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忽蘭
小凡來了
小凡的戶口本放在大姨肩膀上掛著的紅色旅行包里。她的小手放在大姨的掌心里,跟著大姨走窄長的走道。走道是連著飛機的,她這是第一次坐飛機。
媽媽喜歡打電話到奶奶家找她。她一接電話,媽媽就會在那邊喊,小凡,來北京看媽媽吧!坐飛機來,睡一覺一睜眼就能見到媽媽了。
說了有十來次,小凡拒絕接電話的時候,奶奶從小凡自己的家里拿來了她的戶口本,還有那個紅色的旅行包。爺爺對著空包問小凡,給媽媽帶點什么?
幼兒園發(fā)的給家長看的書!小凡把書取來,書是嶄新的,一頁都沒有翻過,書里說的是家長教孩子學英語的方法。爺爺奶奶看不懂,所以小凡要讓媽媽看。小凡說,還要帶上我自己的英語書,我要和媽媽一起學英語。
姑姑也來了,把小凡高高地抱起來,這么小的人就坐飛機,就要去北京了,高興嗎?
小凡不笑,也不回答,她在想天安門的樣子。她想事情的時候,眼神很像她的媽媽。
姑姑把小凡放下,給她梳小羊角辮,各種顏色的皮筋繃了一頭。姑姑對站在旁邊的奶奶說,這小家伙心事太重。奶奶背著手在客廳里來回轉圈子,然后嘆了口氣。
小凡看著鏡子里的小人,頭發(fā)放下來能到肩膀那里,媽媽一定會喜歡。
以前在家的時候,奶奶一給小凡剪頭發(fā),媽媽就生氣。媽媽喜歡坐在奶奶家北面的屋子里寫東西,小凡從外面剪了頭發(fā)還要再瘋一陣子才回來,頭發(fā)削得薄薄的,臉蛋通紅,衣服顏色搭配得也不對,粉色的衣服配了紫紅的褲子。小凡挑起門簾看媽媽,媽媽轉了腦袋看她,一開始還笑,一會兒臉就耷拉下來。她喜歡生氣,這是我的女兒嗎?
小凡對她吐吐舌頭,放下門簾就去看動畫片了。這時候,爺爺已經系了圍裙站在廚房里,又一頓晚飯開始了。可是媽媽看不見天已經黑了,也看不見動畫片里在放些什么,她對著小凡的爸爸嚷,我要不去北京,我這輩子就全完了,像你們這樣活著,我得憋死。
媽媽一嚷,小凡就跑過來看熱鬧,眼睛睜得大大的。
爸爸喜歡抿著嘴笑,抽一支煙,不屑地搖著頭笑。媽媽看見小凡來了,自己也笑起來,但是她不能辜負了小凡看熱鬧的欲望,于是她撲過去,把爸爸掀翻在床上。爸爸掙扎著逃跑,小凡站在門簾那里捧著自己的小肚皮哈哈笑個不停。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吃過晚飯,小凡還要系了拖到地上的圍裙和媽媽一起洗碗。媽媽會高著嗓門夸她自己,你看我教出來的孩子,哪里有一點像你們家的人?
