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津賀 梁曉玲

（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現(xiàn)代漢語中有一個表示時間的用語“早著呢”，表示某一事件很晚才會發(fā)生，某一情況很晚才會出現(xiàn)，或者說，距離某一事件發(fā)生或完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此基礎(chǔ)上又衍生出尚未達到預(yù)期的目標(biāo)或相應(yīng)的程度等意義。如：

（1）“再休息一會兒吧，小家伙?，F(xiàn)在離天黑還早著呢，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你溫暖的巢穴?！泵髟碌穆曇粝駠艺Z一般。小鳥果真飛不動了。（羅偉章《妻子與情人》）

（2）“船開動以后，到靠岸還早著呢。咱們散散步去吧。”星枝說罷，挽起了鈴子的胳膊。（川端康成《花的圓舞曲》）

（3）我看了看窗外，陽光還沒有射到房間里，大概只有清晨六點多吧。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說：“你怎么上來了？現(xiàn)在還早著呢?！保ú舔E《荒村歸來》）

（4）“忙完二姐，就輪到你了！”張立嵩說?！拔?？早著呢！”靈武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說：“我的女朋友，要比我小得多才好！”（瓊瑤《月朦朧鳥朦朧》）

（5）伍元往前一探身，抽了楊七那張梨形的臉龐一巴掌。一聲響亮，楊七的身體晃了晃，幾近翻倒，但他立刻又挺直了?！按蜓剑　彼鑵柕亟袉局?，“這才一巴掌呢，還早著呢，你們不打夠三千巴掌你們就不是人養(yǎng)的。”（莫言《生死疲勞》）

上面的例子中，例（1）（2）（3）（4）中的“早著呢”都是指時間尚早，距離某一事件的發(fā)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例（5）中的“早著呢”是尚未達到預(yù)定的目標(biāo)。

問題是，為什么表示晚發(fā)生的意義在形式上卻選擇“早”呢？為什么要說“早著呢”而不說“晚著呢”？

關(guān)于為什么使用“早著呢”而不用“晚著呢”，前人也有過相關(guān)研究。王彥杰[1]在對“著呢”前出現(xiàn)的形容詞性成分進行考察時曾涉及這一問題，王文認為，從表述對象來看，在表述以遠點為參照的時間時，“早”表示某一時點，是大量，而“晚”表示的是小量，小量形容詞與“著呢”句式不相容。這一觀點不足以解釋為什么說“早著呢”而不說“晚著呢”，我們將在后文詳細討論。吳佳晨[2]注意到了“早著呢”和“晚著呢”的不對稱現(xiàn)象，但并沒有對為什么用“早著呢”表示事件發(fā)生時間晚作出解釋。

以往研究雖然關(guān)注到這一語言現(xiàn)象，但對語言里對于晚發(fā)生的事件為什么用“早著呢”表示而不用“晚著呢”表示，尚未作出詳細的、準(zhǔn)確的解釋。我們擬從參照對象角度對使用“早著呢”而不用“晚著呢”作出解釋，并利用主觀視角理論說明參照對象選擇的認知依據(jù)。

一、“早著呢”的參照對象：參照時間與事件時間

通常情況下，漢語句子中都含有時間參照。郭銳認為：“時間參照，指從什么時間出發(fā)對一個謂詞性成分所表示的情狀（situation）進行觀察，以確定這個情狀在時軸上的位置或進展?fàn)顩r?！盵3]Reichenbach 提出三種時間參照對象：說話時間S（time of speech），指語句說出的時間；事件時間E（time of event），指語句表示的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參照時間R（time of reference），指語句表達事件時觀察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或者進展階段所依據(jù)的時間點（轉(zhuǎn)引自郭銳[4]）。同時，郭銳也指出，在漢語句子中，用事件時間E和參照時間R這兩個基本的時間點就可以解釋清楚時間參照，而說話時間S只是參照時間R的一個特例。[5]

（一）參照時間

“早著呢”的參照時間為說話時間，表達參照時間的語言手段在句子中可隱可現(xiàn)。

1.參照詞語顯現(xiàn)

