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少寶 潘俠風
2022年1月23日,90歲高齡的河北曲藝名家劉煥章先生去世??吹竭@個消息,一種悵然若失的心情頓時涌上我們心頭。劉煥章先生的辭世,是曲藝界的損失,也代表曾經(jīng)享譽冀中平原的“三章一琴”完全成為了歷史。
每一位離開的老藝人,都意味著一段歷史片段的晦暗。如果能有成規(guī)模的文字資料留存,我們則還可以在字里行間看見那段歷史的吉光片羽。但令人遺憾的是,盡管劉煥章得享高齡,但留下的資料卻不算太多。但我們堅持認為,他為曲藝事業(yè)所作出的貢獻,是不應該被遺忘的,我們有義務將知道的歷史寫出來,為西河大鼓、鼓曲藝術乃至整個曲藝界保留一份珍貴的資料。20世紀70年代后期,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中國大地,也給文藝的百花園帶來了復蘇的消息。華北平原冰河開凍,曲藝人才不斷涌現(xiàn),劉煥章、白建章、宋文章、劉艷琴、劉艷花、陳連久等西河大鼓演員在冀中一帶對棚說書,共相損益,互通有無,被當?shù)赜^眾稱為“三章斗一琴”,這在滿足群眾精神文化生活的同時,更有力地促進了當?shù)厍囀聵I(yè)的發(fā)展。而杜金玲在《蠡縣又盛說書風》一文中提到了“三章一琴”:“特別是劉煥章,他在蠡縣創(chuàng)出牌子后,便開始在那里安營扎寨,一住就是十幾年,他的書曾與大戲、歌舞、電影對過擂,其觀眾還略占上風,也曾與同行劉艷琴對擂無數(shù)場,由于二人水平相近。各有‘絕活兒,所以各有勝負,平分秋色,在那一帶他們?nèi)紕?chuàng)出響檔。”
“三章一琴”中的劉艷琴,當時正值盛年,有一副好嗓子,紅極一時。當時農(nóng)村的文化生活還比較簡單,聽書是主要的休閑方式。因此,當時劉艷琴的演出增多,身價遞增,逐漸成了冀中一帶家喻戶曉的曲藝明星。在這種情況下,以“三章”為代表的男說書藝人在劉艷琴的家鄉(xiāng)清苑縣周邊演出,就必然會與“一琴”形成某種藝術上的競爭。劉艷琴占據(jù)了鄉(xiāng)土優(yōu)勢,又處在藝術的黃金時期,綜合條件要強于“三章”。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三章”能與之對棚數(shù)年,足以說明他們深厚的藝術功底和過人的藝術魅力。據(jù)部分老藝術家回憶,當年清苑縣南宋村、蠡縣南國丹、北國丹等地都曾同時請劉艷琴和“三章”對臺?!皩嵤虑笫堑卣f,‘三章確實是優(yōu)秀的西河大鼓演員,但在當年的對擂中,整體上看應該是劉艷琴占據(jù)上風,觀眾可能更加喜愛她的藝術風格。但我們不能據(jù)此說觀眾不喜歡‘三章,更不能否定‘三章的藝術成就。當時有人說白建章在舞臺上曾唱到吐血,他們對藝術的執(zhí)著應該得到我們大家的敬意和認同?!露芬磺伲l看誰過癮,這是當時當?shù)亓鱾鞯囊痪涿裰V,可以想見當時他們4人競藝的火爆程度和受歡迎程度?!?/p>
在“三章”中,劉煥章年紀最大,自然也成了“三章”的主力。當時他以說竹板書為主,竹板一響,觀眾聞聲即來。于是,這壁廂劉艷琴的曲聲令人如醉如癡,那壁廂劉煥章的說表讓人流連忘返,讓人好生難以抉擇,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三章”“一琴”對棚的激烈程度。
劉煥章對于競爭從來是無所畏懼的。
在那個時代,曲藝藝人不但要直面同行和戲曲等姊妹藝術從業(yè)者的競爭,還要面對歌舞、電影等時興文藝形式的挑戰(zhàn)。但劉煥章堅定自若,用自己的竹板書藝術,和這些文藝形式進行了良性競爭,始終保持著對受眾的影響力。
