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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指標

2022-05-07 08:13
延河(下半月)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馬場科長

王 寧

派出所的趙振東找到明明的時候,他正蹲在塌了一邊的土坯房子前面抽煙。昨天晚上一場白毛大雨,把早就搖搖欲墜的房子,壓垮了半個角,剛好砸在家里的大水缸周圍,連挑水都省了。好在床還在,就是發(fā)霉的被子又濕透了,耷拉在床上像一條瀕死的魚。

早上沒吃飯,到中午明明餓得眼花。驕陽正中,山坡上一絲風都沒有,他又咽了咽口水,昨晚沒洗干凈的煤灰還掛在兩側(cè)臉頰,鼻子里竄出一縷躁人的煙氣兒。明明想著抽完這根煙就去煤場那里把煤下了,要上幾個錢把晚飯解決掉。

大西北的天氣怪雜得很,昨晚下雨下得像天塌了一樣,今天就大太陽高照,曬得人頭皮子發(fā)麻。趙振東就是這時候來的,從老化工廠后門出來,沿著山坳里的羊腸路,走不了多遠就能看見明明在半山坡上的家——以前看廠子的老李帶著狗臨時歇腳的一個土坯子房。老李病死以后,他的狗在這兒守了幾年。后來化工廠倒閉了,廠子里的小年輕們四散而去,沒人再來后山喂狗,時間一長,連狗都熬不住跑了。明明這才搬了進來。

明明是大巖頭煤礦的一個孤兒。

大巖頭煤礦位于中國大西北最貧瘠的山溝里,萬里黃沙,一年四季刮不完的風,戈壁灘上除了初升的月亮是干凈的,其他一切都籠罩著亙古不變的土色。這里1958年建礦,20世紀60年代初期,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在一片戈壁灘上搭窩筑巢,操著各地不同的方言,懷著各自不同的心愿,生下各具優(yōu)劣的娃兒。

明明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生的,他有印象的只是從小跟著紅旗幼兒園的后勤趙大爺一起生活,吃在幼兒園,長在幼兒園,直到趙大爺去世,明明就自動“滾”出了幼兒園。學也上不成了,大字還不識幾個,成天跟在一幫混子后面。有吃的就混著吃點,有喝的就跟上喝點。打架的時候倒也不慫,人家喊一聲:“明明,走,跟我收拾個人走!”他也不問,跟著就去了。派出所里進去了好多次,好多次又都放回來了。一個孤兒,要錢沒有,要臉也沒的,年齡又小,派出所收押連個簽字的監(jiān)護人都找不著。

時間久了,派出所的警察挺同情明明,找了個小礦的招工主任,給明明安排了一個焦化場里卸煤的臨時工。每天的基本工資是十五元,卸煤一噸一元。

就這幾百塊一個月的工資也不穩(wěn)定,有活兒的時候從早干到后半夜,眼珠子都干冒火星兒了,場長老馬還扯著嗓子喊:“都沒一個好好干活兒的,日弄鬼呢嘛!”沒活兒的時候閑得只能和煤場里的野狗眼對眼,加上明明時不時還得進局子,老馬給明明發(fā)錢的時候都忍不住說:“明明,就你掙的這倆錢兒,還不夠狗吃的,你掙撒著呢嘛你。”

……

今天本來打算抽完煙就到老馬那兒下煤去,沒想到趙振東來了,明明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生銹的腦子盤算了一下,好像是快十一國慶了。那就對了,派出所的任務(wù)又來了。明明站起來拍了拍后腰上蹭的土,主動和趙振東打招呼:

“趙哥,你等一下,我把被子曬上了再走?!?/p>

“曬撒呢曬,你進去了要待幾天呢,被子放到外面,兩天風就給你刮成棉絮子了。”趙振東啐了一口嘴里的土味兒,“房子咋還塌了,你一天到晚干撒著呢,弄得窩囊著?!?/p>

“哦。那成呢,哥,我收拾個衣服?!泵髅饕豢s脖子就往房子里走。

“趕緊的,你還有個撒衣服可收拾的……幾天就出來了。”說著,趙振東踢了踢腳邊的土塊,“你這房子還能住人?到煤場里讓老馬給你弄個預制板的房子,他那兒多著呢。”

這時陽光大好。遠處倒閉了的化工廠空地上騰起一小撮土旋風,幾只野狗圍著叫喚,高一聲低一聲的。趙振東扭過頭看了看,又轉(zhuǎn)過來說:“你看你把個房子弄成啥樣子了,老李的狗住到這兒的時候都比你干凈。”

明明沒敢搭腔,進屋隨便撿了兩件衣服一裹,找了個塑料袋一兜,轉(zhuǎn)身出來,趙振東伸出手,拍了拍明明的肩膀:“行了,這次再幫哥完個指標,后面把單位上發(fā)的胡麻油給你拎上一桶……一桶油那貴得很,讓你娃好好過個節(jié)?!?/p>

明明一張煤灰臉上立刻擠出燦爛的笑容,兩個眼角飛起來,嘴上卻是微微讓著步:“哎,我還過撒節(jié)呢,吃個飽飯就行了。走吧,趙哥。”

趙振東前頭走,明明在后頭跟著。羊腸小路還掛著昨晚大雨后的泥濘,趙振東一邊跳來跳去地躲著泥洼地,一邊叮囑明明:“你也注意著點兒,我開車來的,你那個鞋底子的泥把我車都能糊上呢?!?/p>

“那不會,我上車就把鞋脫了放塑料袋里?!泵髅饔樞χ?。

“嗯,公家的車!車接車送的,你娃還成領(lǐng)導了。”趙振東也笑了,甩開膀子小跑了兩步。

明明快步跟上,把他半塌的土坯房遠遠地甩在身后。

繞過了化工廠的后門,就是一條新修的水泥路,水泥路的對面是一眼看不到頭的荒灘野壩子。遠遠地能望見野壩子里的焦化場,幾個煙囪正呼呼地往外冒黑煙。

“今天估計活兒多,這煙囪冒的煙這么壯。”明明心里想著老馬那張整天怒氣沖沖的臉,怕是又站在場子里大聲叫罵:“明明這個懶慫,有活兒的時候見不著人,沒活兒了過來跟狗搶食?!?/p>

明明忍不住問:“趙哥,這次還是吸毒嘛還是撒?”

