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一、我們?nèi)ツ睦铮?/p>
我們是在做什么?!妻子憤怒地扔掉手中拿著將要放進收納箱的碗,碗與地板磚猛烈撞擊發(fā)出的清脆聲劃破房子里這幾日混濁黏膩的空氣,他知曉這刻遲早會到來,發(fā)生了也好,不然老積壓著,厚到一定程度,誰也無法控制。地上除了碗的碎片,還有收拾好的大包小包和將要裝進紙箱帶走的物件。遇上這種情況,他說不上是習慣,心有余悸應為最好的表達,這時語言也最是蒼白軟沓,應運而生出的支支吾吾會助長潛在火苗的燃燒。他不說話,她不說話,在這個房間他們制造的只有靜默無趣冷寂。他拿起門口拐角放著的掃帚簸箕清掃碗的碎片,尋找堅硬氣流中柔軟的間隙,當然,這個只是自我感覺下的判斷,清掃到離她稍遠的位置,說,你不要多想,這只是暫時。她冷笑,說,你告訴我,我們?nèi)绱诉@般重復了多少次?或者說,這是第多少次?他陷入沉思,具體的次數(shù)能數(shù)見也數(shù)不見,想著過幾分鐘就會忘卻這個話題。
幾分鐘過后,他說,一直忙于收拾整理,還沒來得及吃飯,我給咱叫個外賣,你想吃什么?此時的燈光異常明亮,像是刻意要赤裸他隱藏的用意。見她不說話,癡癡地看著對面空蕩蕩的墻壁,他試探著說,好賴吃點兒東西,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她眼睛從墻壁挪移到他身上,像是初次見面,上下打量,說,收起你那點兒鬼心思,別想繞開問題。他依舊抱有僥幸心理,明知故問,什么問題?她拿起桌子上的杯子,舉起,說,要是再打馬虎眼我就再讓你聽一遍。他說,非要說出多少次?她舉杯子的手升高,說,你以為我是在和你開玩笑?他連忙說,不不不,我說。她等待著他口中說出的數(shù)字,這種執(zhí)著倔強里包裹了太多無奈和憤懣,說不上完全是在和他較量,也不是在和她自己,所以不能說出無理取鬧這幾個字。一切沒有這么簡單,就像他們這次搬家。
他回憶細數(shù)從他們認識到現(xiàn)在搬家的次數(shù),不自禁地自言自語起來,我們到今天認識有九年多,剛畢業(yè)那陣兒和你去看房子是在東郊,在那里住了十個月左右,隨后搬到幾公里外的老舊小區(qū),因為那里房租便宜……她呵斥道,不要說出聲,在心里數(shù)。他照做,心里依著時間想,伸展手指頭記錄次數(shù),七八分鐘后,說,這是第七次。她舉著杯子的手慢慢落下,以為會息事寧人,沒想到杯子還是掉落在地上。他滿臉迷惑地看著地上形狀各異的碎片,說,不是這次搬家沒有這么簡單,是每次。她說,別說得那么高深,少用你那套無用且走火入魔胡思亂想的所謂的哲學思想解讀,生活中用不到,怎么就不簡單,有什么不簡單,我們搬家無非是沒有錢買不起房和工作搖擺不定。他欲言又止,不想爭吵,在手機軟件上叫了飯菜。
飯菜擺上桌子已是十點多,他在櫥柜里拿出碗筷,舀好米飯,放在她面前,說,這些都是你平時愛吃的菜,多少吃點兒,一切終會好起來的。她眨巴著眼睛,碩大的眼淚啪嗒啪嗒落在桌子上手上褲子上,說,我們這種日子何時才是頭?這次去的那里,你要知道,我們已經(jīng)投降給現(xiàn)實,去了市區(qū)邊緣。他不能再說類似于前面的大話空話,給她夾菜,隨即自己端起碗埋頭吃飯。她沒再多說,飯吃畢洗刷過碗筷,躺在床上盯著房頂?shù)臒艉桶讐?,說,我們到底要去哪里?他回答不上來,長嘆口氣,看時間在這間房子里流逝,時間會洗刷掉人生命里所有的難題,包括她問出的問題。
他起身去關(guān)敞開著的窗戶,看到樓下的小區(qū),深濃的夜色中,站立的路燈清晰可見,靜寂再現(xiàn),不自主地坐在飄窗上,回想她這幾天問過的那些問題,在這個城市他們到底有沒有留下痕跡,從現(xiàn)實層面看,南郊北郊東郊西郊都住過或長或短的時間,比如說現(xiàn)在這里,算起來住了有一年半,每日的來來往往中自然生長出了記憶情感,盡管心知肚明這里不會住太久。按理說移動會讓人愉悅,怎么就會這么苦大仇深,總想著落地生根,從而延伸出記憶由何而來?記憶是否真實?剛才想過,這種短暫的居住也會生發(fā)記憶情感,還有,流水不才是最為鮮活嗎?死水一潭什么時候發(fā)展出了這種令人向往的魅力?拉上窗簾,看安靜下來的她進入了睡眠。她最后說的,我們要去哪里?是呀,這次搬家后多久又會搬家?從這里到那里,之間到底有著什么樣的聯(lián)系?到了那里,是否剛休整差不多又要搬離?