“梅花香自苦寒來”,劉煥章的藝術自信和藝術成功,源于他扎實深厚的藝術功底。
1933年3月25日(農(nóng)歷癸酉年二月三十),劉煥章出生在河北省任丘縣一個藝人家庭。他的父親劉臨宣是一位竹板書藝人,師承“舍命王”王來恩。所以劉煥章自幼隨父親學藝,并在很小的時候就走上了藝術道路。
11歲的時候,劉煥章和家人來到了天津。而當時在這座“曲藝大碼頭”上,三不管、河北鳥市、河東地道外、河西謙德莊等地的書場林立,評書、西河大鼓、東北大鼓、河南墜子、竹板書等曲種的藝人云集、名家輩出,沒有一身過硬的本領是很難在天津立足的。當時的劉煥章還在幼年時期,許多著名藝人的演出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中,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吹绞强吹?,但隨后能學到并做到,那才是自己賺到了。彼時年幼的劉煥章就有了這個念頭,并在隨著父親討生活時逐步付諸實踐。所以盡管年紀尚小,但是劉煥章已經(jīng)逐步展現(xiàn)出自身的藝術天賦和學習能力,曾為有“小西河”之譽的西河大鼓名藝人艷桂榮①挎刀演出(戲曲界俗語,意為當配角),深受觀眾好評,父親劉臨宣也為自己的事業(yè)后繼有人而感到自豪。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藝人們的社會地位顯著提升。劉煥章去了北京,拜門頭溝老藝人繩臨祥為師,并按照竹板書“萬福來臨賀”的傳承譜系,取藝名為劉賀亮(下文仍稱劉煥章,保證全文行文統(tǒng)一)。1959年,劉煥章加入剛剛成立的北京宣武說唱團,翻開了藝術人生的嶄新一頁。
宣武說唱團是當時一個重要的曲藝團體,各路說書人匯集一堂,人才濟濟,在全國都有著較大的影響。年輕的劉煥章進入宣武說唱團之后,主要說唱大書。從此,他不但告別了漂泊不定、四海為家的生活,更能“見賢思齊”,近距離學習周邊前輩藝人的藝術精華。他像一塊海綿一樣,不斷吸收養(yǎng)分充實自己,進一步踐行自己“看到—學到—得到—賺到”的理念。慢慢地,劉煥章創(chuàng)出了自己的牌子,也逐漸被北京的曲藝觀眾熟知和認可。幾年之后,他調(diào)入包頭曲藝隊,離開了北京。當時的包頭日新月異,火熱的建設景象極大地鼓舞了劉煥章的創(chuàng)作演出熱情。在實踐中總結經(jīng)驗,經(jīng)驗應用于實踐,正是有了在北京和包頭兩地的工作學習,劉煥章的藝術開始走向成熟和定型,個人風格開始確立。
劉煥章掌握的書目很多,《劉公案》《左良傳》是他的看家書?!秳⒐浮肥侵癜鍟闹匾獣?,很多藝人都擅長表演。而劉煥章的《劉公案》,經(jīng)過了王來恩②、劉臨宣和他共三代人的打磨,在書情和表演上都別具特色。本書篇幅很長,從劉統(tǒng)勛、劉墉一直說到劉煥之(劉墉之子),情節(jié)曲折生動,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劉煥章在這部書上花費了大量心血,特別為適應新時代觀眾的需要,剔除了原作中一些過于陳舊的內(nèi)容,使其能夠更好地為當代觀眾所接受?!蹲罅紓鳌肥恰洞笏伟肆x》的前傳書,也是一部精彩的短打書,書膽是“大宋八義”的老師左良。
劉煥章以演出竹板書和西河大鼓為主,但在前者的造詣方面更為人稱道。竹板書表現(xiàn)形式簡單,沒有絲弦樂器伴奏,因此對于表演者的演唱技巧和形體表演要求很高。劉煥章在演唱時,板式靈活,音韻多變,味道十足;表演時形體標準,動作瀟灑大方,很受觀眾贊賞。
