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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極化與西方民主困境*

2022-05-21 01:29祁玲玲
開放時代 2022年3期
關鍵詞:選區(qū)極化選民

■祁玲玲

[內容提要]政治極化已成為窺視西方民主運行困境不可或缺的視角,是當前政治學研究的熱點之一。政治極化現象彌散到西方民主體制的方方面面,表現復雜。研究表明,政治極化背后的驅動因素包含社會經濟不平等、人口結構變遷、種族文化沖突、媒體影響等帶來意識形態(tài)分化以及政黨認同的結構性變遷,同時受制于一國選舉制度的設計,然而相關結論在美國之外的其他西方國家仍不甚明晰。政治極化既可能帶來強政黨以及政治精英更明確的政治立場,從而激發(fā)民主參與,形成更有力的反對派,使民主更好地運轉,也有可能撕裂多元力量之間的民主共識,破壞政治妥協(xié),進而形成政治僵局降低政府效率,甚至導致民主倒退與崩潰。然而,究竟怎樣的條件可以激發(fā)政治極化帶給民主的積極效應并遏制負面效應仍是未知的議題。這給美國政治之外的比較政治學研究提出了理論與系統(tǒng)實證研究的雙重挑戰(zhàn)。

過去十年西方國家民主質量持續(xù)倒退,①尤其是2016 年以來,脫歐風潮,右翼激進政黨在歐洲大選中崛起,特朗普對美國民主的沖擊等一系列政治新動向極大地考驗了西方選舉民主的韌性。此間,西方民主運行的困境伴隨著一個極為重要的現象,即社會各領域的全面分化:經濟不平等加劇和文化激烈沖突,進而折射在民主政治運行中的政治極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上。極化現象已經成為當前觀察西方民主運行邏輯不可或缺的視角,該視角與精英政策制定、選民意識形態(tài)定位、政黨認同,以及公民文化等現代代議制民主運行的核心議題相連,在學術界激起諸多爭論。目前對政治極化的學術討論主要集中在美國民主政治的研究領域,而比較政治學界針對歐洲、亞非拉民主的學術關注遠遠不夠。②本文的主要目標是勾畫當前政治極化的基本狀況,展示西方民主國家政治極化現象的基本特征、背后的動因以及可能產生的后果,并指出比較政治學界如何有可能在政治極化問題上做出更為深入而廣泛的學術探索,以期更好地理解當前政治極化現象與民主運行之間的內在牽連。

一、概念的辨析:何為政治極化?是否存在?

政治極化并不是一個全新的概念。早在20 世紀60 年代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就提出了“極化的多元主義”(polarized pluralism)的概念來分析意大利的政黨體系,并納入其經典的政黨與政黨體系分析框架,③用來探討政黨體系中政黨極化的政策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定位如何作為迎合多元社會的選民取向、建構自我生存的狀態(tài)而存在。④但這一概念此后運用不多,直至20 世紀90 年代被美國媒體討論和學術研究引用之后便鋪展開,到新千年之后逐漸流行,成為分析美國政治生態(tài)的重要視角,⑤并在比較政治學領域得到一定的推進。從概念上來說,政治極化一般是指不同的政治行為體包括政黨、政治代表、政治候選人、普通民眾、媒體等在政策立場闡釋、投票行為、政治觀點等行為與價值上相差甚遠,最終造成向極端發(fā)展的對立姿態(tài)。⑥但是,究竟如何對此概念進行量化衡量并以定量的方式展示,學者們思路不盡一致,直到現在仍然在發(fā)展中。

從薩托利開始,一般認為極化的狀態(tài)是呈現“雙峰”(bimodal)分布的U 字格局。但有學者認為,正態(tài)分布的倒U 型中也不一定不存在向兩端極化的可能,因此提出了衡量極化中所謂靜態(tài)的“水平”(level)與動態(tài)的“趨勢”(trend)之間的區(qū)分。⑦不過,“水平”和“趨勢”這兩者并不存在矛盾,因為后者也是通過測量和對比不同時期的靜態(tài)水平獲得的。在實際研究中,如何測量在特定時間點上的極化水平仍然是關鍵。然而,最大的爭論并不在于對極化水平的衡量本身,而是所謂的“政治極化”概念中“政治”究竟所指何在?到底是哪些政治行為體在哪些不同的政治維度或議題上的極化呢?前者最重要的分野是政治精英與普通大眾的政治極化,而后者主要指在意識形態(tài)、黨派認同以及與各國政治運行密切相關的其他政治議題上的分化,這兩個維度的組合形成較為復雜的政治極化概念以及對其的測量。

