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莉,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簽約作家,教師,現(xiàn)居深圳。在《當代》《清明》《山花》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有長篇小說《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華》《誰敲響了上課的鐘聲》,小說集《潮濕的春天》入選深圳新銳小說文庫?!段液湍愕氖澜纭繁辉u為深圳第五屆十大佳著。
1
小時候我們四個人常常一起玩。我說的是我、梁玉凰、玉凰她姐梁玉鳳,還有我小舅趙成華。我和玉凰同齡,玉鳳和小舅同齡。小舅成華只比我大四歲,私下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我從不喊他小舅。有次,在外公家吃飯,我喊“成華,給我盛一碗飯”,被我媽聽見了,將我痛罵一頓:“沒大沒小?!背扇A小舅笑著得意洋洋朝我扮鬼臉。他平時并不介意我沒大沒小,只偶爾我惹到他了,才擺著一副舅舅的款兒居高臨下教訓我:“我是你舅……”
但小舅真沒有小舅的樣子,他上房揭瓦,下河捉蝦,淘氣得沒邊,媽媽家人都稱他“發(fā)物頭子”(吾鄉(xiāng)方言,就是帶頭胡鬧的那種人)。誰管他呢?我外公八個子女,不算夭折的一個,送人的一個,菠蘿結(jié)蒂一大串,他要養(yǎng)活全家老小,整天沒日沒夜在外面干活,小孩子們顧不過來,全都散養(yǎng),外公信奉老話“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罵成人,下等人打罵也不成人”,他心慈手軟對孩子打不下手,但小舅太淘氣了,是家中唯一的例外,沒少挨過打,不過,打也沒用,小舅不長記性,照樣闖禍。外公因而氣憤地斷定這個老幺兒將來就是個“下等人”。我媽說,小舅出世時,很可憐,整天就睡在草席子上,頭都睡扁了,也沒人抱他起來玩一玩。那會兒媽媽已工作了,白天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妹能干活的也都出去找活了,剩下幾個小的,也指望不上。
草席子就是稻草做的床,床下面墊的也都是稻草?!坝惺裁崔k法,那時誰買得起棉花絮,想都別想。”媽媽說,稻草可是好東西,那時南門外人家大多住的都是草房子,用竹條捆扎稻草蓋頂,切成草莖和泥糊墻,扎成草把引火做飯……每年外公都還要扛回來新稻草加蓋房頂,不然屋子就會漏雨漏風。
“你現(xiàn)在看到的外公家新瓦屋也不過沒多久的事,原先的草房子政府建血防站征去了,給了回補,在鳳凰山腳下蓋了這三間瓦屋?!?/p>
我很同情睡在草墊上的成華小舅。
“晚外婆呢?她也不管?”
“都已經(jīng)瘋了?!眿寢寚@口氣。
關(guān)于我媽家的故事,我聽了無數(shù)遍了,百聽不厭,一次次讓她重復,她記錯的地方,我還幫她修正,但我總搞不清楚,晚外婆到底是什么時候瘋的,媽媽嘴里也常有差池。
每次來外公家,瘋了的晚外婆總讓我莫名的好奇和畏懼,其實她不打人,看上去還斯文干凈,瘦精精的高挑身材,面容像戲劇里的女旦,盤著烏油油的發(fā)髻(即便瘋了,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亂),穿著藍竹布碎花斜襟褂子,端直地坐在八仙桌邊,要么沉默不語,仿佛在思考什么艱深問題,要么碎碎念說出一句接一句毫無意義的詞語,不管你怎么豎著耳朵使勁聽,也捕捉不出一句完整意思的話來。她講著講著有時嘴角上揚笑起來,有時又皺起眉頭,目露兇光——每逢這個時候,我就十分懼怕,怕她一下子發(fā)起瘋了,打我,攆我走(我熟知媽媽姊妹幾個與她的個人恩怨),我揣測她是認識我的,知道我是誰的孩子。有時我似乎聽到她口里吐出“槐子”(我媽小名)的字眼。這更加劇了我的恐懼。在我們春谷街上,時常會出現(xiàn)打人的武瘋子,媽媽平時告誡我,走路遇到瘋子,不要盯著看,躲遠點,我卻不能自已地盯著晚外婆。是我的目光被她感應(yīng)到了,才會產(chǎn)生那樣的反應(yīng)?成華在場的話,見我畏懼,就會把晚外婆拉到廂房里去,一點也不怕她。晚外婆被成華拉起的時候,不管前一秒有多兇,后一秒臉色就和緩下來,嘴角浮現(xiàn)出笑靨,乖乖聽話地進里屋了。我懷疑,她其實并沒有太瘋。她知道誰是誰。
關(guān)于我外公家,若是我有能力非寫一部大書不可,這里先一筆帶過吧。我在外公家如魚得水,當然陪我玩得最多的是小舅成華,小舅雖然自小就沒人管,睡稻草席子,可憐得緊,但那是他沒有行動能力的時候,等他可以走路了,就厲害起來,顯示出了不同凡響的潑皮習性來,野得沒邊沒際。什么都敢嘗試,上房揭瓦,下河撈蝦,無所不為,連人人懼怕的毒蛇也敢抓一抓。有次他又犯了什么錯,外公要打他,他一下子就猴到樹上去了,外公拿著掃把站在下面,氣得干瞪眼。還有一次,過年邊上,他弄到了一根小爆竹,把它放玻璃瓶里點燃,結(jié)果“啪”一聲,玻璃瓶炸得粉碎,碎玻璃飛到他臉上,血流滿面,至今眼角處還有一小塊疤痕。他干下的危險事掰著腳趾頭都數(shù)不過來。也正是如此,我很樂意跟他后面玩,太有趣、太刺激了。
外公家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成華小舅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玉鳳玉凰那對姐妹花,也是好玩伴。我們都是成華小舅的忠實跟班。與外公家子女眾多不同,玉凰家只有姊妹倆,她父母大概格外寶貝,或許也是圖省事,干脆就拿家門口旁邊的鳳凰山來命名,一個叫“鳳”,一個叫“凰”。據(jù)玉凰告訴我,她和姐姐玉鳳之間應(yīng)該有個男孩,由于生產(chǎn)意外,沒有保住。在那個普遍多子女的年代,玉凰家這樣的比較少見。也因此,養(yǎng)育負擔小一些,他家比周圍的人日子也因此要好過一點。不過,那時的普通人家好也好不到哪兒去,不外乎能多吃上一點點肉,衣服稍微新一點。但也就這點點新,玉凰和玉鳳的穿著打扮在鳳凰山腳下那片窮人窩里,顯得比較亮眼。
小孩子對美有一種天然的崇拜。在我眼里,玉凰也就罷了,姐姐玉鳳實在太好看了,天生丹鳳眼,真正這個“鳳”字沒白叫,五官清秀水靈,身材不見得有多高,還削肩,但挺拔神氣,走起路來有一種彈性,顯得輕盈活潑,招人喜愛。老天還偏心地給了她一副好嗓子,聲音清脆動聽,會無師自通地唱許多歌,不像我一開口就跑調(diào)。她唱歌的時候,成華小舅吹口哨伴奏——吹口哨是他一絕。這樣的合奏是我和玉凰的藝術(shù)享受。
“喂,要是他倆好了,你可得管我叫舅母哦?!庇窕巳诵」泶蟮貙ξ艺f。
這個問題讓我比較棘手,我自然很希望他倆好,但一想到玉凰要騎我頭上,榮登為我長輩,心里就很不服氣,太吃虧了不是?
