不名貴,但歡蹦得很。表姐說,給小姐養(yǎng)了看耍吧,討了她歡心,今后她嫁人做太太,你做妾,生個娃娃做少爺。”
“她敢這么說?”元菁有點兒不信。
春紅笑道:“她沒啥不敢的,說得比這個還要野?!?/p>
“今天咋是她來送魚呢?你說從來是舅舅送?!?/p>
春紅又笑,舅舅累了,兩個表哥還沒起床,昨晚一個爛醉,一個賭到天亮,輸?shù)镁狻?/p>
“天下老鴰一般黑?!?/p>
春紅就學(xué)著舅媽的口氣說,我兩個兒子算好的,又不偷又不搶,脾氣壞是壞,人不壞。
“媽的,天下母豬也是一般黑。”
春紅拍起巴掌來,小姐罵得痛快啊,你連大小姐也罵了。下次我去告訴她,讓她賞我一匹緞子,賞你一耳光。
元菁不再理睬她,又低頭看魚。魚在戲玩,相互碰著,摸著,很是親昵。一條純黑,一條青灰,額頭上還各有一塊白斑點?!罢嫦袷莾山忝谩!?/p>
春紅哼哼,說,兩姐妹?我咋看像一主一仆呢。
元菁笑了笑?!胺凑皇俏液湍恪N铱匆部赡苁莾尚值??!?/p>
春紅依然不服,嘰咕道,兩兄弟有這么親熱的?一公一母還差不多。
“……”元菁想罵她兩句,又懶得罵了。
四、《水滸傳》里,哪個最厲害?
8
雖是中秋,卻不逢場,午后的鎮(zhèn)子冷清清的。何家父子打烊后,吃了飯,老頭兒去樓上打盹兒,小一洗刷了鍋碗,就坐在古槐下,就著老鷹茶,拿了本書隨便翻。
陽光是火辣的,樹下卻有一點兒陰冷,這個倒無妨,他覺得正舒服。但書翻開,卻沒看進去,覺得槐蔭落在頭上、脖子里,癢癢的,走神。抬起眼皮,巷口有個人正朝這邊看。見他抬頭,這人就朝他招了招手。
不是元雨,也不是大逵,是個黑衣女子,可也很像個漂亮的少年。衣服是黑的,皮膚也是黑的,兩只大眼閃閃發(fā)亮。
“吃鍋盔!”小一叫了一聲。
她走過來,肩上還挑了兩只空扁筐,一雙大腳,十根腳趾,在草鞋里很是舒坦。
“我要吃鍋盔,但我沒有錢?!彼ひ粲悬c兒沙,沙而厚實。
“沒錢?這個怕是不行哦?!毙∫恍Φ馈?/p>
“我拿月餅跟你換,”她坐下來,把一個紅紙包往桌上一蹾,“一換十?!?/p>
月餅大概有十二個,包得講究,還用細紙繩捆了起來,緊扎、好看。有幾滴油從紙中浸出來,像小朵的云。
“可以啊,一換一?!?/p>
“憑啥子?”
“鍋盔就是我的月餅,天天吃。你那個,不稀罕?!?/p>
女子氣得臉燒紅,紅在黑臉蛋兒下燃燒,透出黝黑的光?!斑@兩年,打魚的、砍柴的,都在夸打鍋盔的小掌柜,有肝膽,有仁義,砣子又硬。哼,嗇家子一個。”
小一傻了,臉也燒起來,本來是白皙的,燒出兩片紅?!安灰獊y講,大姐……”
“啥子大姐!我不見得比你大。”
“好嘛,小妹?!?/p>
“啥子小妹!我一天打的魚,比我兩個哥哥還要多?!?/p>
“那……好嘛。我聽不懂你剛才說啥子?!?/p>
“你不是幾掌打翻了兩個大漢嗎?”
“玄龍門陣,信不得的。我請你吃鍋盔,白吃,白喝?!闭f著,提起茶壺沖了一碗老鷹茶。
“好喝?!迸右伙嫸M,嘴里吧吧兒地贊。她上唇有顆痣,黑豆子一般,茶水沾在上邊,也是好看的。
小一定了定神,去灶臺上取了兩張鍋盔?!澳阃日€了?”女子突然叫了起來。
“被我爸罰的,在我媽跟前跪了一晚上。”
“你媽也不救救你?”
“她死了……是她的畫像?!?/p>
女子笑?!澳阋苍饽醢??!?/p>
小一也笑?!澳膫€都有遭孽的時候,除了劉府的大老爺。”
“他也遭孽啊,哪一頓吃不到鴨蹼子,就跟大煙鬼突然斷了煙……嘿嘿,不說了。”
“你咋曉得的?”
“我表妹說的。她在給小姐當(dāng)丫鬟,月餅就是她給的?!?/p>
“你表妹可以去茶館說書了?!?/p>
“她就是一張嘴得行?!?/p>
“快吃吧,一個椒鹽的,一個紅糖的。”
女子有力地嚼起來。她嘴巴大,牙齒雪白,嘴唇嚅動,吧吧兒地響。她瞟了眼桌上的書。“你在看啥子?”
“《水滸》?!彼仙蠒逊饷媛冻鰜?。
“明明是三個字。”
“《水滸傳》?!?/p>
“你還有閑錢買書看?”
“押鏢,東家送我的?!?/p>
“書上的字你都認得?”
“還是有幾個字認不得?!?/p>
“好得行?!?/p>
“嗯,劉安打鍋盔的,數(shù)我最得行?!?/p>
“你曉得我說的不是打鍋盔?!?/p>
“那就是吃鍋盔?!?/p>
女子含嗔瞪著他,眼珠子灼灼逼人。
他的眼睛迎上去,看著她微笑。
“你又在看啥子?”
“痣。我想起一個兄弟,他也有好多痣,小小的,長在顴骨上?!?/p>
女子大怒?!澳愎喜还??我的是美人痣,他的叫雀斑?!?/p>
“好嘛,美人。我該叫你啥子名字呢?”
“我伯伯、媽媽叫我黑女子,哥嫂叫我黑妹,斜江上的壞蛋叫我黑娃兒。你也叫我黑娃兒吧?!?/p>
小一搖頭?!拔也皇菈牡埃医心愫诮??!?/p>
女子點頭。“也要得,我當(dāng)姐,也該占你點兒便宜?!?/p>
“姐來了,鍋盔隨便吃,茶隨便喝,哪個欺負了姐,姐給我說?!?/p>
“欺負我?嘿嘿。再說了,我也不占你便宜,下回送你兩條魚。”鍋盔吃完,一抹嘴,黑姐就把今天進府送魚,以及老娘灘中的家境,略說了一遍,再歸結(jié)成一句話:“漁民想當(dāng)農(nóng)民,農(nóng)民想當(dāng)?shù)刂?,地主想?dāng)大地主,大地主想當(dāng)大老爺,可大老爺呢,天下也只有一個。”說罷,又笑了,嘿嘿嘿。
小一看愣了,想笑,卻沒笑出來。過會兒,到底還是假笑了兩聲。
黑姐把月餅收起來,挑了扁筐。“我走了,船還停在馬打鐵的橋下呢?!?/p>
小一喃喃說:“那,等你的魚哦,做魚餡兒鍋盔?!?/p>
黑姐的背影,一點兒不像少年了,苗條,修長,但屁股又圓又翹,看得小一心坎一痛一痛的。
9
何道根打著哈欠踱到槐樹下,頗有午睡過癮的愜意。小一給他沖了一碗茶,笑道:“老年人最大的福氣,就是瞌睡好?!?/p>
何道根把茶喝了,拿手背揩了揩嘴巴。“我做了一個夢?!?/p>
“爸夢見啥子了?”
“夢見你在看《水滸傳》?!?/p>
“嘿嘿?!?/p>
“你曉得,《水滸傳》里,數(shù)哪個最厲害?”
“林沖?!?/p>
“太窩囊。”
“魯智深、武松?!?/p>
何道根搖頭?!笆且粋€女人?!?/p>
“……”
“她麻翻了花和尚,剃度了武二郎,你說她是不是最厲害?”
“孫二娘?嘿嘿,爸這個說法有點兒怪?!?/p>
“怪?才不怪。再厲害的男人,都是拿給女人收拾的。”
小一笑笑,不當(dāng)回事。
何道根的臉色,卻是一冷?!澳莻€打魚的女娃子,你不要去惹她?!鳖D了頓,又說,“你惹不起。”
小一愣了愣,還是笑了笑?!鞍殖哆h了,我連她的姓都沒搞清楚?!?/p>
“她姓牛,她爸有個綽號叫作牛黃丸,老娘灘打魚的都曉得。你師叔就吃過他一回虧?!?/p>
“師叔吃他的虧?咋個可能呢?!?/p>
“你師叔有回在河邊走,牛黃丸在船上喊,大和尚買條魚放生嘛!邊說,邊從魚簍提出一條大鯉魚。你師叔給了錢,接過鯉魚放回了水中。牛黃丸一網(wǎng),又把魚網(wǎng)了起來,還哈哈大笑。師叔說,你作孽。他說,你不作孽,你來買嘛。你師叔又給了一回錢,提起魚一扔,扔了個二三十丈遠。牛黃丸火了,大罵禿驢,一釣魚竿掃到你師叔頸子上,頓時就腫起拇指粗的一根紅條子。你說,惹得不?”
小一冷笑。“他自討苦吃。師叔還能饒了他?”
何道根卻苦笑?!安火堖€能咋個呢。你師叔在你師公跟前發(fā)過誓,這輩子不打無武功的人?!?/p>
“如果是有武功的女人呢?”
“他咋舍得打女人。”
“如果這女人要殺他呢?”
“女人咋舍得殺他呢?”何道根搖搖頭,呵呵笑,“舍得殺他就好了?!?/p>
小一趕緊換了個話題?!鞍郑阏f我的迎風(fēng)斬只到了六七成。缺的三四成,我咋也琢磨不出來。你說說,為啥呢?”
“為啥?書讀少了。你要是能考個武舉人、武進士,跪在你媽像前給她帶個話,她地下有知,不曉得有好高興。可惜,武科廢止了。天下好男兒,少了一條上升的路,煙館不曉得要添好多的煙鬼?!?/p>
這些話,小一早聽得耳朵起繭巴。
五、老娘灘
10
黑姐先去了武威馬打鐵,取了兩把漁叉、兩把剖魚刀,還有一把斧頭。馬老頭兒問她:“閨女,這斧頭用來做甚?。坑植簧仙娇巢竦?。”黑姐說:“砍水鬼?!?/p>
大逵瞪圓了眼珠子?!八黹L什么模樣啊?”
黑姐也瞪著他?!熬透阋粯??!?/p>
大逵不樂了?!澳憧澄乙桓^試試?”
黑姐莞爾一笑,在他胸口拍了拍。“我咋個舍得呢?!?/p>
大逵轉(zhuǎn)嗔為笑,兔唇裂得更大了?!翱匆娢掖蝈伩男值軟]有呢?他可聰明了?!?/p>
黑姐哼了哼?!耙矝]看出好聰明,只比你聰明一點點。”
黑姐把小船劃出大安溝,在杏花燒遇見劉大麻子。他正負著雙手,在碼頭上溜達。
黑姐滿臉堆笑,抱拳招呼:“麻爺好!”劉大麻子也笑,滿臉麻子都在發(fā)抖。他說:“黑娃兒,你明天打了魚就送過來,少爺訂了一桌子酒席,要請貴客。”
“啥子魚?”
“啥子魚都要得,總之要鮮,歡蹦亂跳最好。大的紅燒、清蒸,小雜拌兒熬湯?!?/p>
“要得嘛……”黑姐應(yīng)著,又多了一句,“是些啥子貴客哦?”
“這個啊……總之,少爺最金貴,他請的客人,就算是拉纖的、箍桶的、打鐵的、打鍋盔的,都是貴人,對不對?我們就不操心了嘛?!?/p>
黑姐哈哈笑,再抱抱拳,竹篙一撐,小船就進了斜江,向上游的老娘灘去了。
11
黑姐的父母,漁人稱之為牛伯和牛嬸,生了六個娃兒。老大、老二是兒,活了。老三、老四也是兒,見天幾個月,死了。病死、餓死,說不清,總歸是窮死的。老五是女兒,牛伯狠狠心,把她溺死了。老六也是女兒,也該溺死的,可她睜著一雙亮眼望著他,他手發(fā)抖,抖了半夜,還是沒下得了手,好歹給她留了一條命。
沒被水溺死,她就成了一條魚。三歲起,就在江水、湖水中鉆進又鉆出,身子給太陽曬黑了,又給水沖亮了,油黑黑的,像抹了層炭精。眼珠不必說,黑中之黑;眼白,白得人陡然一驚。好在,她愛笑,喜納人,把眸子里的寒冷沖淡了。
黑姐十三歲,年底飄雨夾雪,牛伯吩咐她去鎮(zhèn)上買一塊肥實的臘豬頭,除夕用來煮蘿卜。兩個哥哥嫌冷,捂住烘籃死活不出門。她也不多說,吃過晌午,撐了小船就走。傍黑回家,手上卻只提了兩只豬耳朵。
牛伯問,咋耽擱了這么久?
“逛街?!彼f。
牛伯大怒,我給的肉錢能買十只豬耳朵,錢呢?哥嫂也一齊吼,錢呢!牛嬸已舉起雞毛撣帚子,作勢要打了。
黑姐凜然不懼,迎著他,鎮(zhèn)定地說:“買了頭巾了。”是一根紅色的、絨布的頭巾,四四方方,對折成三角,從頭上圍下來,在下巴系了一個結(jié)。
牛伯眼睛都瞪圓了。不是震怒,是吃了一驚。女兒長這么大,他才頭一回發(fā)現(xiàn),這么漂亮。她的衣服舊,屋里光線暗,但這塊紅頭巾,把她細如雕琢的眉眼、鼻、唇,美人痣的桀驁,皮膚的黑澄澄,全照亮了。像一團花火。
牛嬸、哥嫂還在喊,打。牛伯嘆口氣,罵了句,打你媽的×,吃飯。
第二天,女兒劃船去打魚,牛伯憋在心口的話,才說給了老伴兒、兒子聽?!澳銈兘o我弄醒豁,牛家要翻身,全憑黑女子一個人的力。她是老娘灘的黑鳳凰,我們都是牛、牛?!闭f罷,不解氣,又指著老婆、媳婦說:“雞、雞婆。”再指著門外一群孫子孫女:“喂不飽的牛犢子?!?/p>
春紅曾是牛家的貴人,靠賣了她家兩畝田,牛伯兩個光棍兒兒子才娶了親。自然,兩個兒媳也是苦人家的女兒,娘家窮得打滾,且荒遠得很,翻過雞公山,進了峽谷還要走上八十里。長相,也是不一般,一個像冬瓜,一個像豇豆,偏偏肚子爭氣,每年都在生崽崽。他們居住的這個水中小島,丁口之旺,被漁民戲稱為水牛莊。
小島只有巴掌大,拳頭高,四面環(huán)水,夏天還要被淹。牛伯靠水吃水,每看一眼水,卻要多一寸灰心。
但女兒讓這灰心一天天紅亮了。
中秋到了,他讓黑姐去劉府里送魚。
黑姐回家,帶回一包月餅。
小牛犢子們亂嚷著,伸出黢黑的手就來抓。牛伯猛拍桌子,讓他們靜下來!隨后用一把剖魚刀,挑斷紙繩子,打開紙包,取了一塊月餅,切成兩半,再切兩半,又切兩半……最后,成了二十來塊小牙牙。每個娃兒得到了一牙,丟進嘴里就化了,都眼巴巴再等著。
牛伯卻把月餅又包上了,還用破漁網(wǎng)裹了三四層,踩著桌子,把它放到了屋梁上。
黑姐問:“伯伯,你是要做啥子呢?月餅?zāi)没貋恚褪墙o一家人吃的嘛?!?/p>
“吃?”牛伯瞪圓了眼,“先采三天喜氣?!?/p>
第二天大早,牛犢子們就爬上去把月餅偷了,吃個精光。牛伯大怒,把他們一個個按在凳子上,扒了褲子,用雞毛撣帚子抽得屁股開花。一片號啕之聲,就連幾里外的杏花燒都能聽得見。
12
牛伯牛嬸問女兒,進了劉府,見到大老爺了嗎?
黑姐說:“沒見到?!?/p>
那,少爺呢,該是見了一面吧?
“沒見到?!?/p>
這個沒見到,那個沒見到!等于是進了趟皇宮,只見到了太監(jiān)。
“還見到了春紅啊。”
春紅過得好不好?
“好得很?!?/p>
牛嬸問,你想不想過春紅的日子呢?牛伯罵了句,呸!黑女子不是丫鬟命。她要當(dāng)大小姐。
“我本來就是大小姐啊,水牛莊還有第二個?”
牛嬸看了牛伯一眼。牛伯干笑了兩聲,說,黑女子,你曉得我的意思……不是那個意思。
“我自己覺得有意思,才是有意思?!?/p>
牛嬸也笑了,滿臉漾起皺紋,說,你喜不喜歡天天吃月餅?
“不喜歡。月餅有啥子好吃的,不如吃鍋盔?!?/p>
牛伯勃然大怒,差點兒扇女兒一個大耳光。好歹是忍住了,氣哼哼的。
黑姐哈哈大笑。
黑姐喂養(yǎng)了五只漁老鴰。牛家的人打魚,各有其法,兩個哥哥,主要是撒網(wǎng)。一網(wǎng)收起來,魚多,但身子小。牛伯是垂釣,半天拉不了一竿,一拉,準(zhǔn)有肥魚,少說也有七寸長。黑姐起初是釣魚、網(wǎng)魚兼學(xué)的,后來從牛祖祖手上繼承了漁老鴰。
牛祖祖是老娘灘里,牛姓年齡最長的孤老頭兒。年輕時候他捕魚,是光了身子,潛入水里用手抓。眼快,手快,盯準(zhǔn)了,一抓一條,從水里用力一拋,魚就到了艙里了。后來一年年老了,沒奈何,一步步地退,從魚竿到漁網(wǎng),再到漁老鴰。漁老鴰的頸子拴一根谷草,在水里叼了魚,想吞,吞不下,都上船吐給了主人家。
黑姐看見漁老鴰的無奈相,自己也會頸子痛,吞口水都難,恨不得仰天叫幾聲。
牛祖祖住的窩棚,在蘆葦蕩一塊突出的大石上。天冷了,他就鉆進小船里安身。五只漁老鴰立在船頭、船尾,活像五個冷冰冰的家丁。唯一去拜訪他的人,就是黑姐了。
牛伯跟牛祖祖學(xué)過漁技,學(xué)到了一半。兩個哥哥懶得學(xué)。想學(xué),牛祖祖也不教,常罵他兩弟兄是二流子。只有黑姐他是喜歡的,能教的,都教了,最后把漁老鴰也給了她。黑姐說,我二天要是有出息,置了田地,要修間屋子把牛祖祖接去住。
這是她十四歲說過的話。到了十九歲,田地連絲兒影子都沒有。
牛祖祖還在捕魚,拿一根漁叉,在泥沼中慢吞吞地走,突然一叉下去!提起來總有魚。沒魚,也會有泥鰍。
13
八月十六,吃晌午前,黑姐已把半筐雜拌兒和兩條烏棒送到了杏花燒。雜拌兒是漁老鴰叼的,烏棒是她親手釣的,各有兩尺來長。劉大麻子把魚養(yǎng)在一口石缸里,看魚游得鮮活有力,很是高興,話也多了。
“黑娃兒的魚好。少爺說了,他要親自下廚,熬一鍋酸湯魚。他的手藝,比我們大廚子還好。你不得相信嗎?”
黑姐自然是不信。不過,信不信,跟自己有啥關(guān)系呢。她就點頭笑道:“我信?!?/p>
“真的信?”
“咋敢不信?!?/p>
“嘿。本來你是信了,這一說,又好像是我逼到你信的。你晚上也來喝湯嘛,我家少爺跟別處少爺不一樣,就喜歡結(jié)交些、結(jié)交些……”
“不該結(jié)交的人。”
“對對對!黑娃兒就是心頭聰明,嘴巴快。”
“我不來?!?/p>
“黑娃兒架子大?!?/p>
“麻爺說笑了,我哪敢有架子。我只想結(jié)交……”
“結(jié)交?”
