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新年將近,臘月里錢塘郡家家戶戶都忙著采辦年貨添置新衣。
踏進(jìn)綢緞莊,林少英一眼就看見了正與掌柜說話的云沉沉,雖然早就聽說她以掌事的身份隨新任郡守孟子商回到了錢塘,但這樣突兀的見面,還是讓他感到無措。
想要退出去,身后秦綠煙卻說:“少英,怎么了?”
云沉沉向他這里看過來。
“林二少,秦姑娘,兩位別來無恙?!彼锨皝硪姸Y。
他不做聲,只是欠了欠身,秦綠煙則福了一福:“久未相見,姑娘風(fēng)采猶勝往昔?!?/p>
這話說得不錯,他看云沉沉身上紫底金花的衣料綿密精細(xì),連襟口緄鑲的都是不帶雜色的紫貂皮,她這郡守府的掌事做得可真是滋潤。
云沉沉笑了笑,點漆般的眸子一轉(zhuǎn),目光落在他們跟班丫鬟手里的緞子上:“好鮮亮的料子。”她走近了些,目光轉(zhuǎn)向秦綠煙,“算算日子,姑娘應(yīng)該還在為大少爺守孝吧,不知這般艷色,裁了衣裳是要穿給誰看?”
一旁幾個婦人聽見這話都向秦綠煙投來異樣的目光——秦綠煙與林家大少爺林少寒自幼定親,可她投奔到林家,林少寒就病死了,之后她自愿守孝三年,此事錢塘盡人皆知。
云沉沉又上前一步,似乎還想說什么,他忍不住擋在秦綠煙身前,低聲對她說:“還請云姑娘適可而止,都是些陳年舊事,難道要鬧到郡守大人都知道了姑娘才肯罷休嗎?”
她聞言瞪了他一眼。
就在這時,秦綠煙“啊”的一聲輕呼,他回過身剛好攬住她軟倒的身子,看她目光直勾勾地望向里間,他也向那邊看去,卻只看到一個女子背影。
也不知秦綠煙怎么就嚇成這樣。
“回去了?!彼櫜坏帽芟樱鸢牖柝实那鼐G煙就向外走去,臨行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云沉沉還站在原地未動,俏麗的臉龐沒有一點表情,平白生出些凜然。
他想她一定是恨著他。
三年前,秦綠煙整理林少寒遺物時在床板下發(fā)現(xiàn)了插滿長針的小木人,那上面寫著林少寒的生辰八字,是他的侍讀丫鬟云沉沉的筆跡。
這是一次顯而易見的栽贓陷害,因為大哥自幼體弱,想要他死,只要靜靜地等待就好??杉幢懔稚儆Υ诵闹敲鳎€是不能出面為云沉沉辯護(hù),因為合府上下都知道他們之間若有似無的曖昧,更何況大哥死去,他就是林家唯一的繼承人,是最大的受益者。
林老夫人很可能認(rèn)為是他指使她做的,他不能冒這個險。
最終,他親自確定了對云沉沉的責(zé)罰——杖責(zé)二十逐出府去,永不復(fù)用。
從此以后,那夜她離去時的回眸,那眼中滿含的傷心,變成他每一次噩夢不變的終結(jié)。
從綢緞莊回來后秦綠煙就一連病了好幾天,等病稍微有些起色,林老夫人就把林少英叫去,說再過幾日就是秦綠煙三年孝期時滿。該替他們辦婚事了,順帶給秦綠煙沖喜。
這件婚事是在林少寒死后就定下的,兄終弟及,真是虧老人家想得出來。