2
不要怪我和玉凰人小鬼大,操心起那倆人的婚姻問題,因為看的才子佳人戲太多了。過去的鄉(xiāng)土社會,人們接受的文化教育不是來自課堂,而是民間戲劇。人情世故,倫理道德,戲文上都有,一代代傳承下來。
我們之所以能看到那么多戲,也是得益于玉鳳。她在十二歲還是十三歲的時候被選拔進了我們春谷縣的戲劇團。
春谷戲劇團是我們縣最有名的文藝單位,在老百姓眼里那可是高高在上的藝術(shù)殿堂,戲劇演員那會兒紅極一時,就像今天的流量明星一樣。大戲院坐落在我們縣城的中心位置,解放前那兒原是一座廟宇,名為仙姑廟,改建成大戲院,氣象煥然一新。玉鳳被選拔進劇團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文化生活日漸豐富,傳統(tǒng)春劇老戲又開始紅火起來了,戲劇團發(fā)展壯大,要培養(yǎng)接班人,就從學校里選拔好苗子充實后備力量。玉鳳被一眼相中,人美聲甜,簡直就是天生為唱戲而生。成華小舅其實也在選拔之列,我小舅成華濃眉大眼,鼻直口方,美男子是不消說的,不過他最大的遺憾是沙嗓子,變聲期簡直就像公鴨在叫。媽媽說,是小時候沒人理,哭壞的。戲劇團選拔組非??上?,有人提出,可以收進來培養(yǎng)演武戲。這個倒挺對胃口的,成華本來就愛舞槍耍棒。玉鳳也積極巴望成華能和她一起進劇團,有個伴兒。但小舅去了兩天,就死活不去了,他嫌那里規(guī)矩多,約束緊,而且,那種練功方式不是他喜歡的。他不愿吃那個苦,受那個罪,他是個野慣了的人。
玉鳳只得一個人進了劇團。剛進去還不能上臺,整天就是練基本功,學習唱念做打。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她時不時耍給我們看,玉鳳姐腰身真軟,可以朝后不費事就彎成一個球,頭和腳相連,單腿站立另一條腿可以直直地踢到額尖。我非常羨慕,跟后面學了不少動作。玉鳳姐走路時走著走著會不知不覺裊裊婷婷擺出舞臺小旦的做派來。還成天價吊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一些正在學習的戲文。
成華有時很煩玉鳳戲癡那樣唱個不停,“煩人得很,說話都不會好好說了?!庇写挝覀?nèi)P凰山里玩。山就在外公家旁邊,我們抬腳就上去了??可匠陨剑瑡寢屨f鳳凰山是養(yǎng)育我們家的大恩人,小時候她經(jīng)常帶著弟妹上山砍茅柴,扳筍子,挖野菜。鳳凰山是春谷城海拔最高處,登在山頂,可以一覽全城風貌。對我來說,鳳凰山是童年的大游樂園,每次來外公家,必去鳳凰山報一下到。大山也是成華小舅施展拳腳的好地方,他能一口氣沖上山頂,再一口氣奔跑下來,不會摔倒,不打磕絆,我們模仿兩軍對壘,各人找坑凹,互扔泥巴子彈。當然我們也不是純淘氣,進山都帶任務(wù)的,拾柴火、挖能吃的野菜,秋天打毛栗,補貼家用,那個年代小孩子都是要干活的。春天,鳳凰山最美,漫山遍野盛開著映山紅,我們采摘來一大捧,帶回家,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插滿,玉鳳靈巧,還教我們用映山紅涂指甲、嘴唇和臉蛋。
玉鳳進了戲劇團之后,一起去爬山的次數(shù)少了,她變得忙碌起來。有個周末,終于有機會我們又一起進山了,那當兒正好是映山紅開遍的春天,玉鳳忍不住唱起來,“過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鳳凰山,鳳凰山上花開遍,可惜中間缺牡丹……”整個山野都回蕩著她清脆的歌聲。她一發(fā)不可收,一首接一首,把所學的春劇戲文都拿出來唱。好不容易進山一回,她不跟大家玩打仗,光顧著吊嗓子,成華決定捉弄一下,他告訴我們有個好去處,仙人洞,他找到了。聽成華說得神乎其神,我們就跟著成華走,來到一個灌木掩映的深坑前,成華說,這就是仙人洞?!跋扇嗽谀睦锬??”玉鳳不唱歌了,好奇地盯著坑問成華。成華說“在那呢”,邊說邊猛地把玉鳳朝下一推。玉鳳當即嚇哭了。其實在推的同時,成華就拉住了她,只不過嚇唬她一下。但這么一推顯然嚇得玉鳳夠嗆,她哭得很厲害,我和玉凰都責備成華太過分了。成華頭一次看見玉鳳這么哭,不由也緊張起來,賠著笑臉拉著玉鳳說對不起,玉鳳甩開他的手,繼續(xù)抽抽搭搭地哭。第二天聽說玉鳳病了,我懷疑是嚇病的,我小時候受了驚嚇,媽媽會在我睡覺的時候喊魂。成華大約很過意不去,悄悄買了一瓶“雅霜”雪花膏讓我送給玉鳳賠不是。這倒令我意外,他竟然還知道“雅霜”,外公家的孩子們不管男還是女,清水洗臉,從不涂抹任何東西的。再一個,他哪兒弄的零花錢呢?外公家窮得叮當響,小孩子從沒有零花錢的。這個問題他一直沒告訴我。我送給玉鳳的時候,玉鳳已經(jīng)好了,她笑著收了下來,說,這個牌子的香味好聞,她們劇團的許多女演員都用。
這以后成華對玉鳳不太敢造次了,不過,不代表他對別人也不敢了。他已經(jīng)上初中,是我們縣的第二中學,城關(guān)境內(nèi)好一點的學生大都進了重點中學也就是春谷一中。二中在北郊,外公家在城南,他上學,要從最南頭走到最北邊,幾乎貫穿整個小城的經(jīng)線。那會兒縣城也沒有公交,這樣的長途跋涉令他不開心,有時拖拉機隆隆駛過,他一個飛躍撲上去,趴在車后面跟上一截,再跳下來,十分膽大,這成為他上學途中發(fā)掘出的樂趣之一。二中的師資和生源都不咋的,他和一些無心向?qū)W的孩子糾結(jié)一起,打架斗毆無事生非,有次竟還和一位教物理的老師打起來。他上課睡覺,物理老師用教鞭敲他頭,他醒了,一臉驚詫,物理老師發(fā)怒,要將他趕出教室外,他清醒過來,不愿意出去,就和老師拉扯起來,教室外面是個土坡,不知咋的,物理老師居然被成華推倒,眼鏡都跌碎了,這件事被學校通報批評記大過,小舅因此更不愿意去學校了,就此輟了學。
成華輟學,在我外公家也不算什么事兒。初二學歷,算高的了。我媽媽只讀了兩年學,是在當時鳳凰山腳下的圣公會學堂,她親生母親去世后,就失了學。對外公一家來說,能活下來、能解決溫飽問題才是第一要務(wù)。外公說“認幾個門面字”就夠了,因此外公家的女孩子通常只上兩年學,男孩子好一點,能上到小學畢業(yè),我大舅成材、二舅成軍都是這樣。大舅成績不錯,初一讀了半年,就休學回家跟一個篾匠師傅后面學手藝,當時學堂里的老師覺得可惜,來到家做思想工作,一進家門,看見外公家一大串邋里邋遢的小孩便知難而退了。二舅小學時處于“文革”,學校亂糟糟的,畢業(yè)之后,也沒繼續(xù)念了,跟人后面學木匠。外公有句老話,餓不死手藝人。他讓兒子們都學門手藝。
成華不念書了,游手好閑的日子也結(jié)束了,他不得不跟在我二姨夫也就是他二姐夫后面當學徒。
3
我二姨夫是漆匠,也算是個有才的人,會雕刻公章,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原來在工藝社上班,改革開放后突然吃香起來,憑手藝自找外快,源源不斷地接活,名氣漸大,春谷縣大街小巷的許多門頭招牌差不多都被他包下來了,連縣政府的牌匾也是他所寫,人稱“大先生”。他油漆的家具人們更是交口稱贊,花床,大櫥,八仙桌,那些原色粗胚的家具到他手里變得精美絕倫,閃閃發(fā)光。二孃孃家成為我們親戚中最先富裕起來的人,蓋了樓房,二姨夫在庭院里養(yǎng)起了花鳥,樓上辟有一間專門寫毛筆字的書房,長長的桌臺擺放著文房四寶,成捆的字紙墨香四溢。
成華小舅學手藝后,完成的第一件實驗作品是我家的小床頭柜,淡青色漆面,光潔發(fā)亮,媽媽和我都贊不絕口,但二姨夫過來看了一眼,撇撇嘴,很瞧不上,挑出了一堆毛病。二姨夫抽著煙斗,神情倨傲,鼻子里發(fā)出笑聲,道“你們哪里懂,凡事都一樣,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自從玉鳳學戲、成華當學徒后,我們在一起玩的時間減少許多,不過隔個一周半月的,我們總還是要一起聚一聚的。過去能當大師傅大先生的大抵都是驕傲的吧。這個過程大約也挺枯燥,尤其是二姨夫架子大,要求嚴,動輒訓斥。成華小舅和我們在一起時,不免抱怨連連?!坝猩逗寐裨沟模瑖缼煵拍艹龈咄?,你有我苦?我們老師說了,戲是苦蟲,不打不成,我有時一站要站老半天,老師嫌腿站不直,還要打呢,老師告訴我,梅蘭芳大師為了練眼功,每天天不亮就打掃鴿籠,放飛鴿子,訓練眼神眼力。我們現(xiàn)在跟人后面學,將來,我一定要當角兒的,你呢,也一定會超過你姨夫,成為一個大漆匠。”
“我才不想當什么漆匠?!背扇A不屑地說。
“那你想做什么?”
