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沖突爆發(fā)后,烏克蘭民眾的生活狀況備受關(guān)注。作為烏克蘭西部最大的城市,利沃夫成為很多難民的避難或中轉(zhuǎn)出境點。
中國留學(xué)生柯義在這里學(xué)畫畫,他的烏克蘭房東將自己辦公場所的地下室騰出來,成了一個小小的民間中轉(zhuǎn)點。
以下是柯義的口述:
我在烏克蘭的西部城市利沃夫?qū)W畫畫,2019年9月過來讀博士。此前,因為疫情,我回國待了一段時間,為了完成學(xué)業(yè),2021年12月我又過來了。
利沃夫毗鄰波蘭,歷史上周邊不少國家都控制過這里,如今是烏克蘭西部最大的城市,距離波蘭邊境大約70公里。俄烏沖突以來,利沃夫的生活還算正常,城里的電車、公交都在運行,超市和藥店也開著,還有不少人在上班。
正因為如此,很多東部城市的人都到這里來避難,還有很多人從利沃夫中轉(zhuǎn),前往波蘭、匈牙利等國家。為了接待難民,我的房東就把工作室騰了出來。我的房東是利沃夫本地人,40多歲,其實我不太清楚他具體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在工作室里教孩子們英語和舞蹈。
房東的工作室下面還有一個很大的地下室,將近600平方米,一共4間房,平時用來當(dāng)教室,還帶1個廚房和2個男女衛(wèi)生間。2022年2月25日,我在工作室跟房東一起吃飯,防空警報突然響起,我就跟著他下去躲避。到了下面才發(fā)現(xiàn),他把教室改成了避難場所,其中三間房放了床和床墊,可以供人居住,最大的一間空著,供周圍的居民臨時避難。
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時候,是跟大約30人一起避難的,小孩、老人、中年人都有,還有人抱著狗,大家都很禮貌地打招呼,然后依次坐在靠墻的小凳子上。一直到防空警報解除,我們才回到地面。在這些避難的鄰居里,有一位中年女性因為剛做過肢體手術(shù),不方便跑來跑去,在那里住了好幾天,后來難民越來越多,城里的安全狀況也沒有惡化,她才搬回家去。
我的本科和碩士分別是在烏克蘭首都基輔和哈爾科夫讀的,所以我在那邊有很多朋友。留在利沃夫后,我接待的朋友都來自哈爾科夫,那里臨近頓巴斯地區(qū),同時與俄羅斯交界,是沖突最嚴(yán)重的地區(qū)之一。
我接待的第一批中國留學(xué)生是2022年3月2日過來的,叫我去火車站接他。其實沖突爆發(fā)后,除了家周圍很近的區(qū)域,我還沒走遠過,不敢自己去火車站,所以叫上了房東的爸爸開車陪我。他60多歲,我倆一起開車穿過整個城市中心。那時能看到路上甚至還有環(huán)衛(wèi)工,有說有笑的,讓人感覺戰(zhàn)爭似乎很遙遠。
但離利沃夫火車站還有1公里遠時,車就過不去了,非常擁堵。我們只好找個地方把車停下,步行去火車站接人。路上人特別多,火車站門口搭了很多帳篷,還有一排排的大鐵皮桶,里面燒著柴,很多人在那兒取暖。
我是早上8點接到朋友的,他是我碩士期間的同班同學(xué),現(xiàn)在在哈爾科夫讀博士,已經(jīng)是最后一年了,本該在2022年12月答辯。看到他的時候,我抱了他一下,但他好像沒什么反應(yīng),整個人看起來木木的,眼睛里一點光澤都沒有。在路上,我問他,你還回去嗎?他說答辯的時候再回去,他住的地方被炸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
從哈爾科夫過來,他們一共坐了24小時(平時只需要不到12小時)的火車,一路上一點東西都沒有吃,所以我趕緊把他們帶到工作室,給他們炒了雞蛋,煎了香腸,讓他們吃早餐。吃早餐的時候,他們一直在談?wù)?,怎么繼續(xù)逃跑,要去哪里。他們當(dāng)時給人的感覺就是非常不安。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古城,有不少石板路,車子壓過的時候會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我朋友聽到了,會本能地喊,飛機來了!當(dāng)時我跟他們講話,感覺他們像一捧干花,碰一下就會碎掉。吃完早飯,他們商量著想去火車站看看,一直在想怎樣坐車離開。后來,我朋友實在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就在我那兒睡了一會兒。3月2日15點,他們?nèi)チ嘶疖囌荆抢镉兄袊笫桂^安排的大巴,可以直達匈牙利。
不過也有朋友過來我沒有接到。3月5日那天,有個年齡比較小的朋友說好讓我去接他,還囑咐我?guī)┏缘模案?,我太餓了”。我聽得特別心碎,所以那天早上我煮了30個雞蛋,還鹵了一些菜,雞翅、雞腿、雞爪,一部分拿給安頓下來的朋友吃,一部分就給他帶了過去。結(jié)果他的火車晚點了,我沒接到。另一個朋友也說好要從哈爾科夫過來,結(jié)果一個炮彈炸到他家門口,約好的車沒法去接他到火車站,他等到第二天早上才趕上火車,后來去了羅馬尼亞。
房東家的難民陸續(xù)增多,最高峰是3月4日,一晚上住了29個人,所以那天傍晚前我們都在搬床墊。找床墊也很麻煩,沒地方買,有些地方價格還很貴,買好床墊還要找床單、找被套。不過工作室里條件整體算不錯,地下室的暖氣很足,有冰箱,能做飯。
這里成了避難點以后,每天有一些比較固定的志愿者,會在下班后的不同時段過來幫忙。這里不會統(tǒng)一開飯,一般是志愿者在中午 12點和下午兩三點過來做三明治——火腿腸切成片,放點芝士和黃油,夾在面包里,誰有需要誰就吃。
食材哪里來的?我不知道,可能是房東買的,也可能是別人捐的。我自己也買了一些餅干、茶、糕點、純凈水、雞蛋放在那兒。這些錢不是我自己的,沖突過后,有一些朋友給我發(fā)了紅包,我把一部分現(xiàn)金給了房東,其余的就買東西了。
來這里的人,有的住了一夜就走了,有的會停留幾天,其中住得最久的是從基輔來的一家烏克蘭人。這個家庭很苦,爸爸不在了,媽媽有腿病,兩個姐姐成年了,但大姐有殘疾,最大的兒子18歲,還有兩個十幾歲的未成年人。
這家的媽媽腿病很嚴(yán)重,需要做手術(shù),但現(xiàn)在沒有條件,房東聯(lián)系了社區(qū)的一個醫(yī)生,給她開了一些藥。我有個朋友給我捐了一筆錢,我拿出一部分送給了這家人。在利沃夫,很多人的月收入不足2000元人民幣,所以很多逃難的家庭,經(jīng)濟狀況都不好。
我送錢的這家人有個小女孩問我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很有錢。我說不是我給你們的錢,是其他中國人給你們的錢。我想,他們以后不會記住我的名字,但會記住中國。
以前我很喜歡利沃夫這座城市,這里有很多咖啡館,很多啤酒廠,還有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博物館和劇院,市民也特別友好,很悠閑,很包容,平時周圍的歐洲游客都喜歡來這里旅游。但現(xiàn)在,很多東西都變得不一樣了。
(摘自七一網(wǎng)七一客戶端/《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