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妍

1

我永遠(yuǎn)記得滅國那天的情景。

那是秋天，梧桐葉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下，仿佛一夜凋零，散去濃郁生氣。秦軍的鐵蹄踏破了城門，他們瘋狂地砍殺宮人，將滿地金黃染成刺目的紅。

我翻上宮殿一隅的矮墻，蹲下身子，將手伸給墻下的人。那是我的弟弟，慕容沖，小字鳳皇，他有著蒼白的皮膚頎秀的身姿，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

“鳳皇，快拉住我的手!秦兵追過來了!”

鳳皇幾次跳起，卻也幾次落下，他的眼神透露著無力。我忘了，他平素身體孱弱，又怎能如我一般輕易翻過這堵矮墻。而此時，遠(yuǎn)遠(yuǎn)地已經(jīng)有穿著鎧甲的秦軍圍了過來。

“鳳皇!你快……”話未說完，我腳下一歪，登時就往墻外摔去。只聽見鳳皇在墻內(nèi)一聲大喊：“姐姐，救命!”我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聽著墻內(nèi)秦軍重重的腳步聲，一咬牙，再次翻過了那個墻頭。迎接我的，是秦軍的刀劍。

那一刻，我從鳳皇眼中看見了一種從未出現(xiàn)過的眼神。

寂滅。

他對我說：“姐姐，你真是天真?！?/p>

2

我是燕國清河公主，慕容漣。鳳皇小我兩歲，與我一母所生，連長相都相差無幾。他先天不足，極其瘦弱。我很疼愛鳳皇。母親早逝，在那個鉤心斗角的王宮之內(nèi)，只有鳳皇，才能給我溫暖的依靠。

可我總是搞不清楚鳳皇的腦子里在想什么，他似乎不甚喜歡我，常常捉弄我陷害我，看著我被長輩責(zé)罵而哈哈大笑；但有時候他也會拉著我到宮殿屋頂上看月亮，一起唱著我給鳳皇寫的歌謠：“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xiāng)?”父王趕來，我便被他踹下屋頂，鼻青臉腫地聽父王的訓(xùn)斥。

只可惜，這樣年少俏皮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如今的我們，被秦國俘虜，在阿房城內(nèi)做著苦工。我長長嘆了一口氣，抬手擦了擦汗，偷偷轉(zhuǎn)過頭去找鳳皇。他捧著幾塊青石，走到半路走不動，就放下來歇息。

“敢偷懶!”身后傳來監(jiān)工的一聲大吼，我心內(nèi)暗叫不好，身子頓時如同條件反射一般，撲到了鳳皇身上。“啪!”一條帶著倒鉤的皮鞭狠狠一聲響，打在我的身上，我?guī)缀蹩梢愿杏X到皮肉翻開時那種盛放的姿勢。我咬著牙，問道：“鳳皇，你有沒有事?”

鳳皇沒有回答，只是扶起我，看著我皮開肉綻的背，不知悲喜。

晚上，鳳皇給我上藥。他的手摸過我的脊背，一條、兩條、三條……我身上的傷口無數(shù)，大多是替鳳皇挨的。指尖劃過一道新傷，我顫了一下。聽見他問：“很疼吧?”

我強(qiáng)笑了一下：“不疼。鳳皇，下次你做不動活兒的時候早點叫我，我?guī)湍阕??！彼辛艘宦暋敖憬恪?，然后沉默了下去?/p>

我趕緊說：“你別難過，我被打兩下算什么，只要你沒事就好。你是父王的兒子，是我們復(fù)國的希望。你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

“我可能嗎?你以為我真的是大司馬?”鳳皇笑道。

我語塞。是的，鳳皇因為身體孱弱，總是不愛學(xué)兵法拳腳之類的東西。每次都是我換了他的衣服，代他去上學(xué)。其實兵法之類相當(dāng)有意思，我總是學(xué)得津津有味；至于拳腳功夫，平日總是爬上爬下閑不住的我，更是極具秉性。學(xué)得多了，我常有些想法，便告訴鳳皇。鳳皇腦子轉(zhuǎn)得快，轉(zhuǎn)個身就告訴父王。父王聽得高興了，在鳳皇十歲的時候，封他做了大司馬，但到底是個虛名。