“還沒想好,反正,將來要讓我姨夫看看我的厲害,別瞧不起人。”
玉鳳抿嘴一笑:“好吧,那我等著哦?!?/p>
我小舅成華還沒想好將來干什么大事的時候,玉鳳卻漸漸顯山顯水嶄露頭角了。她一開始登臺,不過是跑跑龍?zhí)?,飾演一晃而過的小丫頭或混在人群里串場的小嘍啰什么的。慢慢地戲份多了一些,有一兩句臺詞和唱腔了,扮演出場次數(shù)稍微多一些的丫鬟或書童。
玉鳳帶我和玉凰參觀過演員化妝間,里面琳瑯滿目掛著各種五彩道具行頭和戲服,演員們化妝要化很久,看著他們一絲不茍地在臉上左一層右一層描摹涂抹,我不禁想起小舅成華的刷漆,二者真是異曲同工啊。
有新戲上演,玉鳳就利用演員的便利條件,帶我們走側(cè)門演員通道,進場后等觀眾都來齊了,我們再找空位坐下,有時沒座位就坐旁邊過道上看。可是不管與舞臺隔多遠,我們都能一眼看到玉鳳。戲臺上的玉鳳畫著濃濃的油彩裝,是古代丫頭的扮相,或精靈古怪,或乖巧可人,每次看到她,我們都很激動,沒想到和我們一起玩的小伙伴如此光彩奪目,就連并不太熱衷戲劇的成華小舅也兩眼放光。
玉鳳第一次擔綱女角二號是扮演《白蛇》里的小青,她其實是小青的B角,劇團每次排戲,重要角色都分有AB角,B角通常是替補隊員,人們都沖A角去的。那次扮演小青的A角突然生病,劇團急壞了,只得讓還從來沒有獨當一面的玉鳳上臺接替。演員表名字都還沒來得及改,大家捏一把汗,生怕觀眾喝倒彩,沒想到玉鳳大獲成功。戲臺上,小青嫵媚出場,細柳般的身段,靈活顧盼的眼眸,既天真活潑,又嬌俏動人,尤其是她一開口,清新柔美的唱腔,一下子驚艷全場,雷鳴般的掌聲響徹戲院。
玉鳳成功了。她被譽為春劇“水腔”最有前途的后繼者。那一年,玉鳳十八歲。
我們都為玉鳳的成功高興,唯有小舅成華有些悶悶不樂,因為成了名的玉鳳后面多起了追求者。
原本成華是有些沒心沒肺的,我們四人一起玩的時候,也看不出他對玉鳳有什么特別的情愫和表示。倒是玉鳳戲演多了,開竅早,有時對著我那不解風情的小舅,顯出忽兒害羞忽兒怨忿的神色來。有一回我們走在鳳凰山里的小溪邊,她唱起《梁祝》里的戲:“兄送賢弟到塘東,塘中照見好顏容,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你看水里兩個影,一男一女笑盈盈。”唱完祝英臺,然后又換成梁山伯口吻唱:“愚兄明明是個男子漢,你不該比來比去把我比女人?!背竭@兒的時候,她含嗔帶笑地瞟了成華一眼,搖頭嘆道:“這男人可就是呆頭鵝啊?!?/p>
是玉鳳的追求者激發(fā)了成華的覺醒,他一覺醒可不得了,差點鬧出人命。
那一天,他和玉鳳的競爭者比賽。是劇團里一個演武生的小伙子,那人追玉鳳追得特緊。玉鳳被纏不過,直白地告訴他成華的存在,武生不服氣,要比一比,看誰厲害。比的內(nèi)容也非常符合武生和成華特點,就地取材,看誰能在花溪河游得快,誰先游到對岸,誰獲勝。
正是八月芯里,一個暑氣熏蒸的大伏天。玉鳳提出游泳做比賽項目,心里是有數(shù)的,成華是水猴子,游泳本領(lǐng)高強。
我和玉凰作為啦啦隊員現(xiàn)場觀看。花溪河是我們春谷的護城河,貫穿小城東西,一直通到長江。城里的人吃喝用度,淘米洗菜洗滌衣服都在這兒,花溪河還盛產(chǎn)魚蝦河蚌,成華曾帶著我們在這里撈魚摸蝦,沒少玩耍過。他會水,無師自通,扎個猛子人不見蹤影,經(jīng)常嚇得我們半死。他還曾游到深水處的壩上給我們摘過蓮蓬。比賽游泳,對他來說正中下懷。
我見到那個武生,年紀和成華約摸也差不多,長相比成華差遠了。玉鳳不會看上他的,但她還是公平起見,讓他倆比一比。
驕陽懸照的晌午,花溪河還很安靜,熱辣辣的大太陽把人們都逼進了屋內(nèi),要到傍晚太陽落山,花溪河才會熱鬧起來,那時候洗衣服的婦女們會提著竹籃水桶紛紛出現(xiàn)在河邊的石頭塢子上,棒槌聲此起彼伏,消暑的男人們則會領(lǐng)著孩子,帶著當游泳圈的汽車輪胎,下到水里來嬉戲一番。
玉鳳選在人少的白天,是不想驚動大家。游泳是那倆人都會的,這很公平。我們仨坐在岸邊老垂柳樹下,武生和成華開始比賽。一聲令下,那倆人光著膀子“呲溜”一聲,躍到水里,鉚足了勁奮力游起來。沒想到,這次成華還真遇著了對手。那武生游泳也是一把好手,倆人在水里齊頭并進,甚至有一度武生還領(lǐng)先了一點。我捏一把汗,看見玉鳳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站起來。
最后兩人同時到達,沒有分出勝負。怎么辦呢?成華提出比賽跳臺決勝,所謂跳臺就是站在大橋墩子上往下跳。武生說,那你先跳吧,他有點露怯。
成華于是站到了花溪河石墩橋橋沿上,光是看著他站上去,我都嚇得兩股顫顫,頭發(fā)暈,蒙著眼不敢看。玉鳳還沒來得及阻止,成華伸展手臂,“撲”一下,像個跳水運動員一樣,跳了下去。
這次他吃了大虧,他落水的地方正好有個大石頭,一下子砸在額角,我們聽到“啊”的一聲慘叫,花溪河的水立即紅了。我們急哭了,大聲喊救命,那個武生也嚇傻了,反應(yīng)過來后,趕緊下去將成華救上來。成華的額頭縫了十二針。
付出了血的代價,玉鳳和成華好上了。
4
那會兒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和玉凰分到一個班。我們都進了春谷一中,玉凰因為有個出色的明星姐姐格外沾光,被指定為班級的文藝委員。外班的同學絡(luò)繹不絕地跑到我們班門口,伸頭觀看,尋找“名角兒玉鳳的妹妹”。自然,我也感到與有榮焉。我倆的關(guān)系不同一般,玉凰為自己將要榮升為我的“小舅母”而得意非凡,她說,到時候你就得這么喊我哦,不能失了禮數(shù)。我反駁道,你休想,你聽我喊過成華小舅嗎?玉凰笑嘻嘻地說,那我可不管,反正你得喊我,而且,不管你喊不喊,事實就是,哈哈哈哈……她很開心。除了輩分上讓我有點別扭之外,對成華小舅和玉鳳相好我也是由衷高興。玉凰每天向我匯報那倆人動態(tài),成華如何護送女朋友上下班,倆人散了戲又如何一起不知跑哪兒去約會,她姐現(xiàn)在天天搞得很晚才回家;成華送了一只自己油漆的小板凳;玉鳳給成華織了件馬海毛毛衣……有一回,玉凰一臉興奮,拿了張一寸的黑白小照過來偷偷給我看,我驚得差點沒在自習課上發(fā)出聲來——是成華和玉鳳的合影,那倆人頭親密地挨在一起,臉上盛滿了幸福的笑容,簡直漂亮極了!大膽極了!那會兒,男女合影可不是隨便的事,照相代表著一種儀式,要結(jié)婚的人才這么干的。玉凰說,姐姐洗了好幾張,壓在枕頭下,她偷偷拿了一張出來??磥?,她要當我小舅母是板上釘釘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玉凰終究沒能如愿當成我小舅母。
情節(jié)其實很老套,就是戲文里唱的“嫌貧愛富”,玉凰的父母不同意。其實玉凰家也不算多富裕,鳳凰山腳下本來是窮人窩,有正當職業(yè),條件好一點的大多住在城里,城南郊外多是小手工業(yè)者、菜農(nóng)、打短工的籮幫(搬運工人)。玉凰爸是石子廠工人,媽媽在家做農(nóng)活,收了菜拿去集市上兌賣,換點零碎錢。不過因為人口少,日子要好過點。而我外公家,很顯然,生活條件更差。早先就我外公一個人工作,在三元飯店上班,要養(yǎng)活全家十口人,瘋外婆啥也不能幫忙,還經(jīng)常鬧事添亂。我媽小時候冬天沒有棉衣穿,只能用一團棉花絮塞心口取暖,為了幫襯家里,不得不十四歲就開始上班,這還是外公好求歹求商服公司領(lǐng)導得來的,領(lǐng)導被吵不過,也著實同情外公一家,就說,“你閨女若有大飯桌子高,就過來吧。”這樣我媽才進了人民飯店。我二孃孃不得不早早嫁人,就是我前面說的二姨夫,二姨夫雖然很有才,但相貌普通,五短身材,人家笑話他“矮子矮,一肚子拐”,我二孃孃嫁得委委屈屈。大舅初一失學,跟人后面學做篾匠,干了幾年,恰好印刷廠招工,才進了去。