趙振東聽了,一邊用鑰匙開車門,一邊擺擺手示意明明上車:“吸毒的夠了。這次弄個打架傷人的……你的就是個打架,傷人的有個前幾天市場上把人家賣菜的頭打傷的,已經(jīng)拘了?!?/p>

明明擰身上了車,把車門拉上。趙振東扭頭看了他一眼,叮囑道:“反正你去了撒也不要管,把字簽了就行了。這次給你換個號,上次那個號子里好幾個吸毒的,沒癮都聞出癮了?!?/p>

趙振東帶著明明走進十字街派出所大門的時候,被正要外出的胡所長看見了。胡所長的臉立刻就耷拉下來:“東東,你成天就是找個明明唄,撒正事都沒有!劉隊上次給你咋說的,???明明再不能用了,分局都知道‘指標明’了。明明年齡也大了,拘得多了,以后工作、找媳婦咋弄呢。還有昨天讓你把那個打人的娃娃轉(zhuǎn)走,你轉(zhuǎn)了沒有。一天到晚見不著你人,你比局長都忙?!?/p>

趙振東趕緊拉了一把明明,說:“哎!我也和明明說著呢,這是最后一次了。主要是大隊那邊催得急,這次過節(jié)每個所都壓著指標呢,咱們不用明明,那其他所也就用了?!?/p>

胡所長撇了撇嘴。又沖著明明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明明,還是要好好干活兒呢。這么下去,你以后啊,麻煩得很啊……”

明明趕緊點頭哈腰:“哎,哎,哎。”

接著緊走幾步,低著頭跟著趙振東進了派出所的辦公小樓里。

一進樓里,趙振東就忙得不見人影了。明明一個人坐在樓道里,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的樹葉。

一個多月前,他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那時候正值盛夏,院子里那幾棵大楊樹長得正旺,肥大的葉子在空氣中忽閃著,樹皮上全是眼睛形狀的樹疤。明明看著,就覺得那眼睛一只只的好像都有了靈魂,直勾勾地盯住他,要把他往地獄里拉。

去年冬天,他好像也是坐在這個地方。那天風很大,漫天飛土,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子被風卷起來,掛上楊樹的枯樹杈子,像一面面招展的旗。明明想起來小時候跟著趙大爺住在幼兒園的日子,六一兒童節(jié)一到,幼兒園里掛滿了各種顏色的彩旗,他和別的小娃娃一起站在旗子下面唱: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的花朵真鮮艷

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明明想著,忽然哼唱起來:“娃哈哈啊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p>

一邊唱著,他還一邊扭了扭脖子,像在幼兒園里表演一樣。路過的小警察看見了還損他:“喲,明明,想撒好事兒著呢,笑成這樣。”明明趕緊收斂了脖子手腳,端端正正坐起來,繼續(xù)看著枯樹杈子發(fā)呆。

今天,他又坐在這兒了。好像這里留給他了一個專屬的位置一樣,這讓他居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歸屬感來。他和這里的警察一樣,他們看到的一年四季的風景,他也看到了,而且比他們都看得仔細。趙振東都不一定知道,第三棵楊樹頂上有個老鴰窩,很大。他親眼看到過老鴰站在上面發(fā)騷叫對子,尾巴撅起的,像吃壞了肚子……突然,明明的肚子咕嚕嚕地叫喚起來,他才想起今天到現(xiàn)在還一口飯都沒吃。

他站起來想要點水喝,往前走了兩步,又突然慌慌張張地停下來回到椅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肚子憋成一把勺子狀,想將咕嚕嚕的聲音憋死在腹腔里,但是那聲音太大了,好像撼天動地一般。明明突然羞愧極了,兩個眼睛往四下里滑了一圈,用手里的塑料袋子往肚子上捂了捂,生怕別人聽到他這一刻的窘迫。

等到趙振東來找明明的時候,太陽都挪到最西頭的楊樹樹梢上了。

趙振東說:“今晚還得加班,明明你先回去。明天一早你自己過來吧。找上次那個胖胖的小金,他幫你辦??斓脑挘魈炷愫椭暗膸讉€人一起體檢,辦手續(xù)?!?/p>

明明愣了愣,然后順從地說,“哦。那成呢,明天我再過來。還要體檢嘛,每次都體檢,麻煩得很?!?/p>

趙振東一挑眉毛:“你還麻煩得很?不體檢,人家拘留所能收你嗎!明天來再別帶衣服撒的了,人家到時候都給你收了。你都是老號子了,不用我再交代。明天早上早點過來,別讓人等?!?/p>

明明點點頭。站著沒動。

“趕緊走,你還站到這兒干撒呢?一會兒胡所回來看見又要說半天。”趙振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明明還是沒動,從鼻子里吭出一縷細若游絲的聲音:“我今天還沒吃飯呢?!?/p>

趙振東一聽,氣笑了:“你個狗慫,老子還得養(yǎng)你呢?”說完,從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把雜七雜八的零碎兒,有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有幾張寫著字的紙條,中間夾雜著幾張紙幣。趙振東抽出一張十元錢,一邊遞給明明,一邊罵著:“老子還得給你這貨發(fā)工資?”

說著話他把錢往明明手里一塞,還不忘朝明明屁股上踹一腳:“趕緊滾!”