這個小凡知道,姑姑的女兒,就是小凡的姐姐,都十二歲了,連掃把都不摸一下;伯伯的兒子,就是小凡的哥哥,只能被使喚著去馬路對面打個醬油。
爸爸捧著滾圓的肚子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客廳里全是煙味。媽媽拿了抹布擦飯桌,臉又耷拉下來。
小凡的袖子卷得高高的,小胳膊被水泡得紅通通,她騎到爸爸的肚皮上。爸爸看媽媽的臉色不好,只好坐起來,把小凡架到脖子上在屋子里來回地走。小凡的腦袋要頂?shù)降鯚袅?,吊燈發(fā)出黃色的光,她的小手在上面輕輕拂過,暖暖的。她的手抱緊爸爸的腦袋,嘿嘿地笑,媽媽快來,和我們一起玩。
怎么玩呢?讓爸爸背媽媽,媽媽再背我。小凡想出來一個人摞人的玩法。媽媽摘了圍裙,攀到爸爸的背上,小凡爬到媽媽的背上。爸爸坐在床邊,最后用力一聲吼,站了起來。他們一家三口走到穿衣鏡前,每一個人都咧開了嘴對著鏡子里的三個人笑,小凡笑的聲音最大。小凡喜歡玩這個游戲。
可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媽媽去了北京以后,小凡自個兒照鏡子的時候,就會想起自己的家。她有多久沒有回去過了?那里有她小時候玩的積木、過家家用的大米,還有好多書和光碟,對了,還有一張拼起來的中國地圖。每次拼到北京的時候,媽媽就會盯著上面紅色的五角星發(fā)怔。
媽媽聯(lián)系好單位,打算走的時候,小凡得了病毒性角膜炎。被帶到醫(yī)院去往眼皮里打針,幾個大人把她按在床上,媽媽和小凡一起哭。針打完了,小凡的眼睛蒙著白紗布,手到處摸,玩起瞎子摸人的游戲。
可是媽媽真的撇下小凡走了。媽媽走的時候拉小凡給外公的遺像下跪,媽媽對著遺像說,爸爸,你要保佑小凡,讓她的眼睛快快好起來。
小凡也學了媽媽的樣子磕頭,閉上眼睛,嘴里說,姥爺,保佑媽媽好好工作。
媽媽吃了一驚,誰教你這么說的?
我自己教自己。小凡認真地說。
真是媽媽的好寶寶。她在笑。小凡的話讓她覺得踏實極了,她相信,小凡的性格一定和她一樣。
走自己愿意走的路就一定不好嗎?媽媽經常問自己。
這個疑問大姨做了回答。
大姨要到北京出差,媽媽給她打電話,姐,你就把小凡捎來吧!我想讓她長長見識。
別以為去了北京就怎么樣,你可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民。大姨在大學里當老師,說話喜歡居高臨下。
媽媽在電話那邊說不出話來了。
大姨看不見她的眼淚。怎么不說話了?大姨不依不饒。
沒有。媽媽的聲音很低,談話只能到此結束。
雖然這樣,小凡還是被大姨帶來了。
小凡和爺爺奶奶姑姑揮揮手就跟著大姨上了飛機。
奶奶說,媽媽不在身邊,大姨就是媽媽??墒切》舱也坏皆捄痛笠陶f。大姨的臉很好看,眼睛大大的,跟媽媽很像。小凡閉著嘴巴看窗外的白云,白云真像棉花糖。
大姨把小凡座椅前的小桌板放平。服務員推著飲料過來了,小凡看見了橙汁,要了一杯;又過了一會兒,一大摞錫紙包著的盒飯亮閃閃地推過來了,小凡要了面條。吃飽喝足,小凡歪在大姨身上睡了。大姨給她蓋上了毛毯,她覺得很溫暖很踏實,大姨就像媽媽一樣。她的腦袋枕在大姨的腿上,感覺軟軟的。
北京馬上就要到了。媽媽說得沒錯,睡一覺,喝杯果汁、吃頓飯的工夫,就能見到媽媽了。
媽媽上千遍地對自己說,得找間房子,地下室不能再住了。
媽媽常對自己說的話是,等條件再好一點,就讓小凡過來,我不能讓她過沒有媽媽的生活。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和誰賭氣,一臉的不快樂。在家的時候她也不快樂,那是因為出不來,現(xiàn)在出來了,她也沒有因此快樂起來。
媽媽來北京半年了,還住在地下室里——一間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沒有陽光的隔間。媽媽找來牛皮紙糊在墻上。上完一天班,媽媽就回到地下室,縮在被子里哭到睡著為止。
這些,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懂得。因為媽媽打來電話的時候總是在陽光明媚的白天,媽媽的聲音又脆又亮,她只是想小凡,想小凡來北京看她。
小凡真的要來的時候,媽媽決定搬家,要住到地面上去,要能看得見陽光,媽媽只有這一點小小的要求。
房間找到了,是一間平房,窗子又小又高。夏天應該會很涼快。媽媽想。這時已經是春天了,漫長的寒冬終于熬過去了。窗外有一棵大樹,新鮮的綠葉沐浴在陽光中,可是陽光照不進這間屋子。媽媽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依然是歡喜的。
要買一張大床,小凡來了得有地方睡。媽媽自言自語。
媽媽還像男人一樣查看電線線路,她想,電線可得收拾好了。
她還想,出去找找那個收廢品的,看他手上有沒有雙人床。
媽媽在北京的時候,和收廢品的人有了非常頻繁的交往。她從他那里買來一張雙人鐵床、一臺電視、一個煤氣灶,還有一套木頭桌椅。
平房擺得滿滿當當?shù)臅r候,小凡就要來了。
媽媽這里養(yǎng)了一只小花貓呢。小凡來北京之前,媽媽在電話里用小貓吸引過她。
可是當媽媽背著小凡的旅行包,領著小凡向那間大樹下的平房走過去的時候,小凡不知道,小花貓已經不住在這里了。
春天,每天都刮很猛烈的風。那風很冷很冷,仿佛要穿透小凡小小的身子。她們倆飛快地鉆進了屋子。
鞋還沒脫下來,小凡的眼睛已經在滿房間找了,媽媽,小花貓在哪里?
