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一
明月在上,流螢無光。
澄明疏朗的夜晚,一個單薄的身影惴惴不安地站在漆黑的假山之后。她的眼睛不住地往前面不遠(yuǎn)處的露華殿望去,雖然那邊燈火輝煌,可她卻什么也看不清楚。
有宮女的腳步聲傳來。
“尹貴人,雅妃娘娘恐怕……”梳著百合髻的宮女行了個禮,話卻留了一半并未說完。
尹西河終于癱倒在地。整個后宮之中,人人都知曉皇貴妃的陰毒手段,雅妃落在她的手里,現(xiàn)今就恐怕命都去了一半。
“果真無一點辦法了?”尹西河勉力站起身來,微微顫抖著把荷包里的銀兩都拿出來塞進(jìn)宮女的懷中,“再替我打聽打聽想想法子。若是皇上……”
“皇上已經(jīng)去了露華殿。”宮女尷尬地推脫了那燙手的銀子,“這事真的無法了?!?/p>
落珠一般的眼淚滾滾而下,尹西河的心口猶如火燒一般,疼得厲害。這么晚了,她該回寢宮了,可雙腿如灌鉛,怎么也移動不了。
看著不停抽泣的尹西河遠(yuǎn)去的背影,身后的小宮女也不免欷歔一番。她早就聽人說,尹貴人受過雅妃娘娘的恩典,現(xiàn)今雅妃落難,她自然是最心急的人。人人都說這深宮之中無真情,這般看來,又是謬論了。
第二日,尹西河的眼睛已經(jīng)哭腫。
那時雅妃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整個后宮。據(jù)說是與男人私會,被皇貴妃抓了正著,皇上雖氣急敗壞,卻也并不糊涂,只暫時將雅妃禁足,日后查明再做定奪。
尹西河暗自去御廚那里央求著做了幾樣小點心,提著食盒就去了露華殿。
“求公公行個方便,讓我進(jìn)去瞧瞧雅妃?!币骱油低等藥讉€小銀角子在守門的公公手里,“我只遞個點心進(jìn)去?!?/p>
“請貴人見諒,這雅妃是萬萬見不得的?!惫恼Z氣溫和,卻毫無生機(jī)。
宮門卻忽地開了,一角大紅寶珠錦繡宮裝先入了尹西河的眼,如蘭似麝的濃香撲鼻而來,再抬頭,她駭?shù)霉虻乖诘兀^埋得極深:“見過皇貴妃。”
“這是干什么?”皇貴妃語氣有幾分不悅。
“臣妾與雅妃一向交好……”尹西河自知這下可觸了大霉頭,但她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只是想遞些點心進(jìn)去,絕無他意?!?/p>
哐當(dāng)一聲,那食盒已被大紅繡鞋一腳踢翻,各色點心滾得滿地??赡切訁s并無停下來的意思,又繞了個圈子,狠狠地抬起了尹西河的下巴。那臉上早已布滿淚痕,更襯顯得柔媚動人,尤其是那雙水葡萄一般明燦燦的眼眸,仿若隨時都要整顆滴下來一般。
皇貴妃氣更盛,伸腳就踹了那張粉白的臉。
“還不快滾!”
二
雅妃終于還是死了,三尺白綾吊死在露華殿,落了個畏罪自盡的下場。但皇上一向仁慈,雅妃所出的小皇子免去了罪責(zé),被皇貴妃收養(yǎng)。
這宮中的波云詭譎向來是世人難料的。
雅妃因與男人私會獲罪,她的親子安然無恙,皇貴妃多年無所出,這其中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讓人不敢深想。
煙氣氤氳,滿室生香。
皇貴妃斜靠在白狐皮墊上,端著一杯香茶,眼神似是什么也未看,那其中的光芒卻隱含深意。她已經(jīng)派人查過,那個自稱與雅妃交好的,是西殿那邊一個不得寵的小貴人尹西河。一無靠山,二無家財,三無圣上眷顧。
“本宮當(dāng)是誰,原來是當(dāng)年那個讓人笑掉牙的尹跛子。”皇貴妃輕笑,“跛子居然也做了貴人,真是世事難料。”
當(dāng)年尹西河的故事也算是后宮之中茶余飯后的笑談。一個出身平庸的官家女子被選進(jìn)宮做秀女并無不可,可偏偏她尹西河有輕微的腿疾,一邁步便丑態(tài)畢露。
不知暗地里塞了多少銀兩才入宮來。眾人議論紛紛。
原以為尹西河定過不了最后那一關(guān),卻沒想到她竟暗自存了妄想。每日晨昏時刻,都有宮人看到她拖著極其怪異的步伐艱難地在后園回廊上練習(xí)。
可不管怎么練習(xí)都沒有用,她仍然蠢笨如豬。尹西河終于忍不住抱著膝蓋大哭起來,幾天之后的大選,她定是無望了。
那時雅妃并非雅妃,但已經(jīng)是享有無上恩寵的雅淑媛。她路過后庭見到這傷心欲絕的小女孩,仿若見到多年前的自己。
“再來!”
