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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分煙水一分書

2022-05-20 07:53張宗子
書屋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流泉玄機薛濤

張宗子

李季蘭詩

讀完《中興間氣集》。緯書《春秋演孔圖》:“正氣為帝,間氣為臣?!本褪菚膩須v。高仲武編選此書,以《河岳英靈集》為榜樣,選入的作者在時間上緊接前書,體例也相似。從本書來看,錢起、郎士元、李嘉祐、皇甫冉、戴叔倫、劉長卿,以及朱灣和崔峒,是被看作肅宗、代宗時代最重要的詩人的,后兩位今天已不大為人知。朱灣以詠物詩著名,選錄的七首大半是此類。高仲武贊揚朱灣“詩體幽遠,興用洪深,因詞寫意,窮理盡性”,窮理盡性四字,切中肯綮。所詠之物,甚為瑣碎,如壁上酒瓢:“安身未得所,開口欲從誰?!惫~柱子:“力微慚一柱,材薄仰群弦?!睌S籠籌:“一朝權(quán)在手,看取令行時。”都能講出一番哲理。也有寄托,如寫菊花:“受氣何曾異,開花獨自遲?!彪m是感嘆,而能哀而不傷?!对佊瘛吩娒烤浣砸匀秊榈涔?,寫得很巧妙,比如這一聯(lián):“請益先求友,將行必擇師。”上句“益者三友”,下句“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薄?/p>

女道士李季蘭的詩作,書中選錄六首,顯然編者很看重她的詩。評語說:“形氣既雌,詩意亦蕩。自鮑、昭以下,罕有其倫。”他和劉長卿調(diào)笑的故事,即出本書。唐朝的女詩人,三位最著名,另兩位是薛濤和魚玄機。薛、魚都比李名氣大,詩歌之外,還有別的因素。薛濤箋傳為佳話,元稹贈薛濤詩中更有“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的名句。至于魚玄機,皇甫枚《三水小牘》記載,她因笞殺婢女綠翹被京兆尹溫璋處死,年僅二十七歲。也算唐人傳奇的名篇,直到今天,王小波還在改編她的故事,盡管意不在魚。魚玄機感嘆真愛難得的兩句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稱得上家喻戶曉。李季蘭存詩不多,少于薛、魚,但成就高出她們。唐人選本中,除了《中興間氣集》收李詩六首,專選女詩人之作的《瑤池新詠集》收七首,《才調(diào)集》收九首,《又玄集》收兩首,其中韋莊的《又玄集》和韋縠的《才調(diào)集》是精心編選一代佳作的,都把李季蘭當作不可遺漏的名家?!度圃姟肥绽钤娛呤祝瑩?jù)唐人選集,還可補入兩首,如此則有十九首。其中《寄校書七兄》《從蕭叔子聽彈琴賦得三峽流泉歌》《感興》《相思怨》都是佳作。七古《從蕭叔子聽彈琴賦得三峽流泉歌》,氣勢闊大,有盛唐李白李頎之風(fēng),非尋常女詩人所能及:

妾家本住巫山云,巫山流泉常自聞。玉琴彈出轉(zhuǎn)寥夐,直是當時夢里聽。三峽迢迢幾千里,一時流入幽閨里。巨石崩崖指下生,飛泉走浪弦中起。初疑憤怒含雷風(fēng),又似嗚咽流不通。回湍曲瀨勢將盡,時復(fù)滴瀝平沙中。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令仲容聽不足。一彈既罷復(fù)一彈,愿作流泉鎮(zhèn)相續(xù)。

據(jù)其詩,李季蘭可能是結(jié)過婚的,因為她寫過一首《陷賊后寄故夫》。但在宋人編的《吟窗雜錄》中,詩題中的“故夫”寫作“故人”。細讀原詩,第二句明說“何曾見故夫”。詩中還有一句“教妾采蘼蕪”,化用漢樂府“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的典故,顯然作“故人”是不對的。她確實有過丈夫。她曾因詩名為朝廷所知,皇帝有旨召她入宮。李季蘭因此作《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詩。其時她已年老多病,詩中寫道:“無才多病分龍鐘,不料虛名達九重。仰愧彈冠上華發(fā),多慚拂鏡理衰容。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謾相逢?!笨磥硭念^腦比李白清醒,知道供奉皇上不是什么好差事,未進宮而已有歸心?!短撇抛觽鳌酚涊d此事比較具體,但不知根據(jù)為何:“天寶間,玄宗聞其詩才,詔赴闕,留宮中月余,優(yōu)賜甚厚,遣歸故山。”這和李白被“賜金放還”如出一轍。要么玄宗特別喜歡干這種事,召大詩人在身邊做清客,新鮮勁過了,立刻不耐煩,于是趕走了事;要么李季蘭的故事是根據(jù)李白的經(jīng)歷填補了細節(jié)的。四庫總目懷疑詩非李所作,編?!冬幊匦略伡返男炜≌f,四庫的懷疑,余嘉錫曾經(jīng)辯駁。徐俊說,俄藏敦煌寫本《瑤池新詠集》的發(fā)現(xiàn),證明了此詩確是李季蘭的作品。