有的使用“早著呢”的句子，有明確表示參照時間的詞語。如：

（6）鐘風(fēng)說：“行，你再給我們拿10瓶啤酒，烤20個串?！崩习逭f：“現(xiàn)在到天亮還早著呢，你們多來點兒串吧，我陪你們待到兩點鐘也不容易。”（孫?！恫輼幽耆A》）

（7）這么急？你這個人呀，見了風(fēng)就是雨的，現(xiàn)在才剛剛做外調(diào)，離正式調(diào)動還早著呢。（格非《江南三部曲》）

上述例子中的參照時間都為說話時間“現(xiàn)在”，而事件時間是將來的時間，具有未然特性。

2.參照對象隱含

“早著呢”句中的參照時間多為說話當(dāng)下時間（現(xiàn)在），但是很多句子中并沒有出現(xiàn)明確的表示參照時間的詞語。比如：

（8）石二矮子說：“原來還有這多的名堂？……糟了！咱們這光顧著講話，叫擠到哪兒來啦？”“你可甭急，二哥，”那人說：“要看賽會還早著呢，天剛落黑頓把飯時辰，往年起賽會，哪回不熱鬧到四更天？”（司馬中原《狂風(fēng)沙》）

（9）白璧繼續(xù)站在劇場門口，她看了看時間，離晚上還早著呢，她沒有什么事情可干，也不愿意太早就回去，只是呆呆地望著藍月遠去的方向。（蔡駿《詛咒》）

上述例子中的事件時間都用波浪線標(biāo)出，但沒有明確的參照時間。這里的參照時間大多是說話當(dāng)下時間，例（8）中，言者說“早著呢”就是把二人交談的當(dāng)下時間作為參照，例（9）中，白壁看了看時間，指的也是當(dāng)下時間，兩個例句都隱含了時間詞語 “現(xiàn)在”。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隱含參照時間的例句數(shù)量很多，這些隱含的表達都是將說話當(dāng)下時間作為默認的參照時間。

無論參照對象隱含還是顯現(xiàn)，“早著呢”在句中都存在一個事件時間和參照時間，事件時間所代表的事件都是尚未發(fā)生的未然事件，具有明顯的未然特性，而參照時間多為說話當(dāng)下時間。在時間軸上，事件時間只能放在參照時間的后面（按照默認的從前向后的時間變化方向）。言者說“早著呢”是指參照時間距離事件時間還很遠，表達的是時間長的意思。可以用下圖表示：

如圖1所示，我們按照默認的從左到右、從前向后的時間流向畫了一條時間軸，“早著呢”表示的是參照時間和事件時間相比較，用R比較E，如箭頭所示，其方向和時間流向相同，屬于同向比較?！霸缰亍北硎綬距離E遠，時間長，使用起來很自然。

圖1 “早著呢”時間示意圖

對于“晚著呢”而言，盡管在實際語料中不存在這種用法，但是按照同樣的方法也可以畫出“晚著呢”的相關(guān)圖示。假設(shè)在語義不變的前提下，將例（1）詞語順序調(diào)整并將“早著呢”替換成“晚著呢”，替換后句子如下：

（1’？）“再休息一會兒吧，小家伙。天黑離現(xiàn)在還晚著呢，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你溫暖的巢穴。”明月的聲音像囈語一般。小鳥果真飛不動了。（羅偉章《妻子與情人》）

在句子語義不變化的前提下，“晚著呢”指天黑時間距離現(xiàn)在的時間還很晚。所呈現(xiàn)出來的圖像如下：

據(jù)圖2所示，在相同的時間軸流向以及同樣參照對象的前提下，“晚著呢”是事件時間比參照時間發(fā)生得晚，用E比較R，如箭頭所示，其方向和時間流向相反，屬于逆向比較。

圖2 “晚著呢”時間示意圖

因此，“早著呢”和“晚著呢”的區(qū)別就體現(xiàn)在，當(dāng)說“早著呢”的時候，說話人是用參照時間比較事件時間，也就是用R比E，此時從方向上來說和時間流向相同，參照時間在未然事件時間之前?！霸缰亍笔侵竻⒄諘r間比事件時間早。而“晚著呢”情況則相反，其比較對象發(fā)生了變化。“晚著呢”是用事件時間來比較參照時間，也就是用E比R，指事件時間比參照時間晚，在方向上和時間流向相反。