“再來!”
“1再來!”
“如果不會走,就走到會走為止!”
“1如果永遠(yuǎn)不會走,就永遠(yuǎn)走下去!”
所有宮人都暗暗吃驚。一向待人親和,品性溫純的雅淑媛竟然每日里來后庭,教導(dǎo)那個籍籍無名的小秀女。
當(dāng)時有不少膽子大的宮人明著就諷刺起來:“要是跛子會走碎步,母豬都能上樹了!”
還有一個與尹西河交好的秀女上來指責(zé)雅淑媛:“她這樣天天被人嘲笑侮辱你卻在一旁看笑話!你真是好心為了她能通過大選?恐怕是為了鞏固你自己的權(quán)勢地位!”
尹西河終于也崩潰了,她有些隱隱明白,她等不到鐵杵磨成針的時刻。
可第二天,雅淑媛卻仍舊在后庭等她。
“1用殘廢的腿,是走不到終點的。”尹西河低頭就要走。
“這是你心底最真實的想法?”雅淑媛拉住她,面色恬淡,“在這個牢籠之中,如果你不想出人頭地,如果你只想著逃避,你就永遠(yuǎn)只能做被人踩在腳底的那個卑賤的奴婢。我以為你應(yīng)該很清楚。”
尹西河怔了怔,她當(dāng)然思索過千次萬次,可那又如何?她轉(zhuǎn)身就哭著跑了。
第三日,尹西河還是重新又開始練步。
是,她的確別無選擇。
誰也沒有料到,大選之期里第一個被冊封的,便是那個跛腳的尹西河。她天資聰穎,容貌嬌媚,甚是出挑,跛腳的毛病竟然出乎意料地消失了。
而一月之后,雅淑媛傳出好消息,冊封為雅妃。皇上對她的寵愛更甚以往,一時風(fēng)光無限,后宮之中無人能及。
許是這樣,才招來了禍患。尹西河陷入沉思。
“尹貴人,皇貴妃有請?!币粋€尖著嗓子的公公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尹西河的面前。
三
陽春三月,正是百花爛漫的時節(jié)。皇貴妃下了帖子,請了許多宮婦到她的擷香殿后園賞花,尹西河也在相邀之列。
又有閑言碎語從宮人們的嘴里流傳出來,都說尹西河得罪了皇貴妃,又人人都知她是雅妃的心腹,這下,皇貴妃定不會饒了她。
所有人都懷著看好戲的心情去了擷香殿。
那一日的情境從一開始就透著詭異。擷香殿里的香氣比往日更濃郁,那如蘭似麝的香味,熏得令人發(fā)昏。即便后來在繁花盛開的花園里,也能聞到那股濃重的味道。
后宮之中早有傳言,說皇貴妃生來帶有異香,就靠著這香味魅惑皇帝??上Ш髞砟觊L色衰,這與生俱來的優(yōu)勢似乎也退化了。眾宮婦都暗地里稱奇,莫非傳言有假?照此情況看來,這香味不但未曾減淡,反而更勝從前。
“尹妹妹,本宮這茶可香?”皇貴妃吩咐隨從特地為尹西河添了茶。
“西河從未嘗過如此香醇的茶。”尹西河手心有些出汗,但仍然強(qiáng)作鎮(zhèn)定。
“在雅妃那兒也沒喝過?”皇貴妃話鋒一轉(zhuǎn),臉上卻看不出半點表情。眾宮婦已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無論尹西河如何回應(yīng),都很容易挑出簍子來。
尹西河卻一抬手就打翻了茶碗,滾燙的茶水全潑在了繡裙上。她不敢喊叫,只得手忙腳亂地用手帕去擦拭。