我訕訕地笑：“沒關(guān)系的鳳皇，等有機(jī)會我?guī)闾映鋈?，我?guī)湍愦蚪?”鳳皇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我還沒來得及問，突然覺得背上一陣疼，有如千萬根針在扎。我倒抽了一口冷氣，眼淚直淌，咬牙回頭，鳳皇拎著整瓶金瘡藥，將那些粉末一股腦兒全部倒在我鮮紅的血肉上!他咯咯咯笑得非常大聲，將瓶子往邊上一扔，坐到我面前，抬起我的臉，說：“姐姐，明天跟我去一個地方?！?/p>

3

第二天下工后，我跟著鳳皇去了一座很漂亮的花園。鳳皇說這里是個很偏僻的地方，平時都不會有人來，他是偶然發(fā)現(xiàn)，便帶我來玩。我們在花園里面放肆地玩耍。這樣簡單快樂的時光自燕國滅亡之后就再也沒有過了，我竟然就忘乎所以起來，忘了這里是敵國的王宮，忘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

突然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我心頭一緊，趕緊拉著鳳皇躲在了一塊假山石的后面。從假山孔洞中看出去，有穿著玄黃色衣袍的人被人簇?fù)碇吡诉M(jìn)來。

不好。我暗自懊惱，將鳳皇拉進(jìn)來一些，小聲說：“千萬別說話?！兵P皇眨著漂亮的丹鳳眼笑瞇瞇地點頭，突然雙手一推，將我推進(jìn)池塘內(nèi)。我猝不及防，嗆了兩大口水，本能地?fù)鋭又鴥芍皇直?，大聲呼救起來?/p>

“什么人?”我聽見人群迅速圍過來的聲音，還有鳳皇，他朝那些人奔去，一邊大聲喊著“大王!大王!求你救救我的姐姐”，一邊將頭在地上磕得砰砰響。

我被人拉了上來，狼狽地站在人前，身上的傷口又崩開了，鮮血淋漓。那個著玄黃色衣袍的人看著我，眼中充滿了欲望。他哈哈大笑，高聲喝道：“給我扒了她的衣服!”

我驚慌失措，極力地后退?？墒菂s被人抓住無法動彈，回過頭，鳳皇笑瞇瞇地看著我，在我耳邊說：“姐姐，你真是天真?！闭f完，他一抬手，哧的一聲撕開了我的衣服。

我覺得很冷，初春凜冽的風(fēng)吹著我裸露的肌膚，也冰冷了我的心。

鳳皇，你出賣我。

他將我出賣給秦王，苻堅。我被苻堅封為夫人，卻因為正當(dāng)月事，無法侍寢。他們將我和鳳皇帶出暴房，送入新建的濯漣殿，悉心照料。月事結(jié)束的當(dāng)晚，我端坐在牙床上，將藏在鞋底的匕首取了出來，塞到了枕頭下，冷冷地看著宮殿大門。

可是，苻堅沒有來。第二天清早，我走出宮殿，宮人仿佛看見妖怪一樣尖叫。我拖住一個宮人，她驚恐地叫著怎么會，大王明明在寢宮臨幸了我，我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問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昨天有一個女子主動前往苻堅寢宮，所以苻堅才沒有來。

“那……那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宮人驚叫著。

心頭有一種極其糟糕的預(yù)感。我把她的驚恐拋在身后，提起裙子往苻堅寢宮狂奔。侍衛(wèi)們以同樣驚訝的神色看著我，忘了阻攔。我沖入寢室走進(jìn)內(nèi)室。

床上，鳳皇衣衫盡退，居然施了脂粉，細(xì)長的丹鳳眼斜飛入云鬢，蒼白的臉孔搽了胭脂，竟然也變得紅潤起來。苻堅枕在他的膝上，睡得香甜。

我覺得天一下子塌了。我疼愛了一生的鳳皇，慕容家的王子，居然以男兒之身，主動侍奉滅國仇人!