明明被胃酸催動著,像被點著了的火箭,拿著趙振東給的十塊錢一口氣竄出了派出所。大門口就是大巖頭礦最繁華熱鬧的十字街,明明像一只餓極了的大灰耗子,鉆進人群,忽而就沒了影兒。

明明吃了一大碗牛肉面,還蹭了一根面館伙計的煙抽,打著飽嗝兒叼著煙,手里甩著中午帶出來的塑料袋子,慢慢地走向四元的錄像廳。

這時候,夜幕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撲了下來,十字街上的每一盞燈光都亮得搖搖欲墜。這是大巖頭礦一天當中最溫柔的時刻,街上會走過很多下班的人、很多白天見不到的好看姑娘,夜色籠罩之下的每個人都散發(fā)著與大西北煤礦格格不入的柔和。

他走過夜市上的各種小攤子——羊肉串、什錦砂鍋、涼面、熱苞谷、炒涼粉……它們也都像一個個面目鮮妍的姑娘,等待品嘗。明明的胃里還鼓脹著牛肉湯的味道,卻還是饞得舌頭打轉(zhuǎn)。他心里發(fā)狠地想著:以后有錢了,吃牛肉面要頓頓加肉。把四元也叫上,天天吃、頓頓吃。

正想著,明明已經(jīng)走到了利民橋旁的一間錄像廳門口。墻上掛的兩個黑漆漆的大音箱里傳出來武打片的聲音,沉重而粗糙,震得墻面地面都在顫動。門頭上掛著一個焦黃的大功率燈泡,照著錄像廳的招牌:老地方。

——老地方錄像廳,是四元租下的鋪面也是他的家。

四元是明明在大巖頭礦唯一的朋友,生得方頭大耳小眼睛,和明明都是臨時工。但是四元不一樣,四元有文化,是煤炭學校的大專生。寫字也好看,寫出來的字和他本人一樣方方正正,容不得一絲圓滑。

四元的媽死得早,剩下四元爸一個人在各個小煤窯里下井挖煤,養(yǎng)活四元。兩年前,四元爸所在的小煤窯發(fā)生了冒頂事故,砸死了三個人,四元爸是其中一個。小煤窯窯主花錢消災,給每個死亡工人的家屬補償了兩萬元。四元去領(lǐng)錢的時候,發(fā)錢的人還羨慕地和四元說,這是歷年來賠錢最多的一次了,以前死的外地人頂多八千。

四元問明明:“你知道不,明明?我爸的骨灰,才四斤來重。你猜猜多少錢是四斤重?”

明明搖搖頭。

“大概二十萬吧。這次死了三個人,總共才賠了六萬。明明,你說說,錢多貴重……”四元頓了頓,抬起頭看著天空,“我拿到我爸的骨灰,我才知道這世上錢才是最重、最貴的?!?/p>

說完,四元的眼淚從臉上一路落進脖頸子里。

后來,四元拿了他爸撫恤金的一部分,租下利民橋旁邊一個小鋪面,開了個錄像廳。不大,但是擺上長條凳,坐下三四十個人沒問題。錄像廳后面還連著一個小房子,能住人。四元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搭伙做飯,在錄像廳里擺開了生活的架勢。

明明常去錄像廳幫忙。幫著拉煤卸煤、打水掃地,偶爾安靜地坐在最后一排看會兒錄像。四元和他女朋友都不在的時候,就讓明明管賬。多少人來看錄像,收了多少錢,賣了幾盒煙、幾包瓜子,明明都很認真地畫下來——他會寫的字實在是太少了。每次給四元交錢的時候,每張錢都被整理得平平整整,連一分錢都不會少。四元時不時地會請明明去吃一碗面,或者打幾把臺球,還經(jīng)常收拾出一些不常穿的衣服送給他。因為這些恩惠,明明在錄像廳干活更加賣力了,經(jīng)常把那個小小的錄像廳弄得很是干凈溫暖,連小屋子里都收拾得窗明幾凈,比自己的狗窩還照看得好。

……

明明今天從派出所里出來,吃飽了飯,第一時間就先去了錄像廳。剛打起門簾走進門,就看見趙振東坐在里面。明明心頭猛地一跳,像被裝滿煤的礦車磓了一下。趙振東剛好也抬頭看見了明明,在音響轟轟隆隆的聲音里,朝明明招了招手,大聲嚷著:“過來!我給你說個事。”

四元和明明一起把趙振東讓進了后面的小屋里。小屋太小了,一張床、一張桌、一個爐子,就已經(jīng)放不下啥東西了。一下子進來三個大男人,愈發(fā)逼仄。趙振東癟了癟嘴,笑道:“你們兩個真絕了。一個住的狗窩子,一個住的狗籠子。”

說著,自顧自往床沿上一坐,順手拿起桌上一個小盤子里的幾顆棗,往嘴里送,剛嚼了兩下,就酸得呸了一口。皺起眉頭抱怨:“四元,你這撒棗子!哦呦,酸得人頭都掉呢?!?/p>

“那我給哥洗幾個好的去?!彼脑f著就要端盤子。

“別弄了,我給明明說完就回去值班了?!?/p>

明明一聽,馬上從四元的影子里走出來,佝僂著腰,像被誰打了一頓。

“明明,我說你娃這次運氣好呢。你前腳剛走,胡所就開會回來了。說是指標減了,你明天不用過來了。害老子跑一趟,我剛才十字街上把你沒找著,我就知道你肯定上這兒來了。行了,你別再把個臉垮下了,胡所說了,以后都不找你了。讓你娃過好日子呢!”

明明聽完,臉上就像老妖道布云布了一半讓人抽了法力,從烏云卷滾剎那間云破日照,整張臉也活泛起來,從長年累月積攢下的煤灰里,散發(fā)出歡喜的光芒來。

四元比明明反應(yīng)快多了,一把抓住趙振東的手,激動得聲音都在發(fā)抖:“趙哥,真的嗎,趙哥!我就說嘛,昨天晚上下著大雨呢,我聽見房頭咋還好像喜鵲叫著呢。我媳婦還說我耳朵讓驢毛塞了,聽聲音都帶著驢叫?!?/p>

說著,一手抓著趙振東的手不放,一手從口袋里往出掏錢,錄像廳晚上剛開門沒多久,兜里沒幾個錢。四元趕緊又去拉桌子下的抽屜,手哆哆嗦嗦地還沒拉開,趙振東一把攔住了。

“我說你這是干撒呢!我缺你這兩個錢兒呢!半吊子個鬼混子還學人家送錢呢,你有幾個錢?”