“少英?!闭f到婚事,林老夫人特別加重了語氣,“圣人云,‘齊家、治國、平天下,你早該成家了,身邊有個人照顧幫襯,我也好放心把林家所有的事業(yè)交給你?!?/p>
“所有的”這三個字被說得特別響亮,他想奶奶果然是很明白什么時候應(yīng)該用什么樣的籌碼。
那串能夠打開所有庫房和存放賬冊抽屜的鑰匙,他已經(jīng)等待了三年。
“是,奶奶?!彼皖^應(yīng)承,告訴自己就當(dāng)個聽話的傀儡又如何?漫長的等待,他不能功虧一簣。
(二)
或許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沒過幾天秦綠煙就恢復(fù)了一些。從臘月二十起錢塘就要開始放燈,燈會上還有猜謎雜耍,當(dāng)夜,他帶她出來看燈。
這是一年里最熱鬧的夜晚,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
猜燈謎的地方聚了異常多的人,因為今天的利物別致,一支鑲著翠玉蝴蝶的簪子,許多姑娘家看中那翠色,都來這里比試。
“想不想要?”他看秦綠煙的目光也流連在那簪子上。
她先搖頭,后又笑道:“少英替我取一個謎折來吧?!?/p>
擠在人堆里搶到了一個謎折,他好不容易回到秦綠煙身邊,將謎折遞過去,她打開才看了一眼——
“呀!”她驚叫著將那張紙丟到地上,仿佛那上面著了火。
他想撿起那謎折看究竟有什么可怕,卻被人搶先了一步。
“下珠簾楚香去卜卦,問蒼天奴的人兒落在誰家?恨王郎全無一點真心話,欲罷不能罷,吾把口來壓,論交情不差,染成皂難講一句清白話,分明一對好鴛鴦,卻被刀割下,拋得奴力盡才又乏,細(xì)思量口與心俱是假?!?/p>
云沉沉拿著那張字謎慢慢念來,不時地抬頭看他一眼。
“這字謎也不難,秦姑娘怎么嚇成這樣?”她笑著說,回頭高喊,“出題的,謎底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字,對不對?”
一時間眾人都看向她。
題官哈哈一笑:“姑娘高才?!彪S后讓人取過那支簪子來送到云沉沉的面前。
“各位見笑了?!彼槠痿⒆?,忽然轉(zhuǎn)過臉來向他眨了眨眼,“聽說林二少與秦姑娘的好事將近,今日我就借花獻(xiàn)佛,以這簪子預(yù)賀二位百年之好?!闭f著她將簪子放回盤子里,示意托盤子的人遞到他與秦綠煙面前。
“當(dāng)然這微薄之物不成敬意,大禮之日沉沉自當(dāng)攜重禮前往,屆時二少與秦姑娘可要賞我杯喜酒喝喲。”她笑著說。
那張俏麗的瓜子臉,笑起來時左邊臉頰上會有個小小的梨渦,還有她那對好看的鳳目也會瞇起來,狡黠得猶如故事里修煉成精的狐貍。
今夜的一切是個精心安排的布局——林少英瞬間了然,她提出的要求自己不可能拒絕,拒絕就是駁了郡守大人的面子。
那么她是想到婚禮上去做什么呢?
向秦綠煙報復(fù)?向林家報復(fù)?