我瘋了一般撲過去，將鳳皇拉起來，用力扇了他一巴掌。這是我第一次打鳳皇，也是鳳皇第一次被人打。他歪著頭站在當(dāng)場，半天沒有動彈。

“你居然以身……”我氣得瑟瑟發(fā)抖，指著他罵道，“父王母后……”

他抬起頭，冷冷地看著我，良久道：“說完了嗎?”他撿起地上的衣衫，披在身上，“你已經(jīng)沒有用處了，滾?！?/p>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最疼愛的那個人會叫我滾。我皺著眉頭看他，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鳳皇?？墒俏沂耍以谒哪樕贤耆床坏饺魏我粋€熟悉的神情，他仿佛一個戴著鳳皇面具的陌生人，那樣冷漠地看著我。

生冷生冷。

苻堅被吵醒了，他只看一眼便明白了事情的經(jīng)過，幾個大步走上來，將鳳皇摟在懷中，大手一揮，我便被

侍衛(wèi)拉了出去。

4

后來我聽說，秦王苻堅好色，且不論男女。原來鳳皇從一開始就在利用我，接近苻堅。

從那天起，鳳皇搬進(jìn)了我的宮殿，我住右殿，他住左殿。苻堅常常來，名為臨幸慕容夫人，實則都直奔左殿。外人只以為我與鳳皇姐弟專寵，竟然還編出“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的歌謠來。

有時我聽見，便一陣怒火中燒，轉(zhuǎn)回屋內(nèi)，將桌上物什盡數(shù)揮于地上，然后抓起案頭書簡，一冊一冊朝門外扔。

“哎呀，姐姐什么事情火氣這么大啊?”一陣嬌笑聲，鳳皇裊裊娜娜地走了進(jìn)來，他的臉仍然是那樣蒼白，透著憔悴。

我還是心疼了，我撲過去抱住鳳皇，我說：“鳳皇，鳳皇，你告訴我，其實你都是騙我的，是不是?其實你是為了報仇所以才接近秦王的，對不對?”

鳳皇愣一愣，但馬上拾起袖子掩口而笑：“姐姐，你真是天真。你別忘了，我從小就是這么貪生怕死，喜歡舒服，不喜歡受苦?，F(xiàn)在這樣多好啊，天天躺床上就能過好日子?！?/p>

我不敢相信這樣粗鄙的話竟然會從鳳皇嘴里說出來。我看著他的眼神一點點退去笑意，一字一句仿佛從齒間碾壓過：“所以，你不要妨礙我!”

心里仿佛有什么忽地碎了。我無力地垂下手，低著頭，半天沒有說話。然后我開始唱歌，我唱：“鳳皇，鳳皇，何不高飛回故鄉(xiāng)?”

鳳皇轉(zhuǎn)過身，看也沒有看我一眼，說道：“從前的慕容沖早就死了，從燕國滅亡的那天起?！彼^也不回地走出右殿，然后回過身來，“姐姐，你火氣真的挺大的，這樣不好，改明兒我給你送個男人進(jìn)來吧!”他仰天大笑。

苻堅來得越來越勤，初始是每隔五日，后來是每隔三日，現(xiàn)在，幾乎夜夜留宿濯漣殿。當(dāng)然，他都是去找鳳皇。我期待有一天能夠聽見苻堅被鳳皇刺殺的消息，可是我沒有等到。就在這一天天的等待中，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冷硬了起來。

人說愛之深，恨之切。鳳皇，是不是我有多疼愛你，以后，便會有多恨你?

時近初秋，苻堅下令，砍了全城的樹木，專植梧桐翠竹。一時間，小小的阿房城立起了數(shù)十萬梧桐與翠竹。民間歌謠唱：“鳳皇鳳皇止阿房?！睋?jù)說，苻堅已經(jīng)有好久不早朝了。

鳳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鳳皇，苻堅對你，還真是用情至深。我看著滿目金黃的落葉，斟了滿滿一杯酒，狠狠灌了下去。

“慕容夫人?！币粋€男聲在背后響起，是姚萇。鳳皇說要給我送一個男人，果真是送了一個，充作我的貼身侍衛(wèi)。

我把酒杯擲到他身上，吼道：“滾!”