趙振東阻止了四元拉抽屜,罵完四元轉(zhuǎn)頭又罵明明:“明明,你看看你這個狗慫東西,老子晚上沒吃飯,哎,專門找到這兒。你狗頭縮到角落里,不知道想撒著呢!前面胡所和我說的時候,刑警隊的劉隊長也在呢,兩個大領(lǐng)導都點了頭了,你娃真是福氣到了!從今往后多跟人家四元學一下,有個人樣子。我聽你們馬場長說,這次礦上最后一次臨時工轉(zhuǎn)正,人家四元排第一個。你呢,???轉(zhuǎn)不了正,你娃打算一輩子臨時工干到撒時候呢?”

四元看趙振東又要發(fā)脾氣,趕緊打圓場:“哎,趙哥,再別和這個水腦子說話了,一時半會兒他反應(yīng)不過來。主要是明明這多少年了,都落下病了。一到快過節(jié)的時候,他哪兒都不敢去,就到山上房子里等著派出所的人呢。這些年,嚴打的、過節(jié)的、開個撒大會的,明明就沒停過。每次過節(jié)我叫他吃飯,他都不敢走,怕你們找不著他。這個慫人傻得很,憨得很……”

說到后面,四元說不下去了。眼睛往地上一沉,連聲音都重了起來。

趙振東聽了這話,也有些難受。眼眶子熱了,但是很快壓下去,哆嗦著聲音問:“明明,唉,我也是……咋說呢。確實是可憐娃娃,家里也沒個人……明明,你把我恨上了吧,這幾年?”

明明用鞋底蹉著地上的灰,頭也沒敢抬,聲音有點哽咽:“那沒有,趙哥。我沒有恨誰,我把誰也不恨。都對我好著呢,我心里有數(shù)呢?!?/p>

一時間,三個大男人都有些眼濕。氣氛剛要尷尬起來的時候,外間傳來喊叫聲:“四元!四元!趕緊出來看來!錄像機卡掉了!”

四元聽了,答應(yīng)了一聲,抬腳就要出去。

趙振東也趁機站起來邁了一步,說:“我還要值班呢,我也要趕緊走。這飯還沒吃上呢……唉,真把老子餓死了,十字街派出所就沒人干活兒了?!?/p>

四元、明明和趙振東都笑了起來,一起走出了小屋。

四元忙著收拾錄像機去了,明明和趙振東走到了錄像廳外面。一陣風吹過來,把門上掛的黃燈泡吹得搖搖晃晃。

明明說:“趙哥,那你趕緊先把飯吃上。那個撒……明天,明天我就不到所里去了。”

趙振東拍了明明后腦勺一下:“剛說了半天,你聽了個撒?你耳朵才讓驢毛塞住了吧?明天你還來干撒呢?又要坑我十塊錢走呢嘛!狗慫娃娃,賊得很!”

說完,趙振東眼睛里帶上了笑意,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出一兩分長輩的溫情。

明明啥也沒說,突然彎下腰給趙振東深深地鞠了一躬。

趙振東愣了一下,眼神暗了暗,接著又啐明明道:“趕緊滾!還學上人家讀書人來這一套呢,你趕緊進去給四元看場子去。老子飯都沒吃,看你在這兒唱戲拜祖宗呢?!?/p>

說完扭頭走了。

明明站在燈下,看著趙振東遠去的背影,深秋的風里突然飄來一股香甜的味道,好像是小時候幼兒園里的槐花香又好像是街頭爆米花的香。太久沒聞過這么香的味道了,明明像狗一樣把鼻子仰起在空中,嗅來嗅去,一臉的滿足。

第二天早上,馬場長騎著摩托車還沒進焦化場的院子,遠遠就看見場院大鐵門旁站著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氣得肝兒疼。

離老遠就罵上了:“我把你個狗慫娃娃弄死呢,昨天上哪兒去了?死到狗窩子里了嘛?你忙撒著呢?”還沒罵幾句,摩托車已經(jīng)一路揚著煤灰開到了明明跟前。

“明明,我問你著呢!你忙撒著呢成天,我看咱們大巖頭礦的礦長書記加起來都忙不過你一個人,你還來干撒呢?”

馬場長雙腿跨著摩托車,左手扶著車把,右手的食指又粗又糙,像一根黑木炭直直地指向明明的鼻子。明明嚇得半天不敢吱聲。

“說話!你眼珠子翻來翻去的,想撒壞招呢?”

“前天晚上不是下大雨么,我和雷娃、四元一起把場子里的煤蓋了,回去都晚上兩點多了。我那個房還塌了一處,我弄了弄就睡了。睡到昨天中午,本來就要過來下煤……”

“你少給我繞五子(耍手腕為搪塞他人而指東說西),我問你昨天為撒沒來,你說前天下雨著呢,你咋不從去年開始說?”

“哦。我這不是說著呢,昨天中午我剛要過來,趙振東過去找我了……”

“趙振東?”馬場長頓了一下,“他又找你干撒呢?”

馬場長想了想,臉上先露出一副了然的模樣,接著又換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木炭樣的手指頭仿佛要戳破明明的腦門子,“你呀你呀!上次我給你咋說的,???人家礦上馬上就要清理臨時工,就這幾天的事兒了。人家是轉(zhuǎn)一批、清一批。最后一批指標給臨時工轉(zhuǎn)正,另外再清理一批,清理掉就不要了。你再進一次局子,你以后都進不了我這個焦化場的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點頭如搗蒜:“知道呢。”

“知道呢?你知道下個撒??。棵髅?!我的神仙祖宗,我的娃娃!你再給趙振東完一次指標,你這輩子就真成了狗了!成了鬼了!”

馬場長從摩托車上下來,踹下腳蹬子,痛心疾首地繞到明明臉前。

“明明啊!你把你馬叔的話聽上一句,成不成?趙振東這家伙,我上次和他說過了再不能找你了,再找你就把工作丟了,他這虧心貨咋還找你呢?……你昨天又跟上他去了?你個瓜慫!”

明明趕緊解釋:“馬叔,你別著急。我昨天跟他去了,但是后來他又讓我回了,說是以后也再不找我完指標了?!?/p>

“???撒?他說的?”