據(jù)唐趙元一《奉天錄》,朱泚之亂,李季蘭留在長安,朱稱帝,逼其獻詩。亂平,德宗撲殺季蘭。季蘭死得很冤枉。

高仲武非常贊賞李季蘭《寄校書七兄》中“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一聯(lián),說它“蓋五言之佳境也”。這是寄贈兄長的詩,所以末尾用了鮑照行至大雷岸寄書給妹妹鮑令暉的典故:“因過大雷岸,莫忘八行書?!?/p>

李季蘭和魚玄機都是先結(jié)過婚,后來才出家做道士。魚玄機嫁給補闕李億為妾,色衰被棄(也有說是遭大婦不容),“難得有心郎”那首詩就是寫給李億的。李季蘭不知是因為什么??傊齻兌急黄瘸黾耶斄说朗浚瑢τ谑狼榭吹猛笍?。李季蘭就寫過一首《八至》,其中深有感慨:“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狈蚱拗槭强坎蛔〉?。聯(lián)系到她寄故夫詩中的“教妾采蘼蕪”,她可能也是被前夫拋棄的。漢樂府《上山采蘼蕪》:“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闭f得很明白。

魚玄機詩

曹雪芹熟悉的古代詩人,像李商隱、陸游、王維、范成大,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他偏愛宋詩,也喜歡晚唐詩,對于帶點頹唐氣質(zhì)的詩,心有戚戚焉。雖然書里沒有明確提到,溫庭筠的詩應(yīng)該也是他常讀的。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那一回,為了給蘅蕪苑擬對聯(lián),門客提到一句“蘼蕪滿院泣斜暉”。眾人都說“頹喪”。這是化用魚玄機《閨怨》中的詩句?!堕|怨》寫夫妻離別,所以很自然地,讀著會聯(lián)想到將來住于此處的薛寶釵的命運,也算是一個暗示。曹雪芹引用古詩,常與原作不同,不知是當時刻本的異文,還是他自己的改動。魚的原詩是“蘼蕪盈手泣斜暉”。盈手,寫人。滿院,寫環(huán)境。賈政門客用“滿院”,則頹喪不僅是一個人的命運,而是一個大環(huán)境的氣數(shù)。

讀魚玄機詩,七律不少,還有排律,說明頗有才氣,因為女詩人往往駕馭不了七律和七古,這方面,她和薛濤有得一比,但不如李季蘭。

魚詩題材狹窄,多為言情之類。《寄李億員外》中有一聯(lián)“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說得很沉痛,但整首詩算不上好詩。施蟄存選講魚詩,選了這一首,大約為了從俗。

讀她的詩,感覺她對曹雪芹頗有影響。她的詩句,如“寶匣鏡昏蟬鬢亂,博山爐暖麝煙微”“鴛鴦帳下香猶暖,鸚鵡籠中語未休”“香飄羅綺誰家席,風(fēng)送歌聲何處樓”“從此夢悲煙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時”等,或者用詞,或者語意,或者句式,在《紅樓夢》里隨處可以感覺得到,就是那么一種氣氛和情調(diào),一種女性意味的頹喪,殘花將盡而妍媚猶在的沒落。破敗了,仍然是華麗的,如朽爛的錦緞。她有三首代人悼亡詩,更令人想起寶玉悼晴雯的《芙蓉女兒誄》。

魚玄機的七絕寫得不錯,如《題隱霧亭》《重陽阻雨》《江陵愁望寄子安》等。情誼如流水不斷,這個比喻她一用再用,每次都用得好,但用得太多,顯得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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