二、身體·匈奴
每次看鏡子里的自己,不,應該是鏡子里的人,他就有想和鏡中人交流認識的沖動,他覺得他不是這種容貌,是否存在著意識里認同的那種容貌,盡管現(xiàn)有的身體容貌與之相差甚遠或有些差別。他說不清,假若說,鏡子里的人不是自己,那為什么又在身心思想上有些相似呢?在一些場合,經(jīng)常有人會驚嘆他的身形,說,這種高大寬厚魁梧的身材,不像是漢人。這時他有幾分羞慚,臉泛紅,紅色會在臉上堆積,直至燃燒起熊熊火焰,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越是擔心害怕什么就越會出現(xiàn)什么。有人說,就是就是,你看這膚色,紅黑紅黑,像是外國人。他用擠壓出的微笑回應,以化解尷尬。到這里沒有結(jié)束,因為他有新的舉動,手不由自主地摸臉頰的胡子,這樣做實則是想給臉頰降溫,好盡快恢復到正常溫度下的膚色。有人接著說,對呀,這么旺盛的胡子,蒙古人和歐洲人最多,咱這里的人少數(shù)。他無言以對,借著生硬的理由狼狽走開。
走在路上,他恨不得用衣服將自己的臉蒙住,可是不能,這樣更會引起路人的注意。如果有個口罩就好了,想著去路過的藥店買一個,沒承想,經(jīng)常一路遇到最多的就是藥店,此時像是和他作對,一個都遇不到,心中納悶,怪事一件,是不是在他這種情緒爆裂中產(chǎn)生了虛無的幻象。胡思亂想中忘卻了此事,腳步?jīng)]有了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到家快餐店,進去坐下,服務員過來問想吃什么?他看著桌上的菜單隨意點了兩個。服務員不大會兒將飯菜端上來,說,要不要來個酸奶?他說,為什么喝酸奶?你們店里的特色?服務員說,不是,你看起來像喝酒了,聽說酸奶解酒。他說,你是看我臉紅?服務員點點頭。他說,不要靠單一的表面現(xiàn)象去做判斷,我沒有喝酒,臉一直都是這樣。服務員說聲對不起不好意思,迅速走開。
他邊慢條斯理心不在焉地吃飯,邊用眼睛偷看自己的臉,看到的多是鼻子尖,紅色還在,裝作看其他實則掃視周圍的人,尤其那個服務員,是否注意著他,是否跟同事在說他。他拿起手機,打開相機設(shè)置到自拍,看自己的臉,確實不像周圍其他人的膚色,他的臉為什么這么紅?以前,他為此專門去醫(yī)院的皮膚科看過,醫(yī)生說是角質(zhì)層薄,容易受外界冷熱的影響,換句話說,臉上的皮膚過于敏感,給開了些藥讓回家按時服用。藥服用完,臉上的紅色沒有任何消退,一切照舊。再去醫(yī)院醫(yī)生再看再開藥,服用后依舊無用,反反復復幾次,他放棄了。想來不是醫(yī)生說的那些原因,醫(yī)學是建立在理論實驗科學的基礎(chǔ)上,但畢竟還是有所限制,就他這個臉容易紅的癥狀,事實證明醫(yī)學難以醫(yī)治或難以很好地醫(yī)治。
從而說來,或許經(jīng)常被人說起是蒙古人不像漢人這些是對的,每次照鏡子就能得知,只是不敢承認心中的猜想,覺得沒有依據(jù),會被說神神叨叨。他從飯館出來,急匆匆回到家里,進到洗手間對著鏡子看,今天定要問出個究竟,說,我到底是誰?鏡子里的人說,你想成為誰?他說,對,就是這樣,我們說的不一樣,說明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人。鏡子里的人笑著說,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我們自然不是一個人。他說,說得好,不要覺得我身材魁梧愛臉紅胡子多就覺得我是你。鏡子里的人說,我從來沒覺得,你是誰你自己心里比誰都清楚。他說,我是誰我還真不清楚,但有一個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你。鏡子里的人點著頭,大笑。他說,你笑就說明我說得有些不對,那么,我是兩個人,現(xiàn)有的這個人和意識里的那個人,不,我要說得寬闊些,給我自己留夠空間,讓你無話可說。他專心致志地看,想起凝視可以看到許多時候看不到的疆域,眼睛酸痛時,他脫口而出兩個字,匈奴。