“不喊我黑娃兒的人。”黑姐說罷,哈哈笑。她收了魚筐,跳上船,兩撐,三撐,就到江心了。還回頭沖劉大麻子揮了揮手。
劉大麻子迎風(fēng)站著,咕噥了兩聲:“這個女娃子,這個女娃子?!?/p>
然而,劉府少爺設(shè)下的夜宴,卻差點兒沒吃成。
這天逢場,天氣晴好,晌午鍋盔店門口人擠人,何道根單手打面團,小一忙著入爐、出爐,賣鍋盔、收錢,十個指頭都用上了。眼睛也不得閑,既顧到眼皮下,也不時朝遠處瞟一瞟。有兩團亮光刺了刺眼睛,有點兒像銅鍋在太陽下閃了閃。后來,兩團光越過黑壓壓的人頭,飄到了跟前,是兩個小和尚的光光頭,十四五歲的樣子。
小一正詫異,小和尚叫了聲:“師伯、師兄!”淚忍在眼里,說不出話來了。
是雞腳寺一了法師的徒弟。
何家父子吃了一驚。何老頭兒給兒子使了個眼色,把小和尚帶到了樓上。
“師父被縣令抓到大牢里去了……”小和尚終于大哭。
第三卷〓一了萬了
一、入蜀
1
一了法師,出家前姓萬,名良玉,字敬云,老家在山東兗州,是個詩禮相傳的大戶。子弟都肯學(xué),學(xué)而優(yōu)則仕。從曾祖父數(shù)下來,家里出了一個大學(xué)士、兩個尚書、兩個巡撫、一個提督。提督即良玉的父親,先做貴州提督,隨后又做四川提督,長年游宦在外,就把夫人和一堆小兒女都留在了兗州,身邊只帶了二妾,客居成都。
良玉的母親,是正室夫人,卻又是續(xù)弦。良玉有兩個兄長,是已故的前夫人所生,比他年長許多,且已先后中了進士,點了翰林,一個留在京城做內(nèi)閣中書,一個遠在廣東南海做縣令。他是幼子,人如其名,長身玉立,北人而南相,眉眼文秀,卻又愛武。讀書是雜學(xué)旁收,全憑興致。武的一面,既弄槍使棒,又縱馬,放鷹,射兔子,人稱萬里數(shù)一。
他還能謅詩,弄墨,唱小曲,賭大錢。十三歲,就逼著小廝帶他逛了窯子。回家被夫人拿雞毛撣帚子打得皮開肉裂,哭得要死要活,心下卻是毫無悔意。隔了幾天,自己就偷了銀子,跛著腳,又熟門熟路買快活去了。再過幾年,膽子越發(fā)大了,還裹了一幫小潑皮四處浪,宿柳眠花已是尋常,竟還玩起了蒙面剪徑、打家劫舍的把戲,弄得官差、捕頭都上門來找過麻煩。
夫人氣得連雞毛撣帚子也不想拿了,不是痛心,是寒心。她的父親,做過兵部侍郎,她也算身出名門的閨秀,卻做了一個續(xù)弦,且還要留在老家守空房,哪有一天好心情,就給丈夫?qū)懥朔忾L信,把良玉的種種劣跡細述一遍,最后說,倘由了他胡鬧,就等著萬家身敗名裂的那一天。
提督爺回了信,一句話:把小孽畜給俺押到成都來。
路上千山萬水,又值春夏之交,或雨水纏綿,或暑氣熏人,押解小孽畜的仆人苦不堪言。而小孽畜騎在白馬上,徜徉山水,十分自得。經(jīng)過僻野之處,他還拿弓弩射殺了麻雀、野雞、麂子、獐子,進了客棧,交給廚子變著花樣做成下酒菜。詩自然也是要寫的。鉆進成都北邊的城門洞時,馬屁股上搭的皮口袋,已塞滿了詩稿。
提督爺見到良玉,滿腔怒氣卻一下沒有了。
幼子面相之不平凡,讓提督爺暗驚。紅唇白牙,眉睫細長,雙眼黑亮,尤其鼻子又長又挺,比眼珠子還要射人。哪一點像孽畜?考問他些念書、做文章的道理,一一對答如流。又把他路上寫的詩讀了幾首,全是說愁道恨,既有才氣,又很荒唐。遂罵道:“可見文人沒一個好東西。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寫詩填詞,總在哭窮、賣窮、發(fā)牢騷、訴說不得意,也不怕酸掉了大牙。你也不必破費紙墨了,徑直就去軍中做一個馬兵吧,睡馬棚,吃糙米,出操場,早晚巡防。倘有暴民造反,你就去把領(lǐng)頭的給俺抓回來?!?/p>
良玉等他罵完,磕個頭,起身就走。
提督爺大怒,猛一拍桌子!
良玉站住,滿眼疑惑。老爺喝道:“朝哪兒走?”良玉說:“去做馬兵啊。”
“呸!做馬兵,俺怕你連馬刀都拿不穩(wěn)?!?/p>
“拿不穩(wěn)怕啥,俺學(xué)啊?!?/p>
“小畜孽,還嘴硬。跟誰學(xué)?跟你老爹學(xué)?!?/p>
提督爺就從這天起,把良玉留在身邊做了小侍從。老爺?shù)募?,就安在提督府的后院里。老爺辦公,良玉就在后院讀書。老爺上街,良玉就騎馬跟著轎子。有貴客上門,或出門應(yīng)酬,良玉都侍奉父親左右。但凡見到他的人,無不稱贊提督爺有個好兒子,松竹之姿,美玉之質(zhì),不似凡塵中人,該是上天垂青,偶臨人世,恰好降生在了萬家啊。提督爺聽了,就瞅一眼兒子,做出苦笑狀:“徒有其表。”客人自然不同意,都說:“虎父無犬子。早聽說令郎文武雙全呢?!碧岫綘敽吡艘缓?,又嘆息道:“文武都略知一二,可都是半瓶子。”大家哈哈大笑,把酒一口喝干了。
良玉不出一聲,恭敬上前,又給大家把酒斟滿。
提督爺有個貼身保鏢,是從兗州帶出來的,叫作萬二虎,自幼即習(xí)少林拳,此時已近中年,早晚亦練功不輟,曾跟成都的四個高手切磋,無一敗績。不僅武藝好,且又殷勤、伶俐,很得提督爺看重。
老爺就吩咐萬二虎,管住良玉,未經(jīng)許可,不準(zhǔn)擅出府門一步。
這么過了二十幾天,父子相處甚為融洽。提督爺已在尋思,該去請個成都最好的先生,讓良玉把功課續(xù)起來。不指望他像兩個哥哥在仕途上有出息,倘能做個像樣的文人、名士,如唐伯虎一類,也未嘗不可。但不讀書,不精研翰墨,也只是個浪蕩子而已。這卻是斷斷不可的。
想通了這一層,提督爺就吩咐把良玉傳到書房來。
傳話的小廝一溜煙跑過去,又一溜煙跑回來,嘴里喘氣,語不成聲,叫著“老爺、老爺”,差點兒一頭摔倒。后邊跟著被綁了雙臂的萬二虎,嘴里還塞著一團布。
提督爺大吃一驚。
原來是良玉邀萬二虎切磋拳腳,萬二虎不當(dāng)回事,陪著少爺玩兒,不承想,三下兩下,自己就被放翻了,還被綁在了柱腳。繩子、布頭,是良玉早就備好的,只等萬二虎上當(dāng)。
“他哪來的本事,能把你……”老爺氣得手指頭發(fā)顫。
“俺也不知道……”萬二虎苦笑。
“小畜孽!他人呢?”
“早就溜出大門了?!?/p>
“趕緊給我抓回來?!?/p>
“俺的老爺,成都的茶館、酒館,比泡桐樹、皂角樹還多。但凡有井水,就有青樓、戲園子……去哪兒抓?”
2
良玉卻沒有走遠。
提督,乃是統(tǒng)領(lǐng)全川綠營軍的統(tǒng)帥。提督府外,有馬道、箭道,還有兵丁的營房。除此而外,還有許多販賣兵器的商鋪,店招、牌匾均大書“干將莫邪”“百步穿楊”“一戰(zhàn)功成”之類,以為招徠。這些字,毫無館閣體的刻板、端架子,有武人之風(fēng),墨汁飽滿,大開大合,像是魯智深橫了禪杖,李逵舉著雙斧,站在路口顧盼自雄。良玉看得很歡喜。
他進了兩家大鋪子,卻見生意冷清,兵器撲著灰塵,無心多看,就鉆了出來,尋思去哪兒消磨個大半天。他對成都還不熟,只聽說灶君廟街有個金沙庵,尼姑很漂亮,就琢磨去燒兩炷香,飽一飽眼福。
這時候,隔壁出來個年輕人,捧著一柄劍,若有所思的樣子。
良玉一喜。來成都這些日子,心情是郁郁的。蜀中夜雨多,白天則多陰,看市井老是昏沉沉。從前收到父親的信,總愛打趣川人矮小,還戲稱川軍就像耗子兵。到了成都一看,果不其然。這讓他莫名地灰心。
但眼前這個人,卻白皙,頎長,氣質(zhì)沉靜,站在灰秋秋的人流中,灼然有光。
良玉剛想跟他打個招呼,他卻一轉(zhuǎn)身又回鋪子里去了。
良玉跟了進去。這鋪子算是窄小的,光線也有點兒暗淡,但架上的刀槍劍戟卻擦得锃亮。柜臺后站了個老掌柜,留了雪白的大胡子。那年輕人對老掌柜說:“想來想去,還是配一條紅穗子吧。”
良玉忍不住插話:“劍配紅穗子,不成演戲了嗎?”
年輕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一道紅暈沖上眉間,捏緊了劍鞘,卻又克制住,沒說話。
良玉自然不懼,平靜微笑著。
老掌柜哈哈大笑?!澳臉硬皇茄輵蚰??每年買兵器的大主顧,都是為了去考武秀才、武舉人。咋個考法呢,都是舞套路,跟舞獅子、耍龍燈也差不多。不是演戲是啥子?”
“這么說,都是假的了?”
“然而不然,”老掌柜指了下年輕人,“真的就站在你跟前?!?/p>
“他是真人,還是劍是真劍?”良玉哼了哼。
“我看你也是嘴巴硬?!崩险乒窠辛寺暎白釉?,讓這個北方娃兒見識下,好長個記性?!?/p>
良玉忙道:“子云,這個名字好,俺們是有緣啊……”
但子云已把劍拔了出來,青光光的,用力地劈了一下,突然刺向良玉的胸口。
良玉斜身避開,左手一伸,嗖!食指已戳住了子云的咽喉。
子云的臉色,由白而灰,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良玉趕緊把手收回來,笑道:“鬧著玩兒的,鬧著玩兒的。”
老掌柜也大笑:“就是嘛,狂起耍的,狂起耍的,不要狂古了?!?/p>
良玉聽不懂“狂”是啥意思,但也附和著笑,要替子云挽面子。
但子云把劍送回劍鞘,也不說話,大步就走了出去。
良玉只好請教老掌柜:“什么是狂?什么是狂古了?”
老掌柜說:“狂嘛,就是鬧起耍。狂古了,就是鬧過頭,撕破臉皮了。聽口音,你是河北滄州的?”
“為什么是滄州?”
“滄州出配軍,也出豪杰啊。”
“俺……山東兗州的。”
老掌柜抱拳,對門外拱了拱手。“而今的提督爺就是兗州的,你可去攀個小老鄉(xiāng),投效他門下,做一個侍衛(wèi)。”
“為什么要做侍衛(wèi)呢?”
“領(lǐng)一份口糧啊……不過,你倒也不像個缺口糧的人哦,哈哈哈。”
二、從老郎廟到凍青樹
3
良玉繞到提督府東邊,向右走過海會寺門前,不幾步路,就到了華興街。街上有一座老郎廟,里邊供奉著梨園行的祖師爺二郎神。
廟子的斜對面,有小茶鋪正開在一棵構(gòu)樹下。他喊了碗茉莉花茶,就在樹下坐了,邊喝邊瞟向廟門。
今天難得有太陽,茶水喝進嘴里,也多了些香味。桌子三尺高,竹椅嘎吱響,人一坐下去,就涌起一點兒瞌睡來。不過,良玉看這兒,看那兒,哪有睡意。隨風(fēng)飄來一股芬芳,跟茶和茉莉又頗不同,甜膩、新鮮,是個小姑娘提了竹籃在賣黃桷蘭。他心頭一喜,正要掏錢,倏爾卻已不見了人影。
隨后走來一個男子,一手鐵鑷子,一手鐵長簽,沖他笑道:“掏不掏耳屎嗎?”他嚇了一跳,趕緊擺手。
茶老板抓了把瓜子撒在桌上:“不要錢,隨便吃?!彼麤]聽明白,老板又說:“生瓜子,不生火。”他搖搖頭。老板再說:“我婆娘生了個胖兒子,嘿嘿,今天我請客?!彼牰艘话?,笑笑,把瓜子扔進嘴一嗑,吹出兩片瓜子殼,舌尖留下清淡的葵花香。
就在這時,子云從老郎廟出來,手里仍捧著劍,蹙著眉,郁郁不樂。
良玉跳了起來,招手大叫:“子云兄!子云兄!”
子云吃了一驚。大步走過來,厲聲道:“你在跟蹤我?”
“不是,不是,”良玉忙從懷里摸出紅色的劍穗,雙手遞上。“你忘了這個了。”
子云接過來,一扔?!把輵蚨?,中看不中用?!?/p>
良玉把紅穗拿起來,愛憐地摸一摸?!暗膊恢锌?,就一定中用嗎?子云兄,俺跟你天生就是有緣的?!?/p>
“緣從何來?笑話。”
“你姓魏,名子云。俺姓萬,字敬云?!?/p>
“張嘴就來,唱戲?。俊?/p>
“倘有半句假話,頭上掉下一片樹葉,當(dāng)場砸死我?!?/p>
子云忍不住,到底嘿嘿笑了。他也拖了把椅子坐下來,把劍靠在桌子邊。茶老板飛快摻上一碗茶,又抓了一把瓜子。
子云把手一擺:“我不吃茶?!?/p>
茶老板順口就說:“不吃茶?你不是成都人嗦?”
子云狠狠瞪了他一眼。
已經(jīng)近午,陽光強而有力,穿過構(gòu)樹的枝丫射下來。兩人半晌無話,只是嗑爪子,吹得瓜子殼滿地、滿桌,在陽光下閃爍、跳躍。
掏耳屎的男人又踱了過來,簽子在鑷子上一敲,嗡嗡聲不絕,宛如蜜蜂振翅,很是好聽。子云朝他招手,指了指良玉。“給這位公子爺掏一掏,他這兩天耳朵背?!?/p>
良玉急了,嚷道:“不要亂來?!?/p>
“咋個呢?”
“他要犯神經(jīng),手一重,俺耳朵豈不捅穿了?”
子云冷笑。“你也有怕的?放心嘛,成都不出豪杰,但也不出惡人。”
掏耳朵的時候,良玉正襟危坐,大氣不出。正好,一片樹葉飄了下來,落在茶碗上。子云拈了,遞給他。“構(gòu)樹葉子,還沒見過吧?”
葉子是心形的,用手指頭輕摸,兩面都有茸茸的細毛。良玉說:“俺明白了,這家的茶碗干凈得發(fā)亮,是用樹葉擦的啊。”
“你啥子都曉得?!?/p>
耳屎掏完,良玉把腦殼左右晃了幾晃?!翱樟撕枚唷R膊皇强樟?,里邊全是風(fēng)。”
“可見得,你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別人的話,全是耳邊風(fēng),這邊耳朵進,那邊耳朵出。”
“說得太對了,子云兄,你是怎么知道的?俺要認你做大哥。”
“我咋配?笑話。”
“俺才高攀了啊。賣劍的老掌柜告訴我,你爺爺?shù)臓敔斒抢鎴@名旦,乾隆、嘉慶年間,五次率戲班子進紫禁城,把天都唱紅了一半。”
子云黯然苦笑。“一代不如一代……”
良玉連連擺手?!白釉菩职藲q登臺,唱青衣,名動錦城??上?,后來倒了嗓子,幸喜得身手敏捷,改學(xué)武生,又是一番天地。老掌柜夸你,川西第一劍?!?/p>
“演戲而已,假的?!?/p>
“水中月,鏡中花,月里嫦娥,詩里神仙……哪樣是真的?可哪一樣,人不是歡喜的?今晚演戲嗎?”
“演啊。不演戲吃啥呢?一個家,一班子人,天天要吃飯。今晚是《長坂坡》,唱段少,廢話也少,出手就打,殺個人仰馬翻。成都人嘛,就是愛看鬧熱。場子一鬧熱,就有得錢賺了?!?/p>
良玉一拍桌子?!昂?,俺今晚跟你一起登臺吧?!?/p>
“你要跟我搶戲???”
“俺怎么敢。子云兄是單騎救主的趙子龍,我是夏侯恩,背了青劍來等你搶。好不好?”
“不好。”
“俺不配?”
“我哪斗得過你?”
“唉,俺在老家,就愛上臺客串挨打的角色,挨慣了,隨你打。”
“那你圖啥呢?”
“圖個鬧熱嘛?!?/p>
兩人哈哈大笑。良玉說:“找個像樣的酒館,俺請子云兄喝三碗。喝了酒,你跟俺就是兄弟了?!?/p>
“酒館就算了。去我家里吧,隔壁子就有兩家小酒坊?!?/p>
4
魏子云的家距此不遠。良玉隨他穿街過巷,巷子繞來繞去,頭都暈了,忍不住嚷道:“祝家莊的盤陀道啊,俺的哥?!弊釉普f:“這巷子就叫三倒拐?!边^了三倒拐,迎面一座龐然宏麗的院落,是岳鐘琪的故宅。宅前的街,名為岳府街。岳府西北角,撐起一棵磅礴的冬青樹,成都人叫訛了,稱之為凍青樹,枝翼紛披,越過院墻,蔭庇了墻外半條小街。小街因樹得名,就叫凍青樹街。
凍青樹街雖然窄、短,卻開著酒莊、藥堂、糕點鋪、水餃館、小酒館、小茶館、干雜店,間或有個旮旯兒,里邊藏了一條三尺的縫隙,通進去,就是賭坊、煙館。魏家也在一條縫隙里,進深半丈,兩扇黑門,油漆已然有些剝落了。
子云拍拍門上的銅環(huán)。
先聽見幾聲麻雀叫,嘰、嘰、喳、喳,似乎比別處輕些、嗲些,好聽多了。
門開了,門框里站著個瘦瘦小小的姑娘,十二三歲,一排劉海兒,雙眼細長,嘴巴張開,露出兩顆虎牙,撲過來,在子云胸口一拳頭。
忽然看見了良玉,有點兒驚訝,但也不忸怩。子云說:“這是小妹子芹。這是二哥。”
子芹就伸出兩根指頭,晃動一番,突然握成拳,在良玉的胸口,咚、咚給了兩下。
良玉嘿嘿笑,如盛夏里被彈了兩顆涼水珠。
進了門,是個小小院落,收拾得十分干凈。一棵核桃樹,一叢梔子花,街沿上還放了一架兵器。
子云喚了太太出來。良玉恭恭敬敬拜見嫂子,行禮如儀。魏家世代吃梨園飯,走四方,家風(fēng)相傳,不拘俗禮。嫂子的父親是戲班的琴師,她自小見的世面多了,待人處事,也很落落大方。
子芹細眉細眼,似睡不醒,愛朝她哥嫂身上賴,靠著,依著,還抓著胳膊不松手。見了二哥,就上下看,似乎是天上掉下的猴子。
子云說:“小妹是啞巴,能聽不能說。她在問你,你是咋跟我哥認識的?”
良玉答:“不打不相識?!?/p>
“她不信:你還敢打我哥?”