小花貓呀,它不在這里了。媽媽低頭給小凡穿拖鞋,聲音小小的,有點遲疑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來了,小花貓就不能住在這里了。小凡的話讓媽媽很吃驚。道理就是這么簡單,其實用不著回避。
媽媽拍拍小凡柔弱的肩膀,你說得很對呀!
那只小貓被送回了它出生的地方——一個巨大的地下車庫??窜嚨牟让忌颇浚∝埢氐剿抢锏挂参磭L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把小貓留下呢?這個問題看似很好解決,但對于每個月交了房租手里只余下三百塊的媽媽來說,卻傷透了腦筋——小貓每個月要吃一百塊的貓糧。
小凡多大了?
已經三歲半了。
媽媽很久沒有照顧小凡睡覺了。
媽媽,看我的書。小凡在幼兒園拿到新書的時候希望有媽媽和她一起學,所以這次出門前,小凡往包里裝的第一樣東西就是她的英文書。
我給你念一首英文兒歌。小凡靠在媽媽的臂彎里,熟練地翻到了有英文歌的那一頁。兒歌的題目是《我的家》。小凡讀得很流利,當讀到最后一句“我的家是一個快樂的大家庭”時,媽媽的眼睛熱了一下,她立刻響亮地鼓起掌來。小凡得意地看著媽媽笑了。
北京有天安門,電視里可以看見,小畫書里也能看見。
北京還有什么?媽媽和小凡美美地睡了一覺,坐在床上想著去哪玩。
動物園?媽媽知道小孩子都喜歡看猴子呀老虎呀小鹿呀什么的。
嗯,就去動物園。小凡來了勁,跳下床。她想先好好打量一下媽媽的小屋子。
一個大大的衣柜擱在屋子正中間,把陽光遮得嚴嚴實實,媽媽睡覺的大床看上去黑魆魆的,一進門就得開燈。衣柜后面隔出來一間小屋子,里面空空蕩蕩。
媽媽,你干嗎弄出來一間小房子?小凡很好奇。
媽媽想找個女孩和媽媽一起住,兩個人交房租就能省一點錢。媽媽不知道這么說小凡能不能聽懂。
嘿,還可以跳繩!小凡取下媽媽的跳繩笨笨地跳了起來,一次只能跳一下。
媽媽住的小屋窗戶好高,窗外有很多高高的房子,很嚴實地遮住了陽光,所以屋子里很暗,很涼。小凡認真地跳著,一下接著一下,她在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爺爺奶奶家院子里的大孩子一次能連著跳一百下呢。
媽媽,你教我吧!小凡從衣柜那里探出腦袋。
兩個人跳不開,以后吧。媽媽開始收拾床鋪,她要帶小凡去“永和”喝豆?jié){。她住的這里沒有通煤氣,她其實很想給小凡親手做點好吃的,就像在家里那樣系著花圍裙。
媽媽給同事打電話請假,順便問了一下動物園的門票多少錢。
五十呀?!媽媽對著電話叫了一聲。
媽媽掛了電話,小凡一直沒說話。
等小凡坐在“永和”里,拿起一根巨大的油條開始吃的時候,她突然說,媽媽,我們不要去動物園了。
為什么?媽媽的聲音很溫柔。
反正就是不要去了,我在家的時候已經去過了。小凡像大人一樣堅決地表態(tài)。
家里的動物園?那倒也是,動物園其實哪里的都一樣……
所以小凡在北京的日子,除了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面去了一趟天安門外,哪里也沒有去過。
長安街很長很寬,媽媽的自行車騎得很快,小凡抱著媽媽的腰看了北京城。媽媽和小凡在北京的春風里疾馳的時候,她覺得她們倆是那么小,而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大,大得讓人快要喘不上氣來。
媽媽,你和我一起回家吧?小凡央求媽媽。
既然出來了,媽媽就不能回去了。媽媽抓著小凡的手認真地回答。
小凡雖然聽不大懂媽媽話里的意思,但她還是點了點頭。不管怎樣,小凡見著了媽媽。
小凡從北京回去以后,看著大街搖頭說,這里可真臟,北京就不是這樣的。
大家都笑。
有人問她,那你還愿意去北京嗎?
