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俠
糊里糊涂當(dāng)隊長,不明不白做快婿。只道流年桃花紅、官運通,誰知個中玄機大、陷阱深。一本髹飾奇書,引來幾方博弈。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亂紛紛過后,誰得了意,誰中了計,徒留一聲嘆息!
凌晨三點半,李海升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他輕輕推開老婆壓在胸口的手臂,側(cè)身拿起話筒。半夜來電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并沒有什么特殊,他的心情很平靜,壓低嗓音輕輕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他的副手張雄有些變調(diào)的聲音:“隊長,出事了!”
“說,什么事?”
“李子良開槍自殺了。”
“什么?李子良自殺了,怎么回事?”
張雄口舌有些不利索,說:“是他老婆告訴我的,我已經(jīng)把他送到井上診所搶救了!我現(xiàn)在就是在這兒打的電話,還有他老婆和老娘都在?!?/p>
這個張雄,什么事還沒搞清楚就敢往日本人的診所送!李海升心中暗罵,嘴上卻說:“聽著,你蹲在那里別動,請井上大夫盡力搶救,我馬上過來。最重要的是不能讓消息外泄。你先穩(wěn)住李子良的老婆和老娘,走漏了消息,唯你是問?!?/p>
“明白,隊長??伤掀拧⒗夏锖籼鞊尩氐?,我一個人控制不了局面??!”
李海升略一沉吟,說:“你打電話叫大頭蔡過來幫忙吧,記住,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了,我馬上過來?!?/p>
井上診所里,將近六旬的井上太太和唯一的女護(hù)士浪川美智子忙得滿頭大汗,六十二歲的退休陸軍軍醫(yī)井上寬卻不以為意,站在一旁寬慰兩個女人道:“不要再枉費力氣了,我從醫(yī)這么多年,沒見過子彈從太陽穴進(jìn)去還能活下來的,不過是做個姿態(tài)安慰安慰家屬罷了?!?/p>
診所不大,所謂的手術(shù)室不過是用屏風(fēng)隔開的一角而已,井上寬的聲音清晰且毫無顧忌地傳過來,反正這幾個人根本聽不懂日語。李子良的老婆和老娘蹲在地上,已經(jīng)哭得嗓音嘶啞了。
張雄一手提著手槍站在門口,又像等人又像把守著關(guān)口,一手摸出一支煙,剛點上,就見一個黑影風(fēng)一樣沖過來,沖著他喊:“雄哥,怎么回事?”
來人是大頭蔡。
張雄一把拽過大頭蔡,示意他走出診所。
“原來你沒事啊!”大頭蔡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我還以為你得了什么急病呢,里面是誰?”
“李子良?!睆埿蹧]多說。
“是小李子?。 贝箢^蔡松了口氣,“這小子年紀(jì)輕輕的會得什么???急性闌尾炎?”
張雄用槍沖著腦袋比劃了一下,說:“自殺,估計沒救了?!?/p>
“??!”大頭蔡這下被驚到了,嘴巴張得老大。
遠(yuǎn)遠(yuǎn)的兩道車燈光直射過來,李海升到了。
李海升下車,沒說話,只用冷冷的目光詢問張雄。
張雄一臉無辜,說:“詳情我也不清楚,等會兒找他老婆問吧?!?/p>
李海升點頭道:“大頭蔡,你先守著門,別讓不相干的人進(jìn)來?!彪S即扯了一把張雄,二人一起走進(jìn)了診所。
“噢,你就是偵緝隊的李隊長!”井上寬笑著把李海升的證件還到他手里,“其實,自殺者的身份我是知道的,前些天他因為失眠來診所開過藥,還和一位姓汪的分隊長一塊找我們調(diào)查過事情,我們正在竭力搶救?!?/p>
“謝謝井上先生?!崩詈I行┗匾痪瞎?/p>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日中親善嘛?!本蠈捈泵€禮。
“恐怕沒必要再浪費貴診所寶貴的醫(yī)藥資源了吧?”李海升的目光掃向屏風(fēng)。到底是李海升,一瞬間就判斷出屏風(fēng)后面的虛張聲勢。
井上寬沒想到李海升懂一點兒日語,神情有些尷尬,說:“隊長先生,從我們醫(yī)生的角度,總得給家屬爭取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的時間?!?/p>
“我理解,才三十出頭的小伙子忽然暴病身亡,家屬一下子的確難以接受?!崩詈If。
“暴病身亡?”井上寬眉頭一跳,“李隊長什么意思?”
李海升的目光盯住張雄,張雄的腦子更快,剛才大頭蔡那句調(diào)侃的話讓他靈光乍現(xiàn),說:“是啊,井上軍醫(yī),我送來的這位兄弟不是急性闌尾炎腹膜穿孔嗎?”
井上寬嚴(yán)肅起來,說:“中國人,你們對醫(yī)學(xué)術(shù)語有不同的翻譯?”
李海升拍著井上寬的肩膀,道:“我很尊重大日本帝國的老軍醫(yī),不過想請井上大夫也體諒一下我們的特殊職業(yè)。當(dāng)然,對于今晚貴診所幾位的辛勤付出,容我日后表達(dá)謝意?!闭f著,他從手腕上捋下一塊表,“這塊‘百達(dá)翡麗,是一個多年的老朋友送給我的,今天就轉(zhuǎn)贈給您,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p>
“朋友朋友,大大的朋友?!本蠈捀吲d得幾乎像喊叫一樣。
張雄立刻明白了李海升的用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這樁自殺事件消于無形再說。
“對家屬怎么交代?”張雄問。
這個問題太愚蠢,李海升嘴角不屑地一撇,道:“人是在他家里自殺的,沒把這兩個女人拘到偵緝隊審查就算是對得起她們了,還想怎樣?對了,你把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告訴她們,如果自殺的事被傳出去,非但拿不到一分錢的撫恤金,沒完沒了的審查就夠她們受的?!闭f到這兒,李海升白了張雄一眼,“你說呢,報一個因病亡故難道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
一切正如李海升的安排,李子良的死在偵緝隊幾乎是悄無聲息的,除了李海升、張雄、大頭蔡,同僚們沒人知道李子良是自殺的,即便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一分隊隊長汪清,也認(rèn)為李子良系暴病身亡。井上診所對尸體處理得很好,李子良太陽穴上的傷口很小,經(jīng)過井上太太和浪川美智子護(hù)士的精心擦洗,幾乎看不出什么異樣。
一個星期后,張雄一身便衣,汗涔涔地走進(jìn)李海升的辦公室。李海升正在接電話,他手指著沙發(fā)示意張雄坐下。
電話是從南京打來的,李海升的口氣很恭順,一口一個“是”,張雄有點兒詫異,李海升這家伙向來狂傲,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天底下只服兩個人——身在重慶的蔣委員長和當(dāng)年的老上級陳誠,眼下對著一個電話筒態(tài)度竟然如此恭順確實罕見,不知那頭是何方神圣,降得住這只孫猴子。
電話打了很久,聲音也壓得很低,張雄根本聽不清對方說了些什么,只見李海升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好像額頭上汗珠都沁了出來。
冗長的電話總算打完了,李海升捋了一把頭發(fā),恢復(fù)了向來的神采,問張雄:“事情辦完了?”
“辦完了,我一個人親自把這婆媳二人送到了蘇北鄉(xiāng)下。沒別人知道?!睆埿壅f。
“屁股真的全擦干凈了?”
“絕對。我對大頭蔡下了死命令,要是再有旁人知道這事,自殺的機會都不會給他?!?/p>
“那兩個鄉(xiāng)下女人呢?”
“她們更不會說了,給了她們五十個大洋,在蘇北鄉(xiāng)下可以買十幾畝地呢。我對她們說,這是李隊長體恤她們才得到的恩典,要是有人知道李子良是自殺的,別說一分錢沒有,還得追究她們欺騙官府的罪責(zé)。我想這兩個女人雖然又蠢又傻,但錢總是認(rèn)得的。”
“唔。這事先擱一擱吧?!崩詈If,“你說這小李子平白無故的怎么就自殺了呢?等抽出空來非得弄個清楚。眼下沒時間了,你知道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
張雄笑了,說:“我怎么知道,我渾身又臭又癢,過來交了差,得回去洗澡睡覺了?!?/p>
李海升啞然失笑,說:“看我忙昏頭把這茬兒給忘了,你先去吧,睡個好覺,明天有大事交給你辦?!?/p>
張雄道:“隊長,什么大事?”
“不急這一時,明天再說吧?!崩詈I龘]手趕他。
“你是知道我脾氣的,有事吊著怎么睡得著?先告訴我嘛?!睆埿圪囋谏嘲l(fā)上不起身。
“你這家伙!”李海升無可奈何地說,“電話是我岳父打來的。”
“哪個岳父?”
“當(dāng)然是現(xiàn)任岳父?!?/p>
“神谷真禮將軍?”
嚴(yán)格說,神谷真禮只是李海升的日本妻子神谷雅子的叔叔,但一則神谷雅子的父親早就去世了,二則他們的這樁婚事還是神谷真禮一手操辦的,當(dāng)初神谷雅子并不情愿嫁給中國人,但神谷真禮不知從哪個方面認(rèn)定李海升這個人中龍鳳,執(zhí)意將侄女下嫁,作為神谷家的長輩,李海升一直以岳父稱呼神谷真禮。
其實,李海升在老家曾經(jīng)是有妻子的,只不過被他最好的朋友、結(jié)拜兄弟段克文帶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這中間的情節(jié)說起來十分狗血,那還是八年前“中原大戰(zhàn)”時候的事情。
當(dāng)年,負(fù)責(zé)襄樊要地的第十一師師長曹萬順臨戰(zhàn)失機,被蔣總司令撤職調(diào)任新編第一師師長,接任十一師師長職位的是嶄露頭角的陳誠。不出意料,陳誠第一步便是大量裁汰曹萬順舊部,作為曹萬順手下最年輕的營長,李海升自然也在裁汰之列。就在命令尚未下達(dá)之際,聽到風(fēng)聲的李海升竟然天不怕地不怕,闖進(jìn)陳誠的辦公室要個說法。也是李海升運氣好,陳誠居然被這個愣頭青給打動了。更大的可能是,在陳誠眼里,江浙人這樣爆脾氣的委實不多,從心底里暗暗喜歡上了李海升。陳誠當(dāng)即更改了命令,前提是必須以他一營之眾,在杞縣的魏寨、陳莊擋住馮玉祥手下大將龐炳勛、梁冠英的進(jìn)攻。
這場戰(zhàn)斗的殘酷性不言而喻,血戰(zhàn)兩個晝夜之后,李海升手下的兵士傷亡殆盡,李海升本人也被炮彈彈片擊中腹部,血流如注,勤務(wù)兵張雄全然不顧自己大腿的傷口也在汩汩流血,拼命按住李海升的肚子止血。那晚的情形,李海升至今難忘。
天色再次暗下來之際,戰(zhàn)場上忽然安靜了,龐炳勛和梁冠英兩軍之間似乎聯(lián)系出了問題,居然沒人再理會李海升這一處,于是李海升死里逃生。
經(jīng)此一役,李海升和張雄成了患難兄弟。三個月后,心灰意冷的李海升從陸軍醫(yī)院一出院就辭了軍職,帶著張雄回到浙江嘉興,打算解甲歸田,在壟畝間了此一生。
不料回到家,李海升發(fā)現(xiàn)妻子竟然不見了,問隔壁的娘舅,娘舅說是被一個叫段克文的軍官帶走了。兩個月前,有個軍官找到槜李村,說自己是李海升的結(jié)拜兄弟,如今李海升戰(zhàn)死,留下的孤兒遺孀理應(yīng)由他負(fù)責(zé)照顧。
娘舅說得不差,這個段克文確實是李海升的拜把兄弟,一直在32團(tuán)當(dāng)參謀長,杞縣大戰(zhàn)前他們還見過一面,不過匆匆一別,李海升守杞縣,32團(tuán)原來在他們側(cè)翼,后來就不知音信了。
當(dāng)初兄弟二人喝酒聊天,說起從軍打仗之事,感嘆人生無常,確實說過彼此關(guān)照,若是哪個不幸先去了奈何橋,活著的那個要盡兄弟之責(zé)的話。
誰知一語成讖,還鬧了個烏龍。李海升心中感慨,一面為段克文義薄云天之舉感動,一面卻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個魯莽大哥辦的這叫什么事,好端端的把兄弟弄得妻離子散,人未亡家卻破了??磥矶慰宋臏?zhǔn)備負(fù)責(zé)到底了,居然連個地址都沒留下。
因為這個,李海升才改變了回槜李村終老一生的初衷,兩年后帶著張雄到了上海灘,接手上輩人留下的皮草行,雖說生意不算興旺,混個衣食無憂不在話下。不料這幾年上海這塊地面不太平,老打仗,連在南市的皮草行都挨了炸彈,幾乎是片瓦不留,逃難回來的李海升瞬間變成了窮光蛋。就在他一籌莫展打算重回槜李村時,意外碰見了原來31團(tuán)黨務(wù)辦書記官陳深,這家伙居然在狄思威路開了一家名曰“申?!钡木萍?,儼然一個闊綽的小老板。
陳深客氣地請李海升和張雄二人去申海酒家喝酒。
酒過三巡,陳深問起李海升的近況,李海升猶猶豫豫未曾開口,旁邊的張雄卻竹筒倒豆子,把他的經(jīng)歷一一告訴了陳深。
陳深聽了,沉吟半晌,緩緩說道:“眼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李營長、張副官也可稱人中豪杰,就這么回到鄉(xiāng)間終老豈不可惜?兄弟眼前有一條路,不知兩位是否有意?”
李海升笑道:“陳老板開個酒食鋪子還開口國家閉口豪杰,真不愧是當(dāng)過黨務(wù)書記官的人。莫非來了食客吃飯,都要先背一段‘三民主義?”
陳深并不理會李海升的調(diào)侃,壓低嗓音,有些神秘地說:“實不相瞞,我知道李營長向來看不起我們這類書生,但古人云: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況且我們都是軍人。說實話,我當(dāng)這個老板是假,從事地下抗戰(zhàn)才是真,我想兩位不至于告發(fā)了我去領(lǐng)賞吧?當(dāng)然,就算真的去告發(fā)我也不怕,我們的人多的是,自有人替我出頭報仇?!?/p>
李海升和張雄聽了,皆吃了一驚,萬想不到這個文質(zhì)彬彬的小白臉居然是個地下軍統(tǒng),干的竟然是提著腦袋的勾當(dāng)。
陳深斟滿酒杯,端起來,譏諷道:“當(dāng)年李兄轄一營之眾,馳騁南北,那是何等快意瀟灑!如今做一看鋪財主而不得,兄弟竊以為不齒。”
李海升確實面對陳深有些慚愧,支支吾吾地說:“大丈夫不免困于時境,就算才比韓信,也有受漂母一飯之恩,也有胯下受辱之時?!?/p>
陳深一飲而盡,道:“我等的就是你這句話。眼下就有個機會,我們正缺人手,李兄若答應(yīng)下來,我馬上報告上峰著手實施。”
“什么機會?”張雄來了興致。
“這些天,蘇錫文正急著組織上海市‘大道政府。”陳深從衣兜里摸出一張布告,指著說,“《上海市大道政府暫行組織法》說得很明白,籌備處正急著動員前上海市政府的職員前來報到,不過現(xiàn)在看來響應(yīng)的人不多,這正是一個好機會?!?/p>
“什么‘大道政府?”李海升問。
“這是鬼子不知打哪兒刨出來的一個怪胎。”陳深說,“蘇錫文自幼在日本受教育,完全信奉鬼子那一套,這家伙早期也算跟著中山先生參加過辛亥革命,后來卻是既反對共產(chǎn)黨也反對國民黨,既不自認(rèn)漢人也不認(rèn)同滿人,卻對日本文化百般推崇。被國民黨開除后,他不知怎的謀到了一個在上海江灣持志大學(xué)教書的職位,主張什么‘天下一家,萬法歸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說是以人類天賦之本性,母子相親相依,夫婦相愛相靠,兄弟姐妹相敬相助,是人類于萬世磐石之安者。所以,他打算成立的市政府取名‘大道政府,真是不倫不類?!?/p>
陳深指著布告,繼續(xù)說道:“你看這句,‘前市政府及各局職員如愿歸職服務(wù)者,于七日內(nèi)具函連同證明文件至狄思威路637號報到。目前,日本顧問團(tuán)正在組建一支偵緝隊,已經(jīng)招募了不少人馬,當(dāng)然,中間也有我們的人,不過帶隊長官的人選卻一直定不下來。我想以李兄的資歷背景,當(dāng)個偵緝隊長自然不在話下。”
“你這個陳書記官真是換糖攤嘴巴,異想天開!”李海升聽著又泄了氣,“你以為偵緝隊是你家開的?”