“也不是他說的,胡所長和那個刑警隊的大隊長一起給他說的,以后再也不用我了!”

“真的嗎?明明!”老馬的黑臉上也難得出現(xiàn)笑容,“那就好?。∧阃捱@下就有救了。我就說嘛,哪能把個老實娃娃往死里欺負呢。老天爺也長下眼睛著呢么,這些人做事不能做絕么!你以后好好干,就算這里轉(zhuǎn)不了正,過幾年到別的礦上說不定就能給你轉(zhuǎn)!”

明明聽了這話,就像雨里開出的花,眉毛鼻子眼睛嘴巴全都在煤灰色的臉上舒展開來,一張黑臉上齜出白白的兩排牙,反射著耀眼的太陽光。

到了中午,馬場長找到正在洗手的明明,問他四元咋一早上都沒過來。

明明說可能是錄像廳昨晚又放得晚了,過會兒肯定就來了。

馬場長嘴上還是有點不高興:“四元這個娃娃,剛和他說轉(zhuǎn)正呢,就給我皮皮拉拉的,活兒都不好好干了。等他來,我下午收拾上一頓給他緊緊皮子,都是欠收拾的貨!”

正說著呢,場院大門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人。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人:“馬場!馬場!明明!明明!哎呀壞事了,壞事了!”

馬場長一仰脖子:“嗥撒著呢,撒壞事了?”

來人把手往前一招,喊道:“你們場子的那個娃娃,四元!早上在十字街那個櫻花舞廳門口,讓十字街派出所給抓走了!你們趕緊過去看一下去!”

馬場長的脖子像被人在空中掐住了,兩個眼珠子瞪得老大,額頭上青筋迸出:“撒?你說撒?誰讓人抓了?”

來人說話間已經(jīng)走到馬場長眼前:“就是你們方腦袋的那個娃娃,四元嘛!我看了一眼,警察抓的那娃娃頭方愣愣的,就是四元。我聽說是在舞廳把人給打了還是咋了,沒仔細問。這不趕緊過來給你們說一聲?!?/p>

明明一聽,兜了一把水往臉上呼啦了一下,甩了甩,整張臉繃得緊緊的,像一塊掛著水的煤塊。“馬場,把你摩托借一下,我去看看?!?/p>

“哎!我也去!我把摩托騎上,你坐我后頭?!瘪R場長趕緊拿鑰匙往摩托車跟前走,“明明,你別著急,四元那個娃娃我知道呢,人家有數(shù)著呢。還不知道是撒事情呢,咱們過去看看再說!”

說話間,馬場長雙腿一蹬,摩托車“轟”的一聲竄出去了。

帶著后座上半天沒吭聲的明明一起,揚著漫天灰土,一路向十字街駛?cè)ァ?/p>

馬場長的摩托車停在十字街派出所門口的時候,趙振東剛好從里面走出來??匆婑R場長和明明,他腳步停了一停。想轉(zhuǎn)身往回走,又頓了頓,扭過身子迎上來,沖著馬場長和明明做了個讓他們走的手勢。

明明想問幾句話,但是看見趙振東的嘴巴抿得緊緊的,眉毛也擰在一起,像山一樣壓在額頭,就沒敢出聲,拿胳膊肘頂了頂馬場長的后腰。

馬場長也沒敢上前離得太近,就著幾米遠的距離,盡量壓著聲音問了一句:“東東,四元他,在里面?”

趙振東還是沒說話,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這時候,明明覺得一列火車呼嘯著從頭頂開過,耳朵眼里嗡嗡直響,啥也聽不清了。

馬場長的臉瞬時垮了下來,轉(zhuǎn)頭叫明明:“明明,你把摩托推走,找地方停下。我和東東說幾句話就過來。”

明明沒說話,推起摩托車,向不遠處的商店門口走過去。

馬場長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走向派出所大門旁的后巷。趙振東兩邊看了看,也默契地往巷子里走。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向里面越走越深,明明的心也跟著一點點越沉越深。

過了好一會兒,馬場長從后巷里先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走向明明。

此時的明明聽見那列火車還在腦子里盤亙著,轟隆作響,一刻不停。

明明把車推到馬場長跟前,馬場長說:“明明,先上車,咱們回去說。”

明明果真一句話沒問,直愣愣地跨坐在了摩托車后座上。他仰起頭,看了看太陽。

要說大西北秋天的陽光真是太舒服了,從高遠的藍天上滿滿登登地傾瀉下來,就像溫吞吞的洗澡水,把人從頭到腳完完整整地兜住,還要再晃上兩晃。貓兒啊狗兒啊,稍微挨著點兒陽光就能睡一個飽覺。明明仰起頭,溫暾的陽光將他抱住,好像是四元的聲音從哪兒傳過來了。明明眨眨眼睛,“嗚”的一下子,淚水酸掉了半張臉。

回到了焦煤場,馬場長的摩托剛一進院子,雷娃和幾個工人就圍上來了。馬場長心煩不已,趕他們?nèi)ジ苫?,兩腳四拳地轟了幾下,工人們也就都散開了。

馬場長轉(zhuǎn)身一把拉住明明,兩個人一起走進了場長辦公室。一進門,馬場長反手把門落了鎖,讓明明坐到椅子上去。再從桌子上端起保溫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水,抹抹嘴。又拿出一個一次性的紙杯子,倒上涼開水端給了明明。明明默不作聲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接過杯子,微微點了點頭又坐下了。

馬場長也拉了把椅子,坐下,腿抖了兩下,這才張了口說話。

“明明啊,四元這回啊,有些麻煩了。”他頓了頓,明明端杯子的手抖了。

馬場長告訴明明,上午四元到她對象上班的櫻花舞廳去,剛好看見一個醉漢拉著他對象往包房里走。兩個人廝打得很厲害,四元對象上身的衣服也都給撕得差不多了。早上舞廳里沒有人,只有一個負責打掃衛(wèi)生的老太太還在后院收拾垃圾,根本聽不見里面的動靜。四元一看對象上半身都光了,腦子一熱沖上去就打。

馬場長深嘆一口氣道:“四元個愣娃子,還不知道從哪兒弄了個水果刀,把那貨捅了幾刀……”

明明聽到這里,突然感到腦子里那列火車像瘋了一樣亂竄,他整個頭皮都麻了,耳朵里鉆進了金屬的攪拌機,轟鳴聲炸得他腦漿子都快鉆出來了。

“我聽趙振東說,那貨到總院就剩一口氣了,大夫說是把腸子扎斷了。你想呢,腸子斷了,那屎啊尿啊的……還有大出血,好像有一刀還影響性功能了咋的,反正嚴重得很。這邊礦區(qū)總院治不了,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往省人民醫(yī)院送了,還不知道活得成不……”

說著,馬場長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哎呀!這個四元呀!咋就惹下這么大的禍事出來了!打架就打嘛!你動刀子干撒呢么!”