他沉思片刻,最終笑了笑,拿起簪子,斜斜插入秦綠煙的髻間。
“如此,林某就先行謝過云姑娘,大禮之日,還望姑娘玉趾一降?!?/p>
他與秦綠煙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七,吉時正逢黃昏,滿堂花醉三千客,整個錢塘郡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一拜天地,人群中,他的目光只搜尋一個人的身影。
看到云沉沉的時候,她正俯下身與坐著的孟子商說些什么,露出甜美的笑容來。
他忽然覺得喘不上氣,胸口窒悶,如壓重石。
二拜高堂,夫妻交拜,禮成。
什么也沒發(fā)生,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喜娘在前面挑燈引路,他扯著紅綢,引秦綠煙進(jìn)了洞房。
此時天色已然全暗。
花燭高燒,洞房中喜娘遞過一支秤桿來,說:“請新郎挑開喜帕,從此稱心如意?!?/p>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了一陣歌聲——
“下珠簾楚香去卜卦,問蒼天奴的人兒落在誰家……”調(diào)子凄涼,那人反復(fù)唱著,間或夾雜的女子笑聲更為之添了詭異。
他看秦綠煙在瑟瑟發(fā)抖,一挑喜帕,只見她容顏慘白,眼中滿含驚恐。
“去看看是什么人在惡作劇?!彼邢材锶ネ饷娌榭?。
喜娘很快就回來了:“二少爺,外頭沒……”
那個“人”字還未出口,“啊——”秦綠煙尖叫一聲跳上了床,一個勁兒地向床角縮去。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窗不知什么時候開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窗邊忽地掠過。他跳起來追到門外,院子里卻不見一個人影。
“今天誰成親?”忽然身后有人問,他猛地轉(zhuǎn)身,看見一個全身濕淋淋的白衣女子立在門邊,月光下,還能看見她圓睜著眼,眼下一抹血紅,十分猙獰詭異。
“今日是我林少英與秦綠煙成親?!彼[起眼,謹(jǐn)慎說道。
“你是林少英,里面的新娘子是秦綠煙?!迸影V癡地重復(fù)了一遍,忽然發(fā)出一聲怪笑,“那我是誰?我是誰?!哈哈哈哈——”
她就這樣狂笑著進(jìn)到喜房里,裙擺不動,步履不移,宛如沒有分量一般“飄”了進(jìn)去。
下一刻,喜房中就傳出了秦綠煙的哭叫聲:“綠煙……綠煙你放過我吧!我不是有心害你,我是一時鬼迷心竅……”
他沖進(jìn)去,里面喜娘縮在墻角念著觀世音菩薩,秦綠煙見了他就踉蹌著撲過來:“少英,救我!救我!我什么都說……我不是秦綠煙!不是!”
他扶住了她。
“你當(dāng)然不是。”門口傳來了云沉沉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看見她,還有林老夫人和孟子商。
“莫阮兒,”孟子商向著他懷中的“秦綠煙”笑道,“我們可都聽見了,這一回,你還不俯首認(rèn)罪?”
而他懷中的女子——不管她究竟是誰,此刻只見她張著嘴卻說不出話,臉色灰敗,滿面驚恐,就像漁夫丟到岸上的魚,要死不活,瀕臨崩潰。
(三)
三年前,秦綠煙的家鄉(xiāng)鬧了水災(zāi),她與母親逃出來,打算來錢塘投奔林家,途中秦母染病,幸而遇上一個叫莫阮兒的女子對她們多方照顧,秦綠煙對她十分感激,以姐妹相稱。
后來秦母還是病故了,草草薄葬之后,秦綠煙就與莫阮兒結(jié)伴登上了往錢塘的客船。
一夜莫阮兒邀她往船頭賞月,并趁她仰頭望月的當(dāng)兒,一把將她推入水中。隨后再拿了她包袱里作為婚約信物的玉佩,來到林家認(rèn)親……
林府西院的花廳上,林老夫人與孟子商坐在主位,堂下秦綠煙,不,是莫阮兒跪著,一五一十地說著當(dāng)日如何騙取秦綠煙信任,如何害人的種種。
她身上還穿著大紅色的吉服,散著烏黑的頭發(fā),慘白著臉,十分凄慘。
“老夫人,”孟子商臉上露著得意的笑容,“晚生入仕之初就留意過這莫阮兒,此女行州過府多有劣跡,偏又狡猾異常,每次都被她先一步遁去,三年前忽然不知所終,卻原來藏匿在錢塘郡中。”