不去。小凡回答得很堅決。
媽媽再打電話來邀請她去北京,她同樣堅決地拒絕了。她對來看她的外婆說,媽媽屋子里的窗戶又高又小。
外婆的淚水立刻涌了出來。
牛奶工
三五輛牛奶車聚集在地下室的出口。這是深夜十一點半的王府井某住宅區(qū),空曠的草坪上影影綽綽地現(xiàn)著許多健身器材的輪廓。
這時候,喜歡在那里逗留的老人和孩子領著他們的狗都各自回家去了。
這時候,如果你站在草坪中央,仰起頭,環(huán)視四周的高樓,你會看見一片金色的燈光在閃爍,那里面藏著離你遠去多年的溫暖,它們會穿透你的胸腹,讓你雙眼充滿淚水。
這是送奶工李小勇的感受。還不到四月,李小勇已經換上了紅白條相間的長袖T恤,配一條藍色牛仔,腰上掛著一個小包。他走近我的時候,必然會揚起一張笑臉——疲倦的、年輕的、從容的笑臉。
我就對他喊,今天好瀟灑?。∷麧M不在乎地擺擺手,好像這種贊美于他是多余的。
送奶工回到各自的房間里換上拖鞋便開始吃晚飯。飯桌擺在地下室一進門的地方,那里有一片較為空曠的場地。一張圓桌,五六張小塑料矮凳。四五個炒菜已經擺上桌了。
做飯的女人是送奶工朱老大的媳婦。皮膚很白,個頭不高,一口婉轉清脆的成都方言。因為要做三頓飯,還要洗三頓飯的碗,就總看見她在衛(wèi)生間里的洗衣池里忙碌。
二十來平方米的衛(wèi)生間有四大功用——洗衣、洗澡、如廁、做飯。后兩者依照地下室老板娘的法令被嚴格地安排在了一起。一個白色的柜子被命名為地下室共用廚房,柜子上方有一個上了鎖的小匣子,里面有一個電源插座,再上方是一只專用電表。做飯的人端了自己的電磁爐來這里炒菜,以電表上的數(shù)字和老板娘結賬。老板娘腳尖踮起來,瞇起細長的眼睛,仔細看清了數(shù)字便接過一沓毛票來。地下室有自己的電費計量標準,一元一度,比市面上高出兩倍,但沒有人表示抗議。因為老板娘很大方地表示,水費就免交了,誰愛怎么用都行。
話雖這么說,但真正住下來就有許多不痛快了。首先是因為老板娘不痛快。她在衛(wèi)生間里安裝了一個監(jiān)視器探頭,來來往往的人都出現(xiàn)在她值班室的一臺舊電視上。如果不在走廊里轉悠,她就必然坐在自己的床上看那臺電視。電視里的人很多,人人都像極講究、有潔癖的人,端了一大盆衣服盡情地洗,水也嘩嘩盡情地流,于是老板娘的心情就會變得焦灼起來,她鎖了值班室的門,大步向衛(wèi)生間走去。
那個誰呀!你這盆水都滿了,水龍頭怎么還開著呀?說著順手關了龍頭。
那個誰呀!你把清衣服的水倒進大桶里,我好用它沖廁所。
那個誰呀!……
老板娘是長春人,喜歡穿裙子配運動鞋,腦后綰一個髻,臉上抹一層粉,看著很齊整的樣子。不生氣的時候她見了誰都很客氣;生氣的時候,動不動就直著嗓子呵斥,要把對方吃進肚子里似的,你的房租我催了幾次了?次次不交,現(xiàn)在趁我吃飯的時候跑來了?一邊待著去,現(xiàn)在你急我不急了!