在我小舅成華和玉鳳戀愛時,外公家其實負擔也小了不少,因為哥哥姐姐們都長大了,好幾個均已成家。但玉鳳家還是瞧不上,因為女兒成了角兒,挑選的余地大很多,憑他是誰,條件都比我小舅強很多。一個小漆匠,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一眼望去全是貧窮。
我三個舅舅找對象都很坎坷。大舅曾喜歡一個女孩子,也是因為同樣原因,分了手,后來娶了比他還窮的大舅母。
二舅相親反反復復,拖到二十七八才成婚,我媽媽為這個弟弟還貢獻了一塊自己好不容易攢錢買下的上海牌手表裝門面。
他們都娶到了平凡的女子,可是,我小舅成華,他妄圖追求明星,這意味著難度相當大。
外公和玉鳳家是鄰居,兩家原先關(guān)系也還是不錯的,都看著對方孩子長大,孩子們從小一起玩,互相幫襯,自然沒得說??墒?,當玉鳳家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的時候,就開始變臉了。
有一天媽媽去外公家很晚才回來,驚慌失措,帶來一個消息,說成華將他和玉鳳的合照一刀剪斷了,扔給了梁家,然后人跑不見了,全家人都在找,屋前屋后,街上,弄堂,還去山里找……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媽媽急得一宿沒睡,第二天一早又過去,還好,成華胡子拉碴地回家了,也不知那一晚他躲到了哪里。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媽媽傷心地說。
這對青梅竹馬的朋友就此決裂了。
玉凰應(yīng)該同時知道了這一消息,第二天上學,我們不約而同朝對方狠狠地瞪了一眼。至此,我們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宣告結(jié)束,在班里我們再沒有說一句話,直到我們畢業(yè)分開,各自上了高中,也再無交集,校園里偶爾撞見,我們都把頭昂得高高的,仿佛對方無物一樣。有時候,擦肩而過恨意涌上心頭,我情不自禁地朝地上啐一口吐沫,她也立即“呸”一口,然后各自含恨而去。許多年以后,我和玉凰重逢,玉凰告訴我,成華小舅把撕碎的照片扔給她姐的時候,同時退還的還有她姐為他織的毛衣,玉鳳哭了一宿,把毛衣和照片點火燒掉了,就像她唱的戲劇里黛玉焚稿斷癡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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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鳳和成華分手后,我去外公家次數(shù)減少了不少,主要是功課日緊,我不像小時候那樣有那么多閑暇時間了。偶爾和媽媽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過去看外公,也很少能見著成華,他本來就是家里待不住的人。不過,即便不在家,成華也常常是家人口邊最愛念叨的話題,他總令人操心,令人擔驚受怕。
那當兒成華已不跟二姨夫做學徒了。媽媽給我講了一樁事,有一次,成華在姨夫家,大概餓極了,把櫥柜里的一碗剩飯拌著豬油吃掉了,結(jié)果姨夫回來很不高興,說成華好吃懶做沒規(guī)矩,罵了一通。為這事,二孃孃和姨夫還吵了一架,說弟弟餓了,吃碗飯有什么。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成華就此放棄了學漆手藝。但成華后來跟我說的時候,并不是因為這個,他只說,不喜歡干這行,而且,師傅教學徒,總留一手,他篤定是超過不了二姨夫的。
不做學徒的成華也沒個正經(jīng)工作,東游西蕩,和一幫社會青年糾結(jié)在一起。那當兒國家正在嚴打,二孃孃在縣委招待所當服務(wù)員,每次看到警察逮了一批小青年,抱著頭蹲在那里,心里直打鼓,生怕成華也在其中。
有一次還真險,有個新結(jié)識的大哥,邀請他去鄉(xiāng)下某一個村子看戲,那會兒城里的戲劇團時不時送戲下鄉(xiāng)。成華與玉鳳鬧掰了后再也沒看過戲了。也不知成華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跟著那個大哥去了。誰料那大哥根本就不是為看戲而去的,村子里那天確實有戲,他恰恰是想乘著村子人都看戲去了,要做一票大的。他事先打聽好了誰家有錢,選了靈活的成華做跟班。成華一看事已至此,想走也走不掉了,只得跟在那大哥后面,潛入人家。誰知那戶人家養(yǎng)了條看家大黃狗,狗聞到生人氣息,立即大聲吠叫起來,叫聲驚動了看戲的村里人,大家從看戲的曬谷場四面八方地趕來,那個大哥和成華趕緊逃跑,村里人扛著扁擔、鋤頭、鐵鍬包圍過來。他們無路可逃,還是成華機靈,情急中看到旁邊一個大水潭,當機立斷拉著大哥跳了下去。兩人在水里躲了一夜,那是深秋,水寒刺骨,天蒙蒙亮時,追捕的聲音終于消散了,倆人落水狗一樣,抖落身上的水草,逃了出去?!耙翘硬怀鋈?,一定會被活活打死的?!眿寢尯笈碌卣f。
這事大概給了成華小舅很大的刺激,開始考慮起以后的前途來。找不到固定的職業(yè),沒有錢,成華萌發(fā)了做生意的念頭。那會兒國家開始鼓勵個體經(jīng)濟了,蕪湖出了個年廣九,靠炒瓜子炒出了名,成了萬元戶。春谷距離蕪湖不過短短四十公里,隸屬蕪湖管轄,榜樣就在身邊。成華萌生做生意的念頭或許也有我外公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外公以前也是一個小手工業(yè)者,開油炸鋪,炸油條、麻花、酥餃,遠近聞名,他跟年家一樣,做生意實誠,油條麻花比別家大而酥,遇著老人孩子還給人家多點添頭,被當時街坊譽為“油條大王”。
成華做的第一筆生意不是賣油條,也不是賣瓜子,他賣的是掃帚。我不知成華怎么做起這個生意來,據(jù)說,有個江北人過來,看到江南的掃帚,很是驚嘆,棕櫚、高粱苗、芒草、蘆葦稈都能變成掃帚材料,既美觀精巧,掃起來又干凈無塵。成華便和那江北人搭上了,在春谷批發(fā)掃帚,再將掃帚拿到淮北賣。
不過,成華的掃帚生意以失敗而告終。掃帚利薄,路費成本都填不下來,而且,精細美觀的掃帚在江北并沒有太大的市場吸引力。
那一次,在淮北的一個小破舊賓館里,他等著拿貨的人把貨款結(jié)算給他,遲遲等不到,人家跑得無影無蹤,他身無分文,連賓館費都湊不上來,最后不得不翻窗子逃走,一路吃盡苦頭,拼車,當搬運工換船票,最后才狼狽不堪地回到了春谷。
雖然賣掃帚吃了虧,但成華做生意的心并沒有氣餒,他就此在這條路上走了下去。
6