是說行騙一事,最難以抓捕,總要當(dāng)時當(dāng)刻抓個人贓俱獲,到了堂上才能定案。林少英在一旁聽孟子商的這些說辭,不由得佩服他的耐性。
過了一會兒云沉沉扶著梳妝后的“女鬼”款款而來,可見她的面目與莫阮兒有些相似,鳳目櫻唇,是個清俊佳人。
她才是真正的秦綠煙,當(dāng)日落水后被人救起,失憶了一段時間,后來陰錯陽差被人薦到孟子商的母親身邊為婢,這次隨孟子商來錢塘赴任,重登行程,她看沿途熟悉景色,方才慢慢憶起當(dāng)年往事。
“綠煙見過大人,林老夫人?!鼻鼐G煙上前見禮,嬌聲婉轉(zhuǎn),全不似剛才的凄厲恐懼。
一旁莫阮兒看見她,又瑟縮了一下,似乎還以為她是冤魂前來索命。
“阮兒……”她則輕聲道,“可嘆我當(dāng)日以姐妹之心待你……”
“老夫人,”莫阮兒向著林老夫人哀叫了一聲,“念在這三年來阮兒服侍您盡心盡力……我……”
她姿態(tài)可憐,林老夫人起先默然,最后還是嘆息著向孟子商開口:“孟大人……”
只是未等她開口,孟子商就先行告辭:“今日夜深了,這莫阮兒也需收押,至于案情詳細(xì),待明日晚生再上門叨擾?!?/p>
林老夫人點點頭,向莫阮兒看了一眼:“那明日老身備茶相候,這莫阮兒,還請大人關(guān)照些?!?/p>
隨后孟子商等人辭別,林少英代為送客,秦綠煙與云沉沉走在最后,臨去時他看見秦綠煙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嫣然一笑。
次日,孟子商果然前來拜訪,沒帶官府的衙差,同行只有云沉沉一人。
林少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回廊上那兩人并肩而行,孟子商說了什么,云沉沉莞爾。
料定奶奶會使人來叫自己去待客,他避過下人,開了南廂小苑的鎖,躲了進(jìn)去。這些年來,每當(dāng)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的時候,就會躲到這里來。
南廂曾經(jīng)是兄長林少寒居住的地方……
今日凌晨下了一場大雪,此刻小苑中一片白茫茫的,幾株老梅虬枝蒼勁,枝頭點點紅梅傲雪盛開,更見精神。
他坐在廊下看那紅梅,眼前慢慢浮現(xiàn)的,卻是云沉沉的笑容。
“你果然在這里?!鄙砗蠛鋈挥腥苏f話。
他回過頭去——
是云沉沉。
(四)
“你怎么來了?”他皺眉。
“這里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她不答話,只是環(huán)顧四周。
那是因為她走了之后他就封了這里,不許別人進(jìn)來。
見她走近了,他挪了挪身子,而她也毫不避諱地在他身邊坐下。
就好像以前那樣。
坐下后她就看著那幾株紅梅出神,他也不說話,兩人就這么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云沉沉才率先開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我有什么不痛快?”
“好不容易成一回親卻讓我攪合了,換了誰都要不痛快呀。”她靈動的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
他輕輕哼了一聲:“沉沉……三年前,你是不是就看出了那個莫阮兒的破綻?”當(dāng)時他不明白“秦綠煙”為什么要陷害毫無瓜葛的云沉沉,現(xiàn)在想來——
一定是云沉沉對她起了疑心,卻沒有掩藏好,才致使她先下手為強。
“是啊,她不是說自己打小只會用左手寫字嗎?可大少爺分明說過,以前兩家住在一起時,他曾教秦姑娘右手習(xí)字?!痹瞥脸烈Я艘а?,“只可恨,那時被她占了先?!?/p>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時,他和她都還年少,未有城府,不識心機。
不像現(xiàn)在……
“還氣什么,你君子報仇,三年未晚?!彼焕洳粺岬卣f,他知她睚眥必報的小心性,所以呢……那莫阮兒肯定只能在大牢里過下半輩子了。
“你心疼了嗎?”她忽然笑起來,小手卻一下子狠狠掐上他的手臂,“既是心疼她,燈會那會兒你還請我來?可知我來就是要害你的新娘子呢!”