（二）事件時間

事件時間多數(shù)情況下不會隱含，因為“早著呢”的表達需要比較對象，如果參照時間和事件時間完全隱含就無法比較出時間差距，而且事件時間具有未然性，還沒發(fā)生也不能被雙方提前感知。而參照時間多是說話當(dāng)下時間，這對于言談雙方來說是默認的，隱含之后也不會影響交際。但是在一些語境中，“早著呢”獨立成句。這是言聽雙方的互動因素在信息傳遞的過程中對信息量的多少控制的結(jié)果。

在雙方交談的過程中，有些信息會成為重復(fù)信息（舊信息），重復(fù)信息可以作為聽說雙方的共享信息而省略。換句話說，言者要傳遞一個新信息，往往會省略對舊信息的表述，直接發(fā)表觀點提出新信息。言者省略了舊信息，直接使用“早著呢”對聽者的相關(guān)話語進行解釋或反駁，這也符合語言使用的經(jīng)濟原則。如：

（10）下午碰到了一條警察的船，船上的人出來干預(yù)的情況真是太多了。這個警察班的班長認識偵察兵，就叫他：“您好，偵察兵！……是從斯卡圭到克朗代克去的移民嗎？”“對，”加拿大人回答，“比需要的人多……”“比回來的人多……”“這是肯定的！穿越貝巴特湖的人估計有多少？”“大約15000人。”“還沒完呢！”“早著呢?！保ǚ矤柤{《金火山》）

對于言聽雙方來說，很多人正在穿過貝巴特湖就是共享的重復(fù)信息，所以雙方在接下來的對話中都減少說重復(fù)信息而直接交流重要信息，問與答都以簡省的形式出現(xiàn)?！斑€沒完呢”的意思就相當(dāng)于“穿越貝巴特湖的這些人還沒完事呢！”“早著呢”的意思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離這些人全部運過去的時間還早著呢?！?/p>

“早著呢”前面經(jīng)常受副詞“還”的修飾，“還早著呢”使用頻率很高。如：

（11）本家兄弟過來打趣道：“老五啊，什么時候開壇喝女兒紅呀？”他笑著答：“還早著呢?！保ā度嗣袢請蟆?002年）

學(xué)界認為“還”可以表示延續(xù)或持續(xù)（高增霞[6]；賈澤林[7]等），可以指同一個情狀在時間軸上的不同節(jié)點進行定向的推移。這從側(cè)面也可以驗證“早著呢”是在時間軸上和時間流向同向推移的特點，也就是以當(dāng)下（說話）參照時間R沿著時間軸的方向不斷推移直至事件時間E，同時強調(diào)事件的未然屬性。

二、“早著呢”的主觀視角

視角（perspective）是觀察事物的角度。[8]主觀視角就是指受到言者主觀性影響的一種視角表達形式，[9]言者的主觀視角可以對語言有不同的識解。下文具體從言者的主觀性特征、視角位置和觀察方向三個方面來討論。

（一）言者的主觀性特征

“主觀性（subjectivity）指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盵10]主觀視角的首要特點就體現(xiàn)了言者的主觀性特征，宗守云認為，語言的主觀性是言者的特定視角造成的，言者的“自我”定位和“自我”印記就是一種視角。[11]使用“早著呢”體現(xiàn)了言者主觀的時間大量特征。比如：

（12）“小田，咱們認識這么多日子，我還不知道你有沒有對象呢？”“老李，你是什么記性呀？不是羅主任和我談過這個問題被我拒絕了嗎？當(dāng)時你還支持過我呢，你忘了？我才18歲，早著呢?！碧镉暾f?！安辉缋?，該動動腦子了，晚了好男人就沒了，到那時后悔都晚了。”（都梁《亮劍》）

在例（12）中，小田說“早著呢”是主觀上認為自己年齡小不需要找對象。而從老李的角度來看，他說“不早了”是認為十八歲也是應(yīng)該找對象的年齡。從例句中可以看出，“早著呢”表達出言者認為的時間大量，體現(xiàn)出強烈的主觀性特征。