“帶她去換衣服。”皇貴妃開口,她有些疲倦地閉了眼睛。
皇貴妃的隨身嬤嬤并未帶尹西河進(jìn)入擷香殿,反倒
是引她轉(zhuǎn)進(jìn)了小路,走到一處偏殿去。那小筑前有片翠竹林,清風(fēng)送爽,襯得格外清雅。
尹西河退了衣服,又用毛巾擦干了身體,才拿起身邊那件七彩羅裙。她隱隱覺得有幾分不對,一回頭,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小屏風(fēng)的后面,站著一個身穿煙灰色長袍的男人。他眼神里犀利的光芒,仿若某種危險的動物。男人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半裸著的尹西河,面色有些復(fù)雜。
這時西斜的陽光還有些發(fā)熱,給尹西河那姣好的胴體鍍上一層美妙的金色。她死死地抓著羅裙掩住前胸,面色火燒一般紅。
“臣妾參見皇上。”怔仲良久之后,尹西河跪拜在地。
半晌沒有動靜,再抬頭,那著煙灰色長袍的男人卻不見了。
仿佛剛才只是做了個縹緲無邊的夢,尹西河苦笑,定是出現(xiàn)幻覺了,皇上怎么會來這種地方。
等穿好衣服,尹西河推開了門往外走??赡欠N奇妙的被人注視的感覺又重新從心底冒了出來。她回頭,卻感覺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拉進(jìn)了一個冷硬的懷抱里。
“朕是否見過你?”那著煙灰色長袍的男人面無表情,“告訴聯(lián),你是誰?”
尹西河只覺得自己的手腕生疼。她有些害怕,又有些緊張起來。
“我……我是……尹西河?!币骱訙喨煌硕Y數(shù),心怦怦亂跳個不停。
男人不再言語,他低頭嗅了嗅尹西河的脖頸,耳畔,最后嗅到她的胸前。他翻手抱起了懷中的尹西河,重新又朝著那竹林小筑走去。
他被她身上那種熟悉又纏綿的香味給迷惑了。
那香味,如蘭似麝。
四
事情的發(fā)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那之后的半月里,皇上每日去略顯荒涼的西殿,夜宿于尹西河的寢宮。而半月之后,皇上不再去西殿,因尹西河被封為昭儀,搬出了西殿。每日都有不少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賜下,這樣的恩寵,似乎只有雅妃才擁有過。
后宮的流言又開始蔓延起來,大家既驚異于尹西河在短短時間內(nèi)迅速上位,又暗地里期盼著陰毒的皇貴妃像除掉雅妃那樣,拔掉尹西河這根心頭刺。
尹西河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切都來得這般不真實。那高高在上的,在她內(nèi)心念了一千遍一萬遍的皇上,竟忽然就對她寵愛無盡。
后來,尹西河也開始學(xué)著恃寵而驕起來。
“皇上,臣妾不喜歡住在這兒?!币骱尤鲋鴭?,抬眼看著那個大多數(shù)時候都面無表情的皇上,“皇上再許另一處地方給臣妾,好不好?”