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除了演出傳統(tǒng)書目,演員們還積極創(chuàng)演新書目。但因為沒有前例可循,創(chuàng)演新書對當時的曲藝工作者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劉煥章迎難而上,改編表演了《林海雪原》《兒女風塵記》等長篇作品,獲得了不錯的反響。此外,他還上演過《十二名女偵查》等多部刑偵題材的新書目。之所以要選定這個題材,劉煥章認為,在傳統(tǒng)書目中,“斷案”是個很重要的情節(jié),哪怕是“士馬金鼓”題材的作品,忠奸相斗,其實也有“斷案”的元素在里面。而刑偵題材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斷案”母題的自然延伸,能把傳統(tǒng)書目中的一些精華的情節(jié)和技巧融入進去。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里,國家安全和社會治安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聚焦刑偵題材就是對當時現(xiàn)實的呼應,就是一種服務大局。筆者認為,劉煥章的認識仍然有很重要的實踐意義。
1972年,任丘縣曲藝隊成立,離鄉(xiāng)多年的劉煥章回任隊長,也開啟了他藝術人生最為忙碌的一個階段。
作為隊長,劉煥章帶領著曲藝隊走遍了燕趙大地的山山水水,將曲藝的火種播撒到了河北省的各個角落,盡最大可能為群眾提供精神食糧。而改革開放后,任丘縣曲藝隊的業(yè)務進一步增多,“三章斗一琴”也就隨之而來。
現(xiàn)在回看那段歷史,筆者認為,觀眾之所以對“三章斗一琴”津津樂道,不但是對他們幾位精湛技藝的肯定,更反映了大家對那一時期河北省曲藝事業(yè)繁榮景象的懷念和向往。對此功不可沒的時年50歲左右的劉煥章正值盛年,當然為那段歷史作出了應有的貢獻。此外,劉煥章在當時就敢于和歌舞、影視等時興文藝形式展開競爭,說明他至少已經(jīng)看到了多元文化共存的苗頭,并用自己的方式作出了回應。時至今日,當年的苗頭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形成了態(tài)勢,歌舞、影視等也已“昨日不再”,或讓位,或與當代的時興文藝共存。而我們曲藝人面對的問題一如劉煥章所面對的,甚至態(tài)勢更為嚴峻。
傳統(tǒng)曲藝如何適應時代,如何發(fā)展,我們都在尋找答案。但不論如何,劉煥章等前輩藝人已經(jīng)告訴我們,不能等著觀眾來認識曲藝,而要站出去,守正創(chuàng)新、開拓進取,讓觀眾來認識曲藝。就此而言,筆者認為一種精神的傳承甚至比具體書目或者技藝的傳承更為重要。
傳承需要后繼有人。劉煥章在擔任任丘縣曲藝隊隊長期間,就非常注重對青年演員的培養(yǎng)。通過不斷的演出實踐,不少曲藝新人茁壯成長,他們中的很多人后來成為了河北省曲藝界的中堅力量。
即使是到垂暮之年,劉煥章依然心系曲藝,始終沒有離開他所鐘愛的竹板書和西河大鼓,在演出之外,他主要致力于資料的保留和整理工作。1990年左右,秦皇島人民廣播電臺把他的看家書《劉公案》《左良傳》進行了錄音,留下了珍貴資料。此外,他還整理了《龍鳳再生緣》等作品。