這手勁兒,還是跟以前一樣大,他痛得眼淚都出來了,嘴角卻又忍不住揚起,笑著說:“心疼什么,你整治得好?!?/p>
她松了松手,瞪他一眼,他趁機手腕一翻,將她柔軟溫暖的手緊緊握住了。
“沉沉……”湊到她面前,微微仰頭看她偏過去的側(cè)臉,那白皙的肌膚上,分明染了一點緋色。
“可知對于這害了你的女人,我總想,就算把她銼骨揚灰,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他壓低的聲音,滿含著多年隱忍的憤怒。
所以燈會那晚他會笑著邀請她來——只要她高興,那“秦綠煙”會怎么樣誰在乎?他是懦弱無能,不敢冒險去當(dāng)面違抗奶奶的安排,所以恨不得有什么意外破壞這婚禮,那樣奶奶也無話可說。
“呸。”她甩開他的手,啐了一口,“還是一樣沒出息,就會說些好聽的?!?/p>
她這是真心話又或撒嬌,一時間難以分辨,但他聽了這話——
一怔。
的確,除了說些好聽的,他又能做什么呢?
記得幼年的時候,身為庶子他其實是極不受待見的,這南苑他沒有進(jìn)來的資格。有一年也是大雪,他躲在門后看大哥與云沉沉在梅下堆雪人,是云沉沉發(fā)現(xiàn)了他,拉他過去一起玩耍,大哥也是那么親切,后來更求奶奶讓他和自己在一起念書,從此之后,他的日子才漸
漸好起來。
曾經(jīng)他每天醒來時就想:這一生都要待云沉沉好,不讓任何人欺負(fù)她。
可最后又怎樣呢?杖責(zé)是他下令,逐人是他下令,永不復(fù)用,亦是他下令。
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的,是林府的財富和地位。
“少英……”忽然云沉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猛地回過神來。
“想什么呢,當(dāng)年的事嗎?你還在難過嗎?別難過……我知道,那時你也是沒辦法,何況你不是還買通了那些人,一頓杖責(zé)我也沒傷著筋骨。少英,夠了,真的夠了?!?/p>
她柔聲說著,他聞言愣了片刻,隨后猛地跳起來:“云沉沉,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蟲變的?!”
他總是不明白,她怎么就能輕易洞悉他藏得很好的心事。
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云沉沉大笑起來,就像往日,捉弄他得逞時那樣。
這笑聲總讓他恨得牙癢,可等氣消了再去回味,他又愛得神魂顛倒。
復(fù)在她身邊坐下,看她笑得花枝亂顫,他干咳了一聲:“你這么能猜,倒猜猜我下頭想說什么?”
云沉沉一下子止住了笑聲,晶亮的眸子瞅著他。
他料她未必猜得到——他邀她來婚禮,由著她整治莫阮兒,其實還有另外一層期待。
不管她抓住了“秦綠煙”什么把柄,只要能除掉“秦綠煙”,他就會想盡辦法求奶奶讓她回來。
回到他的身邊。
而現(xiàn)在……
他靜靜地等著她的話,想或許自己終于可以給她一個驚喜……
卻見她的眼中漸漸蒙上了一層霧氣,她低下頭去,輕聲道:“少英,你還是這個樣子,有些話就是不肯痛快地說出來?!?/p>
其實不獨他是這樣,她也是,當(dāng)年他們都受身份所限說話謹(jǐn)慎,到后來又都喜歡上這猜度心意的游戲。
“沉沉……”他剛想開口,她卻搖了搖頭。
“要知道,你不說,我們就什么也不是?!彼K于抬頭看向他了。
只是目光中,滿滿的都是憂傷。
“沉沉!”