對方是個急性子的小伙子,也是個東北來的,這時候全然沒有老鄉(xiāng)的概念了,眼神兇惡,用一根手指指著老板娘的鼻尖嚷,你等著,我哪天用刀砍死你。
老板娘面無懼色,聲音更高了,你以為我怕你?老娘走南闖北幾十年,你這樣的小混混我見得多了。還砍人呢?就你那瘦猴樣!
架吵到這個程度,基本就算到了尾聲。眾人紛紛勸道,一人讓一步!小伙子別再發(fā)狠話了,老板娘把押金退了。
老板娘對人性是深表懷疑的。她找來老虎鉗子,把水管閥門擰得很緊,只有一絲水軟綿綿地流出來。然后她就放心了,又轉回了值班室。
這時候,朱老大的媳婦剛剛把山一樣的一堆碗裝進碗柜里,又端起滿滿一盆衣服來到衛(wèi)生間。沒想到就這一轉身的工夫,水就失去了力氣,只剩下弱不禁風的一條線。
她去值班室找老板娘。老板娘一臉茫然地說,可能是水壓的問題吧,你找我也沒辦法。
那盆衣服一直洗到傍晚。
李小勇的老板是個四川人,在北京有屬于自己的兩個奶站。李小勇說,建一個奶站要投進去五六萬,而且還有風險,萬一沒了客戶,奶就白訂了。
做生意哪有不擔風險的?我勸李小勇,多攢幾個錢,將來自己建奶站。
李小勇?lián)u搖頭說,那得等到哪一年?刨去吃喝落下的那點錢要存到什么年月才能做投資?
李小勇他們幾個,包括朱老大的媳婦,都是四川人。在北京闖,基本都得靠老鄉(xiāng)提攜,這樣雙方都能彼此放心,信任很重要。送奶工還負責收奶錢,一次收上萬,要是找不知根知底的人來做,很容易發(fā)生卷款潛逃的事。
一天當中,吃晚飯的時候是最輕松的。這一天,飯桌上突然多了兩個陌生人,皆穿著花呢西裝,打著領帶。飯桌上的氣氛比平時也熱烈了許多,人們吃完了飯也不散去。其中一個穿白襯衣的抱著吉他唱起了歌,《鐵窗淚》《把根留住》《水手》,都是九十年代初流行的歌曲。
這兩個穿花呢西裝的人是奶站來的促銷員。聽李小勇說,他們第一天就訂出去了400戶,他們也覺出了自己的價值,很自豪地在走廊里來回走,見了每一個人都要點頭致意,好顯出促銷員的素養(yǎng)。
李小勇說他做不了促銷員。促銷員要說普通話,而且要穿得體面,不然連門都敲不開。
吃過晚飯,李小勇他們就進了各自的房間小憩,但不能睡過去。到了十一點,牛奶廠送奶的卡車就開來了,他們還得到小區(qū)大門口卸貨,然后把牛奶和酸奶裝進奶箱,加上大鎖,這一天的工作才算徹底結束。
李小勇這天沒回去休息,因為他看見我的飯桌上擺了一瓶酒。我對他說,這是你們老家的酒,來嘗嘗?