在美國政治中,衡量政治精英/政黨體系極化程度的主流思路是測量國會當選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差距。運用該指標測量政治極化程度最經典的是基于美國國會歷屆代表投票記錄編碼形成“意識形態(tài)數據庫”(DW-NOMINATE Scores)。⑧作為在國會行為主義研究中非常成熟且隨著國會投票記錄不斷更新的數據庫,該數據庫自建構以來幾乎被應用于所有有關美國參眾兩院以及兩黨政治精英的政治極化實證研究中。但在比較政治學領域并不具有“意識形態(tài)數據庫”這樣占絕對主導地位的指標可直接利用,出現了多元的測量方法,例如早些年較為簡練的方法是計算議會中“極端政黨所占席位”。⑨該測量方法只適用于以國家為分析單位的跨國比較研究,無法展開以政治精英為分析單位的行為研究。因此,不少研究仍然通過直接測量政黨或代表在“左-右”意識形態(tài)光譜上的定位來確定極化程度,這可運用調研數據或專家評定的方法來進行編碼。⑩新近,有研究探索測量政治精英極化程度的新路徑,比如對政治精英的辯論和演講進行內容分析。?相對于以上所列出的鎖定描述個體政治精英的極化狀態(tài)的思路,有些學者轉向從“關系”(relational)維度進行測量,利用社交網絡的方法解析立法機構代表們如何相互合作提出議案,或者考察政治精英在社交媒體上的互動,從而在他們互相交往的邏輯中測量極化趨勢。?

對公眾極化的描述,主要集中于其意識形態(tài)距離以及對政黨認同的分化。“美國選舉研究數據”(American National Election Studies,ANES)、“社會公眾調查”(General Social Survey,GSS)等成熟數據庫被大量用于分析美國選民在各個維度上的極化趨勢,包括意識形態(tài)、種族、經濟、個人權利、政黨認同,以及新近關于新冠肺炎疫情應對的態(tài)度等政治化的議題。在比較政治學領域,對多黨制政黨體系下極化衡量指標應用相對廣泛的是對立法機構中政黨意識形態(tài)的衡量,利用“比較選舉制度研究”(Comparative Study of Electoral Systems,CSES)這樣的跨國數據計算公眾對政黨意識形態(tài)感知(perception)的差距。?然而,依據意識形態(tài)單一維度指標來測量政黨體系或政治精英極化程度的方法一直受到批判,學者們一直以來都在努力改進測量方法。一些研究試圖糅雜“左-右”意識形態(tài)之外的維度(比如,宗教-世俗、體制支持,以及物質主義等)形成混合指標,?在政治行為極化與意識形態(tài)/議題的極化之間做出區(qū)分,?或者加入社會經濟、道德原則、政治選擇等元素來更精確地描述公眾的極化狀態(tài),?這一過程伴隨著政治極化概念的精細化,“情感極化”(affective polarization),“意識形態(tài)感知極化”(perceived ideological polarization)?等多種概念被定義、被測量。?總之,目前的研究正以更寬闊的視野、更精確的表述來全面審視西方民主中的政治極化。?