他說：“夫人，你別難過?！?/p>

我回過頭看著他，突然放聲大哭。

5

四月，天上出現(xiàn)彗星。宮里人人在傳，不知這災(zāi)星出現(xiàn)，預(yù)示了什么。

我記得就是從那時起，鳳皇得了苻堅的特許，可以經(jīng)常出宮玩。姚萇與他同去，回來后帶了薔薇香餅給我，說是阿房城民間土產(chǎn)。我十分喜愛，姚萇見我喜歡吃，便常常帶回。

算起來，我與鳳皇已經(jīng)很久沒有碰面。上一次見他，他正在后花園，拼命地干嘔，我冷笑著：“怎么?連害喜的感覺都有了?”

鳳皇抬頭看了我一眼，一瞬間我又從他的眼中看到了小時候玲瓏的神采。他突然站起來，抱住我，仿佛孩子一般啜泣道：“姐姐?！?/p>

我惶恐地抱住他，他的擁抱讓我覺得喜悅非常，我拍著他的背，柔聲安慰著：“怎么了?”

他的身體倏地僵硬了一下，然后我聽見他說：“我不舒服，要怎么侍奉大王呢?真是好愁人呀!”

我一下子推開他，仿佛推開一件骯臟無比的東西。他看著我，笑得越發(fā)燦爛了。

鳳皇果然是病了。因為從不來右殿的苻堅，突然來了。他甩給我一件鳳皇常穿的衣服，喝道：“穿上它!”

我沒動彈。他走近了幾步，將我推倒在床上。我正要反抗，他突然掩鼻而起，隨即一臉厭惡地離開了。

我坐起來，看見姚萇站在門邊。我冷冷地問：“怎么?”

姚萇說：“夫人愛吃薔薇香餅。但可知，濯漣殿內(nèi)外皆禁絕此物，只因大王聞到薔薇香味，便無法呼吸?！?/p>

“你為什么這么做?”

“不是我?！币θO拱手，“是慕容沖大人?！?/p>

那年四月的彗星凝于天際，一直到年底，仍然經(jīng)久不散。民間漸漸興起傳聞，說此預(yù)兆十年后，燕將滅秦。一直留在鄴城的秦丞相王猛抵達(dá)長安，與陽平公苻融一同大力上書，稱苻堅寵愛慕容沖，有悖人倫。彗星不散，蒼天已經(jīng)給予預(yù)兆。必須將慕容沖趕出都城，才可以避免這場災(zāi)禍!但苻堅充耳不聞，將此事壓了下來。

不久后，宮中傳出消息，鳳皇遭刺客刺殺，幸而未受重傷。苻堅大怒，將王猛和苻融叫來，責(zé)罵他們大膽。王猛和苻融卻拼死力諫。那一夜，濯漣殿右殿燈火通明，君臣共商。第二天，苻堅下命，封鳳皇為平陽太守，不日起程上任。

6

鳳皇出宮的前一晚，我決定去見他最后一面，給他送一件狐麾。

走進(jìn)殿內(nèi)，鳳皇坐在榻上，溫著酒，面前放著兩個杯子，仿佛特意在等我。我說：“鳳皇，若你還有一點慕容家的驕傲，出宮以后，記得悉心謀劃復(fù)國之事，宮外尚有不少慕容族人，若有需要，你也可以寫信給我，我可以幫你出謀劃策……”

“我有說要走嗎?”鳳皇突然說道，“大王那么寵愛我，怎么舍得我走?！?/p>

我愣住了。

鳳皇自斟自飲：“想不明白嗎?別忘了，我有一個長相酷似，就算打扮成我的樣子代我去當(dāng)平陽太守，也不會被人懷疑的姐姐呢!”

“你們早就計劃好了?”我冷冷道。

“不不不，準(zhǔn)確地說，是我在計劃?！兵P皇笑得燦爛，“姐姐，你還記得那些彗星的謠言嗎?還有，那個刺殺我的刺客?！彼砥鹦渥樱o我看那道傷口，“明明叫他做做樣子就好了，偏刺得那么深，留下疤痕可怎么辦呀!”

我驚訝地看著鳳皇，他居然自己去散播那么不利于自己的謠言，并且還找人刺殺自己!