王彥杰認為，“著呢”附加在形容詞性成分后面，表示對程度量的一種肯定，是形容詞性成分表示夸張型主觀大量的一種語法手段。[12]對于時間詞“早”“晚”來說，在以事件時間E為參照對象時，“早”距離E更遠，表示時間大量，“晚”距離E更近，表示時間小量，如圖3所示。王彥杰曾提到，小量形容詞不能出現(xiàn)在“X+著呢”的構(gòu)式中，“晚”表示小量，所以“晚著呢”形式不能存在。[13]本文認為這種觀點并不準(zhǔn)確，首先，根據(jù)李延波的研究，發(fā)現(xiàn)在“X+著呢”構(gòu)式中，小量形容詞不僅能夠出現(xiàn)，而且使用頻率還不低。[14]其次，當(dāng)“晚”表示小量時是和事件時間相比，表示小量。如果改變參照對象，以說話當(dāng)下時間為參照對象時，“晚”則表示大量。所以，不存在“晚”與“著呢”搭配的根本原因不是“晚”表示小量，小量與“著呢”不相容，而在于言者在句中確定的視角位置和選擇的觀察方向。

圖3 “早”“晚”表示時間量示意圖

（二）視角位置

視角位置（perspective location）可以表示一個視點（perspective point）在所指對象的言語或場景里的時空位置。[15]唐淑華認為，說話者的主觀性制約著視點的選擇，在選擇視點時要根據(jù)言者對聽者的主觀態(tài)度并結(jié)合言者的價值取向等主觀性因素。[16]對于“早著呢”句子來說，是言者為了表示主觀大量的時間特征而選擇了特定的視角位置進行觀察，進而比較時間大小。

從上文可知，“早著呢”在句中存在兩種參照對象，即參照時間和事件時間，這意味著言者可以在兩者中選擇其一作為視角位置。其中，參照時間是指說話（當(dāng)下）時間，當(dāng)言聽雙方交流時，他們可以對說話時間進行干預(yù)，可以延長或縮短談話時間，所以參照時間視點對言聽雙方具有可見性和可控性，能夠被雙方認識。而事件時間具有未然性，對于言聽雙方來說是陌生且不好把握的，無論言者還是聽者都不能控制未然事件的發(fā)生，所以事件時間視點對于言聽雙方具有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上文提到，言者選擇視點時會受主觀因素的影響，當(dāng)言者想要表示時間大量時，所選的視角位置一定是自己眼前可見的時間位置，也就是把參照時間作為視角位置更加合適。比如在例（6）（7）中，言者都是說“現(xiàn)在到……還早著呢”，也就是把“現(xiàn)在”這一時間點作為視角位置，正是因為“現(xiàn)在”對于言聽雙方來說都是可見的、可控的，而天亮的時間和正式調(diào)動的時間都是模糊且不好把握的。

還有一種情況需要單獨說明。在語料中，大部分的事件時間都是不固定的，但有一些例子中“早著呢”的事件時間完全固定，言聽雙方是可以確定的。此時事件時間大多為固定的節(jié)日、習(xí)俗等等。如：

（13）溫奶奶小腳，拎兩大包月餅，一包還是破的，黃紙飄飄，扭呀扭的就格外引人注目?！班?！溫奶奶！買月餅了？離月餅節(jié)可還早著呢?！保ó吺缑簟对嘛灥墓适隆罚?/p>

例（13）的事件時間就是月餅節(jié)的時間，這是完全固定的時間，不會受到其他因素影響，而參照時間是雙方的說話時間。此時言者選擇視角位置時考慮的是距離因素（兩個視點的相對距離）。當(dāng)存在兩個固定的參照點時，言者受到主觀性因素的影響，距離言者更近的視角位置更加凸顯，也就更容易被選作視角位置。