以上所呈現的對政治精英、政黨以及大眾政治極化的多元定義與測量方法造成實證結果的復雜性。盡管關于政治極化的研究日漸繁榮,但在美國政治研究中關于政治精英及大眾是否真正走向了極化是存有爭論的。早在2008 年菲奧莉娜(Morris P.Fiorina)和艾布拉姆斯(Samuel J.Abrams)的綜述文章就引用了大量前期研究,對美國政治正在走向極化的觀點基本上予以否定,到2014年菲奧莉娜仍然堅持這個基本觀點,?并得到其他學者的支持。?還有研究表明,即便政治精英分化走向極端,美國民眾的態(tài)度仍然是穩(wěn)定的,?調研數據中呈現的所謂極化的結果與對極化測量的偏誤和對沉默的大多數選民的忽略有關。?不過,自從2016 年特朗普裹挾著右翼民粹旋風卷進美國政壇并獲得總統(tǒng)選舉勝利之后,美國社會以及政治中的撕裂基本成為媒體和學術界的共識,這也符合此前認為美國社會從20 世紀70 年代開始逐步分化的主流觀點。?縱觀美國的歷史,政治極化實際上從美國建國之初的國父一代就已開始,但根據“意識形態(tài)數據庫”中的歷年賦值,當前的政治極化程度已經達到美國歷史的頂峰,在一定程度上正挑戰(zhàn)著麥迪遜式民主設計中的盲點。?

相較于美國政治領域政治極化深入而精細的描述性呈現,比較政治學領域對當前其他西方國家的政治極化狀態(tài)的理解遠不夠清晰。過去若干年的研究零星展示了各國政治精英與大眾的極化狀況,例如,討論墨西哥大選中政治精英與選民極化結構的差異,?各國社交媒體中的政治分化,?歐洲各國政治極化的整體趨勢?等。其中,過去近二十年對于歐洲激進左右翼政黨的討論相對成熟,?但這些討論并沒有直接納入政治極化的話語體系,而是更多地沿襲了歐洲政黨研究的傳統(tǒng)??傮w來說,比較政治學領域有關政治極化的研究往往將這些國家或地區(qū)內的極化現象視為既有的現象直接考察其后果或闡釋原因,?并未深入考量各國政治極化現象的基本特征。近年來隨著全球民主局勢的惡化,政治學界開始打破政治極化研究中的美國研究與比較政治學之間的壁壘,試圖廣泛地展開全球比較,以展示民主危機中的各國政治互動的全球基本規(guī)律,?但這樣的研究剛剛起步。

二、政治極化作為因變量:什么因素導向政治極化?

既然政治極化獲得廣泛關注,那么這背后究竟有哪些驅動因素?其中的因果機制是怎樣的呢?在美國,首先需要關注自20 世紀60 年代興起的民權運動,始于羅斯福新政,支持民主黨的“新政聯盟”在美國大選中開始分崩離析,尤其是南方州的白人選民轉向保守的共和黨。?這一結構性變遷對于理解美國當前政治生態(tài)極為關鍵,這是兩黨的意識形態(tài)在經歷二戰(zhàn)后一段共識期之后逐漸向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這兩端滑行的開始。但是,美國社會此間在種族、經濟政策、文化戰(zhàn)爭、外交等一系列議題上所出現的社會分化遠不止南方州白人的政治認同轉型,而是整個社會價值和態(tài)度基于這些議題的整體分化,并最終落腳在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意識形態(tài)上的大分化。?那么,社會收入、種族等不平等究竟如何轉化成政治上的極化呢?這一問題同樣適用于其他議題的分化向政治極化的轉化問題,這涉及選民與政治候選人之間的互動邏輯以及選舉制度基本設計所產生的影響。