受整體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曲藝事業(yè)在20世紀中期之后逐步走入低谷。但劉煥章沒有灰心,而是拿出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勁頭,一如既往地為曲藝事業(yè)而奮斗。1996年,他和老伴一道,拿出多年積蓄在任丘開辦了煥章茶館,并用兩年多時間編寫出《烈火金剛》《平原槍聲》等幾十萬字的評書故事,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劉煥章認為,哪怕將來小園子復興,還有人想去喝茶聽書,那曲藝演員也得有東西說才行。時代在進步,社會在發(fā)展,經(jīng)典書目很重要,但觀眾想要更多新書,曲藝從業(yè)者就得在這方面使勁。
這是一個老曲藝人的執(zhí)著和追求。
除了幾部大書,劉煥章晚年還錄制了一些小段,如竹板書《武松打店》、西河大鼓《鳳儀亭》《韓湘子討封》等。劉煥章的演唱帶有濃郁的河北省的味道,鄉(xiāng)土氣息比較濃郁。但由于1972年后他長期在河北省演出,劉煥章的名字漸漸塵封在京津兩地觀眾的記憶里。直到2009年他進京參加活動,才讓更多的人重新想起了他。
2009年,77歲高齡的劉煥章進京,在西城區(qū)文化館參與曲藝資料的錄制工作,他演唱了西河大鼓《羅成算卦》和竹板書《武松打店》的上半部分,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雖然年事已高,但是他的演唱仍然神完氣足,舉手投足之間盡顯風采。在當時,舞臺上的竹板書演出已經(jīng)不多見了,而劉煥章的表演,讓到場的很多青年觀眾第一次領略到原汁原味的竹板書的藝術魅力,也讓很多人對竹板書產(chǎn)生了興趣,這讓劉煥章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自己的表演還有人看,心酸的是,當前能表演竹板書,特別是能說大書的演員少之又少,凝聚幾代人心血的《劉公案》《左良傳》《龍鳳再生緣》等優(yōu)秀傳統(tǒng)書目面臨著后繼無人的局面。
時少事艱,就更需要有人去做。劉煥章不僅積極培養(yǎng)弟子,他的子女更全部從事曲藝工作,用老人的話來說,只要還有人,就還有希望。
2019年,家人為劉煥章舉辦了從藝75周年的慶典演出,這時距離他2009年進京錄像又過去了10年。87歲高齡的劉煥章老人,精神矍鑠,老當益壯。在這次慶典演出中,他再次登臺演出了西河大鼓《爭燈》的片段,依然中氣十足,鏗鏘有力,但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演出也成了他藝術生涯的終止符。
3年之后,九旬高齡的劉煥章離世,也標志著“三章一琴”的落幕。
劉煥章先生一生經(jīng)歷坎坷,而晚年幸福,他的一生是圓滿的。雖然“三章一琴”都已經(jīng)成為歷史,但是他們在人生的黃金時期,在冀中平原所書寫下的曲藝詩篇,將始終被人們所銘記傳唱。
注釋:
①艷桂榮(1930—2005),原名孫桂榮,天津人,師從西河大鼓老藝人張錫鵬,17歲登臺演出,頗受歡迎,有“小西河”之稱。1958年在中央廣播電臺播出的長篇西河大鼓《楊家將》,廣受聽眾贊賞。艷桂榮的音域?qū)拸V豁亮,行腔圓潤自如,擅長刻畫各種人物形象,《楊家將》《薛家將》《呼家將》是她經(jīng)常演唱的作品。
②王來恩(1866—1958),竹板書藝人,原籍河北任丘王杭村,后至蘆張村居住,幼時務農(nóng)兼做小生意,后拜玉田縣竹板書藝人任福順為師。王來恩的唱腔豐富多彩,韻律變化自如,擅說《水滸》《劉公案》《楊家將》等8部長篇大書和多部中短篇作品。王來恩早年與人對擂,口吐鮮血仍堅持說唱,從此有了“舍命王”之稱。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