八十年代末,我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大學。那年七月,高考結(jié)束,春谷縣還首次搞了招工考試,我也報名參加了。那會兒考大學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家人的意思兩手準備。結(jié)果我被雙雙錄取,媽媽和外公很想游說我直接進廠當工人,工廠也是鐵飯碗,進去就能拿工資。大學還得供養(yǎng)四年,一反一復不值當,外公一家窮慣了,目光未免短視。好在爸爸鼎力支持我念書,他甚至說哪怕這次大學沒考上,補習一年也得讀。我爸是母系家族的少數(shù)派,外公挑女婿,一看相貌(二姨夫例外),二看手藝(二姨夫這點合格)。他們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指的就是我爸這種。而我媽之所以挑中我爸,倒不是多么高瞻遠矚,熱愛文化,只不過是自己在婚姻問題上挑來逃去,耽擱了年齡,二妹都結(jié)婚生娃了,她還沒嫁出去,不得已將就了。爸爸家也窮,農(nóng)村出身,在村子里旁聽過幾年同族有錢人家辦的私塾,后來隨解放軍出了大山,在南下干部要員身邊當差,又被組織培養(yǎng),送去了炮兵學院學習。他這樣的履歷如果會攀爬的話,早就青云直上,那可能也就沒有我了。南下干部去省里時想帶他走,爸惦記著農(nóng)村的家,沒有跟去。我爸是典型的書呆子,上不會巴結(jié)領(lǐng)導,下不會和群眾打成一片,性格孤僻耿介,“文革”中還一度被反對派抓去批斗隔離,因?qū)嵲谡也怀龇锤锩C據(jù)才釋放了。爸退伍后離開政府,在礦山工作一段時間,后來去了供銷社,業(yè)余愛好看書看報,偶爾有一兩個清客上門,談古論今。我媽嫌我爸不懂俗務(wù),一吵嘴,就扯舊賬,說悔不該不聽老頭子話,找了個“沒用的書呆子”,連帶著媒人也倒霉挨罵。有一次吵的時候,成華小舅也在場,就幫腔我爸說:“大姐,現(xiàn)在知識吃香呢?!边€私下跟我笑道,擱現(xiàn)在,你爸不一定會挑中你媽哦。成華小舅和爸爸一樣,對我能去讀大學最為開懷。
他的犒賞是帶我旅游,去了一趟南京。一起去的還有我小舅母鄭永紅和我弟弟。是的,這個時候成華小舅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他比玉鳳結(jié)婚還早。成華小舅帥氣,討姑娘喜歡,那個時候的女孩子不像今天看你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只要長得好,夠處,就行。是鄭永紅黏上成華的,與玉鳳分手后,成華一度怏怏不樂意志消沉,原本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玉鳳家似乎怕他們死灰復燃,竟然和單位申請,調(diào)換了房屋,搬走了。物是人非,成華心中的郁悶可以想見。好在空窗期也沒持續(xù)太久,立即有好幾個女孩子前來安慰,有一個外地郎溪姑娘不知在什么場合認識了成華,經(jīng)常登門拜訪,那個伶牙俐齒的漂亮姑娘我也有印象。但郎溪姑娘被老家人帶回去了。鄭永紅憑著鍥而不舍的勁頭終于成功地成為我的小舅母。我們?nèi)ツ暇┩娴臅r候,她已經(jīng)懷有4個月的身孕了。
說心里話,我是有點遺憾的,鄭永紅無論相貌還是才華上都比玉鳳差遠了。面團樣的大臉盤,兜圓的厚下巴,不高的身材,背還有點駝,也不知成華看中她哪一點。不過外公和媽媽似乎都沒意見,他們一個勁地夸永紅舅母好,人好,性格好,面相也是旺夫相,比那尖下巴狐貍精樣的玉鳳好多了,而且屁股大,能生養(yǎng)。估計他們是希望成華小舅盡快成個家,早點安生下來。鄭永紅倒是和小舅門當戶對,打鐵匠家的閨女,人喊“小六子”,他們家清一色的閨女,鄭永紅排行老六,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人稱“一只虎”,就是一只眼睛看不見。兩家誰也不嫌棄誰。
我們在南京逛了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在秦淮河乘游船,新街口吃鹽水鴨,傍晚時分沿著長江大橋散步,看落日船影。那是我第一次到大城市,外面的世界向我展示出絢麗奪目的誘人光芒來。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永紅舅母的好,她有孕在身,卻一路親親熱熱地照顧大家,把我和弟弟襯托得就像公主和王子,對成華也好,眼里總充滿著熱辣辣的愛意。唯一覺得好笑的是,她太能吃了,每一頓都吃得比我們多,不管點多少都吃得完,我們吃不下的她全包了。回來說給媽媽聽,媽媽瞪我一眼,懷孕的人自然能吃,供倆人營養(yǎng)呢,而且人家那是愛惜糧食,扔了多浪費,你們不知好歹。
在南京我們住了一晚,我和舅母住一間,弟弟和小舅住一間。那會兒弟弟快升高二了,也是學霸一枚,物理成績尤其突出。成華那當兒做生意有點起色了,不然也沒錢帶我們?nèi)ツ暇┩?,曾?jīng)厭學的他如今表示出對知識的高度渴求,不惜放下舅舅的架子,謙虛地向外甥求教,還借了不少物理教材拿回去研讀,想當年,他就是因為和物理老師起沖突才休了學,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
成華小舅的發(fā)家是從五金電器生意開始起步的。一開始成華小舅在城外租了個小小店面,賣些油鹽醬醋香煙洋火桂花糖,因為經(jīng)常去蕪湖進貨,慢慢熟了路子,轉(zhuǎn)向當時市場需求較大的五金電器行。他自學了不少這方面知識,記性又好,越來越懂行。也是天時地利,恰好那當兒,我媽媽所在的人民飯店空出一塊鋪面準備招租,成華瞅準了時機,慫恿我媽媽把這塊店面承包下來。
我媽媽十四歲就進了人民飯店,這個飯店和我外公曾經(jīng)所在的三元飯店都是春谷商業(yè)公司下屬國營單位。媽媽說,這一輩子享了老父親的福,全家就她一個人是國營單位,后來的弟弟妹妹們進的不是工廠,就是大集體。以前那個年代,雖沒有多大的貧富分化,但職業(yè)差異也還是有的,國營單位的人腰桿子都直一些。
對于外公一家,飯店實在太重要了,和生死存亡有關(guān)。外公因為手藝精到,紅案白案都在行,為人精干又厚道,威信頗高,當過白案組組長,要不是子女眾多,家庭拖累,他會更進一步。為補貼家用,外公不得不依靠著飯店賺點外快,比如,飯店里的雞鴨鵝要褪毛打攘,尤其是鴨毛很不好鉗,就得請小工,論只算加工費。外公近水樓臺先得月,就發(fā)動子女包下來,成華小舅也沒少鉗過鵝毛鴨毛。小時候,玉鳳玉凰和我們踢毽子的漂亮雞毛也有不少來自于此。
媽媽女承父業(yè)也進了飯店,一人吃飽,全家有靠。人民飯店市口好,生意相當不錯,我小時候印象很深,每天一到飯點,里面人滿為患,誘人的菜香溢出店門飄向大街,路過的人都會忍不住使勁嗅聞兩口,飯店吸引了眾多叫花子過來。大木桶盛滿白米飯,服務(wù)員從樓上提到樓下,菜肴一盤一盤地端來送去,洗碗的時候,用過的碟盤堆得像小山,飯店里豢養(yǎng)了兩只膘肥體壯的大黑豬,在水槽邊的雜碎處吃得哼哼不已。
因為媽媽在飯店上班,我和弟弟的膚色不像我許多同學那樣營養(yǎng)不良。小時候,肉類等葷菜不是普通人家能經(jīng)常吃到的,媽媽飯店一個星期給職工分次紅燒肉,每個人都拿只大搪瓷缸排隊去盛菜。媽媽舍不得自己吃,總帶回家,給我們吃。