根據中間選民理論,立法代表以選區(qū)的中間選民取向為其國會行為的基本取向,其中意識形態(tài)是最重要的中間變量,即收入、種族等議題的不平等直接導致國會代表所在選區(qū)選民的意識形態(tài)分化,在以競選獲勝為主要理性的邏輯下,政黨政策必然要回應所在選區(qū)選民意識形態(tài)的變遷,例如低收入人群可能更加傾向于高水平的再分配政策,將意識形態(tài)推向左傾,立法代表為獲得連任就會積極響應這一訴求。在這一思路下,選民的意識形態(tài)分化可以從總統(tǒng)選舉中的兩黨初選就開始影響政治候選人的取向,?因為當選民意識形態(tài)呈現雙峰分布時政黨更可能偏向提名意識形態(tài)傾向更為顯著的候選人,意識形態(tài)站位相對中立的候選人因無法迎合兩端選民的取向,其競選的動力也更弱。?盡管相關實證結果并不穩(wěn)健,?選民意識形態(tài)分化給中間選民理論提出了理論挑戰(zhàn),這是對該理論前提假設的否定。如果說在意識形態(tài)相對單一的民主黨或共和黨選區(qū),中間選民可以輕松認定,那么對于意識形態(tài)撕裂的選區(qū),中間選民則具有不確定性。已有研究表明,意識形態(tài)單一選區(qū)的代表(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比意識形態(tài)極化選區(qū)的代表更容易極化。?這與“杰利蠑螈”(gerrymandering)的不公正劃分選區(qū)的視角產生了聯系。在美國“贏者通吃”的選舉規(guī)則下,政黨的不公正劃分選區(qū)的行為實際上只需要通過在既定的選區(qū)之內獲得相對穩(wěn)定的多數選民的選票即可達成目標,這一結論是基于有穩(wěn)定的中間選民的基本假設。但如果選區(qū)中選民意識形態(tài)是高度分化的,那么選區(qū)劃分的不公正既可能帶來壓倒性的政黨支持從而導向更高水平的政治極化,?也可能在極化的選區(qū)帶來不確定的中間選民,從而導致“杰利蠑螈”與政治極化之間的關系無法確定。?

選區(qū)選民意識形態(tài)的結構變化也會影響政黨精英,特別是國會中政黨領袖在政治極化中發(fā)揮作用。大量的研究表明政黨領袖在議程設置,策略性運用國會行為規(guī)則,委員會的分配以及各種政策制定和兩黨互動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都有相當大的影響,但也不無條件。這就是廣為人知的“有條件的政黨政府”(conditional party government)理論,?在選區(qū)選民意識形態(tài)同質化程度高且黨派之間日趨極化的情形下,國會政治會出現強政黨影響效應。?當選區(qū)內選民的異質化程度高時,國會中的政黨核心人物協(xié)調不同代表之間的訴求以取得政黨內部團結的能力會被削弱,選區(qū)代表就更加傾向于減弱政黨精英的干涉從而獲得更多的自主以更好地回應選民訴求的多樣性。盡管也有學者不認為政黨影響的強弱是連接選區(qū)與代表之間關系的關鍵因素,認為政治極化是選區(qū)意識形態(tài)變遷的直接結果,?但政府中的政黨作用基本是被實證研究確認的。?因此,選區(qū)選民意識形態(tài)結構不僅可能通過中間選民理論的機制直接影響政黨代表的取向,而且還可能通過鉗制政黨進而影響政治精英的行為。

相對美國政治極化研究的“繁榮”,比較視野的政治極化原因探討仍有相當的學術空間?,F有的研究沿用了美國政治中關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差異、中間選民理論等基本框架,但相關討論不僅僅限于政黨或選民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黨派認同“差距”,還直接延續(xù)了比較政治學中政黨研究傳統(tǒng),這主要體現在關于激進左右翼民粹政黨的分析中。?這些研究除了追蹤各國激進左右翼政黨在選舉中沉浮的基本事實之外,主要致力于探討推動民粹導向的激進左右翼政黨崛起的背后力量。縱觀各國,激進的民粹勢力在選舉中的表現主要受制于兩大維度,即所謂的需求側以及供給側。?前者是學術探討的重點,主要關注全球化帶來的各國國內經濟與社會階層分化,經濟危機沖擊下窘迫人群的艱難以及全球化流動中的移民問題帶來的經濟與文化沖擊等;后者主要指各國不同的政黨體系、選舉制度、媒體等因素提供的制度性可能。從選民的需求角度來看,激進民粹力量的支持者主要來自全球化進程中的失敗者,在全球化、技術進步中逐步邊緣化的工薪及中低收入階層看不到主流政黨改變的可能之后會轉向,支持激進力量,這樣的轉向往往會隨著經濟危機而加劇。?現代化、全球化進程同時還推動了以自由、平等、自我表達的訴求為特征的后物質主義文化發(fā)展,這同樣也會引起文化保守主義的反彈。?然而在看似繁榮的研究中,各國不同制度安排、多樣的社會結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政治極化國別差異仍然是未知的比較政治學議題,而至于細化到以選區(qū)為分析單位進行制度主義分析的研究更是未曾出現。不過,最近幾年有一個視角的分析在比較政治學與美國政治學領域展示出齊頭并進的勢頭,即新媒體的出現與政治分化之間的關系。