他不喝酒,但他對酒產生了興趣,拿起酒瓶看上面的商標。
是我們老家的,我們老家是射洪的,這酒也是射洪的。李小勇很激動。
因為激動,李小勇就不打算進屋去了。他索性蹲在地上和我聊了起來。
我十四歲就進工廠了,在我們射洪大理石廠做工,給裝修的人家里做櫥柜面板。做了一年,我有個同學從南京打來電話要我過去做生意,說是搞貿易,好多人都發(fā)了。在大理石廠做工很辛苦,切割石料時粉末嗆得人受不了,所以我立刻就去了南京。
去了才知道他們是在搞傳銷,我的初中同學把我拉來了,我就得把身上的錢掏出來買產品。我在大理石廠掙的幾千塊錢就這么全扔了進去。我如果想把它們掙回來就得再拉人進來,我開始給我認識的人打電話,沒辦法,人不來我也走不了。這一待就待了兩個月。四五個人住在一間小平房里,沒錢買東西吃,就喝稀飯,稀飯稀得能照見人影??删褪遣幌胱?,總覺得明天就會有人來找我,我的錢就能回來了,甚至變得更多。
我媽急了,給我發(fā)電報,說我爺爺住院了,要我立刻回去。我不放心,就打了114查號打到醫(yī)院。醫(yī)院說,那里沒有我爺爺?shù)拿?,但我這時候已經意識到自己上當了,于是就借這個機會逃走了。
我回射洪休養(yǎng)了半個多月之后打算出門。我在南京的時候認識了在一家掛面店里做工的女孩。她看我蓬頭垢面的樣子,就悄悄勸我,傳銷都是騙人的,你別再等下去了。她說話的時候還左右脧了兩眼,生怕被監(jiān)視我的人聽見。
這個女孩瘦瘦小小的,手和臉上總是沾著面粉,像個小雪人。在南京我唯一的樂趣就是能見到她,然后和她聊上一會兒。
我離開南京之前,她跟我說過,她打算去東莞,她有兩個堂姐在那里的電子廠做工,說那里的工錢要比南京多一點。
我從南京逃回老家后就和她通了電話。她已經到了東莞,她說,你要是也想來就來找我好了。
我就去了。她住的地方也不寬敞,她們三姐妹擠在一間房里。她給我鋪了一張席子讓我睡在地上。我不干,我不想和女孩子們睡在一個房間里。她要去廠里上班,到半夜才能回來,我就出門去了,坐在馬路邊上抽煙。
坐到后半夜的時候,遠處一個專門給下夜班的人開門的老漢看見了我,朝我大聲喊,問我想干什么。我走過去跟他說,我什么也不干,我今天才到東莞,還沒找到住處,所以才坐在馬路邊上發(fā)呆。
老漢不相信,他把我看成了當?shù)氐男』旎欤M屋打110,讓警察來抓我。見他不相信我只好拔腿就跑。馬路盡頭有一小片菜地,我還沒跑到跟前,警車就叫著開了過來。我這么一跑,老漢就更加相信我是個壞人了,幫著警察抓我。我一躍,跳進了菜地。他們沒有抓到我,我?guī)е簧砟嗷氐搅四莻€女孩的住處。
我在東莞做工并不苦。和南京受的苦比,后來的什么苦都不會覺得苦了。
我和那個女孩后來也沒有發(fā)展成男女朋友,她從東莞又去了深圳。她說深圳像個大花園,死也要死在花園里。
我不想再跑下去了,第二年,我又北上,來到了北京。大老板是我的表哥,我們家里人都覺得我要是跟著我哥干,他們就不用再擔心了。我也這樣覺得。
李小勇一邊說著往事,一邊把玩著酒瓶。他說,我們射洪那里四月是最美的,滿山坡都開油菜花,像黃色的海浪,起起伏伏。
那你不想回去嗎?