有一件往事媽媽提起來就很傷心。那會兒她還小,才十七歲,親媽媽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那一年鬧饑荒,春谷餓死了不少人。她親外婆沒得吃,餓狠了,就去媽媽飯店,討要一點剩菜剩飯。媽媽嫌外婆來要吃的丟臉,總沒好臉色,飛快地把菜腳子倒給她,打發(fā)她趕緊離開。有一天,外婆又從南門外的家里蹣跚地走出來,準備討點吃的,還沒倒飯店,看見花溪河大橋邊的一家副食品店圍了許多人,原來是在賣油炸的麻雀子,大家都已多日不沾葷腥了,看見有麻雀子賣,一窩蜂地拼命朝里擠,外婆也不由湊上去,她年老體弱,一下子就被推推搡搡的人群撞倒,跌斷了腿。斷了腿的外婆沒有錢治,飯都吃不上,哪還有錢治呢。媽媽說外婆命苦,只有一兒一女,丈夫早早去世,女兒肺癆不治身亡,兒子——我媽大舅,過去曾是個游手好閑的混混,被當作“地痞流氓”壞分子給收進了學習班,后來在一個漆黑的深夜里用根麻繩懸梁上吊自盡了,死在自己母親房里。兒子女兒死在她前面,我媽媽的外婆也就是我的曾外婆眼都快哭瞎了,她跟著媳婦及幾個小孫兒一起過。饑荒年間,媳婦一家非常艱難,斷了腿的我曾外婆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在貧病交加中餓死了。死的時候是夏天,我曾外婆身子底下一堆蛆蟲。沒有棺材,還是她女婿也就是我外公在外面撿來兩塊木板當墊蓋,送去下葬埋了。
這段悲慘歷史媽媽一講起來就內(nèi)疚不已,她后悔給我曾外婆剩菜的時候沒有好臉色。
吃不飽的歲月當然一去不復返了。媽媽的人民飯店在七八十年代迎來輝煌時期,生意興隆得要命。
不過風水輪流轉(zhuǎn),八十年代末,個體私營經(jīng)濟逐步興盛,春谷大街上,私人飯店、發(fā)廊、商店紛紛如雨后春筍一樣興起來了,人民飯店反倒日漸蕭條,為了維持下去,飯店開始把一部分鋪面拿來出租,以期獲得一些收益。也就在這時,我小舅成華嗅出商機。他承包了一間門面,每月上交租金,還按合同替飯店發(fā)我媽工資。
這是一個雙贏的合作,當然更大的贏家是成華小舅。第一地理位置好,在小城中心地帶,第二掛靠國營單位,人們信得過。他拓展進貨渠道,除了蕪湖,還直接下到個體經(jīng)濟最發(fā)達的溫州,建立了暢通的供貨鏈,他精明又守信,首先要求產(chǎn)品質(zhì)量第一,其次是價格,那些供應(yīng)商不敢拿假冒偽劣產(chǎn)品糊弄他,小舅生意口碑好,賣得好,回款也快,他是溫州家庭作坊主最喜愛的客戶之一。
就這樣,小舅的生意坐上了直升機。我媽成了弟弟的雇工,幫他照看店面,拿一份比飯店更多一點的工錢。
7
上了大學之后,我回家次數(shù)就有限了,畢業(yè)后留在城市,后來又去中央戲劇學院進修,然后結(jié)婚生子,最后在深圳定居下來。我弟也考上了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學,畢業(yè)后在上海一所高校任教,成家立業(yè),著書立說不在話下。媽媽后來便從我舅小店退了出來,先是幫我?guī)?,后幫我弟帶娃。成華小舅的雇工和店主變成了他另外的姐姐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春谷又先后開了好幾家分店,連帶著我的那些孃孃們都發(fā)了財。
媽媽有時酸溜溜地說,到底隔了肚皮,成華小舅對他一母所生的親姐姐們更好。
我很少見到成華小舅了。過年回老家,若大年初一恰巧在家的話,才可以碰到。成華小舅每年大年初一雷打不動給大姐登門拜年。
我并不是每年春節(jié)都能回家,也并不是恰好大年初一都在家,因而每次看見成華小舅,都像久別重逢,要感慨一番。我看見歲月如何在一個人身上留下痕跡,那個英俊的、調(diào)皮的、只比我大幾歲的成華小舅,變老了,胖了,頭發(fā)少了,白了……他有時也驚詫地問起我的年紀,恍然若夢。
我不再直呼其名,恭敬地喊他小舅舅。他會高興地給我包上壓歲錢。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給我包壓歲錢的,哪怕那會兒他根本掙不到什么錢,也要拿出舅舅的款兒來,排出一毛一毛的嶄新角子,行使做舅舅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直至我四十歲了,他還給我包壓歲錢。這是我在所有長輩那里從未有的待遇。至今,他也一直都包。
成華小舅已經(jīng)成為春谷有名的企業(yè)家,除了經(jīng)營五金電器,他擴大了經(jīng)營范圍,前些年政府鼓勵商業(yè)投資,他在春谷下面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買了數(shù)畝田地,開辦工廠,生產(chǎn)竹篾產(chǎn)品遠銷海外。春谷盛產(chǎn)毛竹,編制竹篾也是傳統(tǒng)工藝,我大舅小時候就學過這手藝。小舅在多年的商海里抓住了商機,他承包竹林,組織鄉(xiāng)里人編制,既帶動了就業(yè),又推動了傳統(tǒng)工藝。春谷的竹篾制品聞名起來,甚至遠銷海外。小舅成為春谷納稅大戶,還光榮地當選上縣政協(xié)委員。
每一次小舅來我媽家拜年總是和永紅舅母一道,我的小表弟和許多年輕人一樣,對拜年這一套不買賬,盡管他從小在我家待的時候也多,小舅一忙起來,兒子就丟我家里。永紅舅母一點不顯老,甚至比年輕時更好看一些,主要是穿戴都洋氣許多,珠圓玉潤的。我想起以前外公和媽媽說的話,果然是個旺夫的女人啊。偶爾,我腦子里一閃而過,想起玉鳳,不由得一聲嘆息。玉鳳沒這個福氣,錯過了我小舅,而我小舅若真和玉鳳好了,會有今天的成就嗎?都是難說的事。
在我小舅逐步發(fā)達的日子里,名角兒玉鳳卻開始走下坡路了,不是她唱得不好,演得不好,事實上,她的表演爐火純青,聲譽日隆,是春谷戲劇團最具號召力的臺柱子,被譽為江南春劇水腔傳承第一人,聞名遐邇。但時移世易,戲劇風光時代過去了。電影,錄像,大眾傳媒取代了古老的戲劇。曾經(jīng)風光一時人滿為患的大劇院就此落寞。春谷戲劇團倒了,職工們作鳥獸散,紛紛自找門路謀生,我這才知道,原來那風光無兩的春谷戲劇團只是個大集體單位。
我沒有再見過玉鳳,只聽過一些傳聞,她比小舅結(jié)婚晚,嫁了劇團的一個男角兒,婚后倆人經(jīng)常吵架,離了,有個女兒,后來再婚,嫁了供電局的一個職工。
我和玉凰也多年沒有聯(lián)系。直到九年前,我們才見到一面,是在我外公的葬禮上。
我外公活到了九十,也算高壽。在南門外那條街上,能活到外公這個歲數(shù)的鳳毛麟角。那會兒南門外改造,鳳凰山腳下大面積拆遷,外公是最后一個搬走的。他在那里住慣了,靠著鳳凰山,一輩子沒有離開過。
外公家曾是我兒時的樂園,也是我們爬山的歇腳點,連第四代的重孫輩也曉得爬鳳凰山必定去找老太公報個到。他就像是大山的守門人。
推土機一路鏟過來,終于到了山腳下。拆遷隊不斷來做工作,又動員兒女們來做工作,最后還是縣政協(xié)委員小舅說服了他。
拆遷不多久,外公就癱了,腰骨頭壞死。這么大年紀,也不能動手術(shù)了。小舅將他接回自家大房子里住,但外公一生性格剛強勤勞,不愿意麻煩別人。彼時,我那個瘋了的晚外婆也早離開了人世。晚年的瘋外婆癱瘓在床,外公一手一腳照料伺候瘋妻子。外公是個忠義的人,守了瘋妻子一輩子。聽媽媽說,早年間,鄰縣有個新開的精神病院,晚外婆鬧得最厲害的時候,外公打算把她送過去。病號服都換了,登了記。醫(yī)院過道上穿梭著幾個神情麻木的病人,不遠處傳來殺豬般的嚎叫聲,幾個男醫(yī)生架著一個男病人往治療室拖。外公準備離去時,瘋妻子突然捶打著鐵欄桿,號哭起來。外公已經(jīng)走出醫(yī)院,走了很遠,又轉(zhuǎn)身回去了。見到醫(yī)生正綁著哭鬧的胡二姐,在給她打針。他們見外公來了,說,想不到你老婆力氣那么大,我們幾個人都摁不住她。外公推開醫(yī)生,攙起瘋妻子,說,好吧,我們回家去。丟下目瞪口呆的醫(yī)生,帶著胡二姐揚長而去。這以后晚外婆安靜多了,不吵不鬧,只一人自言自語,忽兒蹙眉,忽兒微笑。晚外婆癱了以后,成華小舅要雇人照顧,外公不讓。他不習慣使喚人。