“他打我,我總得還手吧?!?/p>
子芹就沖他狠狠打了一拳。拳雖狠,卻一見就是從沒練過的。良玉挨了,只是笑。
子芹又打。子云就說:“她又問:還手嘛。看你還手不還手?”一連幾拳,打在良玉肚子上、胸口上。良玉依然笑。她哥嫂搖頭,也不來勸。她就跑到街沿上取了一把單刀,朝著良玉砍。
良玉手一伸,就把刀抓了過來。
子芹大吃一驚,看了看子云,滿眼的黯然。嫂子說:“子芹的意思,她哥的天下第一,要遭這小子搶去了?!?/p>
子云對子芹說:“你曉得天下有好大?有他在,比我厲害的,也只能當(dāng)老二?!?/p>
她就轉(zhuǎn)頭看良玉,一跺腳。
一窩麻雀從瓦檐口伸出小腦袋,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良玉哈哈大笑?!岸缱龅谝?,還不是你哥???”
她想了想,轉(zhuǎn)嗔為喜,伸手在良玉胸口拍了兩拍。
突然,嫂子驚叫:“偷油婆!”一只蟑螂從地上飛快爬過。子云提腳猛踩,沒踩中。子芹身子一蹲,嗖!已把蟑螂拈在了指頭上。
良玉詫異道:“子芹膽子很大啊?!?/p>
嫂子笑道:“女人嘛,都怕偷油婆。小時候不怕,長大了也怕的。偏偏子芹不怕。”
“幾歲算長大?”
“子芹長到六七歲,就沒有長過了?!弊釉浦钢缸约旱奶栄ā?/p>
子芹六歲,清明前幾天,父母攜了她,坐渡船去望江樓下的薛濤井取水,好拿回來泡新茶。船翻了,父母淹死,她抱住槳片撿了條命,嗓子哭啞,也就傻里傻氣了。
5
不過,良玉看子芹,哪有傻氣,只有憨氣,像早晨的光。
子云的兩個兒子,已六七歲,均寄養(yǎng)在外婆家,外公教識字、拉琴。
魏家清靜,飯桌就擺在院當(dāng)中。子芹遞給良玉碗、筷、杯子,袖里吹出一股梔子花味道。他吸著氣,覺得新鮮又透亮。
酒上來了,熱燙燙的。良玉說:“成都人也愛喝紹興的黃酒啊?”
子云說:“是仿紹,重慶豐裕坊出的。我大舅子五音不全,做不了琴師,就專給這家仿紹做代銷。成都喝白酒的居多,不過,城大人雜,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會館都有幾十座,酒也是三教九流的。”
良玉喝了一口,嘖嘖道:“味道不薄啊,好喝。子云兄說得對,成都是八方輻輳之地,俺萬家父子就是在這兒謀活路的?!?/p>
“提督老爺也姓萬,不會是你老爹吧?”
“也巧了,正是啊?!?/p>
子云怔了一怔?!袄蠣敃缘媚闩艿轿壹矣懢坪龋淮驍嗄愕耐??”
“打得斷俺腿的人,還沒有生出來。”
“老爺打你,你還敢還手?”
“咋敢還手,俺跑啊?!?/p>
子芹就在良玉腿上猛擊了兩拳?!靶∶脝柲悖憾?,你咋不跑呢?”
“干嗎要跑,二哥還要喝酒啊。”
子芹再一笑,又在良玉胸口拍了一拍。
良玉還沒回過神,揣在懷里的劍穗已在子芹手上了。
她揚著穗帶,露出兩顆小虎牙。
“這叫什么功夫?”良玉吃了一驚。
“算個邪門功夫?!弊釉普f,“起初是小偷發(fā)明的,叫作鬼影手。練成了,可以做賊王。練到頂高了,也是一門殺人技。子芹只算學(xué)了點兒皮毛,搞耍的?!?/p>
“這個沒法拜師吧,她跟誰學(xué)的?”
“跟我外婆。外婆自小是個孤兒,在皇城壩跟小偷混,就會了這一手。后來摸到青羊?qū)m偷道長的劍,被道長手擒了,就留下來做了道姑?!?/p>
“呵呵!可怎么又成了你外婆呢?”
“遇到我外公啊。外公十七歲中過秀才,十八歲就做了塾師。他去青羊?qū)m燒香,道姑見了,動了凡心,就還了俗?!?/p>
“你家的故事,真比《柳蔭記》《槐蔭記》還精彩。”
嫂子做了一缽荷香鯽魚,很對良玉胃口,他一連吃了三條,連聲贊嘆:“哥、嫂,這日子過得相當(dāng)滋潤啊?!?/p>
子云嘆口氣。“實話說,很難了。戲班子還有十幾口人,吃穿用度已靠舉債了。昨天才去葉窩子借了筆銀子。”
“葉窩子是什么?”
“是葉德公在梨花街開的大錢莊……不說這個了,喝?!?/p>
良玉瞟了眼嫂子。嫂子耷了眼簾子,也輕嘆了一聲。只有子芹專心挑魚尾巴,夾斷了,擺在一個碟子里,拿筷子敲敲。
麻雀呼呼飛下來,就立在桌上,津津有味地啄起來。
良玉好奇?!斑@麻雀是子芹養(yǎng)的啊?”
子云搖頭。“麻雀咋個養(yǎng)得家?不過,也怪了,這些麻雀也跟她養(yǎng)的差不多?!?/p>
“麻雀尚且活得不賴,何況人呢。今天起,戲園子的事兒,俺幫你一起撐。”
“兄弟,實話說,武戲再精彩,沒有當(dāng)家的青衣、小旦,是唱不熱鬧的。祖上的榮耀,傳到我手上,就只剩了一點兒火星子……”子云說著,咳了幾聲,似乎是被魚刺卡住了。
良玉把筷子放下了,默然良久。
子云也換了個話題。
“兄弟,你本事那么高,是師出哪一門的呢?”
“說出來怕子云兄笑話?!?/p>
“咋個敢?!?/p>
“說來你不會信,俺不是師出一門,是二十門、三十門?!?/p>
子云搖頭,自然是不信。
“俺的師父,都是走江湖的藝人。俺自十五歲起,但凡見了來兗州擺攤、打擂的好漢,只要他拳腳了得,就不吝奉上銀子,磕頭拜師。有的師父舍得教,有的師父舍不得教,但也無所謂,我只求他跟我過招,都往死里打,只要不打死。我是邊挨邊學(xué),邊學(xué)邊打,直到把這個師父打得趴下了,又去拜下一個師父?!?/p>
“師父教不教武籍、套路、口訣、心訣?”
“從不教。這些師父,想教,也不成,恐怕他們也不懂。”
“你這不叫學(xué)武,是打架?!?/p>
“是啊,就是打架。世間頭一個武藝高人,他跟誰去學(xué)?打架悟得真經(jīng)嘛。”
子云一時無語。
子芹拍手嘿嘿笑,還給良玉比了一個大拇指。嫂子夾了一大片鯽魚肚皮塞進她的嘴。她嗚嗚地,瞪著良玉,轉(zhuǎn)著眼珠子。
子云似有所悟,但又說:“聰明人學(xué)武,不必去當(dāng)頭一個。既有真經(jīng),何不就從真經(jīng)學(xué)?”
“真經(jīng)一寫在紙上,就成紙上談兵了?!?/p>
“……”
“俺來成都的前幾天,遇見一個過境住店的鏢師,滄州人,黑瘦得像根柴棍子,一看就是厲害的角色。俺想拜師,他說,我早就聽說過你了,若對打,我不是你對手。你該找一只虎對練?!?/p>
“虎?”
“他緩了口氣,又說,不是虎,是獅子。但他和俺,都沒見識過獅子,只知道,老虎稱王,獅子稱帝。”
“哦……”
“子云兄,你的本領(lǐng)其實很不俗,師父是有名的前輩武生吧?”
“不是?!?/p>
“不是?”
“我的師父,是小白先生?!?/p>
“從沒聽說過?!?/p>
“你來成都前,有沒有聽說過都江堰?”
“都江堰是個堰塘嗎?”
“是一注大水。有它,才有川西的千里肥田?!?/p>
“嚯,”良玉摳了摳頭皮,笑道,“子云兄是拜了個好師父?!?/p>
“不是我要拜,是他主動收的我。他跟我爺爺有交情,說做了他的徒弟,一般人不敢欺負我?!?/p>
“這么厲害……他是一頭獅子嗎?”
“不是獅子?!?/p>
“是什么?”
“獅皇?!?/p>
良玉喝完一碗酒,沖子芹道:“妹子,俺去拜獅皇為師,好不好?”
子芹點頭如搗蒜。桌上的麻雀也剛好啄完魚尾巴,一齊沖子芹點腦袋。嫂子說:“子芹說,明年正月十五,可以看二哥舞獅了。”
“好啊,俺舞獅,還要耍龍燈?!?/p>
子云哼了哼。“話不要說早了。我?guī)煾肝幢乜鲜漳恪!?/p>
“俺自有辦法。”
“啥辦法?”
“這個,俺還沒有想好呢,哈哈哈,喝酒,干了吧?!?/p>
三、撥云見月
6
提督爺為管束良玉,頗費了一番腦筋。請了幾個清客在后院喝茶,要他們各獻良策。
“小少爺書讀得好,武藝也好,可見有的是氣力,就讓他督練府兵吧。多流汗,多耗力,自然也就收心了?!?/p>
提督爺聽了,有所不悅,但沒吭聲。
“錦江書院的老山長,是須發(fā)皓然的博雅君子,講《大學(xué)》《中庸》,很有學(xué)理,可以請他來開導(dǎo)小少爺。”
提督爺默然一笑,卻也沒有點頭。他考過良玉的功課,四書五經(jīng)倒背如流,講得也頭頭是道,卻夾了許多歪歪道理,明知不對,倒也難以駁他。這位老山長,恐怕能服眾,卻難以服得了這孽畜。
“大慈寺有位高僧,叫云見法師。多少忤逆之輩,聽了他的教誨,鼻涕眼淚流一攤,回家個個兒都成孝順兒女了?!?/p>
提督爺咳了幾聲,終于忍不住開腔了。“良玉雖然淘氣,卻也孝順,何來忤逆之說?不是俺護短,你們不是看見的?”
清客們就搓手,稱嘆一番,說良玉的孝順,那是沒得說的。剛剛提議的那位,自責(zé)笨嘴笨舌,話沒說到點子上,卻又補充道:“良玉好比一根頂好的楠木,金絲楠,但長得略微有點兒斜,需要幫他正一正。”
提督爺點了頭。“有理。小孽畜心智未開,是該撥云見月了。可誰能夠讓他開悟呢?”
“撥云見月,自然是該云見法師嘛?!?/p>
一眾人都點頭,對、對、對。提督爺說:“俺備一桌上好的素席,拿轎子抬了法師來,以表心誠?!?/p>
那清客卻又搖頭?!罢\是誠了,還不夠很誠。應(yīng)該上門去求教?!?/p>
“俺明天就去吧?!?/p>
“不,應(yīng)該吩咐小少爺自己去?!?/p>
提督爺沉吟一會兒,捋捋胡子,終于笑起來?!爸??!?/p>
7
次日早晨,提督爺還在后院里打太極拳,良玉已帶著萬二虎從大慈寺回來了。
良玉稟告父親,拜謁云見法師的過程,十分簡單。法師沒做什么開示,只讓俺回家每天抄一遍《心經(jīng)》。俺剛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就問法師為什么要入佛門。法師反問俺,如果是你入佛門,那為什么呢?俺說,既入佛門,自然就是為了成佛啊。不然,還能為什么?
提督爺氣得跺腳,差點兒要扇他一耳光?!罢f話沒輕沒重,沖撞了法師你還不明白?”
良玉說,法師沒有生氣啊,還點頭笑了笑,送了我一大堆經(jīng)書。這輩子恐怕都讀不完。
提督爺又拍了桌子。“什么叫這輩子?又不是讓你當(dāng)和尚。趕緊去抄經(jīng)?!绷加駝傓D(zhuǎn)身,他又說:“慢。這云見法師,好大的名,長什么模樣???”
“富富態(tài)態(tài)的?!?/p>
“什么話!”
“像俺兗州鄉(xiāng)下的財主。”
“老財主?”
“小財主,比俺也大不了幾歲吧,一肥二胖,紅光滿面,油光水滑……”
提督爺聽笑了,又問:“那廟子可還有味道?”
“相當(dāng)有味道。俺路過香積廚,大鍋里正在燉山菌、蘑菇、木耳,熱氣騰騰的,聞在鼻子里,竟燉出了一股好濃的肉香啊。”
提督爺罵聲扯淡,擺手讓他退下了。
四、拜師
8
《心經(jīng)》全文二百六十字。良玉第一天用顏楷抄,第二天用漢隸抄。抄完之后,釘在書房墻上,左看右看,十分自得。第三天,惦記著要去拜見小白先生,不免心急,就用狂草抄。他臨過幾天懷素的《自敘帖》,外行人見了夸他筆走龍蛇,內(nèi)行人卻笑他鬼畫桃符。
不過,他自己也還算滿意。寫完疊好,拔腿就要走。
侍立一邊的萬二虎咕噥說:“這么抄經(jīng),不如不抄?!?/p>
“怎么講?”
“不敬?!?/p>
“心敬就好,心經(jīng)嘛。趕緊走?!?/p>
子云跟他約好,今天早飯后半個時辰,就在銀須老掌柜的兵器鋪碰頭,帶他去拜師。良玉很怕耽誤了。
萬二虎卻又頂撞了他一句?!肮P聽手的,手聽心的,看你寫的字,可見心不敬?!?/p>
良玉大怒,卻又忍了。他新展了一張紙,再用行書抄了一遍《心經(jīng)》。他在米芾的《蜀素帖》上頗下過功夫,寫起來還是像模像樣的。
等主仆二人趕到兵器鋪,子云已經(jīng)離開了。
老掌柜說,子云來時提了個大包裹,神情有點兒焦躁,留了話,他先去當(dāng)鋪走一趟,讓你徑直去落紅橋會他。路遠,要穿半個城,喊頂轎子吧。
良玉問清方向,就辭了出來。提督衙門外,停了許多轎子在候客,他并不理會,只管邁步向東北而行。萬二虎不敢多話。
這是小暑的次日。天亮?xí)r太陽就蒙在云后,空氣悶熱。到這時,云垂得更低了,黑漬漬的,快壓在了瓦屋的頂上。悶熱更甚,人們站在街沿邊,仰起頭,巴望吹風(fēng)。一絲風(fēng)也沒有。良玉背上汗?jié)窳艘淮髩K,緊貼著肉。萬二虎勸道,少爺啊,還是給你叫頂轎子吧。
良玉沒吭聲。萬二虎以為是沒聽見,又說了一遍。良玉大罵:“混賬話。坐轎子去拜師?”
正巧,有老農(nóng)民背了插滿芭蕉扇的背篼,邊走邊賣,蔫得連叫賣聲也省了。萬二虎買了把最大的,緊跟著良玉,給他不停地扇風(fēng)。良玉又罵:“滾遠些。又不是戲園子看戲。”
天色更暗了,離晌午還早,卻已像是傍晚。云團又濕又重,終于擠成了水,幾道閃電、雷鳴之后,噼里啪啦,落下一片大雨。
行人紛紛閃避,有些躲進商鋪,有些僵在街檐下,貼緊鋪板,像一排排呆鴉。街面走水不暢,雨水積了半尺高,雨點打出一朵朵水花。
只有良玉主仆兩人,還在踏水而行。
萬二虎拿蒲扇遮住腦袋,良玉用手搭在眼前。衣服已經(jīng)淋透了,涼意壓去了暑熱,涼得透了心,萬二虎禁不住打了天大一個噴嚏!
走進一條僻靜小街,雨漸漸小了,飄成了雨絲。右手現(xiàn)出一塊水池,池岸聳了一棵銀杏、兩根斜柳,柳下一個老漢戴了斗笠在釣魚。良玉親身上去,抱拳問路。老漢說,這條街叫慶云西街,這池叫慶云塘,往前過了十字口,對直過去,就是落紅橋。
良玉不覺笑道:“鶯飛草長,落紅無數(shù),好一座風(fēng)雅的橋啊?!崩蠞h很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倒也沒說啥。
落紅橋架在一條水溝上,是小小的石拱橋。良玉老遠就看到,子云已站橋頭等著了,打了一頂油黃的傘,懷里抱著劍。
9
過了落紅橋,左手是一大片空蒙之地,有嗚咽的號聲升起來。子云說:“這是東較場,犯人砍頭的地方。犯人拖過落紅橋,不是落了魂,就是落下一泡尿……嘖嘖。”
良玉不解:“那為啥要叫落紅橋?”
“忌不祥?!?/p>
順著東較場南端走了三二百步,即抵攏成都的東城墻。折而向右,又順城墻走了兩百步。城墻很多磚已經(jīng)被拔了,長出雜草和灌木。子云叫了聲:“來吧?!边菽揪团示壎稀A加?、萬二虎緊隨其后。
城墻很是高峻,但也已然殘破了。墻頂可以并馳十匹軍馬,雉堞宛如長城,不過,那是早年的光景了。而今雜木成林,間雜著簡陋的棚戶,是流民、叫花子、賊娃子的棲身之地。間或還有開出的小塊菜畦,雞群在拉屎,啄菜葉,叼蟲子。
偶有雞公脖子一梗,仰天長叫:“喔——喔——喔——”
郁郁雨天,唰地亮堂了一刻。還有兩個小娃娃,一絲不掛,渾身臟兮兮,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泥人兒,看著這三個闖入者,呆呆的,只間或眼珠子轉(zhuǎn)一轉(zhuǎn)。
良玉覺得心酸,卻不知如何是好。
子云已走到墻那邊,催了聲“走”,就翻身而下了。良玉、萬二虎也不多想,如法翻了下去。
東城墻下,橫著一條護城河。河名府河,跟南河并稱二江,又合稱錦江。杜甫寓居成都時,寫過不少吟錦江的詩,良玉入蜀路上讀過,印象深的,是“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而今看在眼里,只是雨后的一派渾水,不寬闊,但峻急。河邊泊了很多帶篷的木船,檣桅密似一片林子。
子云招手喊來一條小舟,把他們渡到了對岸。
過河即是郊原,大片稻田綿延鋪展,竹林簇擁的村莊點綴在野地里。又走了一兩里,到了一個小鄉(xiāng)場。
冷場天,街上沒幾個人。走到盡頭,一拐,迎面卻是一座好大的廟宇。
良玉哈哈大笑?!白釉菩謩傉f了忌不祥,一轉(zhuǎn)身,就帶俺來到了天祥?!?/p>
山門上三個大字:天祥寺。
子云說:“兄弟愛說笑,天祥卻不可亂說。寺里祭的神,是文天祥?!?/p>
“成都不是文天祥故里,他也沒來過成都啊?!?/p>
“他詩里寫了‘山河破碎風(fēng)飄絮’,成都自然也在這山河里?!?/p>
良玉默然了一回?!笆前晨吹谜诵6嘀x子云兄指點?!?/p>
“我能指點啥?不過是在戲里演過文天祥,熟讀了他幾句詩?!弊釉瞥介T里指了下,把劍遞給他?!拔揖桶涯闼偷竭@兒了。里邊有兩關(guān),你過得了,我?guī)煾笗漳銥橥降??!?/p>
良玉接了劍,笑道:“我要過得了兩關(guān),興許就不拜這個師父了?!?/p>
子云不說話,萬二虎怔怔地站著。
幾只麻雀飛來停在山門上,剛站穩(wěn),一抖羽毛,噗、噗、噗又騰了起來,朝寺院里撲了下去。
10
天祥寺不算很古老,但也見出老態(tài)了。墻上有雨水的屋漏痕,樹根糊了青苔,然而石徑干凈。皂角樹下有口井,良玉走去瞄了瞄,相當(dāng)清冽。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咳嗽。不是氣喘、有痰、喉嚨癢,是打招呼。
他循聲進了一道月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坐在石桌前,胖頭圓臉,絡(luò)腮胡,像個和尚,但不是和尚,正仔細地看著他。桌上橫放了一把刀。
刀只有兩尺長,卻有一尺多寬。刀背很厚,有點兒像是斧頭的背,上邊還串了六個小鐵環(huán)。刀柄也有一尺,被幾代人握出了垢,又摩挲出了光。光是黑森森的。
良玉距他一丈遠站住,抱拳拱手。他也起了身,抱抱拳?!拔簬煹芸淞诵⌒值軒状?,說你空手奪白刃是一絕。師父就說,讓我跟你練一練?!闭f罷,左手把刀抓了起來。
他身子不高,但比良玉壯實。
良玉卻不拔劍,只說了聲:“奉陪?!币婚W,已經(jīng)沖到了對方跟前。
嘭!良玉胸口挨了一拳。他飛快后退,以緩解拳頭的重擊。眨眼間,又已退回一丈來遠了。
那人哈哈一笑。“動作很快嘛,小兄弟。”
良玉看對方,左手依然握住刀,右手卻多了件東西,正是自己的劍,且沒明白是怎么失手的。他傻傻的,說不出話。
“我只比你快了一毫?!睂Ψ降恼Z調(diào),并無自得。
良玉卻轉(zhuǎn)身就走了。
“喂!師父還在等你呢?!?/p>
良玉回頭,一臉的苦笑。
那人把劍塞回他手里,懇摯道:“得行?!?/p>
11
良玉跟著那人,穿過一段夾墻小道,進了一扇偏門,里面是個天井。一根長竹竿搭在兩邊屋檐上,晾滿了僧衣。他們彎腰從衣下鉆過,一滴水滴到良玉后頸窩,像被刀尖拍了下。
再從犄角一轉(zhuǎn),現(xiàn)出一個后庭。
庭中坐了個干瘦的小老頭兒在讀書。他坐的竹椅跟茶鋪的一樣,但顯得大了些,空曠了些。面前自然也放了一碗蓋碗茶,還有一塊黑鐵疙瘩,看不出有啥用。
那人很恭謹?shù)亟辛寺暎骸皫煾??!绷加窀е數(shù)亟辛寺暎骸跋壬??!?/p>
先生放了書?!叭ザ藘砂岩巫觼?,你們也坐吧?!?/p>
那人去端椅子,良玉說:“椅子來了,俺也不坐?!?/p>
先生問:“為啥呢?”