明明聽著聽著,淚水像開了閘,嘩嘩地涌了出來。他拿手背抹了兩把,又用掌心呼啦了幾把,還是止不住。他抬起胳膊,一雙眼睛捂在袖子上,再也拿不下來了。

馬場長眼睛也紅了,他擠了擠眼角處的酸意,淚水竟也流了出來,夾在眼角深深的幾道皺紋上,像山上的梯田洇住了雨水。

“行了,明明,你也別哭了。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哭有撒用呢?!瘪R場長安慰道,“我聽趙振東說前幾天不是剛有個人把個賣菜的打進了醫(yī)院,今天四元又弄了一個重傷的。這馬上要十一國慶節(jié)了,派出所從上到下一根弦繃緊著呢,連續(xù)出事就不好交代了。估計這次啊,四元麻煩大了?!?/p>

馬場長一邊說,一邊要給明明的杯子里添水。

明明用手輕輕地擋了擋,然后用兩邊胳膊狠狠地抹了抹眼睛和面頰,從椅子上站起來。

馬場長看了看他的臉色,聲音放輕了說:“明明,這事兒咱們也只能等等看,到底那個人搶救的情況咋樣。這個事情暫時不要給任何人說。趙振東也說了,他想想辦法,我也想想辦法找找人。你別著急,也別亂跑,聽見沒有!”

馬場長后面啰唆的幾句話,也不知道明明聽見了沒,他兩步就到了門口,打開門走了出去。

馬場長頹喪地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彈。

晚上的時候,明明才見到了四元的對象。

他用鑰匙擰開錄像廳的門,里面沒開燈,黑漆漆的,只有后面小房子里透出一點光亮。明明順著光亮走過去,撩開門簾子,只看見四元對象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發(fā)呆。兩個眼睛又紅又腫,臉好像也腫著,燈光下看不太清。

四元對象聽見響動,有點慌張地轉(zhuǎn)過頭,看見是明明,嘴角往下一撇,哭了。

明明叫了聲:“姐。”然后就蹲在地上,手指頭劃拉著地面,沒再吭聲。于是,滿屋子只剩下四元對象嗚嗚咽咽的哭聲。

“明明,”四元對象鼻音濃重地叫他,“今天的事情,細的我就不說了。反正我是把罪造下了,四元這次是死是活、是判個十年八年,我都有準備。”

“明明,”四元對象低下頭,繼續(xù)說,“我這里還有一萬八千多塊錢,是四元他爸的賠償金,去掉開錄像廳的錢,再加上我們這兩年攢下的幾千塊,你都拿上?!?/p>

四元對象又抽泣了幾聲,接著說:“明明,姐是外地農(nóng)村人,在這礦上認不下幾個人。你把錢拿上,給四元找找路子。就這些錢,不多,能幫四元多少就幫多少。哪怕是買點煙酒給人家號子里的人送一送,讓四元少受些罪?!?/p>

“我聽你說號子里面進去了,把人掛起來打腰子呢,”四元對象泣不成聲,“四元以前下煤的時候讓煤塊砸過一次,腰上本來就有傷,這一進去了,讓人打得受不住,可咋整呀!”

“姐,”明明站起來,立在一旁說,“我想辦法。我們馬場長也說想辦法呢,還有趙振東,我們場子里的人都到處打聽著呢。四元人好,把人都圍下著呢,馬場長還說要找礦上的大領(lǐng)導出面說情,你先不要慌。錢你拿著,我們把人找對了,真要用錢了,再說。”

兩個人互相安慰了幾句,明明就離開了錄像廳。

這一晚上對明明來說是有生以來最折磨的一個晚上,以前號子里挨打的時候他也沒這么痛苦過。拳頭打在他身上他早就不覺得疼了,但是一想到四元進了派出所,明明渾身就像動畫片里被抽了筋的小白龍,疼散架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明明就到了大巖頭礦測繪處的大門口等著。

他聽號子里的人說過,測繪處計劃科的副科長,姓彭,是副礦長的兒子。那個人本事大得很,有個搶錢的下午進的號子,還沒來得及掛上打呢,就來人給放出去了,晚飯都不耽誤——就是彭科長背后使的力氣。

恰好這位彭科長和馬場長走得近,他時不時到焦化場找馬場長要無煙煤的細煤,馬場長每次都是小貨車親自拉過去。明明就幫忙打下手,幫人家上下煤,有時候還能得一包好煙抽。一來二去,也算熟人了。

那人總是笑容滿面的,和人也挺親近。明明沾著煤灰的手,人家也不嫌棄,說握就握,還說明明眼睛大,長得像個港臺明星。

明明在土坯屋子里,想了整整一個晚上。自己認識的,有大本事、大后臺的,也就這位彭科長了。

明明在測繪處門口蹲了快一個小時,才等到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上班。他沒敢站得太顯眼,躲在旮旯里,像個賊娃子一樣探頭探腦。到了快八點半的時候,彭科長來了。

明明“嗖”的一下竄出去,嚇得彭科長后退了兩步。站穩(wěn)了仔細一看,是明明。彭科長果然又笑了,說:“哎!明明!咋是你??!嚇了我一跳,這一大早的。你干撒呢,不去上班老馬不拾掇你嗎!”