現(xiàn)在他自己也癱了,又不肯住小舅家,就在旁邊租了個小房間,小舅只好給他雇保姆,好在子女眾多,大家每天輪班去看望他。勤快了一輩子的外公,躺在床上,讓人服伺,脾氣自然不好,先后罵跑了數(shù)十個保姆。
我總疑心,他是換了陌生的地兒,才這樣的,記憶中的外公是慈祥的,洪亮爽朗的笑聲像烙印一樣刻在心頭。
在他去世前的一個月,小舅推著輪椅,帶他去南門的大澡堂洗澡理發(fā),特意觀光了舊址?!袄蠣斪酉裰醒胧组L那樣,一路走一路跟大家揮手示意。”小舅笑道。
老街坊們都驚奇,這老人還在??!南門外,沒有人比他活得更長,快一個世紀了。
他揮手的姿勢很像告別。
一個月之后,外公葬到了鳳凰山上,又回到他曾經(jīng)熟悉的地方。
靈堂擺了三天,吊唁的人很多。那年我恰好探親在家。是八月,我?guī)鹤踊貋磉^暑假。小舅已將外公接回了自己家。他走的前一天,我仿佛有感應(yīng)似的,和媽媽去了小舅家。外公縮成兒童身軀,床頭上堆著一堆鉚釘起子小鋤頭,這些是他的玩具,就像小孩子一樣,一定要放床頭,清醒的時候他就惦記著干活,說不然沒飯吃了。以前每次回春谷,我都要探望外公的,聽外公講講古,他愛憶苦思甜,說少時家貧,如何扳筍子一路走走停停居然一直行到了九華山,如何跟大廚師張麻子后面學手藝,如何躲避了國民黨抓壯丁,坎坎坷坷,一輩子就困在“窮”字上頭,勤做苦扒。當我最后一眼看到萎縮在那里的外公,禁不住潸然淚下。他彌留之際還擔心著日子過不下來,沒有飯吃。我湊在外公耳朵邊大聲說道,外公您已經(jīng)不窮了,您看,國家都這么強盛了,您兒子孫子也都出息了,再也不愁吃喝了。外公面部搐動了一下,仿佛聽進去了。
小舅給外公打很貴的人血球蛋白針,辭退了保姆,和永紅舅母親自照料。由于長期臥床屁股生了痤瘡,小舅和永紅舅母給他翻身、換藥、剪指甲、修面。曾經(jīng)最調(diào)皮最讓外公操心的小舅付出最多。春谷民間有句古話,“六月生,七月死。”七月是鬼月,閻王爺要收一批下世的人。外公走的那天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一。靈堂就設(shè)在殯儀館。吊唁來了很多人,親眷晚輩,絡(luò)繹不絕,社會各界的花圈花籃擺滿了四周,一直到庭外。
我就是在那里見到玉凰的。
分別多年,沒想到是在這樣的場合重逢,她說,老伯伯走一定要來送的。我們彼此打量,那一瞬間,往事鮮活起來,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日子過得可真快啊,玉凰高中畢業(yè)進了她父親的工廠,工廠后來和水泥廠合并改制,她買斷工齡,開起了棋牌室;丈夫也是一個廠的,從廠里出來后跑出租車,一直在春谷。而這些年我們竟然從沒有遇見過。咫尺天涯,天涯咫尺。許多人都是這樣,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為可以再見的人也許永不再見。她父母也早去世了。玉凰幫姐姐玉鳳也送了花圈,解釋說,玉鳳身體欠佳,不然也是要來的。我想多問點玉鳳的消息,玉凰似乎不愿多提,只含糊帶過,說劇團散了后,縣里領(lǐng)導關(guān)照,進了政府屬下的一個單位,但沒有編制,在里面就是收發(fā)報紙,打打雜,后面分來一撥一撥的大學生,她就提前退休了,身體不是很好,動了一次宮頸手術(shù)。
吊唁的場合人來人往,我們也沒辦法多聊,加上心情難受,雖說外公是高壽,老喜喪,但作為親人,眼看著肉身化為灰燼,淚水就不能自已。
焚化場館的電子顯示屏,原先“空爐”兩個字換成了殘酷的“工作”,我不得不扶著跺腳痛哭的媽媽。小舅將骨灰盒捧出來,緊緊地貼在懷里。
他應(yīng)該看到玉凰了,朝她點點頭,沒有說話。那天人太多了。
我和玉凰互相留了電話。
8
一轉(zhuǎn)眼就進入了微信時代。
在深圳我已經(jīng)待了二十年,先后在社科院和某區(qū)文化研究中心工作,我的工作自然與文化有關(guān)。大學我讀的是中文系,后來又去中央戲劇學院進修戲劇史論專業(yè)。在北京時,我經(jīng)常去國家大劇院、長安大戲院以及一些小劇場觀看演出,也時不時參與過一些實驗劇編劇。我丈夫也是搞藝術(shù)策劃的,在深圳和人合作,成立了一個文化公司,專門做一些策展。他感嘆,現(xiàn)在有許多失傳的民間藝術(shù)是需要搶救的,比如春劇。那會兒我也正好在做傳統(tǒng)戲劇如何對接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項目研究,不由心里一動。想起小時候我們春劇團的火爆情形,想起玉鳳柔美婉轉(zhuǎn)又活潑的唱腔,感慨萬分,萌生了一個念頭,想讓春劇重新發(fā)揚光大起來,讓更多的人能聽到,看到,傳唱。當然,這也只是想想而已。家鄉(xiāng)在日新月異的城市化進程中,越來越向大城市看齊,連鎖超市,商城,影視城都紛紛建起,卻唯獨沒有看戲的地方。小時候由仙姑廟改造成的大劇院依然還在那個位置,保存下來的只是門頭上三個掉了色的燙金大字“大戲院”。里面變成了賣衣服和蘭州拉面等雜七雜八的商鋪。我一個“外來人”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根本沒有辦法來實現(xiàn)這一宏愿的。
但這個念頭起來了就再也去不掉了。
無聊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玉凰的抖音。我們早互加了微信,玉凰是玩抖音達人,一天要拍好多條,達到抖音所允許的日拍攝量。我先生對抖音有點不待見,說“娛樂至死”,這種東西風靡毫無疑問會帶來思考力的下降??墒?,人民有娛樂的權(quán)利啊,人家能做到喜聞樂見就是厲害,你不能不順應(yīng)潮流。我反駁他。我也明白為什么人們那么愛拍抖音了,抖音具備天然美顏功能,把人拍得皮光柔滑,美輪美奐,抖音里的玉凰比我上次親眼見到的又年輕又漂亮。我關(guān)注玉凰的抖音,其實也等于間接關(guān)注了玉鳳。玉凰有時轉(zhuǎn)來玉鳳的小視頻,抖音里的歌聲全是玉鳳自己的原音,她唱的一律是春劇。這是我聽過的最獨特的抖音,全是原唱。太好聽了!我贊不絕口。
玉凰告訴我,玉鳳死腦筋,就愛這個,愛了一輩子,過時的東西還緊抱著不放,早早晚晚地唱,也不在意有沒有人聽,就跟癡子一樣。又告訴我說,春劇正在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縣里找到她姐和一撥老春劇人,打算組建老年藝術(shù)團呢,所以,玉鳳仿佛得了勁,比過去更加勤快地念唱腔了。
我說,什么時候回春谷想見一見她。
玉凰說好啊,好啊,就怕你葉公好龍,光說不動。
我真的見到了。那是一次偶然的也是必然的相遇。
這一年的十月末,我出差去上海。兒子在上海讀大學,我看望了兒子,又和弟弟一家吃了飯,行程結(jié)束,順道回了一趟春谷,因為時間短,我沒有驚動老同學。雖然每次在深圳,和家鄉(xiāng)的老同學溝通,都信誓旦旦要回來一起聚聚,但真回來了,又近鄉(xiāng)情怯,不敢、不便、不愿打擾到別人了。玉凰說得對,我確實有點社恐傾向的。