“不配?!?/p>
“有啥不配呢?子云夸你文武雙全。”
“先生這么說,俺撞墻死了算了?!?/p>
“練過鐵頭功的吧,這墻還禁得起你撞?。俊?/p>
良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先生換了個話題。
“子云說,你每天在抄《心經(jīng)》。這《心經(jīng)》里,你以為關(guān)隘在哪兒?”
“‘觀自在?!绷加耦D了頓,又說,“是‘自在’。先生以為呢?”
“是‘舍利子’?!?/p>
“為什么?”
“有趣啊。”先生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飄出一股好聞的茉莉香。“不過,說到有趣,倒還不如《論語》和《孟子》?!?/p>
良玉自忖,《莊子》應(yīng)該更有趣。但沒敢吱聲。
先生又問:“《論語》里,哪一句你最是忘不了?”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
“為啥呢?”
“因為俺不懂?!?/p>
“是不以為然吧?”
“是糊里糊涂?!?/p>
先生笑了,露出僅剩的三顆老牙?!澳闶莻€有趣的人嗎?”
良玉想了想,用試探的口氣反問道:“俺偶爾有趣。先生呢?”
“我無趣,但還沒有很無趣。學(xué)武是一件最無趣的事,我做不到,可惜了?!?/p>
“可子云兄說,先生是獅皇。”
“子云該打,我也巴不得找面墻撞了?!毕壬π?,又喝了口茶,“我平生見過頂厲害的人,是我的大師兄。他跟人比畫,總在三招內(nèi)取勝,從沒用過第四招。我?guī)煾噶R過我,問我比師兄差在哪兒呢,我說,哪兒都差啊。師父說,只差一點,差一點就步步差。我問哪一點,師父說,寡言笑?!?/p>
良玉哈哈大笑?!肮蜒孕?,那多無趣啊?!?/p>
“是啊,所以我服氣嘛。師兄跟人比畫,從不用三招,跟人說話,也從不說三句。我向他請教,他只演示一下動作,連半個字都懶得說?!?/p>
“他還活著吧……我是說,他還好吧?”
“他比我還年長十七歲,還活著,在雞腳寺閉了門練功。也不授徒,也不娶老婆生兒子。”
“還娶老婆?”
“他也沒出家,不過是住在廟子里。唐代王維,不也成天跟和尚混的嗎?他也是娶過老婆的嘛。”
“這倒是?!?/p>
“你最喜歡王維哪一句詩?”
“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p>
“為啥?”
“有深情?!?/p>
“你還是不要跟我學(xué)武吧。我吃了不寡言笑的虧,你比我更甚,有言有笑,還有深情……”先生站起來,在腦門兒上拍了拍,仿佛下了個大決心。“去雞腳寺拜我?guī)熜譃閹煱?,我?guī)湍銓懛庑牛笏麨槟闫苽€例?!?/p>
良玉雙膝跪下。“俺去雞腳寺干嗎?俺又不做天下第一?!边恕⑦?、咚,磕了三個響頭。
五、阿芙蓉
12
良玉拜小白先生為師,學(xué)了一年三個月。
師父說自己氣力已衰,多數(shù)時候由師兄何道根代為傳藝。何道根就是奪了良玉之劍的那個人,祖上是東較場的劊子手,從他父親起改了行,替鏢局做鏢師。
押鏢是苦活兒,擔(dān)許多風(fēng)險,且賺不了幾個錢。失了鏢,還要賠。何家四代單傳,何道根是獨子,又要奉養(yǎng)寡母,故而娶妻甚晚。三十歲時,有個也做鏢師的朋友,比他年長七八歲,看重他樸訥、忠厚,拳腳也好,就把十八歲的女兒嫁給了他;還幫他在老南門大橋外的桓侯巷開了一家小鏢局,押運往來滇中的貨物。這之中,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云土了。利潤高,風(fēng)險也更大,且往來一趟,少說耗時一月上下。
川滇之間的豆沙關(guān),比劍門關(guān)還險惡,常有劫匪出沒。他在這兒留了好幾處刀傷。所幸,硬撐了過來。
良玉去何家拜訪過。
嫂子白皙、秀弱,眼睛卻大而黑亮,像泡了兩汪清水。他暗吃了一驚。這夫妻二人看上去,有點兒像父女。而她的性格,則又不像出身武家的女子,靦腆得很,見了良玉,紅了臉側(cè)向一邊,說話聲輕得像小水滴。
何道根說,你嫂子身子弱,氣虛,不時還會在夢中哭泣。
故而,常由女仆張媽陪著,去染房街的藥王堂抓草藥。雖無大效,但吃了比不吃好,就一直吃了下來。
這讓良玉有點兒莫名的不自在,后來就很少登門了。
他更喜歡去凍青樹街的魏家。常自備了酒和菜,忽然就登了門,跟師兄、嫂子、小妹,談笑半天。麻雀喜歡從瓦檐撲下來,跟他們分食盤中餐。有一回,麻雀啄了幾口酒,站不穩(wěn)當(dāng)了,紛紛在桌上打醉拳,把子芹笑得岔了氣,嫂子不停地給她揉肚皮。
但魏家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良玉有兩次登門,都見子云正提了大包裹出來,要去當(dāng)鋪。他把包裹奪過來,說:“賣給我吧。”子云說:“我不賣。等手上轉(zhuǎn)得動了,還要贖回來?!绷加裾f:“我買了,就寄存在你家?!弊釉普f:“我想說不受施濟吧,其實,是連這點兒硬氣也沒了。不過,小師弟,你救得了我這一回,你救不了我一輩子?!?/p>
良玉即便把所有私房銀子拿出來,也挽不了魏家的敗勢。
來成都前,他已經(jīng)打探到,這是煙柳繁華地。因為多雨、潮潤,女子均白嫩姣好。到了之后,私下問過萬二虎,可有什么好玩兒處?
萬二虎說:“成都好玩兒的,不下千百家。條條街巷都有茶館、酒館、煙館,小少爺只管挑大的、富麗的、價錢貴的,吃了不會錯。”
“廢話,俺不是在說吃。你還不懂?”
“嘿嘿,俺笨,懂還是懂一點兒。成都雖富,吃喝是頂好的。論打扮,論耍事,成都人頂景仰的,卻是蘇州、揚州了。但凡夸你穿得好,派頭講究,就說你‘好蘇氣哦’。但凡又夸女人風(fēng)流,就說‘揚州女人嘛,那還消說’。”
“媽的,俺爹還夸你老實呢。有你這種老實人?”
“嘿嘿嘿……”
“趕緊給俺指條路?!?/p>
“干槐樹街,兩扇小紅門,只此一家。”
“你去幾回了?”
“俺哪敢去。俺攢三四年小錢,也不夠去一回?!?/p>
13
良玉的碎銀子,好多都扔進了這兩扇紅門內(nèi)。
九月秋深,有個晚上良玉從魏家喝了酒出來,頭重如鐵,腳下如云,該回提督府,卻走岔了,又拐到了干槐樹街。
天上有半塊月亮,在云朵之間出入。兩扇紅門上,時亮?xí)r暗。門上一塊牌子,寫著“賓至如歸”,像家小客棧。卻又有一副門聯(lián),上手“揚州慢”,下手“蘇幕遮”。字跡輕滑,妖嬈,很是挑人。
敲開門,剛踏進前院,就見一個瘦猴子般的客人走出來。覺得有點兒不對,不及多想,就被對方撞了一下,差點兒栽倒。他想發(fā)作,卻只聽到一句:“得罪得罪?!遍T嘎吱響,開了,又關(guān)了。
院里的老鴇、丫鬟、女仆,對良玉很熟了,處處賠小心,極盡恭順。良玉喜歡一個肥白的姑娘,老鴇夸他好眼力,說,成都自古芙蓉城,這姑娘就是芙蓉魁。良玉笑道:“什么芙蓉魁?俺偏叫她阿芙蓉?!?/p>
阿芙蓉雖然健碩,腰肢卻軟得可憐,加一對杏子眼,讓良玉很是著迷。問她哪里人,她口音古怪,東拉十八扯,一會兒說揚州人,一會兒說蘇州人,還說是黔中苗人、嶺南仡佬,聽得良玉哈哈大笑。讓她唱歌,她張口就來,聲音之嘹亮、寬廣,的確就像站在山頂上唱山歌。良玉不勝感嘆,說阿芙蓉啊阿芙蓉,你要早生了一千年,楊貴妃的位子就該是你的了。
阿芙蓉呸了一口,嬌嗔道:“楊貴妃啥子下場,我還不曉得!”
阿芙蓉侍寢,十二分賣力。每次完事之后,良玉都覺得床上躺了兩攤泥。
這一晚,良玉進了阿芙蓉的房間,悶悶不樂,又要了壺永興燒坊的老酒喝。阿芙蓉在他身上膩了好一陣,他沒回應(yīng),已是酣然入睡了。
天亮醒來,窗外正在落小雨。雨中有麻雀嘰嘰喳喳的吵鬧聲。他就平躺著,靜聽了好一會兒。
阿芙蓉睡在身邊打呼嚕,嘴張開,淌著一線亮晶晶口水。
他摸一摸錢包,錢包不在了。想起昨晚跟他撞了個滿懷的瘦猴子,心里雪亮,嘴角漾起一絲自嘲的笑。也不說什么,就把帽子上的翡翠摳了下來,擱在床頭柜上。
自此,良玉途經(jīng)干槐樹街,都遠遠地繞著走。
六、一棵稻草人
14
何道根把師父傳授的本領(lǐng),都一一傳給了良玉。
翻過半年,良玉已可以跟何道根打個平手了。只是,何道根奪得了他的劍,他還是奪不了何道根的刀:良玉的手夠快了,但何道根抓得牢,一奪不成,立刻就會反挨一腳。
還有一回,兩人互搏時,良玉賣個破綻,受了兩拳,卻用掃堂腿突襲,猛烈地掃在師兄的腿桿上。師兄搖晃了一下,卻又站穩(wěn)了。良玉反倒栽下去。
“你還好嗎?”師兄問。
“還好還好……”良玉苦笑,揉著自家的腿。
那天天氣好,小白先生坐在一邊喝蓋碗茶。良玉一跛一跛走過去,請教師父,何以會???
“還是力氣不夠?!?/p>
“那又怎么辦?師兄的腿,比象腿還壯實,俺再練十年,一腿掃過去,也沒奈何啊。”
“你不曉得再掃第二腿?”
良玉怪笑?!斑€沒等我掃第二腿,師兄早就一腳把我踢飛了?!?/p>
“那你就要再快些。”小白先生起身,把手里的筇竹手杖插在地上,“你來,把它當(dāng)作你師兄的腿?!?/p>
良玉看了師父一眼,不敢違拗,一腿掃過去,手杖飛了八丈遠。趕緊又跑過去撿回來,雙手遞給了師父。
師父不接,吩咐他再插起?!暗谝煌纫p,只是借點兒力,第二腿才是力氣活兒。我年輕時候可以連踢三腿:一腿踢腳桿,二腿踢胸口,三腿踢臉。我大師兄可以連踢三腿半,我?guī)煾缚渌巧裢饶??!?/p>
“那半腿踢哪兒呢?”
“腳尖對咽喉?!?/p>
良玉抽了口冷氣?!八窃趺醋龅降??”
小白先生搖搖頭?!芭恍鸦砺?,不然咋叫神腿呢。”
何道根一直默然,這時也插了話?!拔业耐染退闶氰F樁,遇到神腿,是不是也只能被踢趴?”
“你不是鐵樁,你是人,你不曉得一腿踢回去?”
“比快?”
“比惡?!?/p>
良玉哈哈笑?!白釉茙熜指辰Y(jié)識頭一天,就要俺記住,成都不出豪杰,也不出惡人?!?/p>
小白先生也笑了。他說:“惡和惡不一樣。”
何道根一臉茫然。良玉說:“多謝師父教誨?!?/p>
來年六月,良玉約上子云,來天祥寺見師父。他手里抱了一棵稻草人,是在寺外的農(nóng)家買到的。這些天,何道根恰好押鏢去了云南的昭通。
小白先生道:“你是要耍猴給我看?”
良玉不吭聲,把稻草人插在地上,退后幾步,橫身一躍,腳尖踢在稻草人的咽喉處。
這一腳,快得連子云也沒看清。只聽嗖地一響,良玉已經(jīng)站在原地了。稻草人的脖子齊斬斬斷了,腦殼直直地落下來。
良玉臉色不紅,也不白,出氣是均勻的,望著師父,等他發(fā)話。
小白先生拄杖走過去,把稻草人的腦殼撿起來,掂了幾掂。“我的小徒兒哦,師父沒啥可以教你的了?!?/p>
良玉看了眼子云,不知該說什么,一下子跪下來。
“起來,起來,磕啥子頭,又不是正月初一領(lǐng)紅包。”小白先生摸著下巴的一撮白胡子。
15
辭了師父,從天祥寺雇了兩匹小馬,沿府河騎行,從東南邊的迎暉門回城。
良玉一路是大好心情。他說:“子云兄,陪俺去大慈寺燒香吧,給師父祈福,也謝謝云見法師給俺加持。出了廟子,幾步遠,就是棉花街,街上的正興園,聽說是成都最豪奢的飯館,俺就請你痛快喝一頓酒。”
子云笑道:“你每天抄經(jīng),不過是虛應(yīng)故事,師父也不信這些。他自己說,我住天祥寺,一不拜佛,二不拜文天祥,每天只是磨時間,等死?!?/p>
“哈哈,師父說笑,不能當(dāng)真?!?/p>
“真要孝敬師父,就替他爭口氣。我是碌碌之輩,何師兄也不得行,就看你了,你多半是得行的?!?/p>
“師父有藝有德,哪輪得到徒弟來爭氣?”
“師父、師兄都夸你聰明,不想你也有蠢的時候?!?/p>
“……”
“再說正興園,就是個燒銀子的地方,何苦呢?”
“我樂意啊。沒有子云兄,我哪能得緣拜師父?萬二虎跟我說,正興園的包房里,插著四季應(yīng)時的花,墻上掛的是元四家的畫,用的杯盤酒盞,都是汝窯、龍泉窯燒的,嘖嘖。還有五湖四海的大廚,除川菜,還有粵菜、淮揚菜、魯菜……俺們就吃魯菜吧,俺的家鄉(xiāng)味。”
“家鄉(xiāng)味跟家里的味,哪個更厚些?”
“自然該是家里的味,不過……”
“好,那就跟我回家,讓你嫂子給你做?!?/p>
“這個……怎么好意思?”
“不讓你白吃,你把正興園請客的酒錢給我吧?!?/p>
“……”
“兩三年了,為了養(yǎng)戲班子,我一直在借債。葉窩子上半年的利錢,我還差一截。”
“利錢?那本利相加,該有多少呢?”
“說出來嚇你一跳,就不說了吧?!?/p>
良玉默然好一陣?!白釉菩郑掣懵敕ㄗ?。正興園的這頓飯,暫且擱一擱,總有一天還是要吃的?!?/p>
七、挑戰(zhàn)武狀元
16
暑襪街上,有好多家賣襪子、鞋子、夏布、蚊帳的商鋪。穿過暑襪街往北,就是凍青樹街了。
良玉給子芹挑了一雙紅色暑襪,是針織機所織,純棉紗,薄而透氣,握在手里,只有一小把。
子云說:“你給子芹送紅襪,就不先問我有沒有忌諱?”
良玉想都不想地說:“有什么忌諱?哥哥給妹子送襪子。”
再走幾步,是一家有名的老酒坊,叫作泉興成,良玉買了一罐兩斤裝的泉興大曲。隨后把身上剩下的錢,都交給了子云。
子云臉上燒了燒。“等戲班子好點兒了,我會還你的?!?/p>
“還誰呢?是你自己從嘴里省下的?!?/p>
17
紅暑襪很長,子芹穿上腳,一直拉上去,兩條小腿都紅了。她樂得就在院子里瘋跑。嫂子喝道:“暑襪底子薄,等我給你納了襪底再穿嘛。”
她不聽,縱身一躍,又上了屋檐下的飯桌,不停地打轉(zhuǎn),且越轉(zhuǎn)越快,雙腳舞成了一圈紅光。
子云也罵:“瓜女子!還不下來?”
良玉舉起拳頭,向她做了個威脅的動作。
子芹噘了嘴,頭一偏,打了個鷂子翻身,呼地下了桌,眨眼就閃進里屋了。把良玉都看愣了。
子云說:“你不覺得,子芹可以去做一個刀馬旦?”
良玉贊嘆:“是啊,很不一般的刀馬旦?!?/p>
“哼,她就是能說話,能唱戲,我也不要她上臺。這碗飯,早就吃夠了?!?/p>
酒喝到一半,子云突然沖老婆、妹妹揮揮手,讓她們下桌。這是從未有過的,姑嫂相視一眼,還是知趣地退了。良玉看不過去,說:“干嗎呢?”子云說:“我要干一件大事,不想讓她們擔(dān)心?!?/p>
“就不怕俺擔(dān)心?”
“既是師兄弟,你正該替我擔(dān)一擔(dān)?!?/p>
良玉說:“愿聞其詳?!?/p>
“老南門大橋正在重修,估計八月可以完工,到時要舉行踩橋儀式,各路秀才也要進成都考舉人?;食堑目寂铮孟乱蝗f三千多考生呢。踩橋,圖的是吉利,請的踩橋大員,這回是一文一武兩個狀元。文狀元,是來成都主持鄉(xiāng)試的趙怡迥。武狀元,是四川總督的大舅子童仲和,剛辭了在江西的官,住在妹夫家吃閑飯。文狀元就不說他了,單說這個武狀元,踩橋那天,我要當(dāng)眾挑戰(zhàn)他?!?/p>
“他跟你無冤無仇,為什么?”