“你想住哪兒?”皇上看了看懷中的美人,聲音柔和。
“臣妾喜歡露華殿?!币骱诱f這話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她知道,一個不小心,也許這個喜怒無常的皇帝就會當(dāng)場掐斷她的脖子。
自從雅妃薨了之后,露華殿幾乎變成一個禁忌。
“為何?”皇上的面色卻平靜如水。
“皇上要聽真話?”尹西河反問。
“說?!被噬厦嫔蠠o端添了幾分戾氣。
尹西河心底已經(jīng)開始打鼓,卻畢恭畢敬地跪拜在地,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請皇上治臣妾的冒犯之罪。臣妾與雅姐姐一直是至交好友,自從她去了,臣妾一直暗自思念……”說到動情處,她哭得渾身戰(zhàn)栗。
一只溫潤如玉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挑起尹西河的下巴。
“你既然喜歡,就去住?!?/p>
尹西河再次叩拜在地的時候,嘴角偷偷彎起了一絲笑意。
尹西河搬入露華殿的第一天,就喜不自禁地到處閑逛起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殿,幾乎都存留著雅妃的氣息。這樣熟悉的環(huán)境,給了尹西河一個錯覺,覺得雅妃并沒有死,而是好好地活在這里。
忽然一個小小的身影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一頭撞入尹西河的懷里。
“是誰?”尹西河嚇了一跳。
竟然是個小孩,他似乎嚇得更厲害,直接就坐倒在地。尹西河已經(jīng)看清楚,這孩子正是雅妃的親子六皇子,生得粉妝玉琢,甚是可愛。
“皇兒,叫母妃?!币骱右娝南聼o人,便扶起那小皇子,笑瞇瞇地逗他玩。
“母……母妃?!毙』首铀坪鯓O其害怕,但仍惴惴地喊了一句。
可尹西河臉上的笑容卻凝固了,她抬眼就見到怒氣沖沖的皇貴妃站在她的對面?;寿F妃走上前來,狠狠地扇了尹西河一耳光,直接把她扇倒在地。
“怎么回事?”身后卻傳來威嚴(yán)的聲音,著明黃色龍袍的男人站在她們身后,臉色很差。
“皇上,這個賤人居然讓六皇子喊她母妃!”皇貴妃自然不依不饒,沖上去就告狀。
尹西河跪在地上無聲地落淚,她害怕極了。她真的太得意忘形,這樣的罪名,不是她一個小小的昭儀受得起的。
皇上走到尹西河的面前,伸了手。
尹西河惴惴不安地把手遞了過去,順著那股力道站起身來。
皇上甚至用另一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淚,之后旁若無人地抱起了她。尹西河嚇了一大跳,她兩手不由自主地纏繞著皇上的脖頸,整個腦袋都歪在他的胸前。這樣的感覺,令她覺得極其安心。
“下去。別鬧了?!边@話是他對皇貴妃說的。
他懷抱著尹西河走了很遠(yuǎn),一下都沒有回頭。
五
“聽說那個尹西河懷了龍嗣,被封為尹妃?!辟N身嬤嬤伏在皇貴妃的耳邊,輕聲說。
涂滿丹蔻的手忽地一顫,上好的羊脂白玉茶杯就掉落在地,摔得粉碎。皇貴妃站起身來,尖厲地叫出聲來:“那個賤人?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懷有龍嗣!”
“聽說已經(jīng)兩個多月了?!眿邒叩土祟^。
皇貴妃忽然冷笑起來:“是嗎?本宮倒要去瞧瞧,她到底是懷了哪門子的龍嗣!”
一襲大紅色宮裝的皇貴妃繞過假山,直朝遠(yuǎn)處水榭里鵝黃色繡裙的尹西河走去,而這邊柳樹下站著的,正是閑坐著喝茶的皇上。他已經(jīng)在這柳樹下坐了一下午,眼神卻一直往那邊的鵝黃色身影瞟去,此刻見到皇貴妃,他忍不住皺了下眉。
水榭里遠(yuǎn)遠(yuǎn)可見兩個女人爭吵了起來。
但很明顯,大紅色宮裝的皇貴妃看起來盛氣凌人,手指幾乎要戳到尹西河的額上去。而尹西河則很少說話,身子退了又退,垂著的兩手看起來委屈萬分。
皇上終于按捺不住站起身來,他決定給皇貴妃一個教訓(xùn)。
可水榭那邊卻忽然傳來女人的尖叫。
皇貴妃跪在露華殿之外,已經(jīng)出了一身的汗,她頭一次有心亂如麻的感覺,好像整顆心都被挖空,人一直在往下墜。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只輕輕一拉扯,那尹西河就直接滾下了回廊,下身跌出一大攤的血。
她隱隱有些不好的預(yù)感。
一直到天全都黑了下來,露華殿內(nèi)終于有人出來,傳皇貴妃入內(nèi)。
“皇上……”皇貴妃跪拜在地,滿腹委屈卻不知從何說起。
座上的皇上臉色是從未有過的難看。
“姐姐,西河本就無心與你爭寵,你為何要如此對我?”內(nèi)簾卻忽然被人拉開,面色慘白的尹西河由人攙扶著,從里間走出。
“你剛失了孩子,怎么就跑出來了?”皇上急忙地站起來,滿面關(guān)切地迎了過去。
“皇上,臣妾福薄,留不住龍嗣……”尹西河哭得梨花帶雨,任是誰見了都不免心痛,“可臣妾只想為未出世的孩子,討回一個公道?!?/p>
“你這個賤人還在這里惺惺作態(tài)!你……你根本不可能懷上龍嗣!”皇貴妃氣急,忍不住站起身來沖著尹西河怒吼。
“就算西河出身卑賤,姐姐這樣說也未免太傷人心
了!”尹西河淚眼盈盈,不免控訴起來。
皇貴妃一向脾氣剛烈,她沖上來就要打尹西河。
皇上的面色已經(jīng)鐵青,狠狠地踹了面前的皇貴妃心窩一腳。
“皇上……”皇貴妃不敢置信地看著皇上,嘴角隱隱有血,“皇上,你不能相信這個賤人!她先是騙了你,而后又陷害了臣妾!她根本就……”
“夠了!你這惡毒的女人,朕輕饒不了你!”