對的,原先到現(xiàn)在面對的好多問題只要遇到這兩個字一切就迎刃而解了,他身體里有一種遠古的記憶,這種記憶不會在時間長河里的身體變更中丟失,一直內(nèi)核樣保留,匈奴的表述不敢說是最精確,但總是有了開端。有哲人說,一個人不能同時踏進兩條河流,這句話的對立面最能解釋他這個奇妙的想法,要知道,反過來說,兩條河流也不能同時被一個人踏入。不管怎么說,以后的日子里,他可以在此基礎(chǔ)上深入遼遠地思考許多問題,最主要的是可以應對那些人說的讓他聽起來比較難堪的話語。無論他們說什么,他只要冷靜地說句,我是匈奴人,他們便再難有對他外表相異引發(fā)出簡單粗魯?shù)牟聹y和質(zhì)疑。
三、停留·語言·構(gòu)建
這天下班,妻子做飯,他坐在臥室的桌子前整理工作中用到的資料。飯擺上桌子,妻子叫他過去吃,他看完剩下的兩頁過去,坐定后環(huán)視客廳里還沒有熟悉的一切,算起來搬到這里還不到兩個月,再住段時間就會有感情。妻子說,不吃飯看什么?他說,我們也會對這里熟悉起來。妻子說,熟悉了又能怎么樣?還是要離開,前面住過的幾個地方難道沒有熟悉?只是陌生得更快,離開就是陌生。他說,整個世界的萬事萬物運轉(zhuǎn)就是這樣。妻子說,你意思是經(jīng)過多人斷斷續(xù)續(xù)經(jīng)驗情感鏈接形成的世界?他說,差不多,任何一個地方,就算是我們買下來,如今的城市建設(shè),房子產(chǎn)權(quán)七十年,正兒八經(jīng)能住到七十年嗎?現(xiàn)在那些老房子,最多時間的也不過五十年,無限逼近拆遷,拆遷后新蓋起來格局不同或用處不同的房子場所,誰能說這里的熟悉就能保留?妻子說,假如按你說的,誰都無法停留,居住的記憶終究抵擋不住形而下物事的變化。他說,不然呢?妻子說,吃飯吧,別再自我安慰,即使如你說的,那人家搬移的速度也是緩慢的,停留的時間長。他夾起菜吃幾口,扒拉些碗里的米飯,那會兒的饑餓不知去了哪里。
妻子見他食欲不佳,說,因為我們剛才的爭論?他驚詫地說,什么?妻子說,對房子熟悉停留這些的爭論。他說,你說我因為我們爭論而吃不下飯?妻子點點頭,他笑著說,不至于,你把我想成什么了?妻子說,誰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今天同事們閑聊,說起買房子,趁著這邊房價不高,趕緊買。他說,我說幾句你不愛聽的。妻子說,既然是我不愛聽,那就不要說。他說,我仔細想了,我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不僅僅是表象看到的那么簡單,比如像你說的工作生活貧窮這些。妻子語氣里充滿了厭惡,說,不是這些是什么?是一些神秘的看不到的力量,還是我們這些人從出生起就注定奔波就應該不停搬移?他說,你看我的膚色身材臉上的胡子像什么?妻子細細打量,說,像什么?他說,我覺得我是匈奴人,身體里有著他們生存基因或者是遠古記憶的留存,剛好在這個時代被喚起,其實前兩天我還是矛盾的,因為我意識深處擁有著另一種生存方式和樣貌,是那種閑情逸致飄逸無比清雅清秀,昨天我明白過來,意識深處是接受了書籍和現(xiàn)有生存方式搖擺渺茫混亂交織影響下產(chǎn)生的模糊渴望。妻子說,你的胡言亂語留著你自己享用,說來說去不就是想說你愿意搬移,你的本性就是這樣,你是匈奴人嗎,騎著馬四處游蕩,對不?但我要說的是,我不是匈奴人,我沒有你這種遠古的記憶和呼喚。