“就因為,他是武狀元,天下人視之為武神、活關(guān)公。我要能打贏他,來看我武戲的觀眾,何止成千上萬。至少能熱鬧到明年元宵節(jié)。這幾個月掙的錢,可以把債務(wù)本利都還清,就此也把戲班子散了,給每人發(fā)點兒安家費。還有,就是給子芹置一份嫁妝,把她給嫁了。我和你嫂子呢,就帶了你侄兒侄女,去鄉(xiāng)下租兩間農(nóng)舍、幾畝薄田,安度余生了?!?/p>
“師兄,這不是唱戲。武狀元會跟你打嗎?你打得贏嗎?還有,子芹那么小,你忍心把她嫁出去不管了?”
“輸贏不管,我只剩了這一條路。子芹的婚事,是我爸媽在時就結(jié)下的娃娃親,人家曉得子芹的毛病,但守信,沒反悔。她早嫁,我早安心?!闭f著,子云把小院環(huán)視了一圈。梔子花粉嫩,肥膩,開得正好,他深吸了一口。麻雀從屋檐口伸出頭,望一望,又縮了回去。
“兄弟,實話說,這院子、屋子,我上個月就賣了,還利錢。買家還算心腸軟,寬限我可以再住小半年?!?/p>
良玉心里憋屈,恨不得一掌把飯桌子劈爛。
他喝了一口酒,聽到屋里有胡琴的聲音,是嫂子在拉琴。拉的什么,他也聽不懂,只聽到了憋屈。
八、桓侯巷
18
何道根從云南回了成都,良玉馬上就去桓侯巷找他。
出城途經(jīng)老南門大橋,看見重修工程已在收尾了。臨時架設(shè)的輔橋還沒拆,行人仍須從上側(cè)身而過。
南橋之南,筆端端即是漿洗街。走到中段向左一拐,就進了桓侯巷。巷子窄小,里邊卻有一個桓侯廟,是成都屠戶們湊銀子建成的,祭祀做過殺豬匠的張飛。廟的后邊,有幾畝菜畦,半箭之遠,聳著一座大土墩,是張飛衣冠冢。何道根的家,在桓侯廟隔壁。
良玉進巷時,聞到?jīng)_鼻的臭味,又看見很多農(nóng)民提了箢篼、撮箕堵在巷子里,討價還價,吵得面紅耳赤。他凡事好奇,正想探個究竟,腳下一滑,差點兒就栽倒了。農(nóng)民裂開嘴巴呵呵笑,亂嚷:“公子爺踩到狗屎運了!”原來,這桓侯巷也正是個買賣狗屎的市場。
何家的院子,跟魏家差不多大小,但后面多了個天井。前院待客、接鏢,后邊是住屋。
良玉推開院門時,何道根正督率家里的小廝,在給石榴樹施肥。
這棵石榴,是岳丈前年在青羊?qū)m花會買了,移栽到女兒女婿家的,以喻多子多福。這肥料,是剛買回的新鮮狗屎。何道根渾然不覺其臭,一臉汗珠,干得很上心。
石榴已經(jīng)結(jié)果,且掛滿枝條,紅光灼灼。有的還飽脹得炸開了,露出亮晶晶的石榴籽,頗像兩排小孩兒的嫩牙。
良玉拍拍樹干,感慨道:“師兄的日子,好有來日可期的豐裕?!?/p>
何道根搓搓手,笑道:“我書讀得少,聽不懂你這些文縐縐的詞?!?/p>
嫂子又進城了,張媽陪著,去染房街藥王堂抓草藥。
師兄弟就坐在石榴樹下喝茶。陽光投下來,在茶碗上跳來跳去。何道根揮動芭蕉扇,良玉打開折扇,兩股風(fēng)呼呼有聲。
何道根說:“我昨天去見過師父了。他要我把迎風(fēng)斬給你看一看?!?/p>
良玉說:“俺今天來,不是為了迎風(fēng)斬?!彪S即,把子云要去挑戰(zhàn)武狀元童仲和的事,細述了一遍。
何道根蹙緊了眉頭。
良玉說:“俺們給師父稟一下,請師父勸勸他?!?/p>
何道根苦笑?!拔鹤釉朴心懥刻魬?zhàn)武狀元,就因當(dāng)初師父說過一句話:武科考出來的舉人、進士,都是花架子,不禁打?!?/p>
“師父說得對啊,俺爹軍中就有武舉人、武進士,萬二虎要跟他們比畫,沒一個肯應(yīng)招。”
“師父當(dāng)初那樣說,也是為了寬慰我。我就想撈個武秀才,為祖宗爭個面子,結(jié)果做文章一竅不通,考了兩回,都是出身虛汗,連根稻草也沒撈到?!?/p>
“幸好沒考上。師兄真做了武秀才,被街頭賣藝的打翻了,豈不是給祖宗丟面子?”
何道根搖頭,擺手?!斑€是說魏子云吧。要請師父勸他容易,要幫他卻難。你曉得不,魏子云的債,是從哪家借的呢?”
“梨花街的葉窩子?!?/p>
“你去過葉窩子?”
“沒有,只聽子云兄說過一回。葉窩子,該是個錢莊吧?”
何道根把茶碗端起來,吹了吹,還拿蓋子搟了搟,徐徐喝了一長口。
“豈止是錢莊。葉窩子,不是梨花樹的葉子,是腋窩子,半個成都的臟東西,全藏在那窩子里。外邊是錢莊,里邊是賭館、煙館、武館、黑白道。養(yǎng)了一大堆偷人的、搶人的、算卦騙人的、拐賣女人娃娃的。除了打手、刀手、催命鬼,賄賂官府、包攬詞訟的才子也有一大把。實話說,我也沒去過。人都說它外邊是狼頭,里邊是一根狼腸子,彎過來,拐過去,時不時有仇家提了刀進去,沒一個活著再出來。窩主叫葉天貴,這兩年改名葉德公,武功深淺我不曉得,但他手邊還有兩桿洋槍,一長一短,兩箭路之內(nèi)可以取人的命。小兒夜哭,但凡嚇?biāo)腿~窩子,立刻就會閉了嘴。梨花街緊挨染房街,有一回你嫂子去抓草藥,誤從葉窩子門口過,嚇得兩條腿都打閃閃。”
良玉很是不解。“清平世界,官府也不管一管?”
何道根搖頭?!叭~窩子勢大,刀子快,心腸黑。官府一幫窩囊廢,想管也管不了。師父也說過一句話,沒事別去碰葉窩子的人。魏子云借的就是葉窩子的錢!哪是錢,是閻王債。”
良玉哼了一聲?!叭~窩子,俺就偏想去碰一下。”
何道根冷冷道:“那你就滾出師門吧。”
良玉轉(zhuǎn)而嘿嘿地笑了。“說個氣話而已,師兄別當(dāng)真。不過,這事說到底,該不該讓師父知道呢?”
“別給他添心煩了。昨天我看到他,又虛弱了很多,一天吃兩頓,只喝得下半碗菜稀飯。”
良玉默然。何道根又說:“踩橋那天,我們都去吧。魏子云挑戰(zhàn)武狀元,我估計有六七成勝算。武狀元倘真被打得吐血了,總督爺肯定要揮兵抓人的,我們正好攔一攔?!?/p>
19
何道根給茶碗續(xù)滿水,把話題岔開了?!靶煹軄砑葋砹?,迎風(fēng)斬還是要演示一番的?!?/p>
說罷,去屋里把寬刀提了出來,擺在桌上。隨后,將幾十根竹竿捆成一束,再扎上半尺厚的谷草,又裹了一床老棉絮,立在院子當(dāng)中,像一根柱子,比水桶還要粗。他伸手拍了拍,柱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就把刀抓過來,雙手握住,退后一小步。
良玉也退了退,咕噥道:“迎風(fēng)斬……還沒風(fēng)呢。我拿扇子給你扇一扇?”
何道根說:“刀起風(fēng)生,風(fēng)吹頭落,等啥!”
雙手舉起,嗖一響,良玉還沒看清,竹柱斜斜地斷了,斷竿上飛,噼里啪啦打在石榴樹枝上。谷草、棉絮在空中飄浮,久久地,釋放出一股陳年的舊味。下邊那一大截,依然還站著,紋絲未動。刀背上的六環(huán),也沒來得及響一聲。
良玉怔了怔,連聲叫好?!皫熜钟羞@一刀,行鏢天下,不會有閃失。”
何道根搖搖頭。“一刀再好,也只是一刀。全憑師父傳了我許多本事,一碗飯才算端得牢靠了。”
“師兄說得是。俺也琢磨,這一刀是頂厲害了,但究竟只一招。倘能再創(chuàng)一招,一招使完,一招跟進,兩招呼應(yīng),源源不絕……可能會增加十倍的功力吧?”
“小師弟,我把這一招傳給你吧。我是獨子,膝下又沒兒女。師父待我,如同父子,他又著實夸你天資不凡。師門之內(nèi),就是家人,我傳給你,也不算外傳。第二招嘛,你就自己去琢磨。不然這一招失傳了,反倒是忤逆了祖宗?!?/p>
良玉趕緊抱拳拱手?!皫熜衷撟约捍蜃彀停f什么失傳。你正是力能扛鼎的壯漢,嫂子是賢淑、妙齡的美人,送子觀音肯定是打盹兒了,哪天一醒來,嘿嘿……何家兒孫滿堂啊?!?/p>
何道根也哈哈笑,笑罷,輕聲嘆氣。
良玉把他的芭蕉扇抓過來,將自家的折扇遞過去?!皫熜?,等俺哪天創(chuàng)出一門絕招了,來換何家的迎風(fēng)斬。天熱,我們先把扇子換了吧?!?/p>
何道根把折扇嘩地一甩,露出一行字。他文墨不得行,這幾個字還是認得的,當(dāng)即就念了出來:
萬事孝為先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小師弟,我是愧對這把扇子了?!?/p>
“師兄,來日方長。這把紙扇子,是俺爹送我的。給你送涼解暑吧?!?/p>
良玉把芭蕉扇轉(zhuǎn)了一圈,扇出一股大風(fēng),覺得很是稱手,也很稱心。
九、踩橋
20
文武狀元踩橋的頭一天,小白先生病倒了。
何道根在床頭侍奉,片刻不離。小白先生不吃藥,只喝菜稀飯。散居各處的弟子,陸續(xù)趕到了天祥寺。最老的幾個徒弟頭發(fā)、胡子都白了,進屋跪在床前就哭。
小白先生罵了聲“蠢貨”,繼而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吩咐何道根:“我的病,良玉、子云還不曉得,就不要讓他們曉得了。”
何道根趕緊點頭。其實,他一早聞信趕來的同時,就已叫家里小廝去凍青樹街給子云傳了信。良玉恰好也正在魏家。但兩人一番商議,擔(dān)心師父已聽到風(fēng)聲,會阻攔挑戰(zhàn)武狀元的事兒,決定暫不見師父。
他們在院中點燃三炷香,磕頭為師父祈福。子芹不明就里,穿著紅襪子跑了一圈,見兩個哥哥如此恭謹,也老實跪下了,學(xué)他們磕頭。
只有麻雀還在叫,嘰、嘰、喳、喳。
良玉回家,夜飯時跟提督爺說到明日踩橋的盛舉。提督爺拈須嘲笑,斥之為花架子。
良玉吃了一驚,問,爹爹也知道武狀元是花架子。
提督爺哼了哼,很是鄙視?!柏M止武狀元,文狀元、總督大人、成都將軍,哪個不是嘴巴勁,紙上談兵,做不來一件正經(jīng)事?就連滿城里的八旗軍,也是戰(zhàn)馬、兵丁瘦骨棱棱,刀劍生銹,弓箭斷弦……說起來喪他媽的德!哪天真要有一戰(zhàn),我看個個兒都要爬起走?!?/p>
良玉哈哈大笑,比了個大拇指,夸爹爹的成都話說得好資格。
提督爺也笑笑,自謙道:“這個不算啥子,入鄉(xiāng)隨俗嘛?!?/p>
那,良玉問,爹爹的綠營軍又怎么樣呢?
“是萬歲爺?shù)木G營軍,哪是俺的呢。八旗、綠營倘能戰(zhàn),平長毛、滅捻黨哪用得上練團練?又哪輪得到曾國藩、李鴻章來唱戲?俺是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p>
父子一時無語。飯畢,提督爺吩咐良玉早些歇了,明天吃了早飯,穿戴齊整,隨侍他去出席踩橋的慶典。
翌日天亮,良玉卻賴在床上,喊頭痛、發(fā)燒,呻吟不已。仆人、丫鬟跑進跑出,發(fā)汗藥、熱毛巾不停地遞。提督爺知道了,皺了皺眉,卻也不是很急,暗想這小子苦吃少了,病一場也當(dāng)是參禪,且由他去。用完早飯,依舊由萬二虎充了貼身侍衛(wèi),束了劍,戴了頂戴,跨上難得騎一回的高頭黃驃馬,出門向南,朝老南門大橋去了。
良玉聽到馬蹄聲遠了,就把伺候他的下人都趕走,說要睡個安穩(wěn)覺。隨即跳下床來,摸出昨天藏好的仆人的舊衣衫,上邊還有五六個補丁,戴了草帽,從后門溜了出去。
跟他爹一個方向,但他抄了小街小巷,步子雖快,卻繞了許多彎路。經(jīng)過一個拐角時,有家鍋盔店正在捅冷爐子,他抓起兩把煤灰,往臉上一抹,登時黢黑,活像個剛從垃圾堆鉆出來的叫花子。再走幾步,遇見一個提桶沿街收潲水的老頭兒,他又在桶里胡亂刨了幾下,又拍拍自己的身上。老頭兒笑笑,當(dāng)他是瘋子。
過了紅照壁,到了南燈巷口眺望,南大街上人流已是浩浩湯湯,一多半是來省城應(yīng)試的秀才,全要擁出城門洞子,去瞻仰雙狀元踩橋。他怕耽誤了,只好側(cè)了身,不停叫著“得罪”,奮力擠。
忽聽一聲號炮響,儀式已經(jīng)開始了。
21
諸葛亮輔佐后主阿斗,派了費祎出使東吳,欲修復(fù)關(guān)系,合力抗魏。費祎正是在南城門外登船的。諸葛亮攜了他的手,先在橋上踩了兩三圈。他昨晚卜了一卦,結(jié)論是吉兇各半,這讓他寄望很深,而焦慮甚多。能說什么呢?一時無語。費祎就慨然道:“萬里之路,始于此橋,丞相且把心寬了吧?!?/p>
這句話,流傳了下來,南門大橋又被稱為萬里橋。
萬里橋歷代有修補。康熙初年修補后,成為一座七孔的石拱橋。橋頭有萬里亭,還立有一塊高峻的石碑,刻了四個化篆為隸的大字:萬里春秋。碑陰則有二百字小楷,歷述了萬里橋之始末、勝事。乾隆十三年,岳鐘琪率軍平了大小金川之亂回成都,過橋時下馬,撫著這塊碑,看看河中穿梭的船只,望望西嶺終年的藍雪,感慨說:“好橋啊,何遜于盧溝橋之盧溝曉月!”
橋下有座很大的碼頭。沿河的客棧、酒樓、煙館一間挨一間。東吳早已滅國了,來自東吳故地的商船、客船,依然載來綢緞、銀子、醇酒、美人、宦游萬里的他鄉(xiāng)客,在南河上行駛和停泊。
良玉擠出城門洞子,橋的兩端已經(jīng)被兵丁和馬叉封住了??礋狒[的人群,擠壓成了兩大團,跟蟻群似的,涌動著,激動著。他啥也看不見,只好繼續(xù)死命擠。他臟兮兮的臉、身上潲水的酸臭,都幫了忙,人群盡量閃避著,替他撕開了一條縫,終于到了最前面。
這是白露后的第九天,河風(fēng)溫和、有力,橋欄上彩旗飄飛。總督、成都將軍、提督,均站在橋北,盛服,按劍,面向橋南。
新修葺完工的萬里橋,宛如一張光滑的硬弓,文狀元、武狀元攜手從弓的那邊,一步步冒了出來。
良玉還是頭一回看見狀元郎。不是郎,是翁,都已然是老頭子,且都瘦小,但又神采矍鑠。多看兩眼,還覺得兩翁雖各為文武,一個官服長袍,一個武衣短打,卻又像雙胞胎,都有一把白胡子,臉上都有和善的笑。良玉就暗忖,子云怎么下得了手呢?再四邊望望,也不知道他人在何處。護衛(wèi)重重,怎樣才能現(xiàn)身在武狀元跟前?
突然,人群哇地大叫了起來!
一個白衣人從橋亭的頂上騰了起來,飛躍而下。
他的影子投在麻石橋面上,像一只老鷹。當(dāng)人影合一時,站穩(wěn)了,距兩位狀元大約五步遠。
這自然就是魏子云。
子云抱了拳,對兩位狀元翁深深致禮和致歉。他說:“我是成都一個戲班的武生,平生所學(xué),只是討人歡喜,常被譏為花拳繡腿。心中雖然不服,但也莫可奈何。今天有幸見到武狀元,不敢言拜師,只求能夠賜教一點點,就很知足了,夠我后輩子受用。”言辭之間,很是懇切。
橋上靜了片刻。橋頭的總督按捺住,沒有發(fā)怒,畢竟今天是個好日子,而這個白衣武生也恭謹有禮,且手無寸鐵??偠叫牡?,也有點兒看戲的意思。成都將軍也沒吭聲。倒是提督爺隔了半座橋,喊了句:“給這小子點兒顏色看!不然,還真以為狀元都是花架子?!?/p>
文狀元的臉卻先紅了,尷尬著,有點兒進退無措。但,武狀元恰好不,他很是淡然。
“年輕人,你是想打倒我,給自己賺點兒名聲吧?看來,你的戲班子是撐不了幾天了?!?/p>
子云沉默著,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每年總要遇上五六個。今年過元宵夜,我在南昌街上看燈,從贛州趕來一個開鏢局的老兄,生意不好,要找我比武,壯自家的名。我能怎么樣?只好成全他。”
“結(jié)果呢?”
“求仁得仁,他身敗名裂了。”
“他被你打趴了?”
“他是趴下了,不過,還輪不到我動手?!?/p>
“果然如此……”
“武狀元既然放到神龕供起了,你要見神,就得先過門檻是不是?”
子云朝武狀元腳下瞟了一眼。
武狀元拈須一笑,側(cè)臉向橋頭的人群看了看。立刻跑過來一個大漢,辮子盤在頭上,腳下纏了綁腿,握著兩個碗大的拳頭?!斑@是我來成都收的第一個徒弟,雷大彪。他不算門檻,但算門,在通惠門開了家武館。拜了我的第二天,去找大彪學(xué)武的人,就站滿了西較場。你聽說過的吧?”
子云搖搖頭。“武館的事跟我不相干,我只管唱自家的戲?!?/p>
雷大彪哈哈笑,把指關(guān)節(jié)攥得咯咯響?!昂寐铮揖痛鷰煾概隳愠怀??!?/p>
子云退后一步,握緊拳,又化拳為掌,很警覺地看著雷大彪的手。子云在成都人中算高個兒,但雷大彪還比他高了一個頭,且魁梧了許多,活像一頭牛。
文狀元忽然伸手一隔,說了聲:“慢?!?/p>
三個人都轉(zhuǎn)臉看著他,空氣緊張起來,河風(fēng)吹得彩旗呼啦啦地響。橋頭的大員們都伸長了頸子,不知道要出什么鬼。
“且讓我走遠些?!蔽臓钤獊G下一句話,撒腿就跑了。一口氣跑進人群,大口喘氣,罵了句:“天喪斯文!”