“姐姐真笨!你看，朝中大臣本就不滿大王容納燕國后裔，此時天象加上謠言，就有蠢大臣諫言，然后我遇刺，必然讓人聯(lián)系到那些大臣。大王舍不得殺股肱大臣，又害怕我陷入危險境地，自然就放我出宮?！?/p>

“你想出宮謀劃復(fù)國大業(yè)了嗎?”我喜道。

他用鄙夷的眼神看我：“姐姐，你還是如此天真。我不是說了嗎?我不會走。要走的人，是你。這是我與大王商量好的，既能堵住那些大臣的嘴，又能讓我留下來的妙計。當(dāng)然了，于我來說，還有另一重作用。我早說過，你已經(jīng)沒有用處了。既然你賴著不走，那么，我只好代勞?！?/p>

“慕容沖!”我罵道，“你真是愧對慕容這個姓氏!”

“不要叫我這個名字!”鳳皇突然激動起來，咬牙切齒道，“我再說一次，慕容沖已經(jīng)死了!我是鳳皇!鳳皇配上天子神龍!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膯?”他猖狂地笑了起來，笑聲響徹了整座宮殿。

我默默聽著他的話，一抬手，將手中狐麾扔進(jìn)了熊熊燃燒的炭火盆內(nèi)?；鹦锹?，那火焰吞噬著銀灰色的皮毛，也連帶我的感情，一點一點地?zé)M。

鳳皇眼中映照著亂舞的火焰，現(xiàn)出一副狂喜的神色：“你恨我嗎?你恨我嗎姐姐，太好了!哦，不對，從今天起，你就是我了，是鳳皇了!人說鳳皇涅槃，你

真以為自己能燃起涅槃之火，燒盡這混沌的世間嗎?姐姐，你真是天真!”

又是這句話!我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弟弟，何處天真?我不愿與他多話，轉(zhuǎn)身想走。

“等一等!”鳳皇喝道，幾步走到我的面前，“啪”的一聲，重重地甩了我一個巴掌，“還給你!”

這一巴掌，將我對他最后一點溫情，消滅得一干二凈。我真是笨蛋。我早該知道的，他早已不是我的鳳皇，那個有著狡黠的雙眼，會跟我一起唱“鳳皇，鳳皇，何不高飛歸故鄉(xiāng)”的鳳皇?，F(xiàn)在的他，只是一個賣姐求榮、躬身侍敵、數(shù)典忘祖的叛徒而已!

我忍著眼淚，頭也不回地離開。

7

我扮作鳳皇的樣子，代替他去了平陽。正如他所說的，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其實也應(yīng)該如此，我和鳳皇生活在濯漣殿，除了苻堅和一些宮人，很少見到別人。

對了，還有姚萇。他居然與我一同去了平陽，他說他奉了鳳皇的命令，監(jiān)視我，以防我說出真相。

真是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經(jīng)出宮，自然會同其他慕容族人，厲兵秣馬，好好謀劃復(fù)國大業(yè)?？v使力有不逮之時，只要遙望阿房城，想起那滿城滿眼的梧桐樹，想起鳳皇的譏諷，我便會重新打起精神，再接再厲。

鳳皇，我沒有忘記你說的話，你等著，這混沌世間，我必用滌蕩之火，全部燒盡!

十年后，秦國與晉國于淝水交戰(zhàn)，秦國大敗，原氣大損，一時間忙著休養(yǎng)生息，無力去關(guān)注境內(nèi)各族的情況。機(jī)會大好!我馬上集結(jié)了八千騎兵，越過黃河，去投靠同父異母的兄長慕容泓。慕容泓已在關(guān)外集結(jié)了幾千鮮卑人，趁此機(jī)會偷渡入關(guān)，從華陰起兵，加上我的里應(yīng)外合，很快打敗了秦軍，奪取了若干城池。我本以為慕容泓會趁此機(jī)會一鼓作氣直取阿房城，誰知他竟然心生退意，準(zhǔn)備奪了城內(nèi)物資之后，就回關(guān)外重建燕國。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還沒有殺進(jìn)阿房城，我還沒有手刃仇人，我還沒有將鳳皇那個叛徒斬于馬下，我還沒有為慕容家雪恥，怎么就可以離開?!