忽然又有人闖進(jìn)了南苑:“怎么跑來這里?可叫我好找?!?/p>
卻是孟子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過來。
他看著他徑直拉起云沉沉的手,不由得皺眉。
而孟子商向他看了一眼,就笑著轉(zhuǎn)向云沉沉:“再過幾天你就是我孟家的人了,再這樣與旁人看雪賞梅的,我可是要吃醋的?!?/p>
一字一句,說得那樣明白清晰,讓他想裝做是自己聽錯了,都不可能。
(五)
孟子商帶著云沉沉告辭后他立刻去見了奶奶,這才得知今日孟子商前來一為問案,二是替云沉沉表達(dá)想從林府出嫁的意愿。
林老夫人自然應(yīng)承了下來。
而同時操辦的,還有他與秦綠煙的又一次婚禮。
“這次就不要太張揚了,只請族里長老們來觀禮……”林老夫人說著婚禮的安排,可他腦子里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沒聽進(jìn)去。
僅存的一點理智則在翻來覆去地想著,他和云沉沉——
又要錯過了。
孟子商與云沉沉的婚事就定在正月十五,十二日晚間云沉沉到林府上暫住,隨行的還有孟老夫人派來的丫鬟喜娘等等一干人,里里外外忙碌著,各項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不需要林府的人插手,顯然這場婚事籌備已久,只是云沉沉身份低微,所以需要林府來撐個場面。
還有秦綠煙也來了,就住在北苑,但林少英一次也沒去看過她。
今夜,懸在天邊的明月將滿未滿,是正月十四的晚上。
他快步穿過回廊,月移花影,風(fēng)動錦簾,雕梁畫棟的宅院那么大那么深,往昔他行在其中會有些自豪與期待,想著自己將會得到的,地位,富貴,很多很多。
但今夜,他能想到的卻只有自己將要失去的——只是一個人。
卻又似乎就是一切。
真的要再一次屈服,認(rèn)命嗎?
不,他豈能放手?他又為什么要放手?!云沉沉只能是他一個人的!就像他一直以來都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終于到了云沉沉?xí)鹤〉臇|廂,只見屋里亮著燈,紙窗上映著剪影,是云沉沉坐在窗邊,里面?zhèn)鞒鱿材锏穆曇簦骸肮媚锎┘t真是好看,瞧這一身的氣派,明日大人見了必然高興?!?/p>
云沉沉笑了一聲。
他捏緊了拳頭,手心都出了汗。
“我先走了,姑娘可早點歇息,明日有的累呢。”聽見里頭喜娘這么說,他趕緊一閃身避進(jìn)陰影里去,看著喜娘出來,合上門走了。
屋子里,現(xiàn)在應(yīng)該只有云沉沉一人。
但他沒有去敲門,而是看著窗上的剪影,默立著,直到燈滅。
明日就是婚禮了,他想。
所有這一切,都該有個了結(jié)。
爆竹聲聲,鑼鼓喧天,次日早上郡守府的大紅花轎來迎,孟子商跨白馬,簪金花,笑容滿面春風(fēng)得意。
喜娘扶著新娘子上轎,林少英就在一旁看著,想著紅蓋頭下云沉沉的容顏——
不知她作新娘妝,該是怎樣的麗色?
迎親的隊伍走后,林府里一下子安靜肅穆起來,他與秦綠煙的吉時只比孟子商他們晚一刻,進(jìn)到花廳上,宗族里的老人們都已來了。
他露出了一絲微笑。
上堂拜見過奶奶與各位長老,他轉(zhuǎn)過身去,看喜娘扶上新娘子來。
紅綢遞到他手中,一旁司儀高喊:“一拜天地——”
“且慢!”丟了紅綢,他上前一步屈膝跪下,“今日各位長輩都在這里,少英有句話要說?!?/p>
長老們一下子都愣了,跟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少英!有什么話拜了堂再說,你這么胡鬧像什么樣子!”林老夫人頓著拐杖厲聲道。
他就知道奶奶會這么說,但他這么做自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沒有事先與奶奶知會,就是不想讓自己再有絲毫的退路——
“我林少英,自今日起自逐于林氏,今后林家的一切產(chǎn)業(yè)與我再無任何關(guān)系!此言今出,如水潑地,永不收回!”
他用所有人都聽得到的音量大聲喊道,看眾人驚詫的樣子,心中竟有種近乎報復(fù)成功的快意。
為了林家的產(chǎn)業(yè),他壓抑了那么久,但這一刻,他終于下了決心。
都不要了,林家的財富,當(dāng)家的位置,都可以不要。所謂亂花漸欲迷人眼,太多的誘惑,總讓人看不清自己真正所求。
曾經(jīng)他不明白,但現(xiàn)在他已明白得徹底。
他只要云沉沉。
他真正想要的,其實自始至終都只有云沉沉一個人。
說完他起身就向門外走去,算算時辰花轎應(yīng)該還沒到郡守府,所以現(xiàn)在他要快馬加鞭去干自己這輩子一生一次的壯舉——和父母官搶老婆!