從邏輯上來講,社交媒體與政治極化的關系分為三種,即造成政治極化、無影響或可以減弱政治極化。從現有的研究來看,三種實證結果都已出現,但認為社交媒體會造成分化的研究結果更為豐富。公眾在推特、臉書等社交媒體上的政治討論中的極化在各國、各時間段研究中得到證實,而且新近出現的實驗法、神經網絡等計算社會科學的方法還在不斷被用來展示社交媒體中的極化格局。?社交媒體有可能增進政治極化的內在機制主要源于社交媒體中個人偏好、算法推送、平臺個性化設置等所導致的“信息繭房”,在大量使用社交媒體進行的政治討論中則產生了“回聲室效應”,于是極端的觀點在螺旋上升中不斷得到加強,?一個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假新聞的傳播與特定意識形態(tài)之間產生的關聯。?但是,該效應并不穩(wěn)定,被發(fā)現只有在社會運動中發(fā)生,而不能長時期存在。51更多的反對聲音認為,社交網絡加大了接觸隨機信息的可能性,有利于建構“弱聯系”,是拓展異質性社交網絡的重要途徑,在多元對立信息的辯論中可以減弱政治極化程度,比如,2016 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的臉書實際上緩解了選民的極化。52兩個理論的爭論仍在進行,最新研究認為或許網絡的異質性或同質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負面溝通(negatively toned language)的信息更容易產生極化效應,53而且通過協(xié)商、改善算法等可以減弱極化取向。54更細致的研究開始挖掘極化效應在不同黨派中的不對稱狀態(tài),認為對于自由主義者來說社交媒體的極化效應更強,而保守主義的回聲室效應不明顯。55總之,社交媒體與政治極化的研究在近兩年可謂“欣欣向榮”,但日漸精致化的研究如何在理論上實現突破,并與廣泛的政治行為相結合是該研究領域需要突破的重點。

三、政治極化作為自變量:政治極化與民主運作

從當前對政治極化研究的基本出發(fā)點來看,關切政治極化主要源于它給當前全球民主帶來破壞效應,但實際上政治極化與民主運作之間的關系頗為復雜。在非常極端的意義上,政治極化表明政黨及其選民完全處于對立的兩端,然而更多的情形下,這實際是表明各政黨從中心往兩端轉移的基本趨勢,也是意識形態(tài)分布多元化的過程,更清晰地表明了不同政黨/意識形態(tài)群體的基本定位。黨派間意識形態(tài)明晰可以帶來諸多積極的效應,政黨可以給選民提供更加清晰的政策綱領,展示更明確的立場,而清晰的線索可以幫助選民在大選中更便捷地進行判斷,56這為回溯性的投票以及政策問責提供了更大可能性。57這還可能是一個更好的政治動員過程,因為政黨明晰的導向可以吸引更多的選民,意識形態(tài)光譜上的多樣化可以動員更廣泛的政治參與中的沉默者,有些政治候選人甚至會采用“策略性分化”(strategic polarization)進入選舉。58多國的實證研究已經表明政治極化的“雙峰效應”可以帶來更高水平的投票率,59而政治議題的多元化與選民的支持使得代議制民主的聯合政府更為穩(wěn)定。60政治極化還可能有助于形成更好的政治反對派,極化的過程是意識形態(tài)在黨派內部趨于同質化的過程,這可以幫助克服諸多黨內的異見,61形成領導力強且邊界清晰的政黨,從而更好進入政治競爭。在政策領域,政黨在一定程度上的極化狀態(tài)還可以幫助遏制政府規(guī)模的擴張,因為意識形態(tài)分化下少數黨進行“否決投票”的概率更大。62因此,聽起來似乎有悖于直覺,但政治極化的確可能帶來更高質量的代議制民主,63更高的民主滿意度。64然而,舉目全球,當前西方國家政治極化在絕大多數情形下并沒有提高民主運行的質量,反而從各個維度危害民主的運行,那又是為何呢?