我怒氣沖沖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姚萇正在放飛一只信鴿，見我進(jìn)來，低頭說道：“夫人，不用多慮，凡事自有化解之法。”

我將信將疑。

三個月后，慕容泓手下謀臣高蓋、宿勤崇兩人以慕容泓德望不如我，而且為人陰險嚴(yán)苛，經(jīng)常無故殘殺手下之人為由，糾結(jié)了一群將領(lǐng)，殺了慕容泓，立我為皇太弟，統(tǒng)領(lǐng)三軍。

在住所大廳內(nèi)，高蓋、宿勤崇兩人站在我的面前，拱手道：“皇太弟大人。”又對視了一下，改口道，“清河公主?！?/p>

我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你們說什么?”

高蓋上前道：“清河公主，您不用隱瞞我們，我們都已知曉。我們已經(jīng)按計除掉了慕容泓，公主可統(tǒng)領(lǐng)三軍，繼續(xù)往阿房城進(jìn)發(fā)。”

“計策?我并未授予你們?nèi)魏斡嫴??！?/p>

“并不需公主勞動心思，慕容沖大人早就飛鴿傳書通知我們。我們早年欠了大人一個人情，現(xiàn)在終于有機(jī)會報答……”

他們還在繼續(xù)說著，可是我卻一點也聽不下去了。我的心突突地跳，一個名字在腦中回蕩，發(fā)出轟轟的響聲。不。不會的。不可能的。他們一定在騙我!怎么會是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8

我飛快地奔跑，我要去找一個人，我要向他求證，我要他親口告訴我，那些都是假的!

“姚萇!”我奔進(jìn)他的房內(nèi)，他正在氣定神閑地喝茶。我一把抓過他的領(lǐng)子，吼道，“姚萇，你告訴我，鳳皇是真的背叛了我背叛了慕容家!你告訴我!”

姚萇端起茶杯，緩緩地喝了一口茶，說：“夫人，你錯了?！?/p>

我癱軟了下來，慢慢地，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鳳皇，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你從一開始就明白天生不足的自己永遠(yuǎn)都不能承擔(dān)得起復(fù)國的大業(yè)。你將這樣的希望寄予我，但我卻只一味拘泥于你，根本沒有想過自己也可行復(fù)國之事。為了斬斷我對你的疼愛，你用了最決絕的方式。你沒有出賣我，你出賣了你自己。從你把我們從暴房拯救出來，送上一個方便行事的地位開始，你就在謀劃這一切。你讓苻堅對我失去興趣，讓他無心政事，讓他們君臣反目，你用這樣的方式護(hù)衛(wèi)我的清白，從內(nèi)部瓦解敵人的斗志。你讓我放棄了你，激我上陣打仗。你甚至考慮到了我一介女子無法服眾，所以讓我以你的身份，復(fù)興燕國。

所有這些，都建筑在你那瘦弱的身體上，你用自己，換來了今天的大局。

“慕容大人做的事，都不許我告訴你，他要我用言辭處處刺激你，讓你恨他。他說哀兵必勝，怒兵必勇，沒有他這個巨大的牢籠，夫人可如鷹擊長空，所向披靡!”姚萇說，“夫人，慕容大人心中悲傷，又無法室泄。所以他常常嘔，沒有東西能嘔的時候，就嘔血?！?/p>

我想起那天在花園里見到鳳皇的情景。有一瞬間他向我表露了他的軟弱，可是我卻沒有察覺。

鳳皇，你說得對，我真是天真。我從來不愿意思考你行止之間的深意，所以總是被你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天真如我，將你一個人，留在那個充滿了屈辱的阿房。

我開始不停地唱歌，我唱：“鳳皇，鳳皇，何不高飛歸故鄉(xiāng)?”我唱了一天一夜，直到嗓子滲出鮮血。歌聲止歇，我流著淚下令，“三軍聽令!即日進(jìn)軍長安!誓殺苻堅老賊!”

沒有誰可以阻擋我，我的鳳皇，在等著我!

半年后，我兵臨阿房城下。那座城內(nèi)依舊栽滿了梧桐翠竹?！傍P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苻堅，你真的以為，靠這些死物，就可以留得住鳳皇嗎?