(六)
“給我攔下他!”林老夫人大叫,家丁趕緊上前。
他正自忖昔年打架的身手還留下幾成,卻聽身后有人說:“少英,你真的不想與我拜堂嗎?”
那是絕對不應(yīng)該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此地的聲音。
他轉(zhuǎn)過身,怔怔地看著新娘子自揭了紅蓋頭,露出胭脂裝點過的容顏,向他嫣然一笑。
果然就如想象中的那樣,很好看。
可是,沉沉怎么會在這里?
堂上的長老們不認(rèn)得云沉沉,但林老夫人已是愣住了,下人們也面面相覷。
“你……怎么在這里?那花轎上……”他有點混亂。
“花轎上自然是秦姑娘,我大哥盼這日可是盼了很久了。”云沉沉笑著說。
“你大哥?”
“孟老夫人日前認(rèn)我為義女,孟子商現(xiàn)在是我義兄。”
原來如此……孟子商說的“你就是我孟家的人了”,原來是這么個意思……
哈,他剛想大笑,堂上林老夫人冷哼道:“不知云姑娘這番作為是什么意思?”
他要替她說話,卻見云沉沉眨了眨眼,從袖中取出一紙手令來:“今有錢塘郡郡守孟子商大人令,徹查錢塘林氏名下昌隆號,華運號所屬運河船只助販私鹽一案,相關(guān)賬冊即日封存,并速拘押林府掌事到案,不得有誤?!?/p>
林家的掌事,眼下還是林老夫人。
在場的長老們幾乎都自座位上跳了起來,質(zhì)問聲紛紛而來,云沉沉卻是默然不語,忽然堂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是官府的衙差到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輕聲問。
云沉沉看了看她,目光中有些怯意:“那販私鹽的,是揚州李氏名下的冒通號?!?/p>
這樣一說他就明白了,揚州李氏——
那是奶奶的娘家。
林老夫人被帶走之后的幾個時辰內(nèi),云沉沉將前因后果說給他聽了。
最初孟子商在揚州調(diào)查私鹽的案子,但始終找不到運送的渠道,后來因為一些蛛絲馬跡懷疑到林府名下的漕運船只,只是沒有真憑實據(jù)。調(diào)來錢塘郡后,因為林家是當(dāng)?shù)赝?,沒有證據(jù)孟子商也不敢擅自搜檢,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于是她獻(xiàn)上那條計策——以揭穿莫阮兒的真實身份為突破口,借口云沉沉要從林府出嫁以及送秦綠煙入府,讓郡守府的暗探得以裝成喜娘丫鬟等人潛入林府尋找證據(jù)。
這些人果然不負(fù)期望,找到了林老夫人與冒通號暗中錢財往來的賬冊。
“原來一切都是你們布好的局?!甭犨^細(xì)節(jié),他苦笑著說。
從最開始的時候就是,燈謎會上云沉沉用秦綠煙往日編的字謎先嚇倒了莫阮兒,而后又用言辭迫使他邀請孟子商與她參加婚禮,屆時他們將真正的秦綠煙帶入林府,上演了那場“女鬼尋仇”的好戲。再來就是云沉沉與秦綠煙借口入住林府……
真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精妙絕倫,每一步都是用心想過,知道林老夫人絕對無法拒絕。
他毫不懷疑,這些計策都是她一手包辦的——孟子商對奶奶的了解不可能有這么深。
“是又怎樣?!彼糁颊f。
“你這樣也不嫌折騰,還將秦綠煙也拉下水?!毕氲剿腿滩蛔u頭,何必讓秦綠煙還來“嫁”這一回?