如果說一定程度的意識形態(tài)多元化和極化趨勢帶來了政黨政策的明晰具有積極效應,那么當一個社會中各個議題、社會裂痕都不斷疊加、固化到意識形態(tài)的雙峰狀態(tài)并日漸尖銳對立,黨派認同中的分歧將會打破精英以及民眾對民主價值的深層共識,造成撕裂。在民主制度的運行中,多元的利益表達是民主社會的應有之意,為了讓民主運轉起來,利益博弈中的政治妥協(xié)是其內核,日漸嚴重的政治極化會使多元利益之間的基本博弈與妥協(xié)無法進行,政治僵局直接導致政府效率低下甚至全面失靈。65政治極化可能帶來的各種破壞作用,增加了政治討論、競選中的不文明程度,66造成民眾對民主制度的不滿,67削弱民眾對政府的信任,形成政策制定中的拉鋸戰(zhàn)格局等。68當政治極化趨于嚴重之后,意識形態(tài)的極端化與過度的黨派認同甚至會導致從精英到選民都無視民主價值的底線,2020 年美國總統(tǒng)大選中特朗普拒絕承認選舉失敗,以及此后其支持者對國會山的沖擊就是個人及政黨選舉利益完全越過民主選舉基本規(guī)則邊界的典型例子,是政治極化對美國乃至整個西方民主價值的重大沖擊,也充分顯示了在高度撕裂的社會中民主原則的脆弱性。當前一系列國家的民主規(guī)則遭遇的挑戰(zhàn)表明破壞性的政治極化(pernicious polarization)對民主造成的困境已在各國蔓延,成為全球民主倒退的重要原因。69

四、結語與展望

本文梳理了當前全球政治極化的基本格局及其背后的動因。應該說,該現象在一定程度上一直與政黨政治相伴,但過去十年全球政治的劇烈變遷把對政治極化的關注帶入新的階段。就目前相關研究的現狀來說,我們認為以下三個方面將是未來學術可以進一步拓展的方向:

首先,要大大拓展在比較政治學領域的政治極化實證研究。相比美國政治學領域關于政治極化研究的精細,比較政治學領域對該議題的關注完全談不上系統(tǒng)化,還沒有與比較政治學研究傳統(tǒng)中的各個議題進行結合。雖然過去兩年政治極化與全球民主困境有了一定程度的概述性討論,但從學術研究的深入性、系統(tǒng)性來看都剛剛起步。比較政治學者們不僅要精確地描述當前各國政治極化的基本生態(tài)并勾勒出國家/地區(qū)的差別,更要細致地挖掘第三波新興民主國家政治極化產生的原因從而解釋國家間極化水平的差異。另外,在比較研究中納入美國案例進行各維度的跨國比較將是檢驗所謂美國民主例外性的難得的學術機會。

其次,要建構更為復雜的政治極化與民主之間的一般性理論。政治極化的狀態(tài)從根本上挑戰(zhàn)了唐斯(Anthony Downs)中間選民理論關于選民意識形態(tài)分布的預設,選民偏好的雙峰狀態(tài)對政黨、政治候選人、選民的感知,以及選區(qū)內選民分布的格局都會產生影響,正催生更為復雜的選舉理論。同時,政治極化在理論上可能改變多元利益結構下的博弈邏輯,這同時存在于民主體制與威權體制當中。政治極化既可能導向必要的多元化也可能導致(戰(zhàn)略性)博弈中的對峙乃至斷裂,究竟在何種社會制度條件下可能導致民主的崩潰以及威權體制下的斷裂,都在呼喚深入的理論與實證研究。

再次,引入全新的研究方法助力政治極化研究的全面展開。全新的社會研究方法包括機器學習、神經網絡等已經被學者用來捕獲和解釋不同視角下的政治極化現象,這也將是未來的趨勢。新方法的運用不僅是技術更新本身,背后的根本驅動力仍然是對政治極化現象的復雜理解。在大數據時代,包括政治極化在內的各種政治現象表征在浩瀚的數據中,對數據的抓取和處理成為挖掘政治現象的多向度和理解復雜內在機制的重要路徑。70我們相信,多元方法論帶動下的政治極化研究將有助于政治極化理論的拓展以及該研究在比較政治學領域的全面展開。

注釋:

①Sarah Repucci,“A Leaderless Struggle for Democracy:Democracy and Pluralism Under Assault,”Freedom in the World 2020 Report,https://freedomhouse.org/report/freedom-world/2020/leaderlessstruggle-democracy,2021 年2 月2 日訪問。同時參見非政府組織“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過去十年的年度報告。

②比如,國內新近出版的比較政治學教材中并未提及。具體參見王正緒、耿曙、唐世平(主編):《比較政治學》,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③Giovanni Sartori,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A Framework for Analysi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131-145.