所以，當(dāng)從參照時間和事件時間這兩個參照對象中選擇視角位置時，由于參照時間是當(dāng)下的說話時間，更容易被言者捕捉和感知，更便于當(dāng)作視角位置比較時間。當(dāng)兩個參照對象一個固定一個靈活時，言者會把較為固定的時間參照作為視角位置所在點；當(dāng)兩個參照對象一個距離近一個距離遠時，言者會把距離自己更近的時間參照作為視角位置?？傊?，相比于事件參照，時間參照具有可感知性和可捕捉性，對于言者來說更好把握，更適合作為言者表述時間的視角位置。

（三）觀察方向

觀察方向（direction of viewing）是視角的時間要素，指在時間域里從一個視角點觀察事物實體的方向。包括直視（direct）方向、前視（prospective）方向、后視（retrospective）方向，其中符合實際時間順序的表達是同向順序視角模式（cosequential perspectival mode），不符合實際時間順序的表達是反向順序視角模式(antisequential perspectival mode)。[17]比如，“This festival dates from 1630 A.D.（這個節(jié)日開始于公元1630年）”，言者的視線從公元1630年向前追進到現(xiàn)在的節(jié)日時間，是符合時間順序的同向順序視角；“This festival dates back to 1630 A.D.（這個節(jié)日可以追溯到公元1630年）”，言者的視線從現(xiàn)在節(jié)日的時間向后回溯到公元1630年，是不符合時間順序的反向順序視角。[18]

上文中對“早著呢”表示的時間比較順序進行了探討，“早著呢”是按固定方向，由前向后、從小到大、從已知到未知進行時間比較。這是一種人們普遍遵循的時間流向，也是Talmy[19]提出的同向順序視角模式。換句話說，言者在選擇參照對象時，往往把當(dāng)下（說話）時間作為視角點去比較尚未發(fā)生的事件時間，也就是用參照時間比較事件時間?！霸缰亍痹诰渲斜硎镜氖菂⒄諘r間距離事件時間還很遠，時間長?！霸纭痹跁r間軸上離事件時間越遠，表示時間長的效果就越突出。而“晚”的情況剛好相反，“晚”與“著呢”搭配時的方向順序是不符合實際時間順序的反向順序視角?！巴怼痹跁r間軸上表示的時間對于事件時間來說存在著一種明顯的時間排斥，“晚”靠近事件時間越近，二者的排斥就越嚴(yán)重。因此，從觀察方向的角度來看，當(dāng)言者確定了參照時間這一視覺位置時，需要使用符合實際時間順序的同向表達“早著呢”。

“早著呢”這一時間用語被人們所使用和接受，不是一方面作用的結(jié)果，而是受到言者、視角位置、觀察方向的綜合影響。言者使用“早著呢”能表達出主觀上的時間大量特征，首先，言者選擇了當(dāng)下的說話時間作為視角位置，就是把前文所說的參照時間作為一個視點。其次，言者在選擇視點之后，按照符合時間順序的同向順序視角選擇比較對象，此時的比較對象也就是上文所說的具有未然特性的事件時間。因此，是言者使用參照時間比較事件時間得出了“早著呢”的表達。

為什么不使用“晚著呢”？首先從言者角度來看，如果言者要表達出時間大量的主觀性特征，那么“晚著呢”的視角位置只能基于尚未發(fā)生的事件時間，但這種模糊的時間往往是言者不好把握的；其次從觀察方向來看，使用“晚著呢”是不符合實際時間順序的反向視角。如果將視角位置和觀察方式都改變，那么“晚著呢”又不能表達出言者主觀大量的特征，所以“晚著呢”這種搭配形式不能順利組配，也就不能使用。

三、“早著呢”的語用功能

“早著呢”在使用中表現(xiàn)出言者強烈的主觀性特征，“早著呢”一般出現(xiàn)在口語語體的對話語篇當(dāng)中，從位置上看，主要位于回應(yīng)話輪上。在不同語境中，“早著呢”可以表達言者不同的情感語氣。方迪指出，“著呢”是互動性語氣詞，可以表示說話人就某種性狀A(yù)對對方的提醒。當(dāng)用在會話中回應(yīng)位置上，“A著呢”體現(xiàn)出元語性的糾偏評價功能，表示對序列中之前話語所建構(gòu)的對方認識的負面態(tài)度。[20]