不久就有消息傳遍后宮,一向飛揚跋扈的皇貴妃被打入冷宮,徹底失勢。然而這件事卻并未因此了結(jié),幾日之后,侍衛(wèi)從擷香殿內(nèi)搜出了寫有尹西河生辰八字的巫蠱娃娃,而太醫(yī)則在皇貴妃贈予尹西河的燕窩里驗出了砒霜。
新的圣旨下來了,皇貴妃削除一切封號,賜死。
新晉的尹妃親自監(jiān)管,在寂寂冷宮之中親自差人亂棍打死了她。
六
尹妃已經(jīng)不太記得雅妃的音容笑貌了。她尹西河現(xiàn)在既住了雅妃的寢宮,又坐了雅妃的位置,更收養(yǎng)了雅妃親生的六皇子。
皇上更贊她賢良淑德,善良醇厚。
這深宮之中,除了時常在夢中喊著“母妃”的小皇子以外,恐怕再無人還記得雅妃了。可等再過幾年之后,也許連小皇子都以為他的“母妃”真的是她尹西河。
皇貴妃說得沒錯,她尹西河根本不可能有龍嗣。所以她更會好好珍惜六皇子,好好珍惜這個母憑子貴的機(jī)會。
大約半年多之前,尹西河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貴人,她甚至沒有資格出現(xiàn)在擷香殿外,但她仍在擷香殿后園的大太陽下等了足足兩個時辰。
“臣妾尹西河參見皇貴妃。”她跪拜在那個總愛穿著大紅宮裝的女人面前,她知道,這深宮之中真正能助她登上高位的,并非雅妃,而是這個善妒的陰毒女人。
“這是哪里來的一只臭蟲?”皇貴妃皺了眉毛,看也沒多看地上的女人一眼。
“臣妾尹西河,與雅妃娘娘素來交好?!币骱犹岣吡寺曇?,跪在地上仍未動彈。
皇貴妃停了腳步,她心動了。雅妃的勢力如日中天,加之誕下皇子,恐怕那一直懸而不設(shè)的后位……遲早落入雅妃的囊中。
之后的戲做得水到渠成,一擊而中。只是無人知道,這場陰謀之中,她尹西河也曾暗地里插過一腳。
真正把雅妃推入無底深淵的,偏就是她這與雅妃最親近之人。
皇貴妃并不聰明,她迫不及待地逼死了雅妃。
等皇上想明白過來,他不是沒有怨恨的。尹西河如同暗夜之中一頭敏銳的野獸,捕捉到了所有的信息。
而陷害雅妃所交換而來的,是皇貴妃迷惑皇上的秘方和一個單獨面見皇上的機(jī)會。
用麝香蘭花等香料制成的藥丸,內(nèi)服的同時更放入肚臍,使香氣自然而然地滲入體內(nèi)。那如蘭似麝的濃香,攝人心魂,更兼有催情之用。
只是麝香對女體有所損傷,之后再無孕育的可能了。
但只要能站在那人的身側(cè),盡享他的無上寵愛,沒有子嗣又當(dāng)如何?