④Luciano Bardi and Peter Mair,“The Parameters of Party System,”Party Politics,Vol.14,No.2(2008),pp.153-158.

⑤Morris P.Fiorina and Samuel J.Abrams,“Political Polarization in the American Public,”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1(2008),pp.563-588.

⑥Alan Lauka,Jennifer McCoy,and Rengin B.Firat,“Mass Partisan Polarization:Measuring a Relationship Concept,”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Vol.62,No.1(2018),p.108.

⑦Morris P.Fiorina and Samuel J.Abrams,“Political Polarization in the American Public,”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Vol.11(2008),pp.566-567.

⑧關于該數據的構建,參見Nolan McCarty,Keith T.Poole,and Howard Rosenthal,Polarized America:The Dance of Ideology and Unequal Riches,Cambridge,MA:MIT Press,2006。該數據在線資源可參見Royce Carroll,Jeff Lewis,James Lo,Nolan McCarty,Keith Poole,and Howard Rosenthal,“DW-NOMINATE Scores With Bootstrapped Standard Errors,”https://legacy.voteview.com/dwnomin.htm,2021 年2 月2日訪問。

⑨G.Bingham Powell Jr.,“Extremist Parties and Political Turmoil:Two Puzzles,”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Vol.30,No.2 (1986),pp.357-378;Kaare Strom,“Party Goals and Government Performance in Parliamentary Democracies,”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Vol.79,No.3 (1985),pp.738-754.

⑩例 如Donald A.Gross and Lee Sigelman,“Comparing Party Systems:A Multidimensional Approach,”Comparative Politics,Vol.16,No.4 (1984),pp.463-479;David S.Brown,Michael Touchton,and Andrew Whitford,“Political Polarization as a Constraint on Corruption:A Cross-national Comparison,”World Development,Vol.39,No.9(2011),pp.1516-1529。

?Senem Ayd?n-Düzgit and Evren Balta,“When Elites Polarize Over Polarization:Framing the Polarization Debate in Turkey,”New Perspectives on Turkey,Vol.60,No.1(2019),pp.153-176.

?Zachary P.Neal,“A Sign of the Times? Weak and Strong Polarization in the US Congress,1973-2016,”Social Networks,Vol.60 (2020),pp.103-112;Anatoliy Gruzd and Jeffrey Roy,“Investigating Political Polarization on Twitter:A Canadian Perspective,”Policy &Internet,Vol.6,No.1 (2014),pp.28-45.

?Russell J.Dalton,“The Quantity and the Quality of Party Systems:Party System Polarization,Its Measurement,and Its Consequenc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Vol.41,No.7(2008),pp.899-920.

?Paul Warwick,“Ideological Diversity and Government Survival in Western European Parliamentary Democraci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Vol.25,No.3(1992),pp.332-361.

?Lilliana Mason,“The Rise of Uncivil Agreement:Issue versus Behavioral Polarization in the American Electorate,”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Vol.7,No.1(2013),pp.140-159.

?同注⑤。

?Yphtach Lelkes,“Mass Polarization:Manifestations and Measurements,”Public Opinion Quarterly,Vol.80,No.S1 (2016),pp.392-410;Kristina B.Simonsen and Bart Bonikowski,“Moralizing Immigration:Political Framing,Moral Conviction,and Polariz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Denmark,”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2022,https://doi.org/10.1177/00104140211060284.

?Zachary P.Neal,“A Sign of the Times? Weak and Strong Polarization in the US Congress,1973-2016,”Social Networks,Vol.60(2020),pp.10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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