總督聽到了,就跟將軍交換了個眼色。將軍也罵了句,卻是滿語,總督聽不懂。提督也聽不懂,卻也罵了句兗州話,不過聲音小,只有身后的萬二虎聽到了:“扯雞巴淡?!?/p>
雷大彪虎地打出一拳,照準(zhǔn)子云的臉。
22
良玉昨晚還在跟子云說,武狀元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徒弟。子云說,再可怕我也沒有退路了。良玉就說,我琢磨了兩個招式,你明天可以試試,一招破拳式,一招破腿式。
兩個人就在小院里摸黑演練了幾回。
雷大彪一拳擊來,子云略避了避,卻不回拳,徑直用小臂猛擊對方的小臂。雷大彪痛得叫了起來。子云贏了一招,接著再一揮,橫掃雷大彪的頸子。但雷大彪的腳先到了,正踢在他的小腹上,他也叫了聲,仰后倒了下去,但很快,又站了起來。
還沒站穩(wěn),雷大彪又一腳,踢在他的心窩上。他晃了晃,噴出一口血,栽下去,滾了兩滾。
橋兩頭的人群哇哇叫,亢奮不能自已,紛紛向橋心擁了過來,就連總督、將軍、提督也不例外。文狀元已緩過氣,文縐縐地說了句:“蚍蜉撼樹?!?/p>
武狀元依然拈須微笑。
雷大彪冷冷看著地上的子云。子云掙扎著,終于撐了起來。
雷大彪不等他站穩(wěn),再飛一腳,踢向他的下巴。
但,一個叫花子閃出來,手一伸,把雷大彪的腳逮住了。
雷大彪用力掙了幾下,腳依然在叫花子手里。他看了眼武狀元。武狀元的笑沒有了,冷冷道:“給他點兒教訓(xùn),不要腳軟?!?/p>
可怎么教訓(xùn)呢,他腳力已使到了十二分,收、蹬、踢、轉(zhuǎn),所有動作都沒用。
“你是誰?”武狀元厲聲問。嘈雜聲不停,似乎也在重復(fù)這個問題。
叫花子張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要說什么,又立刻閉上了。雷大彪還在掙扎,用手去打叫花子的臉,卻怎么也夠不著,而握在叫花子手里的腿被越抬越高。雷大彪仿佛金雞獨立,且被推著步步后退。
武狀元看了看總督,意思是還不抓人啊。但總督很有興致地看著,并不急于發(fā)令。
七八條黑衣漢子拿了棍棒,沖了上來,是雷大彪的徒弟們。
叫花子把雷大彪的腿一送!雷大彪后撲出去,砸在武狀元身上。師徒兩個轟然倒下,并順拱橋的坡度,骨碌碌滾下去八丈遠。
總督忍住沒笑,吼了聲:“拿人!”
叫花子爬上橋欄,回頭望了一眼子云,跳了下去。
橋下的南河上,船挨著船,船老板、艄公、伙計都上了橋頭看熱鬧,等于是空船。叫花子順利地從一條船跳到另一條船,很快就沒影子了。
十、亂磚紅葉飛
23
良玉順?biāo)艿胶辖ぃ跗鸷铀锤蓛裟?,找了一家客棧躲起來?/p>
合江亭是南河、府河的交匯處,從前是有一座亭子的,但已垮了幾百年,只留下個地名。這兒水面寬闊,夏秋大雨之后,一片淼淼,頗像流動的湖。二水匯為一股,流下去就到了成都東南角的九眼橋、望江樓。再蜿蜒而下百余里,即在江口鎮(zhèn)注入了岷江。
良玉藏身的客棧叫近水樓,向河的一面做了酒館,背后才是客房。他摸出銀子,換了掌柜的干凈衣衫,又吩咐做一桌酒菜來。他早飯還沒吃,餓得有點兒頭暈了。
樓下有人在垂釣、搬罾??蜅J盏幕铘~都放入魚簍,在河水里養(yǎng)著。掌柜見良玉出手闊綽,舉止異于常人,不敢怠慢,就親自蹚入水中,在簍里挑了條肥壯鯉魚進廚房,剁為三截。魚身用豆瓣、泡菜紅燒成一缽。魚頭、魚尾加膽水豆腐,熬了醒酒湯。又在柜臺下用酒提子打了一大碗七年藏的老酒錦陽秋,還端上一甑子新米蒸的飯。
良玉拿起筷子,想起倒在橋上、嘴角淌血的子云,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望望窗外,正有條細長的木船在漂著,船頭船尾,立著七八只黑色的漁老鴰,不時在水里鉆進鉆出。漁人把竹篙橫在背上,身子擺成一個“大”字,隨船晃浪著,十分自得。良玉胡亂刨了幾口,就回客房去睡了。
睡得也不安生。想馬上去凍青樹街魏家看看,又怕城里正在追捕“叫花子”,萬一被辨認出來,會給爹爹惹麻煩。悶悶地,挨到天黑,就琢磨著先填飽肚皮,再見機行事。把門一開,卻有人擠了進來,輕聲喚:“小少爺?!笔侨f二虎。
良玉吃了一驚,問他怎么找來的。萬二虎說,這不難,沿河一家家問的嘛。良玉大怒,罵他魯莽,倘若露了行跡,豈不連累一家人?萬二虎卻嘿嘿笑了。
“小少爺,客棧不是桃源,總督爺安心要抓你,你還能成了漏網(wǎng)的魚?他是沒上心。他早就嫌煩了武狀元賴在他家里,喝好酒,吃好肉,還拿出大舅子身份,阻擾他新納八姨太。武狀元出了洋相,他消氣得很呢?!?/p>
良玉也笑了,罵道:“老狐貍遇到老狐貍?!崩^而道:“我湊近看那武狀元,的確不像個禁得打的貨,以為他徒弟也該是膿包。沒想到……”
“小少爺聰明過人,論見識就淺了點兒。很有些習(xí)武的人,功夫在武狀元之上好幾截,但沒名頭。拜了武狀元,馬上響當(dāng)當(dāng),開武館、開鏢局,牌子就大多了。他們的拳腳,的確是硬得很。不過,”他朝良玉抱拳一揖,“遇到了小少爺,他師徒倆只好一齊滾蛋了?!?/p>
“沒死吧?”
“兩人敷了膏藥,纏了繃帶,拄了三根拐杖,活得還挺好的。不勞小少爺費心了?!闭f罷,又補了一句,“雷大彪綽號雷飛腿,這下好了,改名瘸腿雷?!?/p>
良玉瞪了他一眼?!罢f廢話就算你得行。子云呢,他還好吧?”
“還好?!比f二虎只吐了兩個字。
良玉拔腿就走。萬二虎趕緊拉住,苦求道:“小少爺吃了飯再走不遲。要幫魏少爺,也得身上有氣力,是不是?”
24
良玉晌午飯沒動的魚和酒,掌柜都給他好好地留著。拿出來熱了端上桌,主仆二人也不言語,埋頭狠吃。酒是好酒,萬二虎斟一碗,良玉喝一碗,不覺喝空了半壇。天已黑盡,窗外的河面上現(xiàn)出幾星漁火。萬二虎又要了客棧的一盞大燈籠,待要付錢,掌柜連連擺手,一臉諂笑相送。
街上黑咕隆咚,沒星星,沒月亮,風(fēng)吹著,是颼颼的秋意。借著臨街人家漏出的燈光,依稀能見得道路延伸的方向。燈籠亮出一團紅光,活像獸眼在不祥地飄移。
魏家的院門久拍不開。良玉摸索一陣,還有點兒不信,又把燈籠提高照了看,兩個門環(huán)上纏了鐵鏈,已然封死了。
“這就是‘還好’!”他酒意翻涌,一把揪住萬二虎的胸口。
“剛才沒多說,是怕小少爺聽了飯也不吃了。”萬二虎哭腔道,“魏少爺被抬回家之后,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葉窩子的二管家就帶了一群人趕來,把院子都堵滿了。挑戰(zhàn)武狀元的事兒,他們是事先知道的。二管家說魏少爺,愿賭服輸,你這一輸,除了留下比屋檐還高的爛債,啥都沒有了。說著揮揮手,手下人上來就抓子芹小姐。夫人大喊大叫,跟他們拼,被一棒子打倒了。鄰居都跑了過來,想攔又不敢。二管家又說,欠錢還錢,欠命還命,自古而今,是天公地道的事兒。這小姑娘是魏子云做了賭注押給葉家的。他輸了,作孽的是他。實話說,他欠的銀子押十個小姑娘也不夠。老爺積德,說魏家的兒孫沒出息,也夠可憐的,不過規(guī)矩不能壞,這一個小姑娘還是要拿走的?!?/p>
良玉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澳米撸克窃谀脰|西?。俊?/p>
萬二虎不敢接話。
“拿走了沒有呢?”
“……”
“撞開!”
萬二虎退后一步,用肩膀猛烈一撞。門板倒了下去,他身子收不住,栽在院里滾了一圈。
地上扔著砸爛的桌子、椅子、鍋、碗,還有撕爛的被子、衣服。良玉親手提了燈籠,把幾間屋,還有廚房,都細看了一遍,也都滿地狼藉?;氐皆豪铮ь^望望,兵器架上,掛著一只紅暑襪。
良玉把襪子摘下來,緊緊地攥住。這時候,聽到屋檐口有麻雀的嘰喳聲,小聲、謹慎,然而是有喜悅的。他不覺就嘿嘿地笑了,仿佛子芹正穿著紅暑襪在院子里飛快地打轉(zhuǎn)。他說:“把刀留給俺,你回去吧?!?/p>
“哪有刀。俺專門回府一趟,就為了把刀放下。”
“為什么?”
“唉,小少爺啊?!?/p>
“滾回去吧?!?/p>
“俺不能?!?/p>
“不要逼俺打你。”
“打死了,俺也不能走?!?/p>
“打死了,你還能走?跟在俺百步外,不叫你,你啥也別做?!?/p>
25
走了好一程,街邊有家包子鋪還亮著油燈。老板拿著兩把菜刀在剁肉餡兒,頭一甩一甩。良玉走過去,請教去梨花街還有多遠。老板手上不停,嘴里說著“快了快了”。良玉打了個大大的酒嗝兒,酒的后勁上來了,腦袋暈得慌。良云說,這兩把菜刀俺買了。老板說,不賣。良玉說,我多給你些銀子。老板把刀定在案板上,看著良玉像看一個怪物?!拔矣械毒陀酗埑?,要那么多銀子做啥子?”良玉再問,你賣還是不賣?老板罵了句“神經(jīng)病”,埋頭又剁了起來。
良玉大怒,到底還是忍了。
轉(zhuǎn)過街角,又是一家鍋盔鋪,比良玉早晨抓煤灰的那家大得多。小伙計正拿一把斧頭在街沿邊劈樹疙蔸,預(yù)備明天生爐子的柴。良玉趔趄了一下,走過去,咳了聲。小伙計剛抬頭,他手一伸,就把斧頭奪了過來。小伙計大叫:“還我!還我!”良玉說:“斧頭俺買了?!毙』镉嫺绷耍骸澳阗I斧頭?明天來買鍋盔的咋個辦!”
良玉沒奈何,把斧頭砍回樹疙蔸,走了。
摸到梨花街,他的酒沒醒,卻似乎很餓了。
葉窩子也掛了兩盞紅燈籠,照著一對門聯(lián)。上聯(lián)是“德高望重”,下聯(lián)為“根深葉茂”。兩扇黑門十分厚實,關(guān)得嚴嚴的。
良玉站住,招手讓萬二虎上來?!叭~窩子好深,必有個后門通后邊的小街。你去后門等俺。俺尋到子芹,也只有從后門才出得去。老實說,你身上還有家伙沒有?”
“還有把小插子?!比f二虎從鞋幫上摸出來,是五寸的解腕尖刀。
萬二虎走后,良玉隱到墻邊,反復(fù)下蹲、站直,舒展四肢,漸覺自己的手腳、腦子都跟猴子一樣靈敏了。他爬上墻頂,輕輕一跳,正好落在院門的后邊。有個護院的家丁靠著門柱在打瞌睡,良玉揪住他的脖領(lǐng)子,低聲道:“別嚷嚷。俺問一句你答一句,不殺你。”
家丁嗚嗚點頭。
“今天搶回來的小姑娘關(guān)在哪兒?”
家丁嗚嗚搖頭。
“帶我去找二管家。”
家丁又搖頭。
良玉按住他的頭,朝墻上猛地一撞。他叫起來:“二管家!二管家!二管家!”
良玉把他扔開,往院里掃一圈。墻根堆了幾堆磚,是預(yù)備翻修屋子的。他就撿了一匹,掂了掂,感覺很稱手,就走到中央,等著人來。
快步走來一個家丁,邊走邊罵:“吼個×!刀架在你頸子上啊?”
“你是二管家?”
“你是哪個?”
“貴客。俺找二管家,有筆買賣給他談?!?/p>
“買賣?你手里拿匹磚做啥子?”
“做買賣啊,一匹金磚?!?/p>
“好嘛……跟到我走。”
黑暗中,轉(zhuǎn)彎抹角,良玉默記住,穿了五個院子,兩回是從中庭而過,三回從左手旮旯兒插入,兩邊都有窗戶半開半合,傳出喧笑聲,間或是敲圍鼓、打揚琴、唱清音。有間大屋則十分安靜,他從窗口瞄了一眼,里邊五六十張煙榻躺滿了人,個個兒跟死鬼差不多。
終于到了一個虛掩的門前。
“二管家,有貴客,是做大買賣的?!?/p>
“請?!眰鞒鲆粋€尖銳的聲音。
二管家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滾著兩顆鋼彈子,眼睛緊盯住良玉的手。“做大買賣的人,我見多了。”他說,“今天晚飯前,還來了個郫縣犀浦的大地主,名字很有趣,叫作戴花翎,喝了一壇泉興老曲,賭光了祖?zhèn)鞯陌税佼€稻田,不服氣,跳起腳罵人,還想動手。這下好了,被打得吐血,扔到了皇城壩去醒酒?!?/p>
“你打的?”
“哪消我動手。”
良玉聽到身后有金屬的摩擦聲,是帶路家丁拔出了刀。但他像是沒聽到。“俺是魏子云的兄弟,魏子芹的二哥,俺來,是為了把小妹領(lǐng)回去?!?/p>
“你一口一個俺,我咋曉得你是誰?”
“俺是魏膽小……”
“膽小還敢夜闖葉窩子?哈哈!”
后一個“哈”字沒落地,良玉上前一步,伸出左手掐住他脖子,右手向后一掃,磚頭正拍在帶路家丁的臉上,家丁啪嗒就倒了,哼一聲都沒來得及。二管家眼珠子急轉(zhuǎn),卻說不出話來。
“你怕了?俺膽子大起來,連自己都害怕。放了俺妹妹,俺就饒了你?!?/p>
二管家嗚嗚點頭。
“俺妹妹關(guān)在哪兒?”
二管家嗚嗚搖頭。良玉手指松了松,他長喘了一口氣?!百u了?!?/p>
“賣了?!”
“人販子一早就等在這兒,小姑娘弄回來,人錢兩清,馬上就抬走了?!?/p>
“去了哪兒?”
“大管家才曉得,說是去揚州做瘦馬?!?/p>
“……”良玉的牙齒咯咯響。
“揚州也是好地方,享清?!?/p>
良玉忍了忍,沒忍住,一磚頭砸在他的腦頂門。雪白的腦花從窟窿中冒出來,隨后是一股黑血,釅得沖鼻子。良玉把他丟開,踏出門去。
前邊有個影子一晃,良玉迎頭又是一磚。是送消夜的仆人,連帶著一堆碗碟倒下去,漆黑中,碎得像砸開了冰塊。
良玉也不多想,徑直又走。轉(zhuǎn)了個角,進入另一所院子。聽到水響,初以為是雨,然而不是,是個嫖客出屋來撒尿。良玉罵了句:“你娘沒教過你?”一磚頭!嫖客站著就死了,半泡尿還留在肚子里。
兩個護院的家丁聽到動靜,提著刀趕過來。良玉在暗影中躲了一躲,閃出來一人一磚!鮮血在黑夜里飛上去,高過屋檐,再砸到良玉的頭上、臉上,他抹了一把,黏稠得像糨糊,覺得惡心,就蹲下吐。吐了很多,酒、飯、惡氣,都吐了出來,暢快了些。
有風(fēng)吹來,刮過屋檐上的草梢,刮過臉頰,似乎有麻雀好聽地嘰嘰喳喳。良玉心頭一痛,臉上癢癢的,是淚水淌出了眼窩。他也不擦,想起了什么,悄悄笑了笑。
跨過死尸,左右參差地走著,不覺穿進一個天井。
天井雖小,卻極雅致,有棵柿子樹高挺上去。樹下是魚缸、假山,還有一口井。良玉立在那兒,躊躇不前。
有扇門開了一半,光投在地上,黃暖暖的。鉆出個人,朝良玉壓低嗓門兒責(zé)備:“還不快些,涼菜要接不上了。”良玉吃了一驚。繼而回過神,他把身子躬了躬,雙手捧著磚,像捧著一個托盤,穩(wěn)步走過去。
那人伸手來接,良玉左手卡住他脖子。“誰在吃酒?”
那人擠出一絲弱音:“老爺、大管家?!?/p>
良玉手上一用力,他軟軟滑了下去。
26
良玉從窗口望進去,是間很大的書房,墻上掛著仿元四家的山水漁樵圖??繅α⒅┕偶?、書架。當(dāng)中一張大案,擱滿了書和筆墨紙硯。臨窗一條長幾,一頭擺了幾本賬簿,一頭是酒壺、幾碟涼菜,兩個人在對飲。向窗的那個,五十來歲,十分精壯。還有個背窗的,則看不清楚。兩個人喝得少,說得多,說到緊要時,都把頭伸過去,像是在咬耳朵。良玉聽不清,也沒耐煩聽。他提起腳尖,把門輕輕踢開了。
精壯的那個吃了一驚,厲聲道:“干啥子的?”
良玉叫了聲:“老爺?!?/p>
那人應(yīng)了聲:“嗯。你來干啥子?”
“來給你送金磚。”良玉把手一晃。
那人飛快地到懷里掏家伙。磚頭快了一步,飛過去砸在他胸口上。他咳了一聲,嚅出半口血,喃喃說:“別殺我……”良玉轉(zhuǎn)向那個背窗的,是個胡子雪白的禿頭翁,已然快要嚇暈了。
“你是大管家?”
他眼皮眨了眨。
“他是老爺?”
他眼皮又眨了眨。
良玉就掏出子芹的紅暑襪,套在老爺?shù)牟弊由稀!袄蠣斚牖钍遣皇??俺妹妹不答?yīng)?!眱墒忠焕?,襪子狠系。老爺兩個眼珠子暴突,兩手亂抓一陣,漸漸就沒了氣。
良玉又轉(zhuǎn)向禿頭翁。禿頭翁不住地搖頭,每根白胡子都在發(fā)抖。他心頭一軟,轉(zhuǎn)過身,在書架上抓了書揩手上的血。
突然,身后砰一聲槍響!子彈射偏了點兒,擊中良玉的右邊肩胛骨。他晃了晃,站穩(wěn)了。又是一聲槍響,子彈擦過他的頸子,哧溜鉆進了書中?;剡^頭,禿頭翁還端著兩把冒煙的洋手槍,目光有如鷹隼,恨恨地盯著他。
“×你娘!”良玉把書卷成一個筒,走過去,提起禿頭翁下巴,把書猛地插進他的咽喉。雖是一本書,插在那兒,卻有鐵杵般強硬。熱血冒出來,把書一頁頁浸紅了。良玉瞄了下書名,只看清兩個字《……葉集》。
良玉出了屋子,靠墻站著。他的半邊身子都痛得麻木了。也不是痛,是虛脫無力,只想等著人來捉他,好去大牢睡一覺。
很多人循著槍聲跑來了,腳步雜沓,倏忽之間,卻又折開了:葉窩子的中庭,燒起了一柱沖天的火焰。所有人都朝向中庭奔過去。
有人拍了下良玉,耳語道:“小少爺,跟我來?!?/p>
良玉身子一軟,栽了下去。萬二虎把他扛在背上,跨過一個把門家丁的尸首,從后門消失了。
后門外就是染房街,再穿到街背面,橫著兩丈多寬的金河。河邊停了條七尺小船,俗稱兩頭望,萬二虎撐篙,主仆二人順河而下。夜色中,秋水寒波,過了糞草湖、臥龍橋、青石橋、慶余橋、龍王廟、拱背橋、東岳廟,抵攏東南的城墻根。
墻下的水關(guān)有閘門,閘上有崗?fù)?,吊了個大燈籠,寫著“禁”。
萬二虎打了個響亮的呼哨,兵丁揉著睡眼踱出來。萬二虎唱了句:“買賣人,買個方便啊。”扔了包碎銀子上去。閘門隨后提起,小船馳出城去。又穿了兩座小橋,就進入了府河。從這兒上溯兩里,即是天祥寺。
譙樓上的梆子正敲三更。一個時辰前,小白先生在寺中過世了。
第四卷〓折筷為誓
一、縣衙門
1
小一、元雨騎馬向縣城而去。
官道三十里,揚鞭跑馬,有時為了抄近路,還會馳入稻田。稻子黃澄澄的,安靜地鋪展在午后秋陽中。八只馬蹄卷起的旋風(fēng),把稻葉、稻穗有力地揚起來,在空中飛出去老遠。小一說:“劉少,你替我救了師叔出大牢,這個情我今后咋個還?”