而除去皇貴妃的關(guān)鍵,并不僅僅在于假裝被害得滑胎。而在于她尹西河故意曲解的一句話。
“你……你根本不可能懷上龍嗣!”皇貴妃氣急,忍不住站起身來沖著尹西河怒吼。
“就算西河出身卑賤,姐姐這樣說也未免太傷人心了!”尹西河淚眼盈盈。
尹西河把重點轉(zhuǎn)移到出身問題上來,皇貴妃卻恍然大悟。皇上并非先皇后所親生,他是一個小貴人所出,過繼給先皇后之后才有機(jī)會登上大位。
對于一直如履薄冰的皇上來說,出身是永遠(yuǎn)的禁忌話題。
七
三年前,偏殿回廊。
離大選之期只剩下最后三天,面如死灰的尹西河丟下了一直好心幫助她的雅淑媛。一個人心灰意冷地枯坐在回廊的臺階上。
腦海里不斷回響起那些冷嘲熱諷,不屑與白眼。
算了,忘記這些,做個普通的宮人。待幾年之后,發(fā)落出宮,平淡過完一生,再不用在這深宮的泥濘中掙扎。
尹西河憤恨地盯著自己那只笨拙的腳,一時怒氣上來,脫下繡鞋就狠狠地甩了出去。
樹那邊似乎有人被砸到,哎喲著叫了一聲,嚇得尹西河有些緊張起來。千萬別是砸到什么高品級的人物。
不一會兒,那邊就走出一個男人來。穿的是湖綠色的錦袍,面上是恬淡如水的表情,仿若刀裁一般的鋒利眉眼,薄薄的唇。他一手執(zhí)著尹西河的繡鞋,另一只手則背在身后。
尹西河已經(jīng)認(rèn)出,他……似乎是皇上。她曾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角見過他一次,只一眼,并不足以看到全貌,卻記憶深刻。
而這一次再見,尹西河覺得自己的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砰的一聲斷了。
“奴婢該死?!彼B滾帶爬地趴在地上,心知此次再也逃不過死罪。
“起來吧?!被噬喜⑽簇?zé)怪,反而溫柔地扶起了那個害怕的女子。他似乎還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戲謔一般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鞋,再看了一眼那個蜷縮成一團(tuán)的女子。
尹西河的臉已通紅。
他卻俯下身來,溫柔地替她穿上了那只繡鞋。
多年后尹西河再想起那個瞬間,恨不能為了換回那一刻,而獻(xiàn)出自己的余生。
“再來!”這一次,是尹西河對雅淑媛說。
尹西河歪歪斜斜地又開始練步。
雅淑媛露出會心的微笑,她以為這個倔犟的女子是聽了她的勸告終于想通。她不知才一日光景,那女子又生出別的故事,內(nèi)心里存了別的心思。
是,她尹西河的確別無選擇。
大選那日很快到來,尹西河已經(jīng)絕望。她雙腳紅腫,疼痛難耐,走起路來卻仍舊一高一低,難看至極。
這關(guān)鍵時刻又是那賢淑的雅姐姐救了她。
雅淑媛帶來一雙新鞋,里面墊了厚厚的襯布。待她穿上再走,竟與常人無二。
“雅姐姐,你為何不早點把這鞋子給我?”尹西河驚訝,卻也有些委屈,有這樣的好辦法為何不早點告訴她,這樣她便不用沒日沒夜地練習(xí),不用受那些苦楚和嘲諷。
“我是想你明白,這世上的道理?!毖攀珂履樕鲜菑奈从羞^的認(rèn)真,“投機(jī)取巧當(dāng)然可成事,但不管做什么,若是不依靠自己的努力,是什么也改變不了的?!?/p>
尹西河笑了笑便釋然了,她想,她的雅姐姐坐到那個位置,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定然是對的。她只需要聽著便可。
那次大選她果然風(fēng)頭大出,很快便賜封為貴人,她以為她離他的身側(cè)越來越近。
可后來她才知她錯了。
站在他身側(cè)的,分明是她的雅姐姐。
他愿意低下那尊貴的頭顱,展顏而笑,肯俯身輕吻,愿緊抱懷中的,分明都是她的雅姐姐。這哪里有她分毫的容身之處啊。
八
事實上,雅姐姐你根本就不知道真實的后宮到底是什么樣的。在這金色牢籠之中,每個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路,可以選擇的,是怎樣努力走好那條路。
我終成昨日之雅妃。
空待一朝春盡紅顏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