“這個我們自會操作。不瞞兩位說,兄弟如今是原來87師師長王敬久手下軍統(tǒng)別動隊的少校,我們軍統(tǒng)厲害得很,沒有辦不成的事?!标惿詈罋鉀_天地說,“只是今天機緣巧合遇到了你們兩位,條件真是吻合,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些天意,所以才不揣冒昧相邀?!?/p>
陳深想了想,又從兜里掏出幾張票子,道:“這是以后的生活費,你倆回去等我的信?!?/p>
三人商定后的第十天,南京偽政府的日本警察顧問神谷真禮和他的侄女神谷雅子在上海豫園被不明身份的歹徒綁架,其中細(xì)節(jié)事關(guān)作為警察前輩的神谷真禮的名譽,外人不得而知。
神谷真禮很清楚,自己和侄女的命是被兩個偶遇的中國人救的,這兩個中國人的身份很特殊,都曾經(jīng)是軍人,尤其是叫李海升的年輕人居然曾是中央軍的營長,更令人滿意的是,他還曾經(jīng)有一段短暫的在東京受訓(xùn)的經(jīng)歷,會說幾句簡單的日語。
作為報答,神谷真禮不僅不顧神谷雅子的反對,堅持把神谷雅子嫁給了李海升,還力薦他出任上?!按蟮勒本炀中禄I建的偵緝隊的隊長。
陳深手眼通天,確實所言不虛,李海升順理成章地走馬上任了,他昔日的勤務(wù)兵張雄也當(dāng)上了三分隊的隊長。這,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
上海警察局偵緝隊行政上并不歸屬上海警察局,事實上就連警察局長潘達(dá)也僅僅知道有這么個單位存在,自己并無管轄權(quán),直接歸“大道政府”日本顧問團(tuán)指揮,其余的人對此一無所知。而日本顧問團(tuán)團(tuán)長岡田將生是當(dāng)年東京警察學(xué)校教師神谷真禮最得意的弟子。
作為偵緝隊隊長,李海升起初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職責(zé)所在,偵緝隊編制三十多人,成員復(fù)雜,大多是戰(zhàn)爭后的散兵游勇或是本地幫會清除出來的殘渣敗類,岡田將生并不允許李海升調(diào)查掌握他們的來歷,給他的第一個任務(wù)是加緊訓(xùn)練,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打造一支特務(wù)隊伍。
李海生對軍隊的一套諳熟在胸,對特務(wù)技術(shù)卻并不內(nèi)行,好在畢竟有幾分相通,經(jīng)過摸爬滾打,一個月下來,偵緝隊也算是有模有樣了。
偵緝隊下轄三個分隊,一分隊隊長汪清,據(jù)說曾是本地著名幫會萬姓長老的當(dāng)家弟子,不知什么緣故師徒失和后被掃地出門,畢竟是地頭蛇出身,上海灘的角角落落門兒清,所以一分隊的任務(wù)主要是負(fù)責(zé)跟蹤拿人。后來自殺的李子良就是跟隨汪清多年的手下;二分隊掌管審訊偵查,負(fù)責(zé)人是前廣東革命軍43師軍需官王大明,一個典型的老兵油子;三分隊隊長則是張雄,這是一支機動安排的力量,李海升認(rèn)為真正能夠掌握的只有這小小的一塊,只有交給張雄,他才放心。對此,起初岡田將生并不同意,李海升據(jù)理力爭,不惜以辭職相威脅,岡田將生才勉強同意了。
岡田將生給了李海升一個少校隊長的軍銜,對此李海升并不在意,只是開玩笑說,老子十年前就是堂堂國軍少校營長,真是罐里養(yǎng)王八,越養(yǎng)越抽巴了。
偵緝隊的辦公地點設(shè)在繁華的白利南路十號,這是有名的大隆商貿(mào)公司舊址,原來的主人大名鼎鼎——杜月笙,這位昔日上海灘的名人此時不知所終,有人說他躲在香港避難,也有人說他去了美國,總之,這里暫屬無主之所。更絕的是,這里原有的幾間地下室?guī)缀醪挥酶脑?,就變成了關(guān)押室、審訊室和機要室。
顧問團(tuán)對偵緝隊的籌建進(jìn)度還算滿意,起初并不急于安排任務(wù),但是一樁意外的案件促使偵緝隊提前進(jìn)入了角色。
1938年2月29日,上?!按蟮勒比毡绢檰枅F(tuán)首席經(jīng)濟顧問石源潤突然失蹤,上海警察局全力搜尋了一個星期未果,市長蘇錫文急得住進(jìn)了醫(yī)院。他在病榻上指示,一定要竭盡全力找到石源潤,給日本友人一個交代。焦頭爛額的警察局長潘達(dá)病急亂投醫(yī),忽然想起自己手下還有一支從未見過的隊伍,于是緊急請示日本顧問團(tuán),希望利用偵緝隊的力量來尋找石源潤。
岡田將生心知肚明,偵緝隊這群烏合之眾不堪重任,開張第一仗碰上的又是這么一個硬茬,實在是于軍不利,好在失蹤的是自己顧問團(tuán)的成員,即便無功而返,知曉的人也不多,便同意了潘達(dá)的請求。
李海升接受任務(wù)后,立刻召來張雄,讓他聯(lián)系一下陳深,問一問這件事是否為軍統(tǒng)所為,自己又該如何應(yīng)對。陳深回復(fù)說,他從未得到過上峰的有關(guān)信息,更不了解此事的背景,看來并非出自軍統(tǒng)。至于偵緝隊如何行動,由李海升自行決定。
“這算是什么回答,這個狗屁陳深!”李海升罵道,“就算不是軍統(tǒng)所為,肯定也是中國人干的,我們真的破了案,豈不板上釘釘當(dāng)上了漢奸?”
張雄詭異地一笑,道:“隊長,警察局那么多人都破不了案,你覺得憑偵緝隊就一定能旗開得勝?”
“那可說不定,我李海升向來是個福將,幾曾打過敗仗?”李海升說,“閑話少說,你去叫汪清和王大明他們過來開會?!?/p>
會議室里,汪清和王大明聽了李海升的案情介紹,不由得面面相覷。
王大明說:“隊長,我們偵緝隊的旗子還沒亮出來,照古人的說法,應(yīng)該殺只公雞祭祭旗,哪里有先捉猴子的?到時候猴子逮不著不說,還會被猴子在臉上撓幾道血印?!?/p>
汪清打斷他道:“什么公雞猴子的!我們是研究工作!隊長,您說怎么辦吧,我們都聽您的?!?/p>
王大明白了他一眼,道:“這么簡單的利害關(guān)系都搞不清,這是偵破案子,不是幫會里的打打殺殺。”
汪清還想說什么,李海升擺了擺手,說:“這樣吧,汪隊長,你先把你的人撒出去,這方面你是行家里手,不用我多說。萬一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情報,我們再一起研究?!?/p>
午飯時,張雄又一次來到李海升的辦公室,問:“中午打算吃什么,還是你老婆給你帶的壽司便當(dāng)?”
“哪里,以前帶了幾回,說是日本人的規(guī)矩,她不情愿服侍中國人,我也吃不慣日本飯團(tuán),早不帶了。”李海升一拍張雄的肩膀,“走,去申海酒家吃陳深一頓。”
來到狄思威路,陳深卻不在,店里伙計說老板回蘇州老家去了,估計得三四天才回來。
李海升無奈道:“既來之則安之,隨便點幾個菜對付一下吧?!?/p>
等菜的工夫,二人喝茶閑聊。
在偵緝隊,李海升怕別人閑話他和張雄的關(guān)系,不免總擺出一副上司的架子,此時卻不必。他優(yōu)哉游哉地品了一口茶,贊道:“陳深這小子舍得買茶,這杯明前龍井不便宜的?!?/p>
張雄道:“隊長,你倒是沉得住氣,找不到陳深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辦?”
“怎么辦?我怎么知道,天無絕人之路,慢慢來吧?!?/p>
“岡田那頭會允許我們慢慢來?”
“那又如何?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警察局一點兒線索都沒給我們,這種無頭案你讓我大海撈針去?鬼子總得講點兒理吧,更何況我們又不是專業(yè)警探出身,非不為也,乃不能也?!?/p>
兩天過去,調(diào)查毫無進(jìn)展。李海升桌子上關(guān)于石源潤失蹤案仍只有一張石源潤的標(biāo)準(zhǔn)半身證件照和寥寥幾行字:石源潤,日本關(guān)西人,三十八歲,東京明治大學(xué)經(jīng)濟學(xué)博士,曾任日本稅務(wù)省札幌國稅局調(diào)查一課課長,后任南滿鐵道株式會社財務(wù)總監(jiān),受滿鐵調(diào)查部松村天野貪污案牽連被撤職,應(yīng)上?!按蟮勒比毡绢檰枅F(tuán)團(tuán)長岡田將生所邀加入顧問團(tuán)任經(jīng)濟顧問。2月29日,也就是石源潤來到上海的第17天下午,他本來是要參加市長蘇錫文主持的財務(wù)會議的,但與會者久候不至,多方尋找未果,只得向日本顧問團(tuán)通報并責(zé)令上海警察局介入搜尋。
這些資料是潘達(dá)轉(zhuǎn)來的,證件照上是一個還算俊朗的中年男人,尤其有一雙圓圓的眼睛,頗有幾分和善。
李海升搖搖頭,目光從照片上移開,看了一眼所署的日期,已經(jīng)過了九天了。失蹤?在什么地方失蹤?最后一個看到石源潤的人是誰?這一切沒有一絲答案。
日本顧問團(tuán)住宿在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海軍俱樂部所屬的大東亞飯店,距離“大道政府”辦公大樓三百多米,顧問團(tuán)剛來時,每天由“大道政府”副市長鄭秉初和秘書處第五處長負(fù)責(zé)接送,一個多星期下來,各位顧問與各自接洽的部門對接完畢,鄭副市長和第五處長也算完成了接待任務(wù),各位顧問基本上熟悉了環(huán)境,各自赴自己對應(yīng)的部門上班。
石源潤年輕力壯,三百多米路程五分鐘時間足夠了,若是遭到綁架襲擊的話,綁架者除非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并且能夠?qū)κ礉櫟男雄檿r間掌控到以秒計算的程度,能做到這一點幾乎不可想象。
大東亞飯店經(jīng)理島谷常道態(tài)度傲慢,對偵緝隊的調(diào)查不屑一顧,絲毫不予配合。事實上,李海升、汪清連大門都沒能進(jìn)去。李海升這才明白,雖然名為飯店,出入此地憑的不是錢而是證件——日本人的證件。
李海升無奈之下請示岡田將生,說:“作為最基本的了解石源潤失蹤前的行蹤都做不到,這樣的調(diào)查如何開展?”
岡田將生的回答讓他無語,他說:“島谷常道代表大東亞飯店已有筆錄呈送日方梅機關(guān)特高課,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疑點,對于失蹤的文職人員,特高課長田村正和深表同情并記錄在案,但眼下特高課有重大任務(wù),一時騰不出人手。”
李海升反而松了一口氣,看來連日本人都不把他們失蹤的人當(dāng)一回事,當(dāng)初岡田將生給自己布置的任務(wù)不過是讓偵緝隊練練手而已。
但是,汪清手下的李子良卻出乎意料地帶來了一個線索。
說來也巧,這個李子良雖說剛剛?cè)畾q,睡眠卻極差,加上這幾天被汪清趕著四處打探消息累得夠戧,越累越睡不著,便尋思著去買幾顆安眠藥。
李子良家距井上診所不過幾十步,這么年輕的小伙子買安眠藥吃,井上大夫不免有些詫異,隨口問了句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
李子良忽然想起井上寬的日本人身份,脫口道:“還不是你們?nèi)毡救耍瑢?,您也給看看,這個人見過嗎?”
李子良摸出石源潤的半身照片,井上寬隔著老花鏡看了一眼,搖頭道:“沒見過,照片上看不出什么日本人中國人,都一樣的?!?/p>
邊上的女護(hù)士浪川美智子卻叫了起來,說:“這不是古川君嗎?”
“哪個古川君?”井上寬狐疑地問。
浪川美智子指著照片,說:“您忘了,就是那天中午路過,來診所借廁所用的那位先生,能登半島的石川縣人,您的老鄉(xiāng)嘛。”
“哦,是有這回事?!本蠈捳f,“你們年輕人之間話多,我卻早忘了。他叫古川?”
“是嘛,他不是自我介紹說叫古川雄輝,抱怨上海這個地方公共廁所太少,又臟得下不去腳,正好碰到井上診所,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開的,所以進(jìn)來了。”
“對,對?!本蠈捲僖淮味嗽斦掌?,“到底是不是這位李先生要找的人呢?”
“怎么不是,您看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p>
李子良卻有點兒糊涂,問:“你是說他叫古川雄輝?”
浪川美智子的中文畢竟有限,說:“應(yīng)該沒錯,反正聽起來就是這個音?!?/p>
李子良慌張得連安眠藥都沒拿,就火速報告給了汪清。汪清畢竟比他老練得多,吩咐他不要聲張,兩人再次來到井上診所。
汪清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謙恭地請求道:“井上大夫,現(xiàn)在上海已經(jīng)成為和平之地,日中提攜,共存共榮,眼下發(fā)生了日本友人失蹤事件,我的上司很著急,萬望老先生幫助?!?/p>
“可是那位先生不過途經(jīng)診所借廁所一用,我們并不相識,恐怕沒法提供更多的線索?!本蠈捳f。
汪清有些失望,問:“請老先生好好回憶一下,你們一共講了哪幾句話?!?/p>
還是多嘴的浪川美智子頭腦清晰,說:“對啦,古川君抱怨說上海號稱東方的巴黎,其實什么業(yè)余生活都沒有,連晚上出去看場電影都不行——說是外面不安全,三天兩頭綁架暗殺,只得窩在俱樂部喝點兒酒?!?/p>
“他是這么說的?”
“是啊,他說甚至還不如在大連、新京,至少在新京三天兩頭還能有滿映明星參加的舞會。上海雖說很繁華,可關(guān)在大東亞飯店里不讓出去,跟住在荒山野地有什么兩樣!”
汪清還是一頭霧水,說:“美智子小姐,他確實告訴你,他叫古川雄輝?”
“是啊,他自報家門說老家是能登的石川。我聽他的口音,和井上大夫也像。不過我不是能登人,恐怕聽不大準(zhǔn)?!崩舜乐亲诱f。
汪清皺著眉頭,自語道:“怎么叫古川雄輝?”
井上寬一擺手,道:“汪先生,我倆所知的只有這些了,恕我直言,說到現(xiàn)在我還在懷疑我們所說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呢?!?/p>
這明顯是逐客的意思,汪清知道自己有些失禮了,急忙深深一鞠躬,道:“非常抱歉影響了你們的工作,打擾了。”
“沒關(guān)系,失蹤的畢竟是我的同胞。”井上寬回禮道。
回到辦公室,汪清馬上將這一發(fā)現(xiàn)報告給了李海升。
“古川雄輝?”坐在老板椅上的李海升一面把玩著一支勃朗寧手槍,一面問汪清,“你憑什么認(rèn)定這個古川雄輝就是我們要找的石源潤?”
汪清說:“其實我和李子良也不能確定,只是井上診所的女護(hù)士浪川美智子一口咬定照片上的這個人就叫古川雄輝?!?/p>
“他媽的,鬼子的名字都那么繞口。”李海升罵了一句,一揮手讓汪清走了。
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夫人神谷雅子打來的,說是看到海報宣傳,滿洲映畫的新片《一夫兩妻》來上海首映,已經(jīng)放映了半個月,再不去看的話來參加首映式的明星都要打道回府了,所以下午買好了票,讓他早點兒下班,晚上一塊兒去看電影。
雖說新婚已有兩個多月,但李海升對這位日本太太竟然連熟悉都說不上,一則李海升日語太差,只會幾句簡單的日常用語,神谷雅子更是不懂中文,學(xué)了一點兒上海方言,根本是詞不達(dá)意;二則兩人在此之前毫不相識,不知神谷雅子的叔叔神谷真禮哪根筋搭錯了,居然上趕著把她嫁給了一個中國人。
不過,神谷雅子畢竟是日本傳統(tǒng)家庭出身,又受過良好的教育,除了對夫君是個中國人有點兒遺憾之外,對李海升的相貌人品卻是十分滿意,結(jié)婚以后更是完全以日本家庭的規(guī)矩行事。對這點李海升是非常滿意,跟他以前的鄉(xiāng)下老婆比起來,神谷雅子年輕光鮮,明眸皓齒,無論衣著打扮還是對他的恭敬溫柔,兩人均是不可同日而語,雖說那個老婆對他也是唯唯諾諾,但那是中國傳統(tǒng)的妻子對丈夫的敬畏,懼怕的成分更多。
時至今日,李海升對自己的身份定位仍然十分模糊,在陳深的一手策劃下,自己稀里糊涂地當(dāng)上了這個偵緝隊長,并且成為日本人的乘龍快婿,陳深并沒有明確給自己指派任務(wù),這似乎可以理解,來日方長,眼下還是排兵布陣的階段,先穩(wěn)定下來作為軍統(tǒng)組織的一著閑棋擺在那兒,但陳深也沒想到李海升居然娶了神谷真禮的侄女,也許是這個變故引起陳深以及他的上司的重新考量吧!
李海升這么胡思亂想著,一時找不出頭緒,吩咐張雄開車來接他,這是偵緝隊唯一的一輛吉普,還是岡田將生去海軍陸戰(zhàn)隊化緣來的淘汰貨。
把這輛車交給三分隊使用,李海升是存有私心的,眼下偵緝隊尚沒有開展常規(guī)工作,張雄這個分隊長平時沒什么事,幾乎恢復(fù)了他的老行當(dāng)——給李海升當(dāng)勤務(wù)兵兼司機,他卻樂此不疲,十分開心。
西裝革履、頭發(fā)锃亮的李海升和一身素凈白底藍(lán)花和服的神谷雅子,坐在這輛又破又舊的土黃色大吉普上,顯得格外扎眼,神谷雅子卻并不在意,甚至神情還有些興奮。
自從遵從叔父神谷真禮的旨意嫁給身邊這個中國人,連少女時代想象中甜蜜的戀愛味道都沒嘗過,稀里糊涂就成了人妻,而且夫君還是不久前敵國的軍人,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讓神谷雅子感到啼笑皆非,戰(zhàn)爭真是個奇幻的魔術(shù)師,除了恐怖可怕,還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荒誕。
挽著丈夫的手臂,神谷雅子有些羞澀地輕輕說:“我們還沒度過蜜月呢?”
“什么?”李海升湊近問,也許沒聽清這個日語單詞。
雖然已經(jīng)在上海生活了兩年多,但無論是前國軍少校營長李海升還是前皮草店老板李海升,這是第一次走進(jìn)著名的國泰大劇場。前者是因為沒有機會,后者不用說是囊中羞澀。
國泰大劇場金碧輝煌,氣勢恢弘,是全上海,也可以說是全中國最為豪華的娛樂場所。跳舞上百樂門,游樂去大世界,但這兩個去處畢竟跟低俗聯(lián)系在一起,國泰就不同了,日本人占領(lǐng)上海之前,好萊塢一有新片到中國,第一場往往就在這里首映,間或還有外國或中國的文明戲表演,品位自然高人一等。
雖說相貌堂堂氣宇軒昂,一身藏青的培羅蒙西服卻無法掩飾李海升心底說不出來的怯意,要么感到袖子似乎短了一截,手是插進(jìn)衣袋還是垂著好?要么覺得胸口衣袋里的手絹位置擺得不對,露出來多了還是少了?就連皮鞋踩在水門汀上發(fā)出的聲響也讓他不自在,以至于悄悄地放輕了腳步。
這種心態(tài)連他自己都很難理解,他在心底暗罵,他媽的,老子指揮上千人馬的分列式在蔣總司令面前受閱,一個磕碰都沒有過,怎么挽著個日本娘們兒竟連路都不會走了!