明明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說:“我想今天請你吃個飯呢,彭科長?!?/p>

彭科長一愣:“請我吃飯?有撒事情呢,請我吃飯。”

“沒撒事?!?/p>

“沒撒事,你一大早不年不節(jié)的,你請我吃撒飯呢?”彭科長又笑了。

明明只好解釋道:“我有個朋友,犯了點小事兒,想看看有沒有路子幫幫忙?!?/p>

“撒事情嘛,我聽聽?!迸砜崎L笑瞇瞇地問。

“這單位門上說不方便。要不到中午,我過來找你行不行?”

“你別一趟趟跑了……這樣吧,你知不知道福滿樓?”彭科長問。

明明一聽這話,心下了然:“知道知道,那中午在福滿樓見面,成不成?”

彭科長又笑起來:“哎呀,馬場長老說你是個榆木腦袋,我看著不像嘛!機靈得很??!那成呢,咱們中午,福滿樓。”

說完,有人和彭科長打招呼,他轉(zhuǎn)身就和那人說說笑笑地走了。

明明一想到彭科長如果能幫忙,那四元這個事兒說不定真的有轉(zhuǎn)機。他的嘴忍不住咧開來,兩排大白牙明晃晃的。

到了焦化場,馬場長看見明明就招呼他:“明明,你來我辦公室,我有話說?!?/p>

明明跟著馬場長進了辦公室,關(guān)門落鎖。

“明明,有個好事兒我要告訴你,”馬場長拍了拍明明的肩膀,“昨晚礦上轉(zhuǎn)正的指標下來了,咱們場子就只有一個名額。我之前報的四元,這不是四元出事了,報上去這指標也就廢了,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趕緊和上頭商量了,想把你頂上去,上頭目前也初步同意了。”馬場長欣慰地看著明明,“明明啊,我也沒想到,你這又沾了四元的光了!”

明明聽完,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

大巖頭礦最后一批臨時工轉(zhuǎn)正指標,居然真的落在了自己頭上。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這兩天居然都發(fā)生了。明明雙眼呆滯地望著馬場長,馬場長狠狠拍了一下他:“咋了?不信?我給你個慫娃娃先把難聽的話說到前面,你可別再像四元一樣,臨門一腳給我鬧個事兒!四元這個娃娃命苦的呀,昨天上午抓進去的,晚上人家會開完指標就下來了。你說說,這不是鬼擋路嘛!”

“行了,別傻站著了。到旁邊財務(wù)室去,找小劉要個轉(zhuǎn)正表格填上。就這兩天還能再改,人家最后的轉(zhuǎn)正榜一公示,再沒有你娃的機會了!抓緊時間!快去!”馬場長催促著。

明明轉(zhuǎn)頭去了財務(wù)室。財務(wù)小劉正坐在辦公桌前等他呢,看見明明趕緊把表格和筆拿給他?!懊髅?,運氣好哦!這個表格我已經(jīng)都填好了,你在最后申請人那里簽個名字。馬場長的字都簽好了,下午就要交到礦上人事那里。”說完了,小劉又問了一句,“明明,四元他那個事兒,是不是嚴重得很?不然為撒連轉(zhuǎn)正都給停了?”

明明低著頭,沒說話。他看著申請表上的字,大部分都認不得。他沒見過轉(zhuǎn)正表,也不知道一張決定人生命運的表格居然這么簡單,就只有一張紙。

明明沒有猶豫,拿起筆,找到了表格最后申請人的地方。

想起四元前些日子說的,簽字的時候,他手抖得握不住筆,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咋寫了。只好右手握筆,左手握右手,強吊住一口氣,才把名字簽上去了。

現(xiàn)在明明自己握著筆,手卻一點都沒有抖,他一筆一畫在“申請人”后面寫下三個字:馬國明。

眼睛猛烈地疼起來。明明以前簽名的時候,前面的三個字都是“嫌疑人”。今天換成了“申請人”,他突然覺得眼睛疼,特別疼,一下子疼到心尖尖上去了。

中午,明明到了十字街最東頭的福滿樓。

他仰頭看了看招牌,想起來四元和他說過的,以后轉(zhuǎn)正了要請他到大巖頭礦最好的餐廳吃飯喝酒,那個餐廳就是福滿樓。明明沒等到四元請客,卻等到了自己請彭科長吃飯。

明明坐在位子上,沒多久,就看見彭科長也走了進來。他站起來揮揮手,彭科長一眼就看見了他,還是那樣笑容滿面。兩人寒暄后入座、點菜,不多時,幾菜一湯,外加兩瓶酒都上了桌。

彭科長說:“下午還要出去開個會,今天中午我可不能多喝,小喝幾杯?!?/p>

明明不知道他說的小喝幾杯究竟是幾杯,但是酒能喝上、話就能說上。明明不懂領(lǐng)導們酒桌上的規(guī)矩,只好按自己煤場里兄弟們喝海碗的方式,上來二話沒說先敬了敬彭科長,然后連干三杯。

血紅色漲潮一般涌上明明的臉。

彭科長樂了:“到底是個愣頭青娃娃。你先吃上幾口了再喝,這么喝傷胃?!闭f完,伸出干凈修長的手指,剝了幾?;ㄉ追胚M嘴里,慢慢嚼著。

明明把自己兩只黑煤手悄悄收到了桌子下面。今天為了請人吃飯,他把臉仔仔細細洗了,但那雙手卻是洗不凈了,黑黢黢的,干枯粗糙。煤灰像一層薄膜,裹進了皮膚,怎么洗都洗不干凈。

“明明,你到底撒事,趕緊說。”幾杯下肚,彭科長的話也多了起來。

明明咽了咽唾沫,往前探探身,盯住彭科長的臉,聲音放得很低:“科長,昨天那個櫻花舞廳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櫻花舞廳?殺了人那個?”彭科長也不由得探過身子,壓低嗓音。

“沒有,沒殺人,就是捅了幾刀?!?/p>

“你不會是讓我?guī)瓦@個事兒吧?”