“還啥子。你欠得越多,我越歡喜?!?/p>
“那我豈不負債累累了?”
“這不叫負債?!?/p>
“那該叫負情?哈哈哈?!毙∫淮笮ΑT暌残?。兩人再抽了一馬鞭。
平原上,縣城的城墻、雉堞、小小箭樓,逐漸冒了出來。
2
一了法師被抓的原因,不是很復(fù)雜。
縣令姓祝,福建莆田人。自小隨母親禮佛,用心很誠,晨抄一遍《心經(jīng)》,晚跪一炷香。成年后,一直在衙門替人做師爺,同時也不輟于科考,到底在五十九歲上中了個舉人。隨后又候補,坐了五年冷板凳,捐銀子,通關(guān)節(jié),終于成了這座縣衙的主人。兩個月前才上任,先去成都大慈寺燒了子時香,隨后到干槐樹街睡了兩夜風(fēng)流覺,順便納了叫小喬的姑娘為小妾。
小喬初嫁了,祝翁秋光滿面,萬事俱在好時辰。
不過,縣城只有巴掌大。小喬嬌嫩,懶得很,也怨得很,不安于室,卻又無處可走。偶然去了一趟雞腳寺燒香,回來就變了,愛說愛笑,還撒嬌,讓??h令買了許多新衣,件件嫩紅、鮮綠。自此之后,間隔兩三天就去雞腳寺聽法師說法,講《心經(jīng)》。還曾有一夜未歸,說是跟一群居士婆婆參禪打坐,時空兩忘,醒來就已雞叫了。
??h令動了疑心,暗中派人打探。回說,這寺中的住持,高挑俊美,言談不凡,且不忌葷腥,不拘俗禮,深得女施主的歡心。功德箱里的碎銀子不說了,翻修藏經(jīng)樓的梁木,都是兩百里內(nèi)大財主的老母親們捐上的。另有風(fēng)傳,住持還在禪房中男女雙修,不過,一時還拿不到實據(jù)。??h令醋意大發(fā),酸到了牙根兒,就連夜寫了十條罪狀,次晨點卯,叫捕頭帶了七八個軍漢去雞腳寺,把一了法師枷了,押回來。
縣城距雞腳寺也是三十里。一了法師是晌午關(guān)進牢房的。
不到兩個時辰,劉安劉府少爺?shù)奶右堰f進了縣衙門。
3
??h令上任頭一件事,就是拜訪劉府的大老爺。少爺劉元雨,自然是見過的。
元雨先給縣令送了禮:兩匹大姐夫家的上好綢緞,綢緞中夾了張銀票。隨后說:“家父曾請一了法師講過一回《心經(jīng)》,十分受用。但還有些關(guān)節(jié)沒有打通,正讓我去雞腳寺請法師。不想,先被父母官請到府上了。也是講《心經(jīng)》吧?我就去客棧借間屋子,安心等。啥子時候法師講完了,我跟他一起回劉安?!?/p>
??h令尷尬苦笑,說:“不是講《心經(jīng)》,是有良民告狀,說法師私德不檢、酒肉不戒、妖言惑眾、誘騙婦女,多得很?!?/p>
“可有一件實據(jù)嗎?”
“還沒有……我把法師請來,也就是想跟他核實下。”
“那我也等吧。十天半月夠不夠?”
“說笑了說笑了,法師馬上就可以走。”??h令笑著搖頭,一臉的無奈和慈悲,“我再借匹馬給法師,一直騎到劉安鎮(zhèn)??上疫@衙門是個清水衙門,馬也是瘦馬,要受點兒委屈了?!?/p>
二、大月亮
4
三人三騎往回走,拐了一點兒彎,徑直去了杏花燒。
這大半天發(fā)生了啥事,劉大麻子概不曉得。他親督著把樓頂收拾干凈,桌上的酒和涼菜已經(jīng)齊整。主客入座,除了元雨,還有一了法師、小一、大逵,法師的兩個小徒弟,兩個從鶴鳴山溜下來的小道童。
酒斟滿了,元雨正要舉起酒碗,一了法師說:“慢。俺不喝酒,請換一杯茶?!?/p>
元雨不解,頭一回見法師,他是肥腸鍋盔都吃得的,咋會不喝酒?
小一卻是明白,就問師叔:“老鷹茶還是茉莉花茶呢?”元雨說:“喝蒙頂?shù)挠昵包S芽吧。是雅安的朋友送給伯伯的,我存了一罐在這兒。”
黃芽湯色微黃,在逐漸垂落的夜色中,弱到了幾乎看不出。
一了法師雙手端起茶碗,先敬元雨?!岸嘀x劉少相救。不然,今晚的飯俺是在牢里吃,而且是餿飯,可能還只有小半碗……”說著,把茶咕嘟嘟喝干了,拿袖角揩了下嘴巴,贊道:“好茶?!?/p>
小一問:“好在哪兒?”
“淡得像一碗白水?!?/p>
“那撤了茶,就給師叔上白水吧?”
“胡說。豈不辜負了劉少的美意?!?/p>
眾人大笑。大逵不笑,他喝干一碗酒,正專心啃一只雞腿。
元雨回敬一了法師?!拔以敢獬鲆话蚜?,是為了小一,也是久慕法師的大名。以這一碗酒水,洗法師的冤屈?!?/p>
一了法師已把茶碗端了起來,聽到這兒,又放了下去。“劉少,說句實話,俺也不冤枉。”
元雨吃了一驚,看看小一。小一只是笑笑。
“俺師父,小白先生,臨終前,俺沒在他老人家床頭盡到一分孝,他卻牽掛俺。他跟俺何師兄說,子云、良玉沒有來,是有他們的事兒。他們心里,是有師父的。世間沒有絕路,就算犯了血海大案,也要走活路。沒處立腳了,就去雞公山的雞腳寺投他大師伯。雞腳,也是腳嘛?!闭f到這兒,一了法師嘿嘿笑了,喝了一碗茶。
眾人不笑,直著耳朵等他說。
“師父又說,良玉還是小毛頭,太嫩了,倘若進廟子,就讓他戒酒色,也太屈了他。能戒一半也是可以的?!?/p>
燭光搖曳。月亮爬上天空,月光把燭光壓了下去。杏花燒的頂上,像漾著一片水。
“俺聽師父的話,做了和尚,就把酒戒了。可憐的子云兄,連做和尚的命也沒有,沒撐過來,死了。嫂子帶著兩個孩子改了嫁。子芹妹妹呢,至今一絲兒聲息也沒有?!?/p>
他端起茶碗,又一口喝干,連茶葉都嚼了。
啞了片刻,小一說:“師叔,這些事兒,我爸也說過好多回。他說子芹姑姑還活著,只要不見尸,就能見到人?!?/p>
一了法師點點頭,把手一揮?!俺园?。劉少的美意,只有吃得精光了,才算沒辜負?!彼媲胺帕艘焕忹u肥腸,就夾進嘴吧唧吧唧大嚼,鹵水、油汁從嘴角滴下來,十二分愜意。
元雨等他嚼完,小心道:“法師剛才說的,我好多不明白,也不敢多問。只想曉得一件事,咋個叫縣令沒有冤枉你?如果不便說,也可以不說,法師多包涵?!?/p>
一了法師呵呵笑?!罢f了不妨。俺戒酒不戒色,但凡有女人撩撥,俺是沒有法力護身的。??h令的小妾,又水嫩又寂寞,她有心于俺,俺也不拒。再說,俺要拒了,豈不便宜了祝縣令那個老東西?”
元雨沉吟了一會兒?!胺◣熕f,也有道理。不過,出家人總該比在家人多些戒律吧,不然,又何以出家呢?”
“俺是戒心,不戒身。”
“身受之于心,心動而后身動。還請法師開示,身心如何分得開?”
“今晚只談酒色,說開示就重了。”一了法師側(cè)頭望了望樓外,緩緩道,“身心本就是分開的,人訂了許多章程,才把它們縫合在一起。即便如此,能做到身心合一的,也只有一個人?!?/p>
“誰?”
“佛?!?/p>
“佛?”
“佛在成佛前,妻妾成群,酒肉歡娛,心受之于身。他還是個活人?!?/p>
“成佛之后呢,就成了死人?”
“不是死人。”
“是啥?”
“是佛。還能是啥!”
元雨默然,眾人也都沉吟了一會兒。半晌,雞腳寺的小和尚怯怯道:“經(jīng)上說,人人得而成佛。倘能那樣,誠然是好的,可天下的酒肉誰來吃?天下的女子誰來娶?”
一了法師一筷子敲在他腦門兒心,指著滿滿一碗酒說:“干了。”小和尚面帶難色,還是皺著眉頭喝得一滴不剩。
“暈不暈?”
“暈……”
“暈就對了。操自個兒的心吧。人人成佛?觀音還在菩薩道上呢?!?/p>
小和尚頭一歪,趴在桌上就睡著了。
眾人笑了笑,元雨問:“法師教授弟子拳法嗎?”
“不教?!?/p>
“只念經(jīng)?”
“不念佛經(jīng),也不讀《論語》,只讓他們識文斷字,會打算盤,日后還俗了,能去集鎮(zhèn)上做個賬房先生、小掌柜,過過小日子?!?/p>
“不傳幾個弟子可惜了。常聽小一說,法師的武藝很不一般啊?!?/p>
一了法師瞪了小一一眼。“吹!”
小一趕緊說:“是我爸時常掛在嘴邊的,吹也是他在吹。”
一了法師笑道:“他吹俺,也就是吹自己?!?/p>
“我爸有時還念叨,說他大師伯修煉了幾十年,如今該是頂破天了吧,可惜沒能看到他露一手?!?/p>
“這位大師伯,俺進廟出家后,他就把雞腳寺讓出來,搬到山頂?shù)囊粋€草庵里,依舊閉關(guān),至今沒有下來過。”
“他練的叫啥子功?”
“俺也不知道,沒問過?!?/p>
“如果練成了,會是個啥景象?”
“昆侖雪崩吧,地崩山摧壯士死!俺也只能這么想。”說罷,一了法師仰天看了看。
元雨嘴里嘖嘖不已?!霸摼褪翘煜碌谝涣??”
“第一?不好說?!币涣朔◣熋媲暗姆誓c缽已空了,他伸手拈了根腌黃瓜,咔嚓咬了一口?!昂梦兜馈0硯煾笍那耙埠眠@一口。他吃了黃瓜,喝點兒老酒,就愛給我們問些怪問題。譬如說,《水滸傳》里最漂亮的女人是誰?武功第一的又是誰?”
“那還消說,”元雨沖口就說,“最漂亮的是潘金蓮?!?/p>
一了法師搖頭。
“是潘巧云?!毙∫徽f。
一了法師還是搖頭?!皫煾刚f,是林沖的娘子。你們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元雨默了一會兒,說:“懂了?!毙∫灰残Φ溃骸岸恕煚敔敻莻€怪老頭兒?!?/p>
一了法師大笑?!八还植殴至耍 ?/p>
大逵一直悶頭吃喝,這時候打了個肥酒嗝兒,咕噥道:“最漂亮的是王婆?!?/p>
眾人面面相覷,連一了法師也愣了。
“錯了嗎?”大逵十分不滿,“是王婆十七八歲的時候?!?/p>
眾人哈哈大笑,一了法師罵道:“這小子裝憨啊,有他的。”
笑罷,元雨問:“那武功第一的是誰呢?”
小一說:“這個嘛,我爸也問過我,我說是武松、魯智深、李逵、盧俊義……他都說,錯了?!?/p>
“哦?!币涣朔◣熡悬c兒驚訝,“那他說是誰呢?”
“他說,是女人。男人到頭來都是拿給女人收拾的,譬如孫二娘,剝男人的皮,剁男人的肉,還剃度了魯智深和武松?!?/p>
一了法師默然,嚴肅地摸了摸下巴,繼而笑道:“你爸比師爺爺還要怪。他跟你說笑話?!?/p>
“那,師爺爺說是誰呢?”
“俺師父沒點破,只是讓徒弟們自己去琢磨?!?/p>
“那師叔琢磨出是誰了嗎?”
“沒有。俺又不當(dāng)天下第一,懶得動腦子?!?/p>
“為啥呢?”
“俺不喜歡‘寡言語’。跟了大師伯好多年,俺聽他說過的話,十句不到。頭一句:‘來了就好?!诙洌骸姹谑?。’第三句:‘別學(xué)你師父?!?,俺不學(xué)師父,學(xué)哪個?”
小一說:“自我爸問過我之后,我琢磨了好一陣,好像看出名堂了。第六十七回,李逵下山,跟人狹路相逢,吵了起來。那人揚手一拳,就把李逵打倒了。李逵跳起來,他又一腳,把李逵踢翻了。李逵平生這一回,輸?shù)眯姆诜_@個人,該不該算第一?”
元雨忙問:“這個人是誰?”眾人都靜了下來。
“書上說了六個字:平生最無面目?!?/p>
元雨一臉發(fā)蒙。
一了法師哈哈大笑,拍拍手。“俺的少爺,好像還缺一道醒酒湯啊?!?/p>
元雨突然醒過來,趕緊站起。“稍候稍候,這道醒酒湯,我要親手做。”他邊說邊走,一眨眼就沖下樓梯了。
5
一了法師說:“劉元雨這孩子夠意思,值得交。”
小一說:“劉少今天出手救師叔,一是仰慕師叔很久了,一是想請師叔點撥他武藝。他也學(xué)武好幾年,沒遇到好師父?!?/p>
“你就可以教他嘛?!?/p>
“我?咋個要得哦?!毙∫缓俸傩?,自干了半碗酒。
“俺早就不教人習(xí)武了,寺里連一件兵器都不留?!?/p>
“兩三招拳腳也可以嘛?!?/p>
“半招也不行。十多年前,俺收過一個少年,天資很高,又很肯吃苦。論靈便,他可以在樹頂上跳躍;論力道,能夠指頭削筷子。真是沒說的,千里難挑一個。”
“這事我爸也提起過。他說,你師叔從來目中無人,這么夸一個徒弟,要么腦殼發(fā)昏了,要么呢,這娃兒定是個大材。有一天,他還專門去了雞腳寺,想親眼看一看。可惜,你已經(jīng)把他踢出師門了?!?/p>
一了法師嘆了口大氣?!八莻€大材的料,但戾氣太重,怨恨太深,容不得人,俺自然也就不能容他了。他爹是個家道中落的小財主,想不通,病懨懨死了。這少年跟寡母長大,自小借債、還債、躲債,在白眼中討生活。他娘求我教他幾招,免得被人欺。他一上手,卻專門欺負人。但凡跟人過招,他都往死里打,打得傷筋斷骨算輕的。村里有個獵戶,約他切磋,他把人家眼珠子都打爆了。這天下的人,除了他娘,他看誰都像八輩子的仇人。俺叫他滾蛋的那天,給他撂了兩句話:一,永斷師徒的名分。二,腌臜潑才,敢作孽,老子砍斷你頸子?!?/p>
“他說了啥?”
“他啥也沒說。只是撿起一匹磚,照自家腦門兒一砸,磚斷了,氣哼哼走了。”
“他母親沒再求師叔?”
“求過七八次,俺到底還是狠了心。”
“他母親……長得一定好看吧?”
一了法師愣了愣,一巴掌扇在小一的頭頂上?!斑@孩子,跟誰學(xué)壞的?”
小一笑道:“我爸沒這個本事,師叔又不教,想學(xué)壞都不易?!?/p>
一了法師伸手又要打,元雨突然叫著“醒酒湯、醒酒湯”,刮風(fēng)般地上來了。
他端著一罐子魚湯,身邊還多了個高挑的姑娘,手握一把長柄的勺。夜空碧藍,月亮大得像在一步步壓下來,把姑娘的臉頰、鼻子、嘴唇、唇上的痣,都細致勾畫了出來,睫毛下兩汪月光。
小一心口一跳,差點兒叫出聲,黑姐。
6
黑姐先朝一了法師合十,叫了聲“大師”,又叫兩個小和尚、兩個小道童“法師”,叫大逵“大逵哥”。頓了一下,頭一轉(zhuǎn),似乎才看見了小一,笑道:“鍋盔小弟?!?/p>
小一臉上燒了燒,想說“你還欠我魚肉餡兒”,卻開不了口。
黑姐先給一了法師盛了一碗湯。
“阿彌陀佛,俺從沒喝過這么鮮的湯。不是雜拌兒魚吧?”
“今晚我伯伯釣到了三條江團,他說稀罕、金貴,讓我趕緊送過來,一來多賣幾個錢,一來也是討少爺、貴客們的好。江團砍成小塊,混進雜拌兒魚,還是雜拌兒魚。”
大逵一口喝干了一碗湯,咕噥道:“不像劉少的手藝?!?/p>
元雨說:“大逵果然是裝憨,嘴巴這么刁。魚湯是牛姑娘熬的,我給她打下手?!?/p>
一了法師說:“這魚湯的秘方,可說來聽一聽?”
黑姐笑道:“哪有秘方。窮人家作料少,泡菜倒是不缺的,把泡椒、泡姜、泡蘿卜、泡青菜加狠些,再剝幾十顆獨獨蒜,撒些毛毛鹽,熬到湯雪白,就可以起鍋了?!闭f著,眼珠子一轉(zhuǎn),又問小一:“鍋盔小弟,就你沒夸我,不合你口味哇?”
小一的臉又燒了燒。他端起碗,喝了小半口,笑道:“好喝,舍不得喝?!?/p>
“好喝多喝點兒,敞開喝,改天我再熬。”
三、鷂子
7
秋分過了,寒露也過了,早晚涼起來。何鍋盔門外的槐蔭,倒比夏日還濃了些。這一天冷場,午炮后,劉安靜得像是睡著了。何家父子在槐下吃晌午飯,一盤泡椒炒翻花茄子,一盆豆腐白菜蘸胡豆瓣醬,兩碗摻了苞谷籽的甑子蒸米飯。
何道根說:“昨天有人來提親,說的是張記雜貨鋪的小女兒。我說不得行?!?/p>
小一笑道:“咋不得行呢。我見過一回的,除了臉大,眼睛小,牙齒有點兒齙,還可以嘛。”
“我說了,要識得字?!?/p>
“選兒媳婦,不是選女婿?!?/p>
“反正要念過幾天書。你媽媽就識得些字,也喜歡有學(xué)問的人。”
“爸,你也算有學(xué)問的人???你要有,十個武舉人也拿到了,可能還是解元呢?!?/p>
何道根一拍桌子,臉都黑了。
小一趕緊給他夾了一大筷茄子,哄道:“茄子要下季了,多吃些。兒媳婦會有的,保證漂亮、能干,夠孝順?!?/p>
何道根氣色漸漸回復(fù),也不言語,只是吃。吃罷一抬頭,卻又愣住了。
小一把頭轉(zhuǎn)過去,黑姐正站在他身后。
依舊是一身黑衣,肩挑兩只空扁筐,草鞋里一雙大腳。但,頸上多了一條黑絲巾,襯得黑臉蛋兒透出霜后的柿子紅。
何道根冷冷地問:“牛姑娘,有啥子事?”
“吃鍋盔?!彼钢暾姓f,“我沒有走錯吧?”