那時的李海升一腔豪氣,軍裝里盛滿了包裹不住的囂張,作為中央軍嫡系部隊最年輕的少校營長,真是氣吞萬里如虎,天下事舍我其誰?今天的李海升,雖說同樣還是少校,但這個偵緝隊長的身份總覺得是個屁顛屁顛猥瑣的狗特務(wù),那感覺,真是無法相提并論。
電影院人不多,并不擁擠,神谷雅子心情很好,一手指著墻上的巨幅宣傳海報,道:“這是滿映最紅的明星,我在日本就看過她的電影?!?/p>
李海升望過去,海報上是一處椰林沙灘,一艘豪華巨輪,一男兩女三個主角巨大的頭像和名字。
“真有意思?!鄙窆妊抛酉袷窃谧匝宰哉Z,“你看這個西村瑪麗亞,明明是‘滿洲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李香萍,標(biāo)準(zhǔn)的日本人,卻取了個這么土的中國名字,而且居然如此大紅大紫?!?/p>
“特別是這個男明星,聽說也有一點兒中國血統(tǒng)。滿映招演員的時候,也許是為了突出日滿一家,有中國血統(tǒng)的反而優(yōu)先?,F(xiàn)在日中共榮,我們將來有了孩子,說不定也能成明星呢。”
興奮的神谷雅子絮叨個不停,李海升反正聽不大明白,盯著海報看了一會兒,兩人步入放映廳。
黑暗中,神谷雅子看得很專注很投入,李海升卻不是很感興趣,結(jié)果不懂中文的神谷雅子反而給他講解劇情,當(dāng)銀幕上出現(xiàn)演職員名單時,巨大的四個漢字跳了出來,李海升腦子里的電路突然一下子通了:古川雄輝。
當(dāng)然,這個明星古川雄輝肯定不是石源潤那個古川雄輝,但據(jù)女護(hù)士浪川美智子對照片的辨別指認(rèn),進(jìn)入井上診所的那個中年男子確實是石源潤,剩下的問題是,石源潤為什么自稱是古川雄輝?
到此為止至少產(chǎn)生了一個基本判斷,或者說有了唯一的線索:這個石源潤和古川雄輝之間一定有著某種聯(lián)系。
電影散場的時候,神谷雅子因被劇情打動,哭得一塌糊涂,李海升不知如何應(yīng)付這個局面。正在他手足無措之際,神谷雅子卻“撲哧”一聲破涕為笑,有些自責(zé)地道歉說:“對不起,剛才看電影太感動了?!?/p>
“電影嘛,故事都是編出來的,專門哄你們女人的?!崩詈I缓眠@樣說。
神谷雅子不高興了,爭辯道:“就是有這樣的事發(fā)生才有作家去寫的嘛,你們男人感情粗糙,特別是中國男人,根本無法理解?!?/p>
“確實不理解。我是當(dāng)兵的出身,不懂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崩詈If,心里卻暗罵,媽的,你去多看看餓殍遍野血流成河,就不會有心情在這里卿卿我我了!
雖然制訂財政計劃的日本顧問石源潤失蹤已經(jīng)十天了,但新政府的財稅方案依然按照他制訂的辦法開始實施,上海市“大道政府”兩手空空,背后的日本軍方自然也沒有富余的資金幫助蘇錫文,新政府如同一家新開張的公司,當(dāng)務(wù)之急是資金收入,沒有香火的破廟是留不住和尚的。新政府幾大支柱部門天天盯著財政局長何嘉猷要經(jīng)費,何嘉猷急得滿嘴燎泡,按部就班收稅顯然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更何況戰(zhàn)亂之際,要恢復(fù)正常狀態(tài)遙遙無期。
石源潤制訂的快速增加稅收,扭轉(zhuǎn)財政窘境的措施主要有三個:
第一是弛禁鴉片稅,原先偷偷摸摸的煙民和煙館可以堂而皇之公開亮相,前提是向政府登記,領(lǐng)取吸食許可證和經(jīng)營執(zhí)照。對此,“大道政府”的公開說法是,既然地下煙民和煙館久禁不絕,不如由政府加以管理和引導(dǎo),何況政府收取這筆稅金后,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從長久看,有利于最后取締煙館,拯救煙民。這項措施的確是立竿見影,一時間上海街頭各種大小煙館如雨后春筍般從地底下冒了出來,“大道政府”財稅局按煙館規(guī)模分甲乙丙三個標(biāo)準(zhǔn)收稅,甲種5元,乙種3元,丙種6角。
第二個辦法也是下三濫的流氓手段,除卻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等幾大租界之外,一度嚴(yán)令禁止的賭博業(yè)重新恢復(fù),用市長蘇錫文的話來說,非常時期當(dāng)用非常之手段,愚昧市民陋習(xí)不改,讓他們出錢報效社會也是應(yīng)該的。
第三個辦法卻是正宗的金融手段了,這一招毫無疑問直指上海經(jīng)濟的命門,石源潤提議由“大道政府”機要秘書秦篯出面,找到上海銀行副總經(jīng)理周煥章,企圖威逼上海銀行與“政府”合作,期許以此控制上海銀行。周煥章自然洞悉其中的利害,思慮再三,托詞茲事體大,自己作不了主,需要召開全體董事會議決定,而目前六個董事中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一個在上海,其他四人或在香港或在美國,短期內(nèi)開會絕無可能。
就在蘇錫文、何嘉猷以及市政府機要秘書秦篯等人找石源潤開會商討對策的當(dāng)口,石源潤卻失蹤了。
李海升總算在申海酒家見到了陳深。
“這個偵緝隊長當(dāng)?shù)眠€稱心吧?”陳深撣了撣煙灰說。
李海升凝視著遠(yuǎn)方河面上蒸騰的水霧,不知陳深所問何意,沉默不語。
“其實,當(dāng)初安排這個計劃并沒有特意的指向,不過是盡可能多地在偽政府里打進(jìn)我們的人,當(dāng)時正好遇到你,我覺得是天賜良機。誰知事情發(fā)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不但把你推成了偵緝隊長,而且成了神谷真禮的女婿,這一下反而有點兒尷尬了?!?/p>
“什么意思?”李海升反問道,“上峰對我不放心?”
陳深擺擺手,說:“你不要多想。上峰有此擔(dān)心也是正常的,眼下戰(zhàn)爭前景不明,那么多議員將軍投敵加入了偽政府,誰能說得清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
李海升憤怒起來,說:“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我和張雄進(jìn)偵緝隊不是你一手操辦的?”
陳深說:“李兄你不要激動,上峰擔(dān)心你成了兩面人,于你雖說有點兒委屈,但畢竟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這次去蘇州,就是請示對你的使用問題?!?/p>
“上面怎么說?”李海升問。
“你的任務(wù)很簡單,目前我們需要掌握偽市長的行蹤,如果你有這方面的情報,請立刻報給我,當(dāng)然,越詳細(xì)越好。另外,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有一家鞋帽商店,我們懷疑這是一處秘密特務(wù)據(jù)點,也許歸屬日本陸軍特務(wù)部,如果可能的話,可以做些調(diào)查?!?/p>
“明白了,那么眼前的石源潤失蹤案呢?”
“這個和我們沒有關(guān)系,你盡可放手調(diào)查,到時再視情形而定吧。”
“好吧,我會盡力的?!崩詈If。
分手前,陳深似乎開玩笑地說:“別忘了替我向你那位日本妻子問好,什么時候有機會也讓我認(rèn)識一下。”
“別胡扯了,你簡直不像個特工,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認(rèn)識啊。”李海升嘟囔道,“何況一個日本娘們兒,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沒你想象的那么好?!?/p>
陳深有些嘲笑地說:“李兄言不由衷了吧,手牽手一塊兒看電影,恩愛得很吶?!?/p>
李海升心頭一凜,想不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陳深都了如指掌,這讓他很不開心,想開口說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回到白利南路,李海升的心情沒有絲毫輕松,他想了一下,撥通了岡田將生的電話。
他先是將調(diào)查石源潤失蹤的進(jìn)展情況作了匯報,最后請示日本顧問團(tuán)能否幫助溝通聯(lián)系,自己打算赴南滿鐵道株式會社滿鐵調(diào)查部調(diào)查了解石源潤到上海之前的情況。
“為什么?”電話那頭岡田將生有些意外,“你有什么線索發(fā)現(xiàn)石源潤的失蹤跟以前的工作有關(guān)系?”
“我不能肯定?!崩詈If,“但是有一種直覺告訴我,也許石源潤與滿映剛出品的這部電影有關(guān)。我想到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xié)會和滿鐵調(diào)查部去一趟。”
岡田將生遲疑地“唔”了一聲,說:“事關(guān)出國調(diào)查,恐怕不是幾天的事,這樣吧,你本人就不要去了,派兩個得力的走一趟吧,你還有重要的工作?!?/p>
“我怕派別人去耽誤了?!崩詈I€想爭取。
“接下來你的事多了。警察局的人手不夠,幾乎全體出動幫助收稅去了,陸軍部的特務(wù)班長想找?guī)讉€中國特務(wù)協(xié)助辦一樁案子,我正想對你說呢?!?/p>
“顧問先生放心,我會全力配合的?!崩詈If,“可是不知陸軍部有什么要求?”
岡田將生說:“具體的事宜,西村展藏班長會找你聯(lián)系的,到時你按他說的做就行了?!?/p>
李海升只得怏怏地掛了電話。
張雄和大頭蔡喜滋滋地領(lǐng)受了赴“滿洲國”調(diào)查的任務(wù),李海升囑咐他們說:“到了那邊抓緊時間,主要了解石源潤和株式會社滿洲映畫協(xié)會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尤其和那個叫古川雄輝的明星有什么交集。至于滿鐵調(diào)查部,主要是石源潤受處分那一段,究竟是什么原因牽涉到松村天野貪污案里去了?”
“我還不知道怎么辦護(hù)照呢?想不到第一次辦案就辦到外國去了?!贝箢^蔡興奮地說。
張雄拍了他腦袋一巴掌,說:“出你個鬼的國,那是東北,是中國人的地盤?!?/p>
大頭蔡爭辯道:“別說那沒用的,我知道到美國香港甚至日本都不用辦護(hù)照,到‘滿洲國卻不行。隊長您說,咱上哪兒去辦護(hù)照呀?”
李海升說:“也是,‘大道政府還沒來得及設(shè)立海關(guān)呢?,F(xiàn)在去東北還是找外國租界辦護(hù)照反而容易。這樣吧,不如請日本顧問團(tuán)幫我們上日租界辦兩本‘滿洲國的寄住簿吧?!?/p>
“媽的,在自己國家境內(nèi)走走反而要辦護(hù)照,這叫什么事!”張雄罵道。
李海升推了他一把,說:“滾吧,別只顧痛快嘴皮子了?!?/p>
當(dāng)駐上海日本陸軍特務(wù)部西村展藏班長站在李海升面前的時候,李海升幾乎掩飾不住笑出聲來,這個男人的形象實在太猥瑣了,而且居然有這個尺寸的軍裝,尤其是那條馬褲穿在又短又彎的羅圈腿上,幸虧干的是特務(wù)這個行當(dāng),這樣的外貌身為軍人,讓李海升聯(lián)想起天津“泥人張”的杰作“耗子扛槍”。
但這并不影響西村展藏的傲慢,盡管在比他幾乎高出一頭的李海升面前他不得不仰著脖子說話,但他略帶東北口音的中國話,語氣快速而堅決,沒有一絲商量的余地。
他說:“日前發(fā)現(xiàn)一處可能是抗日分子的聯(lián)絡(luò)點,只是目前掌握的情報有限,為了放長線釣大魚,特務(wù)部準(zhǔn)備長期監(jiān)視,只是一來人手不夠,二來這幾個人雖說語言不成問題,時間長了難免會有破綻,所以找了日本顧問團(tuán),想借助你們偵緝隊的力量?!?/p>
“我聽說你們在上海不是有梅機關(guān)竹機關(guān),還有特高課嗎?”李海升問,“我們偵緝隊還在草創(chuàng)階段,這方面的經(jīng)驗不足。”
西村展藏“噢”了一聲,不滿道:“李隊長,我不是在和你們‘大道政府商量,而是以陸軍特務(wù)部的名義命令你,我想你不會拒絕吧?!?/p>
“哪里哪里!”李海升解釋道,“我只是說偵緝隊的人不是特務(wù)出身,怕誤了你們的大事。請西村班長指示我們該如何配合?”
西村展藏的臉色緩和了下來,說:“其實任務(wù)也算簡單,你們想法在他們隔壁租下房子,每天派人蹲守著,記下進(jìn)出的可疑人員就行了。至于調(diào)查,我會親自進(jìn)行的?!?/p>
李海升放下心來,說:“沒有問題,我馬上安排人手。你剛才說的那個地址是……”
“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天地鞋帽商店。”西村展藏說。
李海升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很熟,略一停頓,忽然想起這不是陳深囑托他調(diào)查了解的對象嗎?一時間感到思維有些紊亂。
兩天后的上午8時50分,上?!按蟮勒笔虚L蘇錫文在東昌路遇襲。幸運的是,蘇錫文本人連同同行的日本顧問團(tuán)指導(dǎo)員甲斐彌次郎、市政府交通局局長張書紳毫發(fā)無傷,不過受到一場驚嚇而已。
襲擊者似乎并不老練。事后調(diào)查表明,兩個有著濃重浦東口音的茶客,事先埋伏在臨近東昌路和及司菲爾路拐角處的四季香茶館二樓,俟市長的車經(jīng)過時扔下了兩枚手榴彈。
不過襲擊者的運氣也實在差透了,其中一枚手榴彈根本沒爆炸,另一枚冒著青煙在市長坐的車的車頂顛了幾下掉落地上,過了好幾秒鐘才“轟隆”一聲爆炸。
幸虧當(dāng)時司機阿凌的反應(yīng)極快,見勢不妙,幾乎出于本能,一腳油門下去,及至聽到爆炸聲,汽車已躥出二三十米外,只聽得彈片“嗖嗖”掠過,車內(nèi)毫發(fā)無損。
爆炸點的其他人就沒有如此幸運了,襲擊共造成五人死亡:兩個倒霉的黃包車車夫和三名無辜的路人。傷者不詳。
日本顧問團(tuán)團(tuán)長岡田將生很快就給這次事件定了性,這是一場有組織有預(yù)謀的刺殺事件,刺殺者事先肯定掌握著兩條重要信息,一是蘇錫文的行程計劃以及時間,二是知道蘇錫文座駕的號牌。岡田將生自信滿滿地對警察局長潘達(dá)指示說,只要按這兩條線索挖下去,破案指日可待。
李海升當(dāng)然很清楚刺殺事件背后的一切,前天他以報告石源潤失蹤案的最新進(jìn)展為由,請示岡田將生,是否將目前掌握的情況找市長作一次匯報,畢竟市長先生對日本顧問失蹤案非常關(guān)心。岡田將生告訴他,蘇錫文第二天上午要去東昌路巡察碼頭修復(fù)情況,他本來也要同去的,正巧要接待來自南京的神谷真禮,所以讓甲斐彌次郎代勞了。
當(dāng)時,岡田將生的神情有些奇怪,問:“雅子小姐沒跟你提起老師要來?”
“雅子確實沒說過什么,”李海升支吾道,“也許是我給忘記了吧?!?/p>
至于了解市長座駕的號牌那再簡單不過了,“大道政府”囊中羞澀,總共才五輛車,其中一輛還年久失修,時常趴窩,屬于市長專用的唯有那輛1932年出品的法國雷諾。
當(dāng)他把這些信息通報給陳深的時候,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將會發(fā)生什么。為了避嫌,李海升有意在這個時間段親自趕到勞勃生路公益坊13號,這是一間不大的亭子間,一分隊隊長汪清正和李子良等幾個手下駐扎在這里,在它的對面樓下就是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天地鞋帽商店。
租下這里已經(jīng)三天了,汪清他們似乎沒有什么收獲,李海升隨便問了問情況,囑咐汪清千萬不要貪功出什么差錯,給日本人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正說著,汪清忽然在窗口一指,道:“隊長您看,出來的那個人是誰?”
李海升矮下身軀,蹲在窗下,順著汪清所指的地方望去,只見從天地鞋帽商店走出一個穿黑色大褂的老太太,步履蹣跚。
這個時候幾乎沒什么顧客,天地鞋帽商店大堂里空空蕩蕩,李海升沒看出什么端倪,疑惑的目光投向汪清。
汪清說:“那個老太太是西村展藏化裝的?!?/p>
什么?李海升吃了一驚,再探出頭看,老太太已經(jīng)走遠(yuǎn)看不見了。李海升不由得佩服萬分,不是汪清說破,萬想不到西村展藏的化裝術(shù)竟然如此出神入化!原先他心底對西村展藏的鄙視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懼怕。
李海升打算親自進(jìn)店里看一看,下樓前對汪清和李子良說:“你倆盡量少露面,在這里給我盯死了就行?!?/p>
進(jìn)店前,李海升掃了四周一眼,偌大的店堂里十分冷清,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計正在幫助一對中年夫妻模樣的顧客試皮鞋,見李海升進(jìn)來,他殷勤地迎上前,招呼道:“先生想買什么,鞋子還是帽子?”
李海升隨意朝帽子的柜臺一指,道:“隨便看看?!?/p>
“先生到我們店里可算是找對了,整個上海灘貨色沒有比我們店備得更全的了?!毙』镉嬜彀秃芰?,“先生您看,這排禮帽全是從歐洲進(jìn)口的,有呢的、氈的,還有全羊毛的,您選好了我替您拿?!?/p>
李海升示意自己先看看,小伙計識相地回去招呼試鞋的中年夫妻。
李海升環(huán)顧柜臺,店鋪雖不大,貨物確實不少,似乎并無什么異樣,剛一抬頭,猛然發(fā)現(xiàn)柜臺后面悄無聲息地坐著一個干瘦的老頭,正用兩道漠然的目光盯著自己。
李海升只得隨手一指,道:“把這頂禮帽拿給我看看?!?/p>
干瘦老頭起身,拿起禮帽遞到他手里,以一種非常蒼老枯燥的嗓音對他說:“先生真有眼光,這頂英格蘭呢帽配得起您的身份。”
李海升“哈哈”一笑,借以掩飾自己的尷尬,說:“您怎么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干瘦老頭也笑了,說:“先生一看就是個跑碼頭的人,龍行虎步,氣度不凡吶?!?/p>
“過獎了。”李海升一抱拳,“四方討口飯吃而已。這頂帽子啥價錢?”
“先生看中了80塊拿去吧,也是今朝第一次開張,本來要一百塊的呢。”
“太貴了!”李海升搖頭道,“我頭上這頂才35塊?!?/p>
“先生不誠心?!备墒堇项^犀利的目光盯住他,“您身上這套培羅蒙西裝往少了說不下五百,頭上這頂禮帽么,也不會低于80,您說是否?”