“今天總得有個人替我,難道我真的嫁給大哥不成?”她瞪過來。
他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才囁嚅道:“你……你這分明是存心整我。”
“我就是存心整你怎樣?!”也不知這句話觸動她什么心事,她一下子嚷起來,“你這個木頭腦子!那莫阮兒分明就是老夫人的人,沒有老夫人護(hù)著,她能在府里待這么久?你還要和她成親?成你個大頭親啊?!可知他日你接任掌事,販私鹽的事發(fā)了就是你去頂缸!”
一口氣說這許多,她那張小臉都漲紅了。
不過說得真是一點都不錯。
她是精明的,想來當(dāng)年奶奶就是畏懼了她這份精明,怕自己得她相助難以控制,才借著莫阮兒的設(shè)計,順?biāo)浦鄣厮s出去。
也不知這些年,她受了多少苦?
林少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快活和酸楚。
原來拋開一切后,最要緊的,她最看重的,還是他。
他有什么好呢?有些懦弱,又貪戀名利,眼前看來實在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唯一可說好的,也就一直愛著她這點了,可事實是到現(xiàn)在為止,他何曾為她做過什么?
難為她,一直這樣愛著他,一直將他放在心上。
“林少英,你就是個傻子?!彼媚欠N特別嫌棄的口吻說著,跟著又嘆了口氣,“可今天在堂上,你什么都不要,轉(zhuǎn)身出去的時候我真是歡喜,你是要去攔花轎,對不對?”
他笑了,點點頭。
“我真的很高興……少英?!彼难壑?,又有了之前的那種怯意,“可是,林府就要完了,你不怨我嗎?”
他或許應(yīng)該怨吧,因為他一直以來追求的一切,即將由于她的緣故,崩塌殆盡了。
(七)
林府?dāng)×?,一個月后助販私鹽的罪名落實。
這日黃昏,林少英到獄中探望林老夫人。
老夫人見了他很是不屑:“你這孽障來做什么?老身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林家,老身沒有做錯!你一個賤人生的野種休想責(zé)問老身!”
天地良心他還什么都沒說啊……
他查看過家中的賬目——他以前都無權(quán)查看的那部分,發(fā)現(xiàn)除了私鹽之外,奶奶還利用林家的漕運商號參與一些見不得人的買賣。
或許她只是一心想維持林府的富貴繁榮,所以選了這樣一條路。
而他又算什么?真的只是計劃中將要用來背黑鍋的那顆棋子嗎?“賤人生的野種”,難道這些年來……奶奶始終是這樣看待他的,未有絲毫改觀?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三年的經(jīng)歷,此刻看來真像一個慘不忍睹的笑話,當(dāng)然照他本身的性子和現(xiàn)在的情勢,他其實可以狠狠報復(fù)一下。
可回頭想想,上蒼畢竟待他不薄,讓云沉沉回到了他身邊。
所以,他也應(yīng)該學(xué)著對別人寬厚一些。
向著林老夫人深深一拜后,他將食盒交給牢子,又塞了些銀錢,就離開了。
出了大牢,一直在外面等著的云沉沉迎上來:“怎樣?”
“罵得我狗血噴頭。”他攤手笑笑。
她嗤之以鼻:“別理她,有我稀罕你呢……”
“嗯——”他拖長了聲音點點頭,然后聽她邊走邊說,“今天大哥去查封了林家的產(chǎn)業(yè),以后你該怎么辦呢?不如我們一起去游歷天下,過幾天我就向大哥請辭……”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微笑著聽,仔細(xì)分辨里面哪些是她的心愿。
有些話,他真是不好意思說出口——
比如說以后他要一直和她在一起,給她當(dāng)牛做馬,實現(xiàn)她的一切心愿,來彌補她曾經(jīng)受過的委屈。還有什么要愛她到死,生生世世等等等等,實在太肉麻,只能付諸實際行動。
攜手同行,此刻他只覺得一身輕松。
因為如今就算懦弱卑微什么的也不要緊了,反正一直有一個云沉沉,那么稀罕他。
而他也愿意從此就乖乖做個胸?zé)o大志的人,不求殿宇宏,去他的衣錦榮。
但求每日醒來,身邊有她,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