他無以反駁,家里待著煩悶,出門在小區(qū)里走走。這里的環(huán)境比市區(qū)好很多,人也不多,生活節(jié)奏自然就慢,走在小區(qū)里能聽到人家里的炒菜聲,抬頭看天空,有月亮有星星,若有所思往前走的路上,聽到有人說,這是月亮,看。循聲看去,一個老人帶著四五歲的孩子,站在誰家裝修拉來的沙子邊,孩子手里拿著玩具鏟子和翻斗汽車,認真聽著看著。老人說,給爺爺指下,哪個是月亮?孩子聰明地抬起胳膊,伸出手指指著天空。老人說,不錯,爺爺再告訴你,那些是星星,咱那里方言是星宿。孩子點著頭,眼睛不時瞥看沙堆上修建半拉的建筑,說,星星和星宿不一樣?老人說,一樣,是兩種不同的叫法,比如,回到咱家鄉(xiāng)那里,大家都叫你猴娃娃,這里的話不是叫你小朋友就是小孩子。他走過去,站在旁邊近距離觀看他們,老人明曉他的意思,說,也有同一種叫法的,比如這位叔叔,到哪里都稱呼叔叔。他說,這個說不好,我能問問小朋友修建的是什么建筑嗎?孩子看眼老人,征得老人同意,興致勃勃地說,這是個城堡。他說,童話里的城堡?誰住在里面?孩子說,我住在里面,這是我的地盤。他說,如果這堆沙子被搬運走,你的城堡不就沒有了?孩子說,沒了可以再找個地方修建,我的城堡我的地盤一定會有。他說,為什么非要有你的地盤,跑動飛翔著不好嗎?孩子說,我要有自己的地盤,不然在哪里落下,鳥兒都有巢穴,不對嗎?老人說,孩子就是在沙堆上刨挖著玩,游戲而已。他笑著說,我們哪個人不是一輩子在做這樣的游戲?
出了小區(qū)去不遠處的廣場轉(zhuǎn)悠,接到朋友發(fā)來的信息,是幾張圖片,他發(fā)文字過去,這是哪里?怎么看著這么熟悉。你真認不出了?認不出,你說下。這里是你剛畢業(yè)那會兒上班的地方。四區(qū)?對呀,你辭職后,這里進行了拆遷,修建成現(xiàn)在這樣?,F(xiàn)在叫什么?環(huán)形藝術(shù)中心。四區(qū)到環(huán)形藝術(shù)中心,兩個天壤之別的名字,四區(qū)幾十年形成的概念內(nèi)涵是個城中村,里面有迷宮樣的巷道,巷道里有能滿足人們生活上所有需求的店鋪,還記得我們那次入夜進去后閑逛不?數(shù)不清的霓虹燈閃爍不止,映照著夜色與本身就黑漆麻烏的地面墻壁,你說這里的人也黑漆麻烏,我說我們也黑漆麻烏。對呀,但現(xiàn)在就是變了,環(huán)形藝術(shù)中心是整個省城最大的藝術(shù)區(qū),里面有各式各樣的場館,往后這里會給人們形成這樣的概念內(nèi)涵。四區(qū)里住的人去哪里了?拆遷有安置房,搬到其他地方,還是叫四區(qū),一個新的地方會被叫作四區(qū)。四區(qū)之前這里叫什么?之前的之前是什么?這種追問看似沒意義,但我們一代人在用文字語言構(gòu)建一代人的記憶。再大膽些,文明文化是否也是這般構(gòu)建的?最難的悖論出現(xiàn)了,就像哲學里思想的思想怎么說,這里文明文化之前的構(gòu)建又是誰構(gòu)建的?毫無新意的變化流動是變化是流動嗎?我說不上來,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四、逐機械虛無而居
第八次搬家在兩年后到來,這次不同的是,妻子收拾東西時沒有以往無奈無望下的氣憤,而是很有興致地設(shè)想搬過去后如何布局擺放,他心情也放松,對于他們來說,可以退而求其次甚至最少,不敢有太多奢求。這次是他想辦法爭取的人才公租房,與政府簽訂租賃合同,只要不超出規(guī)定的條件就不會被清退,減少緩和了搬家?guī)淼你皭?。夜里躺在床上無眠,妻子說,我們在城市努力十年了,依舊沒有自己的房子,是不是我們太沒有本事?他說,我們是完全靠自己的本事在拼搏,沒有任何人幫扶,也許真是你說的我們沒本事,但我們也真的盡力了。妻子說,搬吧,十年都搬了,還怕再來個十年?只是希望我們的孩子不要再重復我們這種沒意義的搬移。他說,你說得對,沒意義的搬移,看似忙忙碌碌,實則不知在為何搬移,我還是堅持原先的想法,促使一次次的搬移沒有那么簡單。妻子說,是沒有那么簡單,其中的復雜難以說清,你說你是匈奴人,那我就是匈奴人的妻子。他說,現(xiàn)在不是匈奴人了,是包容所有類似于匈奴人生存方式的人。妻子沒好氣地看一眼他,調(diào)轉(zhuǎn)頭自顧自睡去。