李海升自覺討價還價不是他的對手,干瘦老頭眼光毒辣,自己頭上現(xiàn)在戴的禮帽正好是80塊,只得敷衍道:“今天沒帶錢,就是過來看看。”
“隨便。”干瘦老頭似乎理解地一笑,“看得好帶同事過來?!?/p>
走出天地鞋帽商店,李海升幾乎出了一身汗,自己還真不是當(dāng)特務(wù)的料,要是手下那幫弟兄看到這一幕,豈不笑掉大牙?他搖搖頭,暗罵了自己一句。
回到白利南路十號,李海升還在回味天地鞋帽店和店里的干瘦老頭和小伙計,一切都太正常不過,看不出什么蛛絲馬跡,奇怪的是陳深和西村展藏為何都把這里看作是對方的據(jù)點!李海升分析出兩點:一、陳深和西村展藏的判斷絕非空穴來風(fēng),店里干瘦老頭或小伙計肯定不同尋常,或許還有沒發(fā)現(xiàn)的人。他想起老頭尖銳的目光,覺得這家商店確實不尋常;二、可以肯定的是,既然這里既不屬于陳深方面,當(dāng)然也不可能屬于西村展藏一方,那么他們屬于誰呢?
當(dāng)李海升告訴陳深,偵緝隊正在根據(jù)日本陸軍特務(wù)部西村展藏班長的命令對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天地鞋帽商店進(jìn)行監(jiān)視和調(diào)查時,陳深的臉上并未流露出驚訝的神情,這讓李海升有些意外。
陳深說:“上峰對你的表現(xiàn)十分贊賞,此次行刺漢奸市長蘇錫文雖說沒有成功,但造成的影響卻不可低估,事件至少震驚了上海灘,讓鬼子漢奸心有余悸。為了保護(hù)你,我們近期不再從這條線獲取情報,你暫且安心地當(dāng)你的偵緝隊長。至于天地鞋帽商店,也許是西村展藏在試探你們,也許是另一方勢力。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繼續(xù)你們的調(diào)查吧?!?/p>
李海升有些不滿,說:“這次行動非但沒有給偽市長和日本人造成絲毫損失,反而拖累死了五個無辜的人,在你嘴里卻好像成就了一樁大功勞。你知道市面上老百姓怎么說這件事嗎?”
“我的李營長,你怎么婆婆媽媽起來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陳深嘲笑地看著他,“要算也得把這筆賬算到日本鬼子頭上?!?/p>
李海升低頭無語,陳深的話聽上去道理不錯,但想起那五個無辜的亡魂,他總有些心中耿耿。
對天地鞋帽商店進(jìn)行監(jiān)視的第九天,發(fā)生了李子良自殺事件。
時至今日,偵緝隊知道李子良自殺的仍只有李海升、張雄和大頭蔡三人,至于李子良究竟是什么原因自殺的,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李海升。
當(dāng)然,備受困擾的還有另外一個人——李子良的頂頭上司兼好友汪清。
在李子良自殺前的近十天里,兩人一直形影不離:兩人一組搭班監(jiān)視天地鞋帽商店。
汪清是這樣安排的,自己和李子良一組,另一組也是兩個人,十二個小時換一次班。汪清沒有安排更多的人參與,一是出于保密的需要,二是監(jiān)視的任務(wù)不重,甚至很輕松,而且可以多拿外勤補貼。
正是因為對李子良的信任,使得汪清錯失了一個關(guān)鍵節(jié)點。
那是監(jiān)視行動進(jìn)行到第五天,幾天來他們幾乎是目不錯珠地盯著對面的天地鞋帽商店,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但對面毫無動靜,除了一個干瘦老頭和小伙計,進(jìn)出的看起來都是正常的顧客,而且生意清冷,不過寥寥可數(shù)的幾筆??偠灾?,一切再正常不過,看不出任何端倪。
臨近傍晚時分,汪清從前幾天的緊張狀態(tài)中松弛下來,似乎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舒展身體伸了個懶腰,對窗口的李子良說了句“我去打個電話”,就下了樓。
汪清在電話間里給李海升簡單地把當(dāng)天的監(jiān)視情況報告了一下,李海升給他的最新指示是兩個字:繼續(xù)。
回來的路上,汪清買了幾樣熟食和一瓶酒。
事情就出在汪清從離開到回來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里。
暮色四起時,對面天地鞋帽商店已經(jīng)打烊上了門板,李子良百無聊賴地點上一支煙,剛吸了一口,突然發(fā)現(xiàn)店門前出現(xiàn)了一男一女兩個人,那個女的身形很熟悉,及至走到燈光下,李子良猛然認(rèn)出,居然是他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黃黛云。
黃黛云是新亞中學(xué)的?;ǎ彩菍W(xué)校劇社的頭牌,據(jù)說她父親是一家紗廠的老板,還是他們這所學(xué)校的股東之一。
這樣的條件自然她的追求者如過江之鯽,但李子良不在此列。不是他不想,而是自慚形穢,雖說他學(xué)識相貌還算不在人下,但拿家境來說,二者實在是天壤之別。李子良的父親給別人拉了一輩子黃包車,最大的長處是忠厚老實,東家正因為看中他這一點,才資助他兒子上了中學(xué)。至于他母親,則是靠干一些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零活補貼家用。
黃黛云這位?;ㄍ瑢W(xué)對李子良來說,就像一尊高高在上的菩薩,絕對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同窗兩載,兩人也并沒有什么交集,但有一次黃黛云的仗義相助,讓李子良一直感激在心。
那是一次班務(wù)活動,班長讓每位同學(xué)繳兩塊錢的班費,輪到李子良時,他退縮不想?yún)⒓恿?,因為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向父母要這兩塊錢。班長氣壞了,蘇北人長蘇北人短地罵了半天,羞得李子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是黃黛云偷偷把兩塊錢塞到他手里,才讓他躲過了這場尷尬。可以說,在十七歲少年李子良的心里,黃黛云幾乎成了觀音娘娘的化身。
只是過去了十幾年,兩人音信不通,更無往來。
此時,在天地鞋帽商店的燈光下看見昔日心中的女神,李子良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監(jiān)視任務(wù),想也沒想就走下樓去,來到黃黛云面前。
正在舉手敲門的黃黛云被突然冒出來的李子良嚇了一跳,不及回頭看清,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個干瘦老頭的臉,見了三人,也是一怔。
“黃黛云,好久沒見,認(rèn)不出我了?”李子良說。
黃黛云一臉茫然地問:“你是?”
“進(jìn)來說話吧?!备墒堇项^探頭四下看了看,催促道。
三人進(jìn)了天地鞋帽商店,店里的燈光卻是十分昏暗。
“我是李子良呀?!崩钭恿寂d奮地說,“在偌大的上海灘碰上新亞中學(xué)的同學(xué),真是不容易??!”
“噢?!秉S黛云明白過來,松了一口氣,“恐怕先生看錯人了,你是我姐姐黃黛云的同學(xué)吧?我是她妹妹黃依云?!?/p>
“啊?”這回輪到李子良吃驚了。
“也難怪,我們是孿生姐妹,只是姐姐從小被我爺爺留在上海,我卻是跟著在日本做生意的父母,學(xué)業(yè)也是在日本完成的?!?/p>
“真不好意思。”李子良說,“你姐姐現(xiàn)在怎么樣?”
“她早就結(jié)婚了,嫁了湖州南潯的張家,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秉S依云說。
“那可是大老板呀!”李子良說,“上海灘誰不知道南潯半條街。黃黛云天生好福氣!”
黃依云皺了皺眉頭,道:“日子好快呀,先生方便的話留個地址,等我見了姐姐轉(zhuǎn)告她?!?/p>
李子良剛想說,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推托道:“我也是臨時到這里,明天又不知去哪兒,算了吧,我告辭了,拜托向你姐姐問個好?!?/p>
李子良懵懵懂懂地走出天地鞋帽商店,拐了個彎才回到公益坊13號,好在汪清還沒回來。
李子良蹲在窗前回味剛才的一切,真是沒想到黃黛云還有個孿生妹妹,她身邊那個男人似乎也在哪里見過,尤其是他摘下眼鏡擦鏡片的時候,當(dāng)時自己的注意力全在黃黛云,不,是在黃依云身上。李子良猛然間心頭一震,圓眼睛,對了,是石源潤的圓眼睛!
李子良望著對面,天地鞋帽商店寂靜無聲,里面的人不知走掉了沒有,李子良真希望黃依云他們再一次出現(xiàn),讓自己仔細(xì)看看那個男人究竟是不是石源潤。
這個時候,汪清手里提著酒菜回來了。
汪清覺得李子良今天有點兒怪,往常這小子最好酒,尤其是白吃白喝的那種,主動干杯,大塊吃肉毫不客氣,今天怎么裝秀氣了,只倒了半杯就死活不肯再倒,忒不爽快。
汪清自顧自喝酒,揀了一大塊鹵豬蹄啃了一口,道:“兄弟,雖說我們現(xiàn)在在執(zhí)行任務(wù),但自古皇帝不差饑餓兵,該吃吃,該喝喝,再說了,有我這個隊長大哥負(fù)責(zé),你怕個屌?”
李子良輕聲說:“畢竟是拿著補貼執(zhí)行公務(wù),喝醉了不好。大哥你隨意吧,我少涪兩口陪你?!?/p>
“隨便你?!蓖羟遒€氣道,“老子買來吃的喝的,你倒搭上俏架子了?!?/p>
其實,李子良一直在尋思是不是要把剛才遇到的事兒告訴汪清,前些日子四處打探尋找石源潤,差點兒把腿都跑斷,誰知剛才卻遇見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李子良拼命回憶石源潤的照片,那雙圓眼睛讓他越來越確信跟黃依云在一塊的男子就是石源潤,立功的機會終于來了。
要命的是,如果那人真的是石源潤,那么黃依云肯定與這事脫不了干系,那可是自己心目中女神的親妹妹啊,萬一搞錯了,日后見了黃黛云可就尷尬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李子良的目光不時掃向?qū)γ娴慕置妫莾蓚€人似乎還沒走,到底該不該報告汪清?李子良心里打著鼓,酒喝到嘴里竟是一股咸咸的味道。
汪清并不知曉李子良心里在想什么,搛了一筷子白斬雞,大嚼著說:“洋盤、老酒,吃飽正好下班睏覺?!?/p>
不能告訴他!李子良終于下定了決心,在自己沒有搞清楚情況之前,無論如何不能報告給汪清。一念至此,他將杯中的殘酒一口喝干,豪邁道:“倒酒。”
汪清愕然地看著他,心想,這家伙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天亮?xí)r分,換崗下班的李子良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沒什么行人,只偶爾遇上轟隆隆開過的糞車。長長的影子跟著他,他摸了一把腰間的手槍,心里忽然一陣悸動,似乎感到身后有人,猛一回頭,卻只見空蕩蕩的石板路。
干著盯梢跟蹤的工作,非但什么都沒盯到跟到,反而老覺得自己被盯梢被跟蹤,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李子良簡直快要崩潰了,回到家里就蒙頭大睡,卻怎么也睡不著,睜眼閉眼,腦海中全是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石源潤的眼睛。
這樣恍恍惚惚過了兩天之后的夜里,李子良再一次下班回家,躺在床上依然無法入睡,自己仿佛變成了誤入盤絲洞的豬八戒,渾身被蜘蛛精們死死纏住,無法掙脫,鬼使神差之下,他竟然把手槍指向了自己的太陽穴……
多年以后,醫(yī)學(xué)上解釋了這種病癥——抑郁癥,一種常見的精神疾病,這種病人平素和正常人無異,但受到外界某種刺激時,短時間發(fā)作,尤其妄想受迫害嚴(yán)重,易產(chǎn)生自殺傾向。但在當(dāng)時,無人知道李子良的真正死因,為了追究李子良自殺的原因,李海升想破了腦殼,終究是不得要領(lǐng)。
成立以來素?zé)o建樹的上海警察局此次在市長被刺案的偵破上忽然有了進(jìn)展,雖說至今沒能拿到兇手,但畢竟有了線索。
說起來十分簡單,事關(guān)自身安危,市長蘇錫文自然緊盯此事不放,警察局長潘達(dá)破案無方,趁機敲竹杠卻是拿手好戲,這次不僅替警察局狠狠賺了一筆經(jīng)費,還破天荒將懸賞紅標(biāo)從500大洋提高到1000。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出三天,有人便出面報告,兇手是浦東抗日游擊隊的人,現(xiàn)在已逃往川沙或南匯一帶。
李海升從這件事上得到了啟發(fā),向?qū)飳⑸笳f:“對石源潤失蹤案是否也可以張貼懸賞告示?當(dāng)然,賞金不可能那么多。”
岡田將生被他的提議弄得哭笑不得,對方若不是神谷真禮的女婿,他真想一個耳光搧過去。他想,老師這幾個月的舉動真讓人看不懂,怎么忽然莫名其妙地找了這個中國女婿,門不當(dāng)戶不對,非但說不上名門望族,連殷實之家都談不上,老師到底看中了他哪一樣?
岡田將生忍住心底的怒火,對李海升說:“李隊長先不要著急,眼下主要工作是配合好西村展藏班長。對了,神谷老師說今天想去看望侄女,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你家了。”
走出岡田將生的辦公室,李海升心中還在猶疑,三個多月來稀里糊涂當(dāng)上了偵緝隊長,又成了神谷真禮的侄女婿,但這個神谷真禮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卻不了解,只知道他曾經(jīng)是東京特種警察學(xué)校的教師,現(xiàn)在又在南京偽政府里當(dāng)顧問,僅此而已。
他曾問過妻子神谷雅子多次,但神谷雅子卻是語焉不詳,他也只好作罷。
找陳深去!李海升顧不得陳深近期不要聯(lián)系的關(guān)照,徑直去了狄思威路的申海酒家。
陳深恰好在,見李海升獨自一人匆匆而來,臉色有些凝重,不禁笑道:“李隊長碰上什么難辦的事了,要到我這里找菩薩燒香?”
李海升找了角落的一張空桌子坐下,道:“解鈴還須系鈴人,到頭來你卻裝作沒事人一樣。告訴你的人,東昌路行刺市長的事犯了,警察局已經(jīng)探得是浦東游擊隊干的,接下來可能就會是提供情報的李某人落網(wǎng)了?!?/p>
陳深呵呵一笑,道:“再然后是狄思威路申海酒家的老板陳深了,是嗎?別那么緊張,什么浦東游擊隊浦西除奸隊,本人一概不認(rèn)識。”
李海升也笑了,這小白臉倒是沉得住氣。
“那么,這個神谷真禮聽說過嗎?”
“當(dāng)然,‘南京政府周佛海的日本顧問。你不是他的侄女婿嗎?你怎么忽然問起他?”
李海升點頭道:“此刻他正在我家里。”
“唔,到底忍不住了。”陳深意味深長地一笑,“明天你好好盡盡孝心,陪岳父大人逛逛豫園吧?!?/p>
李海升差點兒發(fā)火了,說:“其實你們什么都知道,就瞞著我一個?!?/p>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這是對你的保護(hù)。”陳深安慰道,“有些事知道得多了反而不好。李兄,此時我問你一句,也許連你自己都未必知道,你祖上是做什么的?”
李海升一怔,陳深這話問得蹊蹺。
陳深接著道:“確切地說,令堂家族的一些事恐怕你不知道吧?對了,令堂高姓,何方人氏啊?”
“姓張呀!”李海升有些莫名其妙,“我們家世代在浙江嘉興,我母親也是嘉興人,是從鄰村嫁過來的?!?/p>
“這就對了?!标惿铧c頭道,“三言兩語說不清,何況我也只是風(fēng)聞而已?!?/p>
陳深吞吞吐吐的樣子讓李海升惱怒萬分,卻又無可奈何。沉默片刻,李海升又問:“天地鞋帽商店那頭接下去怎么辦?我們已經(jīng)奉西村展藏的命令監(jiān)視了十來天,一點兒線索也沒發(fā)現(xiàn)。西村認(rèn)為這是你們的一個聯(lián)絡(luò)點,你卻命令我調(diào)查那里,把我都給搞糊涂了!”
陳深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到時去龍華寺求個簽就知道了。反正有任何消息馬上通知我,其他的就不必問了。趕快回家去陪陪岳父大人吧?!?/p>
李海升和神谷雅子結(jié)婚以來,神谷真禮還是第一次走進(jìn)李家。面對這位叔父兼岳父,李海升心中無端地生出一絲恐慌。
神谷雅子在廚房里忙進(jìn)忙出。本來,李海升想請岳父去附近的日本餐館,神谷真禮卻堅持不讓,說是多時沒吃神谷雅子做的菜了,想看看她嫁了中國丈夫之后,手藝是不是退步了。
酒是神谷真禮自己帶來的正宗日本清酒,這讓李海升有些不好意思。神谷雅子做的菜十分簡單:梅燜雞翅、天婦羅、鰻魚五彩卷和太陽花壽司,神谷真禮卻吃得非常滿意。酒過三巡,神谷真禮有些微醺,指點著讓神谷雅子也來喝一杯,神谷雅子并不推卻,斟滿了一杯就敬叔叔。李海升沒料到妻子竟有如此酒量,滿滿一杯酒一仰脖就干了,半個磕碰都不打,又倒?jié)M了,提議夫妻倆一起敬叔叔。神谷真禮哈哈大笑,同樣也是一滿杯,兩瓶清酒一會兒就見了底。神谷真禮摩挲著光腦門,和神谷雅子說了一陣日本話。
李海升問:“岳父說什么?”
神谷雅子臉上紅撲撲地泛著光澤,說:“叔叔說低估中國軍人了,只帶了兩瓶清酒?!?/p>
李海升說:“這有何難,我看日本清酒和我們嘉善西塘的善釀差不多,家里還有兩甏,我去拿?!?/p>
神谷真禮的漢語其實說得很溜,而且酒喝得越多舌頭越利索,李海升聽他不時露出幾句蘇州口音,不禁心中暗暗詫異。
神谷真禮酒興很濃,知識面也很廣,從唐朝時第一個來中國的留學(xué)僧人井真成到鑒真和尚東渡日本,到奈良的詔提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李海升幾乎接不上話。
“說來真是有緣哪。”神谷真禮說,“前次我受好友松井坂五所托,到豫園一帶尋訪剔紅漆器,想不到遭遇歹徒綁架,虧得賢婿相救,要不然真不知我這個特種警察學(xué)校的老師臉面往哪兒放!”