（一）回應(yīng)互動功能

“早著呢”的首要功能是對話語的回應(yīng)。它出現(xiàn)在回應(yīng)話輪，可以位于話輪之首、話輪之中以及話輪之尾。比如：

（14）我就去問陳先生：“什么時候會下雪？”陳先生說：“早著呢，你現(xiàn)在還穿著汗衫，等你穿上棉襖的時候才會下雪?！保ㄓ嗳A《我沒有自己的名字》）

（15）姚江河估摸著他是去開省人大會的，便問道：“人大會上又提了哪些新議題？”黃教授眼睛里洋溢著自豪，糾正道：“人大會么？那是明年三月份的事，早著呢！我這次去省上，是去領(lǐng)一個獎。”（羅偉章《妻子與情人》）

（16）和尚低聲嘟囔著：“怎么跟考個大學(xué)似的？咱一個當(dāng)兵的，知道那么多干啥？”段鵬說：“你們以為槍法好，會格斗，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就叫特種兵了？告訴你們，差得遠啦，你們這兩下子不過是剛剛具備了基本條件，就像剛上小學(xué)的兒童，后面還有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大學(xué)的課程，要學(xué)完可早著呢?！保ǘ剂骸读羷Α罚?/p>

上述三例中“早著呢”分別位于話輪之首、話輪之中和話輪之尾三個位置，話輪之首的“早著呢”可以作為開啟一個話輪的標(biāo)志，出現(xiàn)在話輪之中時可以表示對之前話輪的延續(xù)，出現(xiàn)在話輪之尾時，“早著呢”可以表示言者對觀點的總結(jié)。

（二）情感表達功能

“早著呢”在語境中可表達不同的感情色彩，附帶多種情感語氣。大體可分為兩種：表示正向的寬慰、規(guī)勸等，表示負向的憤怒、輕蔑等。示例如下：

（17）我問母親：“媽，死疼嗎？”母親愣了一下，望望窗外，把我摟得更緊些，說：“想那個干嗎，那還早著呢，還早著呢?！保ㄊ疯F生《局部》）

（18）公審大會我死也不去。要斃您今兒就今兒。就這小院吧，和川島女士就個伴兒，找您聊天也方便……呸！想得倒好，說斃就斃了你，沒那么便宜！早著呢，不能讓你那么痛快。讓你慢慢地死。呸！（張郎郎《金豆兒》）

上述例子中“早著呢”表現(xiàn)出了不同的情感語氣。在例（17）中，言者說“早著呢”是希望勸慰兒子不要考慮死亡，死亡離他還很遠。例（18）中，言者說“早著呢”表現(xiàn)出了一種憤怒、輕蔑的語氣，他痛恨前者，所以不打算簡單地殺了他，而是折磨他。總之，“早著呢”在使用時常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因語境的不同表示不同的情感語氣?？傮w上看，表示正向情感語氣的“早著呢”要稍多一些。

（三）信息糾辯功能

言者使用“早著呢”能夠與對方話語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表現(xiàn)出對對方觀點的反駁或者是不認同，言者可以使用“早著呢”對對方的相關(guān)表現(xiàn)或是言語進行糾正或是辯駁。比如：

（19）警察打了個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腳后跟往一塊兒一磕，長了一英寸半，覺著挺有味兒地望著裘德，說：“小伙子，你醉了吧？”“沒醉，還早著呢?！保ü稛o名的裘德》）

（20）有人說：“盧師傅，你的衣服該讓它上博物館養(yǎng)老去了吧?！北R師傅說：“還早著呢！有我針線包在，丟不了它。這件衣服越補越結(jié)實，我還想叫它為我服務(wù)幾年哩！”（《人民日報》1955年）

在例（19）中，言者說“早著呢”是針對警察認為他已經(jīng)喝醉的想法進行糾正。例（20）中，盧師傅對于前者說的話語進行辯駁，他認為這個衣服結(jié)實能夠穿好久，自然不需要像前者說得那樣，反而可以繼續(xù)穿。這種糾正或者辯駁也可以理解為對對方觀點的委婉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