一個人去街上溜達。從城東到城南,沿著河畔水泥棧道,上了花溪橋,花溪橋不再是小時候那樣的石墩橋了,曾經(jīng)我那莽撞的小舅為了愛情,站在橋墩上往下跳,砸破了腦袋,獲得了芳心?,F(xiàn)在的花溪橋?qū)掗熎秸?,引橋的一根柱子上端鑲嵌著一座洋氣的歐式大圓鐘,花溪河水安安靜靜地在下面流淌,河兩岸修筑了高高的堤壩。這條母親河,春谷人愛也是她,怨也是她。早些年梅雨季節(jié),春谷不是旱就是澇,記憶中的一次洪水發(fā)生在我上初中,長江進入汛期,從五月持續(xù)到六月,連綿不斷的淫雨,花溪河水漫金山,城里的柏油馬路全都被水淹了,住在河邊的人家搬到高處臨時安置點。那時候春谷人一到梅雨季節(jié)總擔驚受怕,特別是兩岸人家,隨時做好搬遷準備。媽媽說,我沒見過的五四年大水更可怕。數(shù)得著的還有九一年,九八年……自從修筑了長長的堤壩,小城的排水系統(tǒng)改造完善之后,春谷就再也沒有發(fā)過大水了。河堤兩岸種著成排的垂柳,如煙似霧。以前兩岸老舊的長滿青苔的平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高樓。站在花溪河橋欄上眺望,小城美如詩畫。春谷其實并不大,縣志記載,古時,小城四周磚砌城墻周長也不過二公里。那時有一首民謠:春谷縣、春谷縣,老爺大堂打板子,四門都聽見。如今,春谷已經(jīng)成為長江邊一顆玲瓏靚麗的明珠。橋下的南門大街,是寬廣平整的一級公路,而在我的童年,那還是麻石條配著青石板的路面。我和成華小舅還有玉鳳玉凰經(jīng)常唱著兒歌,“青石板,板石青,里面住著小妖精”。狹窄的青石板路面,通行的大多是如今早已絕跡的板車、獨輪車,街道邊有打鐵鋪,篾店,花圈店,糖坊,油坊,面坊。變換成今天光鮮敞亮的商場,酒樓,茶館,電子營業(yè)廳,充滿著現(xiàn)代城市味。也就短短幾十年的工夫,一切都改變了模樣,如此魔幻,仿佛經(jīng)歷了前世和今生,經(jīng)歷了幾個世代。我一路走走停停,追古惜今,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鳳凰山。這是我兒時走了無數(shù)遍,夢里走了無數(shù)遍的大山。
鳳凰山腳下,自然也大變樣了。規(guī)劃有序的社區(qū),拓寬的馬路,新建的時尚建筑。以“窮人窩”著稱的南門外,如今靚麗一新。山下道路兩旁的老梧桐樹,是依稀熟悉的景色,它們靜靜佇立在那里,好像有一千年一萬年,記憶的隧道循此而打開。
秋高氣爽。一入山里,草木沁人心脾的芳香撲鼻而來。是下午時分,有零零散散的人在山里游逛。鳳凰山跟小時候相比似乎小了很多,進山的道路拓寬修成了水泥路,道路逶迤一直通往山后。過去要去后山,得翻山越嶺,披荊斬棘。從最高處朝下看,春谷盡收眼底,拔地而起具有徽派特色的新高樓,蜿蜒流動像綢緞一樣明亮清澈的花溪河,還有那條綠樹環(huán)繞的供人徒步的長達幾公里的休閑綠道,清晰可見,整個春谷像一幅鐵畫,恢弘壯觀。
山下的路繞著山體,一路盤桓,四周野花遍地,金黃色的小菊花像一朵朵耀眼的小太陽。路邊有一片小樹林,年份應(yīng)該不是很久,新栽種的,我隱約聽見有人在里面唱春劇,不由循聲而去。這聲音猶如天籟,我懷疑自己在做夢,在這少人的山林里,怎么可能有人在唱春劇。
可是,真的,是在唱,不僅在唱,還在表演,一個人蓮步輕移,婀娜婉轉(zhuǎn),夾著一段念白,“您那邊喝酒,我去更衣,去去就來?!边呑哌呑鍪謩?,一轉(zhuǎn)身拭淚偷哭。這個人是在表演《霸王別姬》里的虞姬唱段。
我看呆了,沒錯,此人正是梁玉鳳。
她完全沉浸在戲中,沒有注意到我。
是我不小心步子急切驚動了她,她從戲中驚醒,立即收起動作,羞赧起來,再抬眼,發(fā)現(xiàn)是我,驚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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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幾十年前相比,面前的玉鳳身材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還是那么線條優(yōu)美,面容卻不復青春,笑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像風吹皺的湖水。我在心里嘆息了一下,但很快過去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她的美并沒有動搖。穿著白色綢緞練功服的玉鳳,燙染過的有點發(fā)枯的頭發(fā)高高地盤在頭頂,風一吹,寬松的綢緞服鼓蕩起來,細伶伶的身姿有一種出塵的動人味道。
我們?yōu)榍捎鲶@喜不已。難怪這兩天眼皮老跳,原來是貴人到。玉鳳笑道,她家就住山下的棲霞小區(qū),是去年才搬過來的,原來在北門住了許多年,還是喜歡南門外鳳凰山這邊。離山近,抬腳就到了,山里空氣好,人少,她經(jīng)常過來吊嗓子。偶爾會去參加縣里組織的一些老藝術(shù)家公益演出,票友會,大多數(shù)情況就在山里自娛自樂。
玉鳳請我去她家坐一坐,喝杯茶。
我說,就在鳳凰山吧,這里多好,草木芬芳,蟬鳴鳥叫的,再能聽到你的春劇,簡直是上天的恩賜。
玉鳳說那你不嫌棄,我就再唱幾段給你聽聽。
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玉鳳走到樹林中央,抖一抖袖子,清了清嗓子,開始唱起來。
彩蝶啊雙雙久徘徊
千古傳頌生生的愛
梁山伯永戀祝英臺
同窗共讀整三載
促膝并肩兩無猜
十八相送情切切
誰知一別在樓臺
山風徐來,滔滔歲月在玉鳳且歌且舞中飛逝而過。她唱得如泣如訴,我聽得如癡如醉。
“玉鳳姐,你唱得真好,應(yīng)該讓更多人聽到?!?/p>
“過時了,人們不聽的,不聽也沒關(guān)系,我就唱給自己聽,唱給鳳凰山聽?!?/p>
玉鳳好看的嘴角略帶嘲諷地朝上揚起。
“不,美好的東西一定會有更多的人聽見的。”我堅定地說。
在我們分別之后的又一個金秋,我再次回到春谷,參加新劇院的落成典禮。
新劇院其實是由老劇院改造而成的。在這里不得不提到我的小舅,他是劇院改造的贊助商。春谷其實早就有戲劇光復計劃,文化立縣,打造傳統(tǒng)品牌,大戲院改造被推上議事日程。身為政協(xié)委員的小舅,也恰有此意,想回饋社會,那些年,他捐資助學,積極參加公益項目,也做了不少事情。當我提及春劇推廣和玉鳳心愿時,他其實早已經(jīng)開始行動了。除了新劇院的改造,還出資贊助戲劇學社的創(chuàng)辦,培養(yǎng)新春劇人。玉鳳擔任學社的社長,并且答應(yīng)了將在適當?shù)臅r候來深圳參加我先生的一次文化策展,以便讓更多的人了解春劇、熱愛春劇。
那天晚上,新劇院落成之后的首場試演。樓上樓下坐滿了觀眾。天鵝絨幕布徐徐拉開,隨著琴、鼓聲急管繁弦響起,玉鳳鳳冠霞帔仿若駕著五彩祥云,款款出場,她唱的是水腔《貴妃醉酒》一段:
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玉兔玉兔早東升
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冷廣寒宮
玉石橋斜倚把欄桿靠,鴛鴦來戲水
金色鯉魚在水面朝
長空雁,雁兒飛
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
玉鳳的聲音婉轉(zhuǎn)風流,姿態(tài)風情萬種,美不勝收,臺上的她就是貴妃,貴妃就是她。她醉了,我們也醉了。
雷鳴般的掌聲響徹劇院。
我、成華小舅、玉凰,我們坐在觀眾席當中,欣賞著我們童年的伙伴己臻化鏡的表演,不由淚花閃爍。
責任編輯???木???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