李海升這才知道神谷真禮帶著侄女偷偷到豫園的目的,只不知陳深他們?nèi)绾紊裢◤V大,竟然事先獲知了這個情報。
“那也只是湊巧碰上,理應(yīng)出手相救?!崩詈If,“何況那時我還不知道救的居然是個日本將軍!”
“哪里哪里,我在大佐軍階就退出了部隊。”神谷真禮謙虛道,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巧的是,我跟松井坂五說起海升君的情況時,他說我們?nèi)毡旧P繪的前身鐮倉雕就是從中國傳過來的,那個大師姓張,正是浙江嘉興人。我聽了來了興趣,托人查了海升君的履歷,想不到令堂居然是張大師張成的后人,松井大師喜出望外,極力勸我將小女相嫁,以結(jié)秦晉之好。”
原來如此。李海升至此才明白娶了個日本媳婦的緣故,但還是感覺有些理由不足。
“松井坂五又是何人?”李海升問。
“那可是我們?nèi)毡緡鴮毤壍乃囆g(shù)家。眼下正奉天皇之命,準(zhǔn)備制作一件蒔繪國禮贈送給‘滿洲國皇帝溥儀,為了盡量符合中國風(fēng)格,大師托我尋找一些中國古代的剔紅漆器作參考?!鄙窆日娑Y一臉恭敬道,“海升君既是名人之后,想必在這方面能對我有所幫助?!?/p>
李海升實話實說,道:“其實我從小到大從未聽母親說起過此事,更不知遠(yuǎn)祖竟是剔紅漆器的國手,對這類技藝毫不知情?!?/p>
“真的嗎?”神谷真禮盯著李海升,眼神中透著不信。
李海升有些惶恐,說:“叔叔的中文講得這么好,若不是這身裝束,真看不出是個日本人呢?!?/p>
神谷真禮哈哈一笑,道:“這話倒是真的,前幾年我還在蘇州觀前街賣過一陣豆腐呢?!?/p>
“這話從何說起?”神谷雅子湊上前問。
神谷真禮看了李海升一眼,捋了一把胡須,道:“那還是受大本營陸軍部所邀,替他們服務(wù)過一段時間,主要是搜集一些上海附近城市駐軍的情報,本來是我的老本行,何況那時我賦閑無事,正是技癢難熬?!?/p>
說起這段經(jīng)歷,神谷真禮頗感得意。
李海升心中暗罵,鬧了半天這家伙當(dāng)過鬼子間諜,怪不得能說一口順溜的蘇州官話。
臨走時,神谷真禮關(guān)照道:“等我和岡田將生打過招呼后,你就回趟老家,找找你舅舅等老前輩,打聽一番哪里還有剔紅漆器的上品?!?/p>
李海升自然毫無選擇,一口應(yīng)承下來。
張雄和大頭蔡從東北出差回來了。
李海升的辦公室里,大頭蔡唾沫橫飛,吹噓東北之行:“那地方可真冷啊,撒泡尿立馬就結(jié)了冰,穿褲子稍慢點兒,說不定傳宗接代的家伙就給凍掉了?!?/p>
李海升皺眉道:“別扯閑篇了,說說有什么收獲?!?/p>
張雄告訴李海升,他們此行去了南滿鐵道株式會社,找了滿鐵財務(wù)部石源潤以前的幾個老同事,但這些老同事對石源潤似乎并無好感,加上石源潤曾是他們的上司,所以都不愿多說什么,只知道他和滿鐵調(diào)查部的松村天野是好朋友,平時給松村天野提供了許多方便,后來松村天野貪污事發(fā),被關(guān)東軍檢視廳判了刑,石源潤受此案牽連被撤職。
“就這些?”李海升不滿地問,“以他的年齡,難道沒有個人私生活方面的信息,比如除了松村天野還有沒有其他的朋友?他的喜好是什么?結(jié)婚了沒有?還有,僅僅因為他和松村天野是朋友就被撤了職?這也未免太簡單了吧。”
“都打聽了,這個石源潤性情孤僻,確實沒什么朋友,不過據(jù)說他很喜歡看電影,尤其每個周末參加滿映俱樂部明星參加的舞會?!贝箢^蔡說。
李海升心中一動,問道:“滿映是不是有個男明星叫古川雄輝?”
張雄有些蒙圈,搔著頭皮說:“沒聽說過。不過滿映的人說他們的當(dāng)紅明星全體出動,正好跟我們走了個相反,我們?nèi)|北,他們卻到上海來做訪問宣傳?!?/p>
李海升道:“這就對了,石源潤跟這個古川雄輝肯定有關(guān),說不定他的失蹤就是由此而起——不知現(xiàn)在古川雄輝離開上海了沒有,你倆馬上去國泰大劇院一趟,既然《一夫二妻》的首映式放在這里,接待明星的事宜肯定也是他們操辦的。”
辦公桌上的電話恰在此時響起,李海升一邊揮手示意張雄他們出去,一邊拎起話筒。
電話是汪清打來的,語氣很急,說是半小時前從天地鞋帽商店走出來一男一女,正在值班蹲守的阿林阿根覺得很奇怪,因為全天24小時監(jiān)視沒見這兩人進(jìn)去過,兩人商量了一番,由阿林繼續(xù)守著,阿根則遠(yuǎn)遠(yuǎn)地跟了過去。
誰知走過兩條街,這兩人腳步越來越快,阿根有些發(fā)急,跟得不免近了些,轉(zhuǎn)過一個拐角,兩人居然不見了蹤影。阿根正在發(fā)呆之際,后腦勺挨了重重一擊,頓時倒在地上。
“前面一直沒發(fā)現(xiàn)什么,現(xiàn)在看來天地鞋帽商店肯定有問題?!蓖羟逭f,“老板,我們是不是進(jìn)去搜查一下?”
“慢著?!崩詈I泵ψ柚?,“千萬不要打草驚蛇。阿根怎么樣了?”
汪清道:“阿根沒事,我讓人送醫(yī)院檢查去了,估計傷勢不重。鞋帽店怎么辦?”
李海升停頓了一下,說:“你再多派兩個人給我盯死了,等我找西村展藏報告了再說,說到底我們當(dāng)?shù)氖侨毡救说牟??!?/p>
放下電話,李海升想這事得及早讓陳深知道,那兩個從鞋帽商店出來的人究竟和他有沒有關(guān)系。從阿根跟蹤后遭到襲擊來看,那一男一女不是普通顧客,天地鞋帽商店自然可以肯定是某個組織的據(jù)點,但自己掌握的信息是,這里既不屬于日本陸軍部特務(wù)班,也不屬于陳深他們的軍統(tǒng),那么他們究竟屬于哪一方呢?
李海升想起鞋帽店賬房老頭枯瘦的老臉和那個饒舌的小伙計,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大,既然這是一個西村展藏和陳深都不掌握的地下組織,要么屬于抗日的某一派別,要么是從事非法獲利的黑幫,從這些天的監(jiān)視情況來看,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這么急匆匆地找我有什么緊急事?”陳深有些不滿地遞過一支煙,“看清了背后沒有尾巴跟著?”
“放心吧。”李海升吐了個煙圈,“這事瞞不了多久,我的手下緊盯著天地鞋帽店不放,我不能壓著不報,西村展藏馬上就會知道前面發(fā)生的事?!?/p>
陳深皺眉道:“實不相瞞,鞋帽店確實與我們軍統(tǒng)無關(guān),你說的一男一女之事我更是毫不知情,既然日本人感興趣,那就隨他們的便吧。”
李海升道:“可是我懷疑他們也是某個抗日組織,萬一讓鬼子破獲了,豈不也是我們中國人的損失?”
陳深道:“這倒也是,我會報告上峰,必要時幫幫他們。對了,見過神谷真禮了?”
“見過了,吃了一頓飯?!崩詈I溃耙矝]多說什么?!?/p>
陳深嘴角浮現(xiàn)一絲詭異的微笑,道:“老頭沒交代你什么任務(wù)?”
李海升有些詫異,說:“任務(wù)?神谷真禮又不是我的上級?!?/p>
“可他是岡田將生的上級呀。據(jù)我所知,神谷真禮此次來上海可是肩負(fù)使命的?!标惿钤掍h一轉(zhuǎn),“翁婿間什么都沒說?”
李海升想了起來,說:“純屬個人私事,老頭有個藝術(shù)家朋友,托他找一些中國剔紅漆器的上品,想讓我?guī)兔Α!?/p>
“這就對了。這個忙只有你才能幫得上?!?/p>
李海升更加奇怪了,說:“我一個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跟這些什么剔紅漆器蒔繪之類風(fēng)馬牛不相及,怎么幫忙?神谷真禮居然知道我母親姓張,還是剔紅大師張成之后!”
陳深嘆息了一聲,說:“要說鬼子的心機之多,功夫之深,讓人不得不佩服?!?/p>
李海升深有同感,說:“是呀,神谷真禮以警監(jiān)大佐的身份,居然在蘇州以賣豆腐作掩護(hù),做了幾年間諜,要不是他親口對我說,我肯定不會相信?!?/p>
陳深囑咐李海升道:“暫且答應(yīng)下來再說,反正你是個外行,一時難有進(jìn)展,先走一步看一步吧?!?/p>
事情的發(fā)展遠(yuǎn)遠(yuǎn)超過李海升的想象。
回到辦公室,李海升感到有些異樣,正想問人都去了哪里,卻見二分隊隊長王大明神秘兮兮地湊上前說:“早上岡田將生顧問來電話找您,卻四下里找不到,岡田直接下令,所有人跟著警察局去靜安寺路抓賭去了。”
自從“大道政府”公布開放賭業(yè)以來,效果并不顯著,本來政府指望將賭業(yè)納入工務(wù)局管理,以期收取高額的管理費,誰知事與愿違,那些賭場雖然生意興隆,卻并不向政府登記,更別說繳費納稅了。情急之下,蘇錫文下令,未經(jīng)登記的賭場一律按非法經(jīng)營論處,查封取締。
查封賭場大有油水可撈,警察局自然不會放過發(fā)財?shù)臋C會,虧得岡田將生獲知此事,胳膊肘一轉(zhuǎn),指示偵緝隊協(xié)助參加,以期分一杯羹。
對查封賭場這類事,李海升絲毫沒放在心上,直接甩給了王大明,反正二分隊眼下正無事可做,閑得發(fā)慌,王大明又是軍需官出身,對涉及錢的事格外敏感,讓他做此事正合適。果然,王大明一聽讓他也去查封賭場,樂得屁顛屁顛的。
李海升叫過張雄,說剛才汪清打電話回來,天地鞋帽商店看來確實有事,吩咐他帶人趕過去,幫汪清把店里所有來來往往的人都給看死了。
李海升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思前想后,覺得這件事總有哪里不對頭,老頭那張干瘦的臉?biāo)坪踉谀睦镆娺^,李海升把自己走進(jìn)天地鞋帽商店直到出來的這一段仔細(xì)回想了一遍,卻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這只老甲魚眼光真是毒辣??!”李海升自言自語,“居然把我頭上戴的禮帽價錢猜得一分不差。”猛然間,老頭有限的幾句對答跳入腦海,對了,老頭口音中帶幾分嘉興腔調(diào),也許是從嘉興過來的。
其實,李海升本人自幼離開家鄉(xiāng),不大會說嘉興話,但這并不影響他能夠聽出嘉興話的味道,畢竟,他母親是一口純粹的嘉興土語。
這一發(fā)現(xiàn)絲毫沒引起李海升的注意,在上海討生活的嘉興人實在太多了,甚至根本談不上是什么發(fā)現(xiàn)。
現(xiàn)在的李海升仿佛一個蹩腳的棋手面對著一盤亂局,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頭緒,失蹤的石源潤繼續(xù)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張雄他們?nèi)M鐵的調(diào)查沒有多少有用的信息;對天地鞋帽商店的監(jiān)視也沒有取得什么成績……
“看來我天生不是一塊當(dāng)特務(wù)的料?!崩詈I咽种械亩Y帽朝桌上一丟。
這個當(dāng)口,桌上的電話響了,是神谷雅子打來的,說是她叔叔神谷真禮正在自己家,馬上要返回南京了,臨行前想告?zhèn)€別,讓李海升趕快回去。
“走就走了唄,還告什么別!”李海升嘟囔了一句,喊了一聲張雄備車,突然想起張雄剛才被自己支走了,只得怏怏地到門口叫了輛黃包車。
李海升沒想到,餐桌前除了神谷真禮和神谷雅子,還坐著自己的上司岡田將生,神谷真禮大大咧咧地招呼李海升,一副反客為主的樣子。
“海升君不要拘謹(jǐn),我們今天算是家人聚會,不要顧慮上司部下。其實我們?nèi)毡救耸亲钭⒁鈭龊系模戮褪枪?,私事就是私事,不比你們中國人,下屬在上司面前猶如家奴一般?!?/p>
什么時候神谷真禮都忘不了順便揶揄幾句中國人,李海升內(nèi)心十分反感,嘴上卻不敢多說什么,只是高高地舉起酒杯敬酒。
“論起酒量,將生遠(yuǎn)遠(yuǎn)不是你的對手,老師替他喝了吧?!鄙窆日娑Y大包大攬地把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岡田將生謝了一聲,面對神谷真禮說起了日語:“我到現(xiàn)在還是不明白,老師為何對這個中國人如此另眼相看?”
神谷真禮卻是答非所問,說:“將生,你對目前的時局怎么看?”
岡田將生不知該如何作答,躊躇了一下,慢慢道:“時局嘛,依我看還算順利,大日本帝國的軍隊目前已經(jīng)牢牢控制了中國東南沿海的經(jīng)濟重鎮(zhèn),雖然支那兵有生力量不在少數(shù),但中國的中央政府已經(jīng)遠(yuǎn)避西南,不過是在茍延殘喘,老師深通中國歷史,自然知道但凡偏安一隅的政權(quán)斷不能持久,更不可能東山再起?!?/p>
“對嘛?!鄙窆日娑Y道,“只要我們好好經(jīng)營,收拾人心,中國的大好江山自然屬于我們天皇陛下,屬于大和民族。”
李海升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談什么,只得咧嘴傻笑。
“接下來我們要做的事更加繁復(fù)艱巨?!鄙窆日娑Y滔滔不絕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做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難。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就是如何坐江山。將生君到現(xiàn)在仍對我們的策略不理解!”
岡田將生站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道:“請老師賜教。”
神谷真禮擺手道:“自家小聚,將生君不必拘禮,我也不過是一些自己研究的心得。中國的兵圣孫子說過,攻城為下,攻心為上,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我大日本帝國自定下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政策以來,在實際操作中卻常常自相矛盾,以至于漏洞百出,一事無成。”
岡田將生聽得認(rèn)真,李海升那點兒日語只能斷斷續(xù)續(xù)聽清幾個單詞,完全不明白神谷真禮在說什么,神谷雅子又在廚房里忙碌,沒人替他翻譯,李海升心煩透頂,舉著酒杯仔細(xì)端詳杯上的刻花圖案。
神谷真禮繼續(xù)高談闊論道:“要想完全征服中國,除了戰(zhàn)場上的勝利以外,必須在心理上徹底打垮支那人的文化自信。多年來我發(fā)現(xiàn),別看中國人表面上對日本人尤其是皇軍戰(zhàn)戰(zhàn)兢兢,實際上心里卻普遍對日本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虛妄感覺,盡管1894年日清戰(zhàn)爭我們把中國打得一敗涂地,卻無法消除中國人作為天朝上邦的優(yōu)越感,在他們看來,那不過是由于一些失誤的原因使得日本僥幸獲勝,即便目前我們占據(jù)了中國的主要地區(qū),中國人在隱忍之下依然對我國心存蔑視,這種心理真讓人無奈?。 ?/p>
神谷真禮喝了一口酒,繼續(xù)道:“雖然這種看法毫無道理,卻是中國人的主流觀點,如何在短時期內(nèi)改變這種狀況,是我前一階段研究的重點,已經(jīng)有些小小的成果,為此上書天皇陛下。幸蒙天皇圣明,非常贊同我的觀點,批準(zhǔn)了我的計劃?!?/p>
岡田將生肅然起敬,道:“老師真不愧智囊的稱號,連天皇陛下都如此器重?!?/p>
神谷真禮有些掩飾不住的得意,道:“其實最智慧的辦法也是最簡單的,中國人不是高傲嗎?無論說起什么都是他們老祖宗發(fā)明的,就拿我們?nèi)毡酒崞鱽碚f,首屈一指,世上聞名,也有人說什么不過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甚至說是日本偷學(xué)的。即便是從中國學(xué)來的,但我日本漆器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唐代鑒真大師圓寂時制作成夾纻干漆像就是明證,甚至連中國和日本的英文名也是China和Japan。”
說到這里,神谷真禮感嘆了一聲,道:“希魯庫(絲)的中國和庫魯希(漆)的日本,真不知拿什么來形容這兩個國家!”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天皇陛下采納了我的建議,要在祝賀‘滿洲國成立六周年的慶典上,給康德皇帝溥儀送去我大日本帝國的國禮,由松井坂五大師親手制作的蒔繪大屏風(fēng),而且必須使用中國最高的剔紅工藝,唯有這樣的作品才能彰顯我大和民族的蓋世神技,同時在心理上徹底擊敗中國人。”
岡田將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老師囑我做這事,我還有些莫名其妙呢?!?/p>
說到此處,神谷雅子端著一份裙帶菜蝦米餅進(jìn)來,神谷真禮見了,眼睛一亮,道:“雅子的料理手藝是越來越高了!”
岡田將生一面吃著餅,一面由衷地感佩道:“老師到底見識高深?!?/p>
神谷真禮摩挲著頭頂稀疏的頭發(fā),目光轉(zhuǎn)向李海升,道:“海升君是否愿意為此盡一份力呢?”
李海升想不到神谷真禮會有此一問,一時間有點兒摸不著頭腦,說:“我一個當(dāng)兵的大老粗,能幫什么忙呢?”