8
何道根氣悶悶,進里屋去樓上打盹兒了。
小一收拾了桌子,新端出一盤鍋盔,混糖、椒鹽都有,各切成了四牙瓣。還有一壺新沏的老鷹茶。
黑姐搓手道:“這么多啊,不曉得我吃不吃得起?!?/p>
“我請客,謝你的魚湯?!?/p>
“我……已經(jīng)吃過了?!?/p>
“吃過了?”
“是劉府少爺請我吃的,那么客氣挽留,我也就吃了。聽說過沒有,白吃的東西,最好吃?!?/p>
“黑姐吃了一頓最好的晌午飯?”
“也不算……我惦記著你家的鍋盔,還是留了肚子的?!?/p>
小一自飲了一碗茶?!澳愠圆幌铝?,也可以不吃?!?/p>
“憑啥子不吃。”黑姐抓了牙混糖鍋盔,咬一口,吧吧嚼,糖汁滴滴滴,上唇的痣起伏著。
“劉府那么大,好巧,你就遇上了劉少。”
“他給廚房打了招呼的,牛姑娘來送魚,要馬上跟他說?!?/p>
“……”
“這個少爺,倒是個周到、謙和的人,留我吃飯,還問我識字不。我說不。他就拿出一本書,叫作《千家詩》,一字字念給我聽,說若是我喜歡,今后他教我讀書?!?/p>
“念了一首啥子詩?”
“記不得了,我一識字就頭痛。”黑姐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敲了敲頭。
笑得小一心口一痛一痛的。他又自飲了一碗茶,把碗啪地蹾在桌上?!皠e識字,女人一識字就變蠢?!?/p>
黑姐瞪著他,瞪了好久,又伸手到盤子里抓了鍋盔,不停地吃。
“夠了?!毙∫慌淖雷印?/p>
黑姐乜眼看著他,嘴邊一圈還沾著鍋盔屑?!澳愀吲d了嗎?”
小一呼了一口氣,喃喃道:“不高興?!?/p>
黑姐指了下茶壺?!拔乙取!?/p>
小一倒?jié)M一碗,推給她。
她換了個話題?!拔疫€見到了少爺?shù)拿妹?。春紅跟她吹過,說我能在水下伏一天一夜,她就走過來看稀奇。離了還有八丈遠,她瞟一眼,就又回去了。你見過她沒有?春紅說,她讀書比她哥還多。”
“一聽就是蠢女人,不值得一見。”
“我也瞟了她一眼,倒也不是很蠢。矮矮小小,身子弱,像片紙人兒,吹陣風(fēng)就要飛。小臉兒和頸子是雪白的,也像個雪人兒,哈口氣就要化。”
他抽了口冷氣?!八€教了你讀《紅樓夢》?”
她抽了他一巴掌?!靶″伩∧阍谧錾蹲訅??”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斑@絲巾,是他給你系的吧?”
“我又不是沒有手?!?/p>
“你說給我送魚來,魚筐明明是空的。劉少的心也太貪了嘛?!?/p>
她把頭別一邊,去望古槐上密密的褶皺,上邊停了只蟬子留下的空殼。
小一猶豫著,還是說了:“劉少是定了親的人,你還不曉得嗎?”
“我曉得啊,春紅早跟我說過的?!彼卮鸬煤芩欤拔乙矄栠^少爺,他說是的?!?/p>
“……”
“小鍋盔,你咋個了?”
“大老爺有六個妾,少爺自然也是可以納妾的?!彼粗?,嘴角掛了絲笑意。
她拿起一根筷子,淡淡地說:“寧死不做少爺?shù)逆!币挥昧?,筷子折為了兩段?/p>
小一從她手里把斷筷拿過來,輕聲念了一句,也一用力,斷筷折為了四段。
“你嘰嘰咕咕在念啥子?說給我聽?!?/p>
“我……在想,古人折箭為誓,還不如折筷子?!?/p>
“為啥子呢?”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p>
“哈哈哈……”黑姐大笑,白牙齒閃閃發(fā)光,黑嘴唇亮晶晶的。
小一正色道:“笑完了沒有!我的魚在哪兒?”
“我專門挑好了養(yǎng)在魚簍里,還放在船艙。吃了鍋盔,你就跟我去拿嘛?!?/p>
他聽了,摳摳腦殼,抹抹臉,到底沒有忍住,嘿嘿嘿笑了。
9
兩人向鎮(zhèn)尾而去,小一肩著扁擔(dān)、扁筐。鎮(zhèn)子很安靜,有陽光,但不燙人。偶有蟬子打盹兒醒來,吱吱叫。鋪子里也有人伸長脖子望出來,茫茫然,目送他倆的背影。
馬打鐵的錘聲也消停了。石拱橋的上空,有一只孤鷂在盤旋。
黑姐說:“又有雞兒要遭殃了?!毙∫徽f:“不會的?!?/p>
他也不卸身上的家什,彎腰撿了一塊干泥巴。鷂越飛越低,突然盯準(zhǔn)了哪一點,俯沖了下來。
小一后退兩步,快速地騰了騰,干泥巴飛上去!正打在鷂的左翅上。砰地響了下,鷂栽下來,落進枯黃的苞谷林。黑姐說了聲“活該”,發(fā)力就跑去撿。林子里一片撲棱棱,她還沒跑到,鷂斜著身子掙起來,歪歪扭扭地飛遠了。
“咋個搞的嘛!”黑姐大喊。
“我只使了五成力?!毙∫惠p聲答。
“婦人之仁,我就曉得你成不了大事?!彼呋貋恚弥割^戳著他腦門兒罵。
小一笑起來?!澳氵@個婦人,比男人還要毒些哇?”
她更來了氣?!拔乙彩莻€軟蛋,豈不都拿給人家欺負了。”
“除了你,誰欺我?”這話,他卻沒有說出口。他看著她,覺得她的嗔怒,兩眼冒火,都是好看的。
四、三姨太之死
10
雨水落了一夜,天亮?xí)r飄成了絲??萑~堆在窗臺上,已是厚厚的一沓。
女仆擺好早飯,不見三姨太來吃。進她屋子請,被子疊得齊整整的,卻沒人。小院尋遍了,又輕聲叫,還是不見出來,只得跑去大太太房里說了。隨后,大老爺、少爺,闔府上下也都曉得了。大老爺說,還是在府里多找找。劉府就四個門,夜里關(guān)得比牢門還要牢,她能去哪兒呢?
三姨太確也去不了哪兒,即便劉府夜不閉戶。她爹媽早死了,親戚也都是窮親戚,年景不好,還指望她周濟。她是鄉(xiāng)下人,家里開了一爿榨油小作坊。大老爺當(dāng)初娶她,是指望她生兒子。媒婆夸她骨架子大、屁股圓,一看就是能生的料。但自進了劉府,到五姨太生了元雨,六姨太生了元菁,三姨太肚子都一直是癟的。大老爺從未責(zé)罵她,卻不再理會她。大太太、姨太太們也從不來串門。
她長了張青皮臉,三角眼,上了年齡后,眉毛、眼皮都耷了,默然看著床、被子、窗戶、院墻犄角的一片屋漏痕,可以看一上午,又看一下午。
去年開春,她在小院靠井臺的空地上,點了兩棵向日葵。向日葵為了搶陽光,使勁上躥,稈兒又直又高,冒出了院墻。但凡有人從門外過,一抬頭就能看見兩個金燦燦的大圓盤。
她把圓盤剪下來那天,元菁走了進來。屁股后自然跟著春紅,春紅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一副氣哼哼的樣子。
元菁卻十分安詳。她坐在屋檐下,喝三姨太的菊花茶,一邊拈出瓜子送進嘴,小心咬。殼破了,射出一粒漿,是清甜的。隔了半丈遠,三姨太抱著水煙袋,吹著紙捻子,笑瞇瞇看她。元菁起身要走,三姨太讓她把向日葵也帶走。元菁說:“不了,過兩天再來嗑?!?/p>
過了兩天,元菁要再來,春紅把她攔住了。
“一個守活寡,一個望門寡,成天碰在一起做啥子?不怕陰得慌?!?/p>
元菁惱羞成怒,揚手就要扇她大耳光。她卻叉了手看著小姐,凜然不懼。元菁無言,把手收回來,人也退了回去。
劉府上下遍尋三姨太,元菁踩著水洼,又來了。去年的向日葵,還留著兩根殘柱。她走了一圈,趴在井臺上朝下看。她看見三姨太泡在井水中,白了多半的頭發(fā),在水中一沉一浮。
大太太后來說:“這個老三啊,夜里落大雨,還要自己去打井水,腳一滑,咋個不掉下去嘛!可惜了?!贝罄蠣?,劉府上下,都一片惋惜。
只有春紅咕噥:“啥子腳一滑?說起笑人?!?/p>
這回元菁沒有饒過她,先用雞毛撣帚子抽了她的屁股、小腿,又罰她跪了一炷香。
11
三姨太的死,不是了不起的大事情。不過,她娘家還是來了很多窮親戚。女人哭著,男人一臉苦相,小娃娃亂竄。
這幾天,元菁是煩透了。她吩咐把小院門關(guān)緊。
她沏茶繡花,偶一抬頭,看見帳鉤斜掛的斷箭,心口暖一下,酸一下,暗忖這世間的人,見到的為啥都是不想見的呢?
元雨就無法閉門閑居了。雖然喪事不必他操心,但身為少爺,總有些禮儀非得他到場。好在很多雜務(wù)、應(yīng)酬他也可以不理會。
即便這樣,他還是跑了幾趟廚房。牛家姑娘送來魚之后,他就把她留下來,在廚房里幫忙。
牛姑娘一向穿黑,他找了一條白絲巾,讓她圍在脖子上。又找了一雙黑布鞋給她,新而合腳,鞋底又厚,她本來就高,穿上后在元雨眼里,更顯婷裊出塵,實在不像個廚娘。但她站在案板前,剮魚、宰魚,又在灶臺前配料、熬湯,動作利索,又快又準(zhǔn)?;鹧嬗车剿樕希忠槐楸檎暨^,小汗粒布滿鼻翼、上嘴唇,美人痣奪目得如一顆黑金。元雨站在廚房門口,伸脖子看她,總也看不夠。
好歹等一大鍋魚湯熬好,元雨招手把她叫走了。
兩人在墻和墻之間徐行。府里的小道筆直,硬拐,又筆直,似乎沒一個盡頭。路遇的仆人、家丁都暗自驚訝,姑娘比少爺還高出半個頭;少爺不像是少爺,臉上寫著謙卑。
“真不該讓你做這個……”他滿心的歉意。
“怕我做不好?”她大眼珠轉(zhuǎn)了一圈。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就好,那我明天再來幫忙吧?!?/p>
元雨不肯放她,請去他小院里喝杯茶。她說好嘛,隨了他走。
12
元雨的小院,說小不小,比三個姐妹的小院加起來還大些。有幾棵柚子樹,一架紫藤,池塘,假山,屋檐下還有兩只綠毛紅嘴的金剛鸚鵡。
牛姑娘上幾回來,元雨都是引入書房的。今天不同,就在院子里喝茶。
茶里加了炒焦、碾成末的胡豆,是劉家?guī)状藧酆鹊模靡灾?,俗稱打飲食,味略苦。后來日子富了,又在茶里加蜂蜜,甜滋滋的,茶和焦胡豆的苦味,就不大喝得出來了。
元雨問她:“我教你的那首《千家詩》,能背了吧?”
牛姑娘搖頭:“是哪首?”
“就是第一首,‘將謂偷閑學(xué)少年’。”
“寫得實在不通啊,少年哪有閑的?我一閑,媽就追在后邊罵,伯伯拿魚竿打。這寫詩的沒窮過?!?/p>
元雨嘿嘿笑,附和道:“對,該讓他餓三天?!?/p>
牛姑娘也撇嘴一笑:“餓三天算啥子,第四天又大魚大肉了?!?/p>
“誰給他做?。俊?/p>
“還不是我這種廚娘?!?/p>
元雨又斟了一杯茶,小心推到牛姑娘跟前?!澳闵鷣砭筒辉撜驹趶N房里?!?/p>
牛姑娘把茶一口喝了?!拔疑鷣砭驮摯螋~。”
“你生來就不該活在水上?!?/p>
“我是做夢都活在岸上。”
“那就來嘛,”元雨拿手指著小院,畫了一個圈,“這么多房子,還住不下你?”
牛姑娘搖搖頭?!案系淖髁咸嗔耍瑫盐夷X殼弄昏的。”
“誰還讓你進廚房?喜歡啥子吃啥子,花樣多得很,有人做?!?/p>
“我只喜歡吃鍋盔?!?/p>
“鍋盔?”
“就是何鍋盔。少爺不是也喜歡吃的嗎?”
“嗯,偶爾喜歡吃?!?/p>
“我天天喜歡吃?!?/p>
元雨的臉色陰下來,胸脯起伏著,似乎有點兒透不過氣?!芭9媚锔呀?jīng)很熟了?”
牛姑娘點頭?!袄鲜烊肆??!?/p>
“你喜歡他……的鍋盔鋪?”
“不喜歡的事,我不做。”
“我要是請你留下來吃晚飯,你肯賞光嗎?”
“賞光?我咋受得起。他打好了魚肉鍋盔,等我去吃呢?!闭f著,牛姑娘站了起來。
元雨把她送到了院門,又執(zhí)意要送到府門。走了幾步,遇見一個窮親戚在小道上徘徊。
他約在二十七八歲,相當(dāng)結(jié)實,但臉上已曬出好多的褐斑,且牙巴緊咬,腮幫子冒出兩顆肉疙瘩。他先瞟了眼牛姑娘,繼而跟元雨對視著,表情很是冷淡。
元雨突然來了氣,恨恨地盯著他。
他被盯得終于拱了拱手,低聲念出兩個字:“少爺。”
五、窮親戚張山
13
這個窮親戚,悄悄去何鍋盔找了何小一。
他找了四次。頭一次是晌午剛過,這天逢場,門口顧客還多,小一忙著打鍋盔、烤鍋盔,邊上就站著高個子黑姑娘,幫著收錢、遞送。
何老掌柜坐在一邊閑著,氣鼓鼓地抽葉子煙。他只好罷了。
第二天再去,也是晌午過了一刻,不逢場,沒客人,可小一跟黑姑娘坐在槐樹下喝老鷹茶,嘰嘰咕咕,說起沒個完。也只好罷了。
三姨太喪事辦完的那個下午,他又去了。倒是不逢場,黑姑娘也不在,但槐樹下依舊坐的是兩個人,小一和他爸。
老掌柜繃著一張臉,小一則嘻嘻哈哈,一直在逗他高興。窮親戚站在小街對門,看了很久,默然回去了。
他第四次來時,已是十天后的傍晚。秋意深了,颼颼風(fēng)涼,小一獨自一人趴在槐樹下睡著了。細碎的黃葉落在他頭上、桌上,他似乎睡了很久,睡得很沉,一點兒沒知覺。手里還壓住一本書。
窮親戚把書抽出來,是《千家詩》。小一醒了,揉揉眼,迷迷糊糊的。
“你買鍋盔?”
“不是。來跟你交個朋友?!?/p>
小一伸手來拿《千家詩》,他手一揚,避開了。
“這就是交朋友嗎?”小一問。
“抱歉抱歉。”他把書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小一給他倒了一碗老鷹茶?!芭笥奄F姓?”
他嘆了口氣?!拔疫€不想說。倘若說了,也不是實話。一輩子是個輸家,又是家里老大,你可以叫我蘇大?!?/p>
“蘇大?看你一臉冤屈,不如就叫蘇三。”
“既然我有冤屈,還拿我說笑?”
“抱歉抱歉……我們算是扯平了?!?/p>
“好吧?!彼f,“你可以叫我張山?!端疂G傳》里,魯智深、宋江亡命之際,不都自稱張山嘛。天下的張山,數(shù)也數(shù)不清?!?/p>
小一拱手抱拳,叫了聲:“張山大哥?!?/p>
張山擺擺手。“還記得《水滸傳》第十四回嗎,赤發(fā)鬼劉唐為啥要去見晁蓋?”
小一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笑道:“大哥是要送一套富貴給我嗎?我沒晁蓋的本事,受不起?!?/p>
“兄弟,你恰恰受得起?!睆埳揭荒樀膽矗拔乙娮R過兄弟的本領(lǐng)。那天在見山樓下的空壩上,你一人打翻兩個擺擂的狠貨,我也在人群中觀看,為你跺了腳,喝了彩。”
“大哥見笑了。是我和劉少聯(lián)手的,再說,也很有點兒僥幸?!?/p>
“兄弟不必過謙了。我也有過爭天下第一的妄念,看了兄弟的拳腳,心頓時冷了……一半?!闭f罷,兩人對視了片刻,哈哈大笑。
“剛剛說到聯(lián)手,更見得兄弟的仁厚。我來這兒,也正是為尋一個聯(lián)手。”
“哦,還真有生辰綱要???”
張山重重點頭?!耙部梢哉f,比生辰綱還貴不止一百倍。”
小一盯緊張山的眼。“這么說,是筆不義之財了?”
“對?!睆埳教谷坏溃熬腿鐒⑻聘松w所說,是一套不義之財,取而何礙?上天知之,也不為罪?!?/p>
小一搖頭?!白孕∥野志透艺f,不義之財,分毫不取。”
張山并不驚訝,似乎早料到他會這么說?!靶值艿娜_,是我佩服的。兄弟的學(xué)問,也早聽人說過,能讀會寫,不比一個村塾的教授差。不過,論見識,還是迂了些?!?/p>
“……”小一不語,等他的下話。
“看得出,兄弟是一個孝子。不過,打幾個鍋盔,何以能讓令尊享清福?還有個絕等好看的妹子要嫁你,是棄了綾羅綢緞、山珍海味跟你的,你就讓她四季穿草鞋,天天喝這碗老鷹茶?”說著,他似乎來了氣,端起一碗茶就潑在了腳下?!啊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易經(jīng)》上的話,兄弟該是讀過的?!?/p>
小一的嘴角翹起來,卻不像是笑?!皼]讀過,我也曉得的,鍋盔要一個個打,鏢要一趟趟押。水里的魚,也是要一條條抓。我所求的一點兒變,只在伸手能做的事情中?!?/p>
張山搖頭?!拔宜蟮母毁F,也是伸手可及的啊。且讓我給兄弟細說吧……”
“不了。”小一打斷了他,“大哥說的話,就當(dāng)沒說過。我請大哥吃鍋盔?!毙∫黄鹕砣ピ钆_上取了張白面鍋盔?!俺粤隋伩?,我們就此別過吧?!?/p>
張山把鍋盔攤在手掌上,雖已冷,卻還又厚實又綿軟?!澳俏揖筒豢蜌饬恕!彼咽趾掀饋?,狠狠揉,鍋盔在他掌心壓縮成一顆堅硬的丸子。
他把丸子扔進嘴,留下一句話:“來日方長,我們還會見面的?!?/p>
14
張山走后,小一對著他坐過的板凳發(fā)呆了好一會兒,隨后收撿起《千家詩》,大步進了里屋。
何老頭兒坐在窗邊,在細心地卷葉子煙。
用一只獨手,他也能把煙葉搟平,折疊,卷成拇指粗、半尺長一根根的卷煙,齊整整放入一個小木盒。煙葉金黃,亮嶄嶄的,像盛了一盒漂亮的銅管。
小一進屋就亂了,翻箱倒柜,旮旮旯旯兒都找了,像在找一件急用的東西,但沒找到。
何道根問他:“找啥子?”
“我們家那把刀。”
“我藏起來了?!?/p>
“為啥要藏呢?”
“那把刀戾氣重,我怕它給你找麻煩?!?/p>
小一一跺腳?!鞍?,麻煩找上了門,還是只有用刀解決。”
何道根拿火鐮點燃一根煙,閉眼吸了一長口,徐徐吐出煙霧來。深秋的屋子里,立刻有了一股青灰色、嗆人的暖意。
他說:“用刀解決不了的麻煩,老子見多了。”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劉升盈 饒霽琳
【作者簡介】何大草,祖籍四川閬中,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學(xué)歷史系畢業(y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F(xiàn)執(zhí)教于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