“苻堅!你給我滾出來!”我立馬斷喝。

“啪”的一聲巨響，緊閉的城門開了一條小縫。一個宮人打扮的女子抖抖瑟瑟地走了出來，將手中的包裹遞給我，連忙逃了回去。

我解開包裹。那是一件殘破的狐麾，似乎被烈火灼燒過，上面還染著血跡。眼淚奪眶而出，我記得，這是出宮前一天被我親手扔進(jìn)炭盆的狐麾。我?guī)缀蹩梢钥吹进P皇從熊熊烈火中取出燃燒著的狐麾時，眼中寂滅的神情。

“慕容沖?！避迗粤⒃诔菈ι峡粗?。他叫我慕容沖，因為他依舊維持著李代桃僵的謊言，不能讓任何人知曉。他說：“寡人雖滅燕國，卻沒有殺一個慕容降臣，你怎可恩將仇報!你姐姐清河公主感念寡人恩德，愿意為寡人勸降，這狐麾便是信物!你好好想想!”

是鳳皇送出來的!我心頭一陣大喜，翻身上馬，下令暫時撤退。

9

鳳皇送出的那件狐麾內(nèi)里，夾著阿房城的城防圖。三個月后，我攻入了阿房城。

仿佛又回到了燕國滅國那天的情景，滿城的梧桐遍布鮮血，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落葉仿佛火焰一般燃燒著整座城。只是這一次，點火的人，是我。

鳳皇，我來接你了!

我沖進(jìn)濯漣殿左殿，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見鳳皇站在門旁望我。

十二年了，我們分別了整整十二年。他看起來仍然是傾國傾城的容貌，可是蒼白的臉龐掩不住憔悴，那燦若寒星的丹鳳眼中彌漫的寂滅越加濃厚。在見到我的那一剎那，他終于叫了起來：“姐姐!”

我狂奔過去，然后用力甩了他一個巴掌：“你為什么騙我?”

鳳皇卻笑，云淡風(fēng)輕：“姐姐，你健康而開朗，仿佛故鄉(xiāng)明媚的陽光。而我只能躲在陰影里，偷偷看著你。我嫉妒你，所以，我欺負(fù)你?！?/p>

傻瓜。我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他終于變回原先那個玲瓏的少年，依偎在我的懷里，放聲大哭。我笑起來，提刀對準(zhǔn)苻堅，手起刀落。

我看見一抹淡淡的笑容在我眼中一晃而過。

我看見一個頎秀的身影在我刀下溘然倒下。

我看見一道寂滅的眼神在我面前逐漸暗淡。

那一刻，我連心臟的跳動都感覺不到。滿身滿眼，都是紅，仿佛涅槃之火一般的紅……

“鳳皇——”我愴然大叫，抱起血泊中的他。鮮血在我的身邊蔓延，我手忙腳亂地去按他的傷口，可是沒有用，傷口仿佛盛放的紅蓮，汩汩地流著鮮血。

“你為什么……”我淚如泉涌。

“我……以身侍敵……無顏茍活……”他虛弱地說著，轉(zhuǎn)過頭，顫抖的手伸向苻堅，喃喃道，“你曾答應(yīng)我……不會殺一個慕容降臣……這也算……我的報答……”

“鳳皇，你怎么這么傻?你從頭到尾都這么傻!”我抱著鳳皇哭到失聲。

“姐姐……傻的是你……當(dāng)年我喊你……你居然真的翻墻回來……我……很開心……”他的頭轉(zhuǎn)向門外，滿目的鮮紅看起來如此美麗，他笑了，“火焰……等我涅槃重生……我就是……干凈的了……”

“鳳皇……鳳皇……何不高飛回故鄉(xiāng)……”他低低地吟唱起來，將手伸向我的臉。我將他的嘴巴湊到耳邊，他呢喃了幾句，然后漸漸地，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我沒有哭，我只是抱著他，直到他的身體變得冰冷。

我站起身，下令。

“屠城!”

10

手上還留著淡淡的血腥味，我護(hù)著懷中那捧安然的鮮紅，溫柔地笑。

鳳皇最后與我說的話是：“姐姐，我的身子臟了，可是心沒有臟?！?/p>

所以，我將他的心挖了出來，放在最靠近心臟的位置。

關(guān)外蒼茫大地，有一位美麗的女子，孤獨地行走。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一首歌謠遠(yuǎn)遠(yuǎn)傳來：“鳳皇，鳳皇，何不高飛回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