神谷真禮哈哈大笑了幾聲,李海升聽得出來,他的笑聲中洋溢著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
神谷真禮說:“我以前說過,海升君的先祖曾是中國的剔紅大師張成,府上至今珍藏著幾件堪稱絕品的漆器寶貝,能否借給松井坂五大師一觀以作借鑒?特別是有一本不知何人所著,但是經(jīng)由張成大師之手流傳下來的紋樣書《髹飾紋考》,據(jù)說當(dāng)年張成大師正是憑借此書博得天下第一高手之稱的?!?/p>
神谷真禮目光炯炯,看著李海升。
李海升忐忑不安,囁嚅道:“我從小離開嘉興,到上海當(dāng)了幾天學(xué)徒,后來從軍,從未聽母親說起這事,實在不知到哪兒去找這幾樣漆器寶貝,還有什么《髹飾紋考》,更是聞所未聞?!?/p>
岡田將生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老師早知李隊長會如此說,也在情理之中,不妨給你透個底吧,你們?nèi)涨芭浜媳O(jiān)視的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也許會給你一個答案?!?/p>
“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那不是天地鞋帽商店嗎?”李海升叫了起來,“我們監(jiān)視了多日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我以為西村展藏班長給我們的任務(wù)是和石源潤失蹤有關(guān),怎么又牽扯到什么剔紅漆器?”
神谷真禮呵呵笑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虛行,遇緣則應(yīng),禪宗的話果然靈驗。海升君做好準(zhǔn)備吧,揭開謎底的日子也許不會很遠(yuǎn)了?!?/p>
李海升仍是一臉茫然。
岡田將生拍著他的肩,道:“這樣吧李隊長,明日讓西村展藏陪你回一趟嘉興西塘槜李村,到了那里你就會明白一切的?!?/p>
槜李村離上海不過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李海升和西村展藏坐著張雄開的車到達(dá)村口的時候,還不到上午十點。
李海升跟西村展藏商量:“眼下抗日游擊隊活動十分猖獗,我們開著車穿著軍服過分招搖了些,不如把車停在此處,換了便衣進(jìn)村?!?/p>
西村展藏笑了笑,道:“李隊長是怕讓村人認(rèn)出這身日本軍服吧?沒關(guān)系,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闭f罷,他從車后座取出幾件衣裳。
李海升和張雄都換上了,只是西村展藏身材肥短,穿上一身大褂顯得有些滑稽。
鄉(xiāng)村田野有些空寂,并沒有碰上什么行人,三人一面走一面閑聊。
李海升直到現(xiàn)在還是對此行的目的不甚了解,因此問西村展藏:“西村班長,岡田先生讓你陪我回老家究竟有何用意?我老家除了幾間空房子便一無所有,讓我到哪兒去找剔紅漆器和《髹飾紋考》?”
西村展藏說:“岡田團(tuán)長給我的命令不過是親眼印證一下,原本并不指望有多大收獲,只是事涉李隊長的老家,李隊長又是神谷真禮老師的女婿,如果繞開李隊長的話,恐怕你心里會產(chǎn)生想法。你只當(dāng)回一趟老家,其余的事便不用管了?!?/p>
李海升一指眼前一座小小的院落,說:“這里就是了,西村班長要找什么盡管隨意,這里雖說是我老家,但我已多年沒回來,已經(jīng)不怎么熟悉了?!?/p>
“如此說來鄙人失禮了。” 西村展藏挽了一下有些長的袖口,徑直走進(jìn)屋子。
李海升和張雄并沒有進(jìn)屋,兩人站在門口的空地上抽煙。
望著這間有些陌生的老屋,李海升心中無限感慨,十多年前,母親在自己的結(jié)婚儀式上跑前跑后張羅的場景歷歷在目,接新娘的轎子在門口落轎,自己攙著蒙著紅蓋頭的新娘走進(jìn)大堂跪著拜天地……一切恍如昨日。如今,母親已經(jīng)過世!令李海升難以釋懷的是,母親去世時自己并沒趕到看上最后一眼,母親的后事都是由妻子一手操辦的,而妻子后來又被結(jié)拜兄弟段克文帶走,下落不明。這處老宅對自己意味著什么,李海升心中并不明確,難道像以前外出闖世界的人們一樣,到老了衣錦還鄉(xiāng)葉落歸根之際,修葺老宅然后和老妻終老于此?顯然不大可能,畢竟自己現(xiàn)在娶的是日本女人神谷雅子,無法想象她會如中國鄉(xiāng)下老嫗一樣陪伴自己終生。
當(dāng)初李海升解甲歸田時帶著張雄,所以張雄對這地方也是非常熟悉,只是不明白李海升為什么不進(jìn)屋。就在此時,西村展藏咧嘴笑著,示意兩人進(jìn)去。
這是李海升母親生前住過的房間,里面的擺設(shè)一如往常,西村展藏拍拍手,指著床榻后原來放馬桶的一處磚地,說:“你看這里。”
李海升和張雄不知所以,抬眼看著他。
西村展藏說:“這里明顯有過挖掘的痕跡,跟我們以前獲得的情報吻合,只是里面的物件早已不翼而飛。”
李海升心中驚訝,自己從來不知母親房中埋藏過什么,這些神出鬼沒的日本鬼子卻了如指掌,李海升感到背心有些發(fā)涼。
西村展藏接著說:“事情大致有些眉目,李隊長,我們回去吧,到你辦公室我們再詳談?!?/p>
西村展藏自告奮勇替張雄開車,由于身材過分矮小,他開車的動作十分夸張,如同一身衣著一樣不協(xié)調(diào),但他顯然心情不錯,嘴里不時還哼幾句北海道小調(diào)。張雄落得個自在,靠在座位上打起了盹。
回程的路上,李海升一言不發(fā),心中一直默想著此行的前因后果,卻毫無頭緒。
回到白利南路十號,西村展藏剎住車,把車鑰匙朝張雄一扔,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對李海升說:“李隊長,時間正好,我們到審訊室去吧,看看有沒有結(jié)果?!?/p>
李海升不明白西村展藏的意思。
西村展藏解釋道:“早晨我們出發(fā)去嘉興前,已吩咐將天地鞋帽商店的老掌柜拘來訊問,此時應(yīng)該有了答案?!?/p>
李海升強忍著沒有發(fā)火,自己的偵緝隊本來只是配合西村展藏,西村展藏沒把一切說明并沒有多大的問題,只是在偵緝隊辦案卻瞞著他這個隊長,讓他有些難堪。
西村展藏仿佛看透了李海升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中國人,我并不是想對你保密,只是命令下得倉促,一時忘了通知你。這不,我馬上告訴你一切。”
“不必了?!崩詈I淅涞卣f,“我自己會了解的。”
說話間,兩人走進(jìn)了地下審訊室。
這間審訊室雖然依葫蘆畫瓢安排了一應(yīng)刑具,卻并沒有開張過,因此少了平素那種血腥氣味,即便如此,暗淡的燈光下幾縷光芒從通氣窗口映射進(jìn)來,還是很陰森的。西村展藏的兩名手下坐在案前,汪清、大頭蔡則坐在側(cè)旁抽煙,見李海升和西村展藏進(jìn)來,四人急忙站起。
西村展藏擺手示意,李海升這才看清房子中央擺放著一只巨大的陶缸,缸中一片白花花的,中間露出一顆黑黑的腦袋,似乎有些奄奄一息。
李海升認(rèn)出這顆頭顱正屬于天地鞋帽商店的掌柜,那個枯瘦老頭。
“怎么樣?老頭招了沒有?”西村展藏問那兩個日本特務(wù)。
一個特務(wù)一指大頭蔡,說:“半小時前已經(jīng)招供了,都記錄了下來,只是按班長指令的時間未到,所以還沒有取下刑具?!?/p>
西村展藏看了老頭一眼,說:“你這兩個家伙怎么如此死板?快取了吧,別馬上死了?!?/p>
兩個特務(wù)和汪清、大頭蔡七手八腳地把干瘦老頭從缸中拽了出來,老頭竟然渾身赤裸,干瘦的身軀白里透紅,好似上好的金華火腿,連腿襠間也白白的,通常黑乎乎的那個男人物件好像萎縮得看不見了。
這種刑罰李海升聞所未聞,西村展藏解釋道:“這是本人聽說上海江湖黑幫的刑罰后第一次試驗,名叫腌咸肉,顧名思義,就是把大活人如同腌火腿一樣埋在鹽里腌上,一般三個小時內(nèi)便會脫水而亡?!?/p>
李海升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關(guān)鍵,主要是在死亡前的半個小時那種極度的痛苦,在理論上是沒人能夠忍受的?!蔽鞔逭共氐靡庋笱蟮溃拔业缴虾:?,聽說幫會間常用所謂‘栽荷花、‘腌咸肉,但是從來沒試過,看來效果很好啊?!?/p>
西村展藏一面說,一面指著老頭,命令道:“趕快扔到水池子里泡泡,晚了估計就沒命了,這個人還有用的?!?/p>
李海升看著大頭蔡,問:“老頭招了什么?”
大頭蔡遞上一本刑訊記錄,李海升一面翻看,一面皺眉道,說:“你講給我聽吧?!?/p>
大頭蔡說:“這家天地鞋帽店的老板是遠(yuǎn)在海外的華裔巨商黃維榮,黃維榮本是浙江南潯人,以經(jīng)營紗廠起家,后來生意做到跨界跨國,十多年前入了外籍,但主要業(yè)務(wù)還是在國內(nèi)。這個瘦老頭就是黃維榮聘請的經(jīng)理,名叫張其根,嘉善西塘人,幫助黃維榮打理此店多年?!?/p>
聽到這里,李海升心念一動,一股不祥的陰云朝頭頂聚攏。
李海升翻看審訊記錄。
問:“你們這家商店是不是抗日分子的聯(lián)絡(luò)點?”
張其根:“不是,我們是平民百姓,安分守己,從來不參與生意以外的事務(wù)?!?/p>
問:“既然你們老板入了馬來籍,又開了好幾家跨國公司,為什么獨獨保留了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的天地鞋帽店?”
張其根:“詳情本人并不知曉,我猜測這是當(dāng)年黃老板闖蕩上海灘開的第一家店,有感情,而且黃老板一直認(rèn)為這個地點風(fēng)水好,棄之不祥,所以雖然虧本,卻不愿放手。”
問:“前幾天是否有人上門聯(lián)系?”
張其根:“聯(lián)系什么?”
問:“我看你是裝瘋賣傻不想回答,也好,我們休息一會兒?!?/p>
記錄上特意注明:此時停止審訊一小時十分,然后應(yīng)張其根的要求重新開始。
張其根:“我實在口干頭暈,受不了了。你們到底想知道什么?”
問:“我們其實已經(jīng)掌握了許多關(guān)于天地鞋帽店的罪證,現(xiàn)在不過是核實一下,也給你一個機會,你的生命也許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我們會尊重你的選擇。”
張其根:“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其實是你們隊長李海升的舅舅,請你馬上通知李海升,我有話對他說。”
“李隊長的舅舅?為什么不早說?”
張其根:“遠(yuǎn)房舅舅,我怕李海升未必知曉,到時不認(rèn),反說我偷奸?;??!?/p>
問:“既然這樣,你先回答問題。李隊長那里我們自會通知的。”
張其根:“我告訴你們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前幾天的確有人找到我,是我們黃老板的女公子黃依云?!?/p>
問:“就她一個?”
張其根:“她帶著一個男人,我不認(rèn)識,也沒搭話,他們之間講的話我反正聽不懂,也許是外國話?!?/p>
問:“黃小姐找你什么目的?”
張其根:“黃小姐說多年以前父親曾有一筆生意在我的西塘老家,想找我問個地址,我告訴了她,他們就走了?!?/p>
問:“這么簡單?”
張其根:“就是這樣?!?/p>
問:“那么為什么一直撐著不肯告訴我們?”
張其根:“黃小姐臨走時吩咐過不讓我說?!?/p>
記錄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李海升抬頭看了看大頭蔡,大頭蔡一臉惶恐,說:“隊長,這才剛過去不到半小時發(fā)生的事,來不及向您報告?!?/p>
李海升淡淡地說:“我并沒有怪罪你啊?!?/p>
西村展藏指了指門口,道:“李隊長,我們出去談?wù)??!?/p>
西村展藏和李海升回到辦公室,李海升摸出一支雪茄,劃燃火柴吸了幾口,依然沉默不語。
西村展藏說:“李隊長不要在意,我也是受岡田將生顧問的指派過問這個案件的,在此之前一無所知?!?/p>
李海升噴出一口煙,道:“西村班長,你我都是軍人出身,說話不必兜圈子,我們彼此心知肚明,雖說我是少校隊長,你是軍曹班長,實際上我這個少校不過是所謂日中親善的一塊招牌而已?!?/p>
西村展藏“啪”的一個立正,道:“李隊長說得不對,你不但受到我們岡田將生顧問的信任器重,而且還是神谷真禮老師的女婿,你我早已成為一家。今日你怎么會有這種情緒?”
李海升冷笑一聲,按滅雪茄,道:“我并沒有什么情緒,不過說些事實。算了,跟你一個小小的班長也說不上。我們說說這個案子吧,你能告訴我什么?”
西村展藏說:“本來就想找李隊長透露案情,按說我們陸軍部特務(wù)班原本并不負(fù)責(zé)這類地方案件,可是事關(guān)關(guān)東軍和滿鐵株式會社,加上你們上?!蟮勒K錫文市長的邀請,岡田將生顧問才通過個人關(guān)系讓我們加入進(jìn)來。”
李海升點頭道:“這個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的是,石源潤失蹤案跟眼前的天地鞋帽店有什么關(guān)系?”
西村展藏道:“我們也是不久前才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你不是看過審訊記錄了嗎?那個和黃依云小姐一起的男人,我們懷疑就是失蹤已久的石源潤?!?/p>
李海升不動聲色,問:“懷疑?就是說你們還沒有確切的證據(jù)?更沒有逮到人?”
“那還是很遙遠(yuǎn)的事。”西村展藏有些沮喪地說,“我們只是從黃小姐和滿映的明星古川雄輝一些不正常的往來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p>
李海升饒有興趣地問:“不正常的往來?”
西村展藏說:“所謂不正常,是指他們之間的幾筆漆器生意。從這兩人的職業(yè)來說,這些生意與他們的職業(yè)毫不相干,當(dāng)然,出于個人愛好搞一點兒收藏,于情于理并不出格,事實上他們做得極其隱秘,同時牽涉到曾任南滿鐵道株式會社財務(wù)總監(jiān)的石源潤,目前石源潤在上海失蹤,黃小姐與古川雄輝又同時出現(xiàn)在上海,李隊長不認(rèn)為非同尋常嗎?”
李海升沉思片刻,緩緩道:“我對西村君所說之事一無所知,自然提不出什么意見,況且,這也許是一個巧合呢?”
“不可能。”西村展藏說,“張其根已經(jīng)招供,黃小姐找他的目的就是找一個地址,李隊長不覺得這個地址很熟悉嗎?”
“當(dāng)然熟悉,你我不是剛從那兒回來嗎?”李海升語氣冷漠道。
西村展藏解開領(lǐng)帶,順手拿起杯子,有些困難地問:“剛才……剛才張其根招供了他是李隊長的遠(yuǎn)房舅舅,可我看李隊長并沒有相認(rèn)的意思,這是為什么?”
李海升冷笑一聲,道:“莫非隨便什么人信口胡說一句,西村班長就當(dāng)了真?這也不符合西村班長謹(jǐn)慎的作風(fēng)哪。別擔(dān)心,我會想辦法核實的。只是目前既然有此一說,我是不是該回避辦案呢?”
西村展藏急忙道:“李隊長莫多心,眼下非常時期,沒法按正常程序,就特別處理了吧。要不我們怎么叫特務(wù)呢?”
李海升被他這句話逗笑了,說:“看來西村班長決意不讓我偷懶了?!?/p>
西村展藏也笑道:“中國有句名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隊長盡管放手辦案,鄙人絕對信任。”
“這樣???”李海升表情有點兒滑稽,當(dāng)著西村展藏的面撥通了電話,吩咐張雄,“給那個張其根準(zhǔn)備點兒好飯食,萬一他真的跟我有親戚關(guān)系……”
講到吃飯,李海升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餓了,抬腕想看表,忽然想起自己的“百達(dá)翡麗”表早已用來堵住鬼子軍醫(yī)井上寬的嘴,搖頭苦笑著問西村展藏:“幾點了?”
西村展藏看了下手表,說:“現(xiàn)在是中午十二點五十二分。李隊長,你沒有手表?”
李海升懶得理他,說了聲“早該吃午飯了”,獨自走出門去。
西村展藏望著他的背影,用日語罵了一句,“砰”地關(guān)上了門。
申海酒家已經(jīng)沒了食客,陳深正沏了一壺茶,悠閑地喝著,忽然見李海升這個時候走了進(jìn)來,感到幾分詫異,迎上前道:“李兄有事?”
“沒什么事,來吃飯的,你這里不是飯店么?”李海升大大咧咧地在大堂正中找了張桌子坐下。
“吃飯?”陳深一指掛鐘,“你不看看幾點了?廚師早下班休息了。你是個真正的十三點哪?!?/p>
“哪里有飯店往外趕客人的?這店你還想不想開?我一個電話讓工務(wù)局把你的執(zhí)照給吊銷了?!崩詈If。
“真的吃飯?”陳深嘟囔道,“老子親自下廚給你下碗面吧。好在我這店門面雖小,設(shè)備卻是一流的,我有瓦斯灶,否則你吃個屁?!?/p>
陳深盡管不滿,手腳卻麻利,很快變戲法似的端出來一碗海鮮面。李海升顧不得燙,“呼啦啦”大口大口地吃著。
“還真是餓著了?!标惿钫f,“不過,再餓也不必走兩里路到這兒來吃呀,一路上小面攤多的是?!?/p>
“別處有小面攤,但沒有陳書記官呀!”李海升抹了抹嘴,“面做得不錯?!?/p>
陳深心中暗笑,這小子就是不肯說破,一面說:“吃飽了該滾蛋了吧?!?/p>
李海升站起身,說:“你也不問問我為什么這個時候才吃午飯?”
“你吃不吃飯關(guān)我屁事?!标惿钫f。
李海升實在捱不過去了,心中暗罵了一聲,道:“西村展藏把天地鞋帽店的老賬房抓起來了,正拘在我那兒呢。”
陳深嘴角一咧,這小子到底屏不牢了,繼而嚴(yán)肅起來,問:“他招出了什么?”