第二天搬家公司的車過來,大小不等的包和家具一件件搬到陌生且遠離的房子,最后由于司機催促,沒來得及多看搬空的房間和兩年里走了上千遍的小區(qū),他和妻子坐在駕駛室里,搬運工人坐在車廂里。出了小區(qū),進到寬闊通暢的路上,司機說,不是我故意催你們,是每日搬家的人太多,我們跑不過來,如果去得晚了,要搬家的人不開心,公司也要扣我們的錢。他說,能理解,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每天都在為各種家庭搬家,你感覺我們是為什么搬家?司機皺起眉頭,說,別說,我真想過這個問題,我問過一些搬家的人,沒有答案,我也沒有在這里買房,租房住,隔三差五也要搬家,比如上次搬家,原因是妻子懷孕,需要個寬大些的空間,原先租的地方太小,我知道這不是根本的緣由,我想有內(nèi)在深刻的某種神秘動力在驅(qū)使。妻子看一眼他,嘴角上揚起,裝作看他衣服上有什么湊過來,很低聲地說,沒想到這里遇到知音,你開心壞了吧?他看一眼妻子,眨巴眼睛示意不要胡說八道。
司機在等紅綠燈時,拿起車座上放的礦泉水喝幾口,說,我們年紀相仿吧,我大學學的是哲學,畢業(yè)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逛蕩了幾年,讀碩讀博深造的機會錯過,考編這些也沒有心力,結(jié)婚加上有了孩子,著實不能再有空幻的想法,不是不能,是沒有時間精力,孩子成天叫爸爸,我能怎么辦?你說的搬家,好像是我們這個時代注定的,在偌大的城市里飄移來飄移去,不知道為了什么,現(xiàn)實中的理由看似特別正當,等夜里躺下細細琢磨,這些理由都不值一提,太瓷實了,沒有空隙,你明白我的意思?他說,好像能明白,你是說我們像游牧民族,哪里有草地水源就去哪里,一個地方待一陣接著去下一個地方,對不?司機說,通常意義上的游牧民族是逐水而居逐草而居,我們是在逐什么?他說,你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幾年?搬了幾次家?司機說,生活了八年,搬了六次家,有時候朋友相聚,經(jīng)常會說到誰誰買了房,這下落住了腳,現(xiàn)在,固定下來成了一種驕傲和榮譽,就像我們現(xiàn)在用的導航,必須有從哪里走和去哪里的地點,沒有地點怎么定位,不,不是沒有地點,是沒有屬于自己的地點。他說,你說的有意思,是的,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定位地點,想擁有個屬于自己的定位地點,不然就會迷失在這個漂浮無趣的城市里,有一個問題出現(xiàn),我們真能找到和拼搏到屬于自己的定位地點嗎?日新月異的變化里誰不是新的誰不是舊的?司機聳聳肩膀,表現(xiàn)出無助,說,我們連自己每天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好像是為搬家而搬家、為活著而活著、為吃飯而吃飯……絲毫沒有延展,有相對的解決辦法也沒有相對的解決辦法,我們在這里追逐什么生活,追逐什么?
追逐什么?他跟著說了一句。汽車過了收費站就進到市區(qū),路上車輛當即密麻起來,不敢再和司機說話,專心開車成了正事。司機也收起話語,面無表情,雙眼無神地開著車,在車流中穿梭,不時看眼手機上導航的地圖,地圖上移動的藍色三角形代表的是他們,正在靠近要去的地點。有段路很是擁堵,車子小腳老太太樣移動,妻子看著望不到頭的汽車,說,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城市現(xiàn)代生活真是無解,大家每日在奔波移動,卻不僅在現(xiàn)實中留不下痕跡,而且精神記憶里也空無一物,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問題便是,這是哪里,我在哪里,我要去向哪里,我是我嗎,我不是我我是誰……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