“捅人的是我哥,叫四元,以前給你拉煤的時候他也去過一次。”

“那我不記得了……這個事兒我可幫不成。人命的事情,就是礦長也幫不成!”

“四元的女朋友讓人欺負了,他才動的手?!?/p>

“女朋友讓人欺負了,就能殺人?”

“他沒殺人?!?/p>

“和殺人差不多!”

“他也是為了女朋友,一時糊涂?!?/p>

“女朋友?那也叫女朋友!舞廳里的,能叫女朋友?”

“那不是女朋友,還能是撒?”

“還能是撒?”彭科長往椅背上一靠,手里的煙遞上去,嘴里就開始冒煙,修長干凈的手指被窗戶映過來的陽光照得發(fā)亮、透明。

“——雞。”

明明的腦子里又開起了火車。鐵軌和車輪互相重擊之下,泛出青白的光,明明現(xiàn)在不但耳朵響,眼睛也被這光刺得睜不開了。

“雞?”明明半張著嘴,鮮少洗干凈的臉上透著迷茫的神色,“科長,我姐不是雞。她在里面只是賣酒的。”

“賣酒?明明,你傻還是我傻?不賣肉咋賣酒?”彭科長用漂亮的手指放下煙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酒就這么好賣?你還叫她姐?你哪兒來的姐?”

“四元是我哥,她就是我姐?!?/p>

“你姐?你有個屁的姐!你連爹媽都沒有,你哪兒來的哥和姐?”

明明擠了擠眼睛,眼前的青光伴著火車的轟鳴,越來越近。

“彭科長,四元他們就是我的哥和姐。我姐昨天說了,只要能幫四元,她可以給錢。”

“她給錢?她能給多少錢?明明,你知道殺人是撒罪不?”

“四元沒殺人。”

“你又和我繞回來是不是?一個挖煤的臨時工,一個雞!你跟我說說,他們有多少錢,打算辦多大的事?口氣還大得很!”

“一萬八。”

“多少?”彭科長的笑容一下子加深了,他打了一個酒嗝,臉上也泛起紅潮,“一萬八?哈哈哈哈,明明,你說撒著呢?給死人燒錢也嫌少了!”

“那你說多少。”

“我說?我說就是——算了!該干撒干撒去?!迸砜崎L又拿起煙抽了一口,透亮的手指好看極了,“明明,今天這個事就當你沒說,就當我沒聽見?!?/p>

“彭哥……”明明剛張嘴,彭科長就擺擺手,說:“哎,別!你叫我彭科長,叫我小彭、老彭,都行。不要叫我哥?!?/p>

“彭科長,我姐說……”

“你姐說撒我不管,這個事兒我辦不了,你聽見了嗎,聽懂沒有?!?/p>

“聽懂了?!?/p>

“明明,你那個姐我也見過。你兄弟四元,是個冤大頭。找撒不好找個雞?”

“我姐不是雞?!?/p>

“嘿喲,明明!你個娃娃嘴還硬得很,你給誰發(fā)狠呢?”彭科長不高興了,“別說你姐了,你知不知道就你親媽,那個不要你的媽!也是個……哎,不然能死得那么難看么,都說不出口……唉,算了,不說了?!?/p>

明明的眼前一道刺眼的強光閃過,腦子里像開礦炸山一樣,天崩地裂。

他的記憶里的確有個瘦瘦的身影,那時候在幼兒園,趙大爺總是和那個人背著身子說話,說完了那個人給趙大爺塞點什么東西就走了。他隱隱約約聽到過那個人的聲音,雖然很輕很小聲,但是很好聽,像春天小河里剛化開的水,還帶著點亮晶晶的冰凌子,清清冷冷的。

彭科長一句話卻把這水給炸毀了,山洪一樣滾下來,把明明給淹了。

“彭科長你說撒呢。我媽咋了,你再敢說一句。”明明眼睛紅了。

“哎——你個娃娃你給誰瞪眼睛呢,???老子今天就不該來!看你個慫樣子,我還不是給馬場長個面子,你當你是誰,你請我吃飯我就來?撒泡尿看看,你算是個撒東西!”

彭科長酒精上頭,手指像馬場長一樣伸出去,指著明明的鼻子:“下煤的爛慫臨時工,還給我上話要辦事呢,一家子雞,一窩子臭雞蛋……”

明明的腦子里,此時洪水滔天,他在其中翻騰,已近奄奄一息了?;疖噺倪h遠的天上俯沖下來,砸得他整個頭都要炸了。他看著眼前那根漂亮的手指,比馬場長得好看不知道多少倍的手指,他猛地伸出手去……

中午,人群熙攘的十字街。最東頭的餐館里突然鬼哭狼嚎。

“打人了,殺人啦……”穿得花花綠綠的服務(wù)員們驚聲尖叫著,食客們也都慌不擇路往外面沖。

不久,刺耳的警笛聲響起,幾輛警車從十字街西頭開到了東頭。

120 救護車也來了,整個十字街亂成一鍋粥。

福滿樓里。

明明暈暈乎乎地站著。

地上躺著的,是斷了一根手指的彭科長。

他頭上也挨了兩酒瓶,腦袋后面洇出一攤血水。

明明抬起頭,看見有警察跨進大門。

那個警察一看見明明,就呆住了,繼而大聲叫著:“馬國明!你祖宗的!你不想活了嗎!“

有人來拉明明的胳膊,明明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是誰,嘴里嘟囔著:“我哥沒殺人,我姐不是雞,我媽也不是。你媽才是……”

趙振東瘋了一樣地搖晃著明明:“明明!明明!你這是咋了呀!你咋了!我和胡所、和大隊上的人說了多少好話,以后都不用你完指標了,咱們好好做個人……明明!你咋回事嘛,明明呀!”

明明抬了抬眼睛——此時窗戶外面街道上掛滿了紅旗,比小時候幼兒園里掛的鮮亮多了。國慶節(jié)就要到了,滿大街都是喜氣洋洋采買東西的人們。

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明明看著趙振東,好看的眼睛也笑彎了,露出兩排白白的牙,像一個靦腆的讀書人。

“我知道呢,哥。這次,我到底還是把指標幫你完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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