李海升說:“現(xiàn)在還沒什么大事,不過我看似乎沒那么簡單,所以先到你這里來問問?!?/p>
陳深嘆了口氣,說:“李兄信不過我,我也沒招,不過我還是那句話,這事我會馬上跟上峰報告,但直到現(xiàn)在,我確實沒有得到任何關(guān)于這方面的指示和消息?!?/p>
李海升抓起桌上的軍帽戴好,一面揮手,道:“明白了,我只有自作主張了。”
李海升回到白利南路商貿(mào)公司,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
一見他走進(jìn)大門,張雄便急匆匆地迎上前,一面朝他使眼色,一面大聲說:“隊長,岡田將生顧問來了好幾次電話找你?!?/p>
“沒說什么事嗎?”李海升問。
“電話里沒說,我想應(yīng)該是西村向他報告了審問張其根的事?!?/p>
李海升一面走,一面說:“人在我們手里,有什么火燒火燎的,日本人就喜歡小題大做?!?/p>
張雄說:“岡田將生找不到你很生氣,你千萬想好了說法再回電話?!?/p>
“沒事?!崩詈I呐膹埿鄣募绨?,“張其根怎么樣了?”
“吃不下飯,不過水倒是喝了不少。我按你的吩咐,在新寶雅飯店叫了揚州獅子頭、梅菜扣肉,還有元寶鯽魚好幾道菜,結(jié)果便宜了大頭蔡他們幾個,老頭是一筷子都沒動,光喝水,還悄悄地對我說想跟你單獨談?wù)?,我沒敢讓大頭蔡他們知道?!?/p>
李海升贊許地盯了張雄一眼,說:“你暗示大頭,暫時別動粗,沒看見鬼子都沒動大刑嗎?怕是還有后招,破了相就壞事了?!?/p>
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李海升足足想了十幾分鐘,還是不能確定該如何給岡田將生回電話。猶豫片刻,他點燃了一支雪茄,一面吸著,一面走下樓梯,來到地下室。
見李海升進(jìn)來,審訊室里的大頭蔡和兩個日本特務(wù)立馬站起身。
李海升噴出一口濃煙,問:“西村班長不在嗎?”
日本特務(wù)說:“下午西村班長回陸軍部開會去了。臨行前吩咐我們聽從李隊長安排工作?!?/p>
李海升“唔”了一聲,說:“大頭,你帶這兩位兄弟去樓上休息一會兒吧,這里的空氣實在不好,我單獨和張其根談?wù)劇!?/p>
兩個日本特務(wù)正被李海升嘴里噴出的煙氣熏得難受,聽李海升如此說,求之不得,“啪”地行了個軍禮,跟著大頭蔡走了。
張其根此時已經(jīng)穿上了灰色長衫,正半跪著趴在桌前,聽李海升支開了所有的人,急忙抬起頭,嘴角嚅動,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終于來見我了?”
李海升一指固定的鐵凳子,說:“你有什么話坐著講吧,這里沒有竊聽設(shè)備。我先問你,你確實是我的遠(yuǎn)房舅舅?”
張其根仍舊趴著,說:“我實在坐不下來,也許剛才的鹽刑把我的肛門腌壞了,到現(xiàn)在還灼痛滴血水,我覺得褲子都濕透了?!?/p>
李海升望了一眼,果然有血水滲透出來。
李海升扔了雪茄,道:“如果你馬上老實招供的話,我們會立刻給你找醫(yī)生。”
張其根的聲音依然很輕,他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辭,說:“李隊長,實話說,我倆確實算不上親戚,一個村的鄉(xiāng)親而已,但畢竟我跟你母親是小時候的玩伴,我只比你母親歲數(shù)稍小一點兒,小時候管你母親叫芳姐姐?!?/p>
李海升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不過是母親的一個熟人,但是張其根接下來的話讓他輕松不起來。
張其根說:“李隊長,不要以為我冒充舅舅是想求你想辦法救我,我知道被鬼子抓進(jìn)來的人是沒有活著出去的,也許我會死在這里,我只是想在我還說得出話之前,把這件事托付給你,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李海升吃了一驚,道:“什么事要托付給我一個毫不相干的人?”
張其根雙眼死死盯住李海升,說:“如果你確實覺得毫不相干,就當(dāng)我白說好了。我反正別無選擇,說出來了,去另一個世界也算是有個交代。”
李海升覺得眼前這雙枯瘦深凹的眼睛深不可測,他下意識地朝門口望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的舉止有失身份,急忙挺直了腰板,故作輕松道:“說說看吧,不知能不能幫得上你。”
“海升你聽著,為了你母親,你必須按我說的去做?!睆埰涓曇艉茌p,口氣卻異常堅決,“除非你把所有的身世忘得一干二凈,甘心去做日本人的一條狗。時間有限,我只能長話短說。我的天地鞋帽商店已經(jīng)被日本人查封,西村展藏他們已經(jīng)把店里翻了個底朝天,但我估計他們并不知道隔壁的雜貨鋪,否則也沒必要全力對我審訊??措s貨鋪的是我的一個遠(yuǎn)房表弟,腿有點兒殘疾,耳朵也不大好。他并不知情,讓他看店不過有口飯吃。西村他們要找的寶貝,我就藏在雜貨鋪空屋的黃酒甏里,我用油紙封好的,是一本你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剔紅技書《髹飾》。你知道你母親是元朝的剔紅大師張成之后嗎?”
李海升困惑道:“母親生前并沒跟我講起過這事,前幾天日本人神谷真禮倒是這樣說過,想讓我?guī)兔φ乙徽疫@書呢,這本書如此重要?”
張其根的眼睛又一次閃著貓光,幾乎嘆息般說道:“虧你曾做過國軍的軍官,這樣性命交關(guān)的大事如此輕描淡寫!要知道剔紅之技早在元朝已經(jīng)登峰造極,你祖上張成憑這本《髹飾》成為第一高手,當(dāng)然后來他又補充了許多技法。這可是絕無僅有的國寶啊。日本人覬覦許久,挖空了心思想得到它,你不是說神谷真禮也想通過你找到這本書嗎?”
李海升有些疑惑不解,問:“那么你又是如何得到的?而且知道日本人也在找?”
“此事說來話長?!睆埰涓q豫了一下,“也許你日后自會知曉,眼下來不及說,我只想請你到我表弟的雜貨鋪取到這本書,妥善保管好。我老板黃維榮的女公子黃依云到時會來找你的。記住,只能當(dāng)面交給黃依云?!?/p>
李海升還是不大明白,說:“口供中你不是承認(rèn)見過黃依云嗎?為什么那時不給她?”
“那是因為她身邊跟著一個日本人,而且我覺察到她故意說錯了話,似乎在給我暗示什么,所以當(dāng)時我就決定裝瘋賣傻。黃小姐也很配合,這中間一定有蹊蹺?!?/p>
李海升又問:“那個日本人你真的不認(rèn)識?”
張其根說:“不認(rèn)識。黃小姐說是她在日本的同學(xué),現(xiàn)在當(dāng)了電影明星,此次到上海來宣傳新電影的?!?/p>
李海升想了起來,問:“是不是叫古川雄輝?”
張其根搖頭道:“真的想不起來。海升,這事只能拜托你啦?!?/p>
“張……張叔?!崩詈I恢撊绾畏Q呼張其根,看他講到母親“芳姐姐”時眼睛中的異樣神情,判斷他們之間肯定有著不同尋常的故事,他點了一支煙遞給張其根,“也許不會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我會盡力幫您的。”
張其根貪婪地吸了一口,剛想繼續(xù)說什么,門口一陣腳步響,一身戎裝的西村展藏走了進(jìn)來,見張其根吸著煙,西村展藏詭譎地一笑,說:“真的是李隊長的舅舅?”
“恐怕讓西村班長失望了!”李海升冷冷地說,“只是我老家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不過,他好像并沒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我看還是趕緊找個醫(yī)生給他治治傷,免得讓人罵你們?nèi)毡救硕际菦]有人性的畜生!”
西村展藏大聲說:“后面的一切都是你李隊長的事了,我們陸軍部特務(wù)班只要一個結(jié)果,其他的事不想插手?!?/p>
李海升心中暗罵,好刁滑的鬼子,你們把人折磨成這個樣子,倒想讓我們來背鍋。他吩咐張雄:“去井上診所把井上寬醫(yī)生請來?!毙南?,我請個鬼子軍醫(yī)來,你們總沒話說了吧。
取到《髹飾》一書卻極其簡單,既然已經(jīng)抓捕了張其根,西村展藏就放棄了對天地鞋帽商店的監(jiān)視,李海升自然也把汪清這組人馬撤了回來。
李海升找到邊上的雜貨鋪,給了張其根表弟一筆錢,告訴他張其根被日本人抓了,后果如何目前尚不得而知,張其根已經(jīng)把雜貨鋪盤給了自己,讓他帶了這筆錢馬上回嘉興老家去,這里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張其根的表弟雖然耳聾,但基本弄明白了李海升的意思,當(dāng)即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瘸著一條腿走了。
李海升走進(jìn)雜貨鋪里間,一眼就看見了幾只空黃酒甏,伸手一摸,果然摸到油紙包裹的像是一本書,剛想取出來,轉(zhuǎn)念一想,又原樣放好,輕輕地鎖上雜貨鋪的門。
晚上躺在床上,李海升睜大眼睛想著前面的事,事情來得突然,他得認(rèn)真梳理一下。
明天該不該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告訴陳深?李海升隱約覺得也許軍統(tǒng)方面跟這件事并沒關(guān)系,告訴了他反而節(jié)外生枝。那么只能自己一個人按張其根所說,靜等黃依云上門了?問題是自己只是受張其根臨時所托,黃依云又如何得知《髹飾》在自己手里,進(jìn)而找到他呢?
李海升越想心里越亂,翻來覆去睡不著。
忽然,床頭燈“啪”地亮了,神谷雅子睡眼惺忪地問:“夫君有什么心事嗎?”
“沒有?!崩詈I崃艘幌拢查_神谷雅子摟過來的胳膊,索性爬了起來,“也許白天抽煙喝茶太多了,你安心睡吧?!?/p>
神谷雅子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側(cè)身沉沉睡去。
李海升思前想后,仍是不得要領(lǐng),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保管好這本張其根視作性命的書,神谷真禮下了這么大的功夫,不就是為了這本《髹飾》嗎?
一想到神谷真禮,李海升不由得冒出一頭冷汗,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逐漸清晰起來,原來圍繞著自己發(fā)生的一切,全是因為他是剔紅大師張成之后!盡管母親從未跟自己提起過這件事,但除了自己被蒙在鼓里,神谷真禮、張其根他們仿佛都了解一切……
這樣想著,李海升豁然開朗,看來陳深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當(dāng)上這個偵緝隊隊長,而神谷真禮、岡田將生在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欣然同意,都有了合理的答案:為了《髹飾》。他們幾方都認(rèn)定了這本書最后一定會到他手里,而事實也正如他們設(shè)想的一樣。
時間不多了,只能趁他們尚未覺察之前,想出一個萬全之法把《髹飾》轉(zhuǎn)移。
第二天天還沒亮,李海升便騎上神谷雅子那輛藍(lán)灰色的“富士”牌女式自行車出門了。這車本是神谷真禮特地從東京買來送給神谷雅子的結(jié)婚禮物,神谷雅子技術(shù)不好,只騎過幾次,長期擱置在上海潮濕的天氣里,自行車鏈條齒輪間咬合有些發(fā)澀,座位又低,因此李海升騎得很費力,樣子十分滑稽。
自行車在南市小弄堂的石板路上飛快地顛簸,等他趕回家中的時候,幾乎筋疲力盡了,李海升心中暗罵自己,短短幾個月,體力竟然下降得如此厲害!本以為神谷雅子還沒起床,不料待他躡手躡腳走進(jìn)客廳時,神谷雅子正從廚房端著食盤出來。
見他這副模樣,她十分詫異,問:“一大清早,夫君有什么公干嗎?”
李海升搪塞道:“睡不著覺,出去鍛煉鍛煉。”
神谷雅子有些不解地道:“怎么會睡不著覺呢?是不是身體出了什么癥狀,該去找井上大夫看看呢?!?/p>
正說著,門鈴響起,原來是張雄開著車來接李海升上班。李海升如逢大赦般跳起,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怎么不吃早餐就走了?”神谷雅子嘟囔著。
張雄一手開車,一手遞過來一支雪茄,道:“老板今天有事?”
李海升道:“是有事,還來不及與你細(xì)說。”又盯了一眼張雄,“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張雄道:“跟了你這么些年,從沒見你臉色這么難看,再看你這胸口喘的!”
李海升嘆了口氣,道:“當(dāng)年槍林彈雨老子都沒眨過眼睛,可眼下這事好像老牛跌進(jìn)水井里,有力使不上,心里完全沒個數(shù)。說起來一本祖?zhèn)鞯钠茣墒前磸埰涓恼f法,卻是豁出命都不能讓日本人拿去?!?/p>
張雄猛地來了一腳剎車,李海升的腦袋差點兒撞上前擋風(fēng)玻璃。
張雄說:“我想起了一樁事情,是不是和這有關(guān)?!?/p>
李海升看著他,張雄又踩動油門,加快了速度,一面搖頭道:“不大可能吧,等會兒到你辦公室細(xì)說?!?/p>
“事情是這樣的,前些天我不是和大頭蔡一塊去‘滿洲國調(diào)查石源潤失蹤案嗎?當(dāng)時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人只給我們介紹了他的好朋友松村天野的一些情況?!睆埿壅f。
“是啊?!崩詈I唤獾乜粗?,“你們不是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撈回來嘛。”
張雄有點兒猶豫地說:“剛才你一提到什么漆器書,我忽然想起,滿鐵的人說起過,松村天野和石源潤自幼就是朋友,來中國之前他們還合伙做過古漆器生意呢。”
李海升一拍大腿跳了起來,恨不得一個巴掌拍過去,說:“這么重要的信息,你怎么沒匯報?”
張雄囁嚅道:“我以為這一段跟石源潤失蹤根本沒什么關(guān)系嘛。”
李海升忽然覺得怪罪張雄也有些過分,口氣和緩了下來,說:“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我也不得而知,反正從現(xiàn)在起,我們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yīng)對此事。我有一個想法需要得到證實。這樣吧,你想辦法到西村展藏的陸軍部特務(wù)班打探一下,到底還有誰跟漆器行業(yè)有淵源,尤其是參軍之前?!?/p>
打發(fā)走了張雄,李海升的腦子突然開了竅,想起石源潤失蹤案,當(dāng)初就覺得十分蹊蹺,石源潤步行不過三百多米距離五分鐘的路程,大東亞飯店和“大道政府”辦公大樓都是戒備森嚴(yán),崗哨林立,要實施綁架計劃,無疑是難上加難,時間要拿捏得分秒不差不說,中間有一絲變數(shù),整個行動便面臨著失敗。所以,從表面看,這樣一個行動風(fēng)險極大。
但是換一個思路,事情便變得極為簡單了,如果石源潤不是被綁架,而是自己突然出走的呢?換句話說,是石源潤自己玩了一次失蹤。
如果真是這樣,石源潤目的何在?
1938年2月28日!李海升死死盯住日歷上這個石源潤失蹤的日子,自己和神谷雅子在國泰看《一夫二妻》是在十幾天之后的三月中旬,李海升忽然眼前一亮,石源潤既然是從滿鐵過來的,那么這幾天正是滿映明星們從東北到上海參加首映儀式活動的日子。
李海升頭腦清晰起來,飛快地找出兩張照片,來到地下室。
西村展藏手下的兩個日本特務(wù)仍在堅守崗位,見李海升進(jìn)來,一個特務(wù)用生硬的漢語不滿地指責(zé)道:“李隊長,你們的人也太不負(fù)責(zé)了,如此重要的人犯,竟然也不派人專門看守。”
李海升敷衍了一句,道:“皇軍兄弟辛苦了,我馬上派人來替換你們。”一指蜷縮在墻角的張其根,“井上大夫來過了嗎?情況如何?”
特務(wù)說:“問題不大,只是肛門和生殖器都腌壞了,控制不了大小便,拉了一褲子,又臭又臟。井上醫(yī)生說,如果不感染的話,不會危及生命。當(dāng)然,感染的概率是很高的,所以我們得抓緊時間審問?!?/p>
李海升這才聞出地下室的空氣中彌漫的糞臭,掩鼻道:“知道了,兩位兄弟趕快休息去吧,我馬上命人過來。”
兩個日本特務(wù)嘴里罵罵咧咧地走了。
李海升急忙拍醒張其根。時間只過去了一天半,張其根已經(jīng)面目全非,本來枯瘦的一張老臉更是如同骷髏一般可怕,只是深凹的眼睛卻精光四射,炯炯發(fā)亮。
李海升攤開掌中的兩張照片,說:“我答應(yīng)您了,那本書我會妥善保管,您盡管放心。”
張其根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問:“你想叫我認(rèn)人?”
李海升看他神志還是十分清楚的,點頭道:“您能認(rèn)出哪張照片上的人是和黃依云一起到您店里的日本人嗎?”
張其根掃了照片一眼,目光停留在那張相貌英俊的男子臉上。
“古川雄輝?”李海升問。
“我并沒有和他搭話,再說他和黃依云講的都是日語,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張其根說。
李海升心頭泛起淡淡的失落,繼而又想,不管怎么說,一個滿映的當(dāng)紅明星,趁來上海宣傳新片之際,和這位神秘的黃小姐一塊出現(xiàn)在天地鞋帽商店,肯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至于到底和石源潤有沒有關(guān)系,只能留待以后再說了。
“張叔?!崩詈ID難地開口道,“我也不能幫您多少,想要活命的話,盡量配合鬼子吧?!?/p>
張其根喉嚨一陣咕嚕作響,嘶啞地說:“我反正活不多久了,海升,那本書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你一定得想法交給黃依云。”
李海升心頭一陣糾結(jié)難過,叫過大頭蔡,吩咐道:“你和阿根兩個看住這個老頭,對了,你們辛苦些,隔幾個小時替他洗一洗,都是中國人,做點兒好事吧?!?/p>
回到辦公室,沒想到西村展藏早已到了,正端坐在他的椅子上等他。
“西村班長這么早就到了?!崩詈I泻袅艘宦?。
西村展藏滿臉喜色,一指自己的肩章。李海升這才注意到西村展藏的肩章?lián)Q成了少尉。
“噢,升職啦,恭喜你啊。你們到中國的軍人升職好快呀?!崩詈IS口道。
“我已經(jīng)耽誤了一次晉升機會了,我的同學(xué)早就是少尉,有兩個甚至是中尉了?!蔽鞔逭共叵沧套痰卣f,沒理會李海升有些揶揄的口吻,“言歸正傳,那家伙招供了沒有?”
“講了一點點,不過卻是和抗日無關(guān),也沒有什么反對政府的組織。”李海升說。
西村展藏問:“他說了什么?”
李海升皺眉道:“西村班長,雖說我是少校,行動上卻要聽命于你,我們這些日子一直所做的,都在你的領(lǐng)導(dǎo)指揮之下,用得著一字一句向你匯報么?”
西村展藏心情很好,他并不在意李海升不滿的情緒,解釋道:“其實我們特務(wù)班只是顧問團(tuán)岡田將生團(tuán)長向陸軍部借用的,對領(lǐng)受的任務(wù)并不十分清楚。”
李海升一字一頓地說:“張其根所招供的,依我看來不過是樁普通的交易,皇軍既然如此感興趣,我想肯定另有文章,張其根還在抵抗,也許是想得到一個人身安全的保證?!?/p>
西村展藏忽然怒道:“這個狡猾的中國人心存妄想,他以為還能活過這個星期嗎?他到底交代了多少?”
“他說有一本祖上所傳的剔紅技書,堪稱無價之寶,因老家無人,恐日后遺失,想托人帶到海外去?!崩詈If,“西村班長,上次一起去嘉興我老家找的就是這本書吧?當(dāng)時你為何不對我明說?”
西村展藏笑了起來,說:“明說了你還會帶我去嗎?——張其根把書獻(xiàn)了出來?”
“沒有。他只說了有這么一本書,如果我們能答應(yīng)保證他的生命安全,他就交出來。否則,他寧肯玉碎,跟這本書同歸于盡?!崩詈If。
西村展藏眉眼猙獰地一挑,說:“李隊長,我們都是軍人,被人牽著鼻子的談判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張其根的性命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但這種囂張的威脅是我們大日本帝國不能容忍的。你看著辦吧,至多再給你一天時間,張其根不是想保命嗎?堅持對抗我只能讓他提前下地獄。”
一腔怒火從李海升胸中燃起,他一拍桌子,道:“西村,這位張其根不過是個本分的商人,既然答應(yīng)了把書交出來,何必一定要取人性命呢?
西村展藏愣了一下,醒悟道:“我忘了他是李隊長的舅舅了!看在李隊長的面子上,明天是最后期限,能交出書來,我就把他放回去。若還是頑固不化,就別怪皇軍軍法無情了?!?/p>
李海升冷冷道:“西村班長,不,西村少尉好健忘,我說了不止一次,張其根不是我家親戚。只是我常聽岳父神谷真禮講日本人如何仁厚待人,難道就是這樣的仁厚?”
西村展藏脖子上青筋跳動,爭辯道:“李隊長以前就是軍人,現(xiàn)在更是大日本皇軍的人,難怪中國軍隊一戰(zhàn)即潰,永遠(yuǎn)打不了勝仗,原來都似李隊長這般婦人之仁!”
李海升也覺得自己過于沖動了,生怕對方惱羞成怒,遂婉轉(zhuǎn)道:“雖然不是我家親戚,但畢竟是個無辜老人,我們不過完成任務(wù),西村少尉也施舍一次婦人之仁吧?!?/p>
這個臺階給得很舒服,西村展藏哈哈大笑起來,說:“來中國這么些年,我還是第一次被人情說動了,不過李隊長切記,明天這個時候我一定要拿到這本書?!?/p>
“一定一定。”李海升急忙答應(yīng)道。
就在李海升絞盡腦汁考慮如何應(yīng)付眼前事態(tài)的時候,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李海升一聽是陳深的聲音,不由得渾身一哆嗦,已經(jīng)夠焦頭爛額的了,陳深這家伙又有什么刻不容緩的事?否則按照雙方的約定,除非事態(tài)緊急,一般情況下是不應(yīng)該打這個電話的。
果然,那頭的陳深在確認(rèn)是李海升后,反而說起了暗語:“哎呀,真是抱歉,這位先生,我打錯了,本來我們是三缺一打麻將,不知怎的跳到了這個號碼,抱歉抱歉,打擾了。”說罷掛掉了電話。
李海升當(dāng)然明白,放下電話,第一時間趕到了狄思威路申海酒家,透過玻璃,早就看見陳深正站在二樓窗前。李海升四下打量,發(fā)現(xiàn)并無異樣,才放心地走了進(jìn)去。
一見面,李海升就問:“昨天早晨托你的事辦好了?”
陳深點頭道:“好了,這事不難?!币幻嫒〕鲆槐军S頁書交給李海升,“你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絕對看不出什么破綻,只是幾個關(guān)鍵的數(shù)據(jù)做了改動,即便是內(nèi)行,不經(jīng)過實際操作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李海升放下心來,口氣也輕松了,說:“我說堂堂軍統(tǒng)別動隊陳少校,若是連這么一點兒造假作偽的事都辦不好,還有何用!那本真的呢?”
陳深又取出一本黃頁書。
李海升見了,詫異道:“怎么換了名字?”
原來,這本書的封面標(biāo)題比原來多了兩個字:《髹飾紋考》。
陳深道:“放心,這本也是做了手腳的,你岳父要的不正是這本嗎?”
李海升想了起來,神谷真禮講過的正是《髹飾紋考》,并不是《髹飾》。
陳深拍拍他的肩,道:“現(xiàn)在我可以把我掌握的一切告訴你了。當(dāng)然,先要向你說明,以前并非有意向你隱瞞,而是確實職責(zé)所在,請李兄諒解。”
陳深一副嚴(yán)肅深沉的模樣,神態(tài)比當(dāng)初動員李海升打入偵緝隊時更加認(rèn)真。李海升下意識地覺得,陳深一定是有緊急的事要告訴自己,否則不會冒險打電話約他。
果然,陳深在片刻的猶疑之后,仿佛下了決心,開口道:“你還在繼續(xù)追查上海‘大道政府日本顧問團(tuán)首席經(jīng)濟顧問石源潤的失蹤案嗎?”
李海升沒想到陳深為什么突然有此一問,反問道:“你是說石源潤的失蹤跟這本《髹飾紋考》有關(guān)?”
陳深點頭道:“按照組織紀(jì)律和守秘規(guī)定,我是不該向你透露的,但不把這一切給你說清楚,以后的事操作起來會更加麻煩,我只能破這個例了?!?/p>
陳深點了一支煙,緩緩說道:“其實,這是我這支別動隊干的第一樁漂亮事,輕而易舉就把‘大道政府的財政計劃打得粉碎。簡單說,我們是利用這幾個日本人特殊的身份、經(jīng)歷和個人欲望,做成了我們想做的事。事實上,這些人來中國以前,家族事業(yè)都和漆器有關(guān),無論是‘大道政府日本顧問團(tuán)首席顧問石源潤、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社會調(diào)查部的松村天野,還是滿映的明星古川雄輝,以及你的岳父神谷真禮,他們都來自日本能登半島的漆器世家,和當(dāng)今的日本國寶級漆器大師松井坂五同源同宗。順便說一句,石源潤和古川雄輝還是姨表親關(guān)系,二人長得如同孿生兄弟一般。”
李海升有些不解地望著陳深,問:“你這家伙,兜了這么一大圈,到底想說什么?”
“我知道你本是軍人出身,一貫直來直去,根本不適合做特工?!标惿詈俸僖恍?,“但是你要知道,戰(zhàn)爭從來不僅僅是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尤其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算了,跟你也說不明白。我只是說,這次松井坂五希望利用給‘滿洲國皇帝溥儀制作‘國禮之機,動用國家力量為他搜集到中國古書《髹飾紋考》,雖說日本的漆器技藝獨步天下,享譽世界,但畢竟這門技藝以前是從中國傳過去的,古書的價值無可估量。神谷真禮、松村天野、石源潤等人從不同的途徑得知這個消息后,出于對家族事業(yè)傳承的榮譽感和建功立業(yè)的迫切感,他們均鉚足了勁,渴望搶先得到這本書。當(dāng)我們的內(nèi)線將這個情報報告組織后,上峰命令我們,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敵人的行動。但是接下來應(yīng)該怎么做,我們卻毫無頭緒,因為內(nèi)線的情報畢竟有限。好在我們知道了神谷真禮的名字和公開身份,而且知道他已經(jīng)找到了張成后人的線索。這樣,我們將計就計,把你送到了神谷真禮面前?!?/p>
李海升越聽越糊涂,問:“這又是為何?讓他們找不到不是更好嗎?居然還要送貨上門?”
陳深莫測高深地一笑,道:“玄機就在這里。如果找不到的話,他們肯定不會死心,反而會多方打探,讓我們防不勝防。于是,我們決定‘送一本假的《髹飾》給他們,這樣一來,真《髹飾》不就更加安全了嗎?”
李海升搖了搖頭,覺得這個計劃簡直不可思議,在此計劃中,自己不但是一枚棋子,而且似乎還很重要。
沉默了幾秒鐘后,他又問:“那么,石源潤和古川雄輝又是怎么一回事?”
陳深說:“這是另外一個線索。松村天野其實也打探到了張成的后人——你母親,和上海天地鞋帽商店掌柜張其根是青梅竹馬的戀人關(guān)系,猜想張其根一定知曉你母親的一些秘密,就想打張其根的主意。誰知恰在這時,松村天野因為貪污事發(fā)鋃鐺入獄,他只得把此事委托給他在上海的好友石源潤,我們正是通過跟蹤石源潤,才得知勞勃生路公益坊18號天地鞋帽商店有張其根這么一個人。我們本打算找到張其根,與他講明利害關(guān)系,配合我們造一本假的《髹飾》哄騙日本人,但我們到底還是慢了一步,天地鞋帽商店已經(jīng)被日本鬼子嚴(yán)密監(jiān)控起來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得冒險啟用黃依云?!?/p>
李海升聽到這里,總算搞清楚了這幾人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事情的來龍去脈。
陳深繼續(xù)說道:“正當(dāng)黃依云按計劃跟石源潤接觸的時候,上級忽然又交給了我們另外一個任務(wù):除掉石源潤,打亂‘大道政府的財政稅收計劃。經(jīng)過周密策劃,我們很快對石源潤采取了行動……”
李海升想了想,說:“我猜,你們綁架了石源潤對不對?我就想不明白,你們是如何做到在戒備森嚴(yán)的市政府和大東亞飯店之間綁走他的?換作是我,肯定辦不到!”
“綁架?”陳深故作瀟灑地一聳肩,“完全沒那個必要!事實上我們只給了石源潤一個消息,他一聽說可以拿到《髹飾》,眼睛馬上就綠了,就心甘情愿地跟著我們走了?!?/p>
李海升點了點頭,說:“這個可能性,我倒是猜到過一點點!想來那個傳遞消息的人,一定也是黃依云,對吧?”
陳深點了點頭。
李海升想了想,說:“石源潤失蹤后,你們還在繼續(xù)演戲,所以古川雄輝登場了,這個我應(yīng)該沒猜錯吧?只是,黃依云怎么能調(diào)動古川雄輝呢?他們難道認(rèn)識?”
陳深笑了,說:“你總算有了一點兒特工的樣子!不錯,黃依云曾到日本留學(xué),與古川雄輝是校友,二人早就認(rèn)識,黃依云就是通過古川雄輝認(rèn)識石源潤的。石源潤失蹤的消息傳到東北后,可急壞了身在監(jiān)獄的松村天野,他再次托人聯(lián)系到正在上海參加電影《一夫兩妻》首映式的古川雄輝,讓他務(wù)必完成石源潤尚未完成的任務(wù),這才有了黃依云和古川雄輝那天傍晚出現(xiàn)在天地鞋帽商店的一幕?!?/p>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李海升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果然都是高手,日本人是,你們也是!只有我像個傻瓜,被你們牽著鼻子走!那么,接下來我又該怎么辦呢?”
陳深一笑,指著《髹飾紋考》,說:“現(xiàn)在有一個立功的機會擺在你面前,那個石源潤,法租界哈林德公寓前有一條正在維修的馬路,從東邊數(shù)過去第三只窨井下就能找到他的尸體。案子已破,書也找到了,你在岡田將生和神谷真禮那里簡直就是個奇才,自然會得到他們的信任和重用的?!?/p>
李海升說:“就這么簡單?在他們面前,我該如何把這一切說圓?”
陳深笑道:“我的李大營長,這還用得著我來教你?你自己想辦法編故事去吧!”
李海升仍然疑惑,說:“張其根囑咐我必須把書交到黃依云手里,可我還未見過她呢?!?/p>
陳深的語氣變得嚴(yán)肅起來,說:“這事你就不必考慮了,雖說這本古書是你家祖上所傳,說到底它是屬于國家的,我們也都是為了國家。再說張其根雖然跟你母親自幼青梅竹馬,又受你母親所托保管此書,但畢竟不是一家人,無權(quán)處置你家的遺產(chǎn)?!?/p>
李海升對陳深的話不以為然,說:“張叔為了這本書幾乎送命,能否逃過此劫尚未可知,這樣做是不是太對不起他了?”
“張其根會明白的?!标惿畎盐帐愕卣f,“更何況做出犧牲的不止他一個!就說黃小姐吧,她本是富豪之女,為了這樁原本跟她毫不相干的事,她居然冒著生命危險跟日本人打交道,這又有誰知道?”說到此處,陳深的嗓音突然哽咽起來,“我不妨告訴你,黃小姐是我相戀了四年的女朋友,我竟然讓她跟幾個日本人不明不白地交往糾纏,這又是為了誰?這種苦,只有我、我們心里知道……”陳深有些失態(tài)地擂著桌子,“可是若是我們死了呢?”
至此,李海升恍然大悟,前面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給陳深當(dāng)了三個月的提線木偶也有了答案,心中頓時釋然。
他看著傷痛至極的陳深,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事態(tài)的發(fā)展充滿了戲劇性。
李海升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一種天才小說家的才能,憋在辦公室一整天,一份看起來天衣無縫的破案報告宣告出籠。
李海升對自己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非常滿意,當(dāng)然,報告中的陳述跟事實毫無關(guān)聯(lián)。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是從自殺的下屬李子良講起,李海升活靈活現(xiàn)地描述了偵緝隊從接受任務(wù)到分析案情、設(shè)計破案方案,直到大獲全勝的經(jīng)過。
至于最大的破綻:這一切李海升為什么從沒向?qū)飳⑸蜕窆日娑Y匯報過,甚至連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西村展藏班長也是一無所知,李海升則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一切出于破案的需要,為了保密!即便是偵緝隊內(nèi)部,也只有張雄一人掌握部分案情的進(jìn)展。
這樣的解釋當(dāng)然不足以完全獲得岡田將生和神谷真禮的認(rèn)可,雖說李子良早已躺在蘇北的墳?zāi)估铮豢赡荛_口證明,但是從法租界哈林德公寓馬路的窨井里找到的石源潤有些腐爛的尸體卻是有力的佐證。
更為重要的是,兩本磚頭一樣厚的中國明代古籍《髹飾紋考》和《髹飾》實實在在地擺在岡田將生和神谷真禮面前,猶如兩件完美的古代剔紅漆器一般真實可信。
這個結(jié)果比期望中的好上十倍。神谷真禮心里樂開了花,當(dāng)即托付岡田將生轉(zhuǎn)達(dá)上?!按蟮勒?,給李海升和偵緝隊?wèi)c功嘉獎。
一切完美得令人難以置信。
就在陳深遠(yuǎn)遠(yuǎn)地在幕后觀賞著自己的杰作,還沒來得及縱情享受成功的喜悅時,一個令人失望的消息猝然而至。
以梁鴻志為行政院長兼交通部長的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在南京宣告成立。上海市“大道政府”改隸“維新政府”,更名為“上海市政公署”,上海市“大道政府”事實上只存在了三個多月。
新成立的“上海市政公署”市長傅筱庵對原市長蘇錫文不倫不類的“大道”理論嗤之以鼻,不希望受其影響,同時要求改換支持這套理論的日本顧問團(tuán)。
綜合各方勢力博弈的結(jié)果是,以岡田將生為團(tuán)長的日本顧問團(tuán)打道回府,代之以松本滿為首的參事團(tuán)入駐。
李海升這支秘密的偵緝隊不僅失去了依托和靠山,甚至連存在都變成了不可能。這支隊伍本來就是岡田將生偷偷摸摸成立的,根本見不得天日,只得就地解散。
當(dāng)市政大廳旗桿上那面紅綠兩色太極圖案“大道”旗悄然落下,中華民國“維新政府”的五色旗緩緩升起的時候,李海升攜手他的日本妻子神谷雅子走上了“西畈丸”的甲板。
這是神谷真禮為他安排的。神谷真禮得到《髹飾紋考》和《髹飾》這兩本中國古代秘籍之后,欣喜萬分,決定立刻返回日本,潛心研究中國的剔紅工藝。事實上,神谷真禮心中還埋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說是雄心壯志,他要憑此將漆器技藝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成為松井坂五那樣的國寶級大師,這是他幼年時的志向和愿望。
回到日本后,神谷真禮動用多層關(guān)系為李海升獲得了日本國籍,同時替他謀到了一份在東京地鐵株式會社的差事,當(dāng)然,這一切都得到了陳深的批準(zhǔn)。
時隔不久,李海升和神谷雅子分道揚鑣,一段荒唐而滑稽的婚姻宣告結(jié)束。半年后,李海升居然和黃依云在東京的淺草寺不期而遇,出于一種比單純的愛情復(fù)雜百倍的情感,兩人作出了攜手一生的決定,同時聯(lián)絡(luò)組織了一支名為“龍之旗”的華人地下抗日組織,做出了一番特殊的抗戰(zhàn)事業(yè),直到日本宣布投降,夫妻倆放棄日本國籍回到中國,這是后話。
神谷真禮的研究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結(jié)果。幾年后,由于受到原子彈放射物的影響,神谷真禮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一直到死,他依然對手中的《髹飾紋考》和《髹飾》深信不疑。
陳深本人依舊在狄思威路經(jīng)營他的“申海酒家”,直到兩年后被軍統(tǒng)的一個叛徒出賣,經(jīng)七十六號特工總部多方偵訊,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是個有著十多年黨齡的中共黨員,據(jù)說最后死在七十六號的硝鏹池中,尸骨無存。
多年以后,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夫妻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來到嘉興西塘槜李村,面對眼前陌生的一切,兩位老人不勝唏噓,在村人的指點下,終于找到李家的祖墳,在刻有李張氏的墓碑前,老人恭恭敬敬地擺放好兩本黃頁書,隨即掏出了打火機。
火焰中飛起的書頁猶如黑色的蝴蝶翩翩起舞。
不用說,這是李海升和黃依云在祭掃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當(dāng)然,這兩本黃頁書是仿制的贗品,真正的《髹飾紋考》和《髹飾》,眼下正靜靜地擺放在臺北故宮的書籍庫中,溫度適宜,濕度適宜,光照也適宜。專家說,在現(xiàn)代的條件下,至少可以完好地保存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