回去看看可以,待下去可掙不到錢。李小勇很老練地判定。
送奶工凌晨四點出發(fā),挨家挨戶送牛奶,一直要送到早晨九點。然后回來接著睡,睡到下午四點出門送第二撥奶,送到晚上八點。
地下室的白天很安靜,大部分人都出去上班了。送奶工和另外幾個人在睡覺,有14號房的體育教練和他的運動員女朋友,還有7號房的一個女孩和她老公。
運動員女朋友個頭有一米八,嗓音粗啞,喜歡開著門看電視。門上垂了一個簾子,可以從門簾腳下看見他們家的地上鋪了紅黑格的人造革。她躺在床上和體育教練說話。
平時兩人穿得很是體面。教練喜歡穿細格毛料西褲、黑白相間的羊絨衫,頭發(fā)黑亮,走在地下室的走廊里顯得很不協(xié)調,但是大家看著也許很愜意——教練在無形中提高了我們的檔次。但教練卻時刻注意維持自己的尊嚴,比如你說想吃餃子了,他就會很堅定地告訴你,這時節(jié),我們北京人都吃茴香餡的。于是你便知道了,他應該是地道的北京人,或者最起碼是個有北京戶口的人。
你如果兩天沒見到他了,正好碰見他風塵仆仆地提著吃喝用度鉆進地下室來,他就會主動告訴你,回家住了兩晚就被兒子趕出來了,兒子嫌我呼嚕聲太大。
于是就更搞不明白他和運動員倆人的關系了。
但起碼也是男女朋友關系。
兩人閑得發(fā)慌了就會吵架。男人穿上細格毛料的西褲要往外鉆的時候,運動員嘶啞著聲音對他喊,你要是走了,就別回來!
說這么多,并不是我太八卦,而是地下室就那么大一點空間,隔開房間的三合板也不隔音。家家戶戶都在走廊里支桌子吃飯,誰家說什么,旁邊的人都能聽得一字不差。
7號房的那個女孩一開始我并不知道她的職業(yè)。
寒冬臘月間,地下室走廊的鐵絲上掛著一件吊帶小裙子,裙子上綴著花邊和閃亮的珠子。這件吊帶裙的主人被我們鎖定為7號房里的。7號的女主人絕對是個美女,經常穿一件粉色的睡袍洗衣服或者去洗澡。她不做飯,她的老公經常蹲在地上炒菜。炒韭菜或者蘿卜。女人八點就出門了,似乎從來不在家吃晚飯。男人送她出門,然后凍得哆哆嗦嗦地跑回來繼續(xù)做飯。
女人有時候會在值班室里打電話。打長途。她的聲音很好聽,和她的眼神一樣嫵媚綿軟,想爸爸媽媽了嗎?下次回去,想讓媽媽給你買什么?
那邊當然是他們的孩子,放下電話之后她滿臉喜色。
有一天,男人忽然消失了,或許是回家看孩子去了。女人依然穿著粉色的睡袍矜持地洗衣服或者去洗澡。她去值班室買洗衣粉的時候特意囑咐老板娘,若是有人打電話找我,就說我已經搬走了。走出門之后又補充一句,若是我老公的,一定記得叫我呀!
老板娘對她很溫和,漂亮的女人誰都喜歡。
李小勇騎三輪車送奶。車是鐵龍牌,據(jù)說是產地在北京的名牌。李小勇騎著鐵龍車像一陣風穿梭在朝陽門附近的胡同、大宅院和林立的高樓大廈間。沒有電梯就爬樓梯,規(guī)定的時間內牛奶送不到家,就會被投訴??漳唐恳驳眯⌒牡厥者M奶筐里。奶筐里有一個一個的小格子,車騎得再快它們也不會被碰碎。一個空瓶一塊錢,差不多值一瓶奶的錢,李小勇很小心。他每天都會喝一瓶奶。牛奶是補鈣的,這樣他的骨頭才會結實,他才能一直在北京待下去。
李小勇現(xiàn)在身體很棒,大腿上的肌肉像石頭一樣硬。
肌肉結實的兩條腿使勁蹬著三輪車,三輪車穿過人群、車流,向著家的方向駛去。
八點的北京城,天已經黑了下來。這是北京的四月天,路中央花池里的月季長出小小的綠葉,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見到一人多高的月季綻開艷麗的花朵。從它們旁邊駛過的時候,李小勇仿佛能聞見甜絲絲的香氣。
李小勇遠遠地看見十字路口的綠燈亮著,他想沖過去,他覺得餓,朱老大的媳婦說今天晚上給他們炒回鍋肉吃。朱老大每天趕早去朝陽門早市買三元一斤的肉給大伙吃。肉呈現(xiàn)出可疑的暗紅色,大家都說這是注水肉,但朱老大只買這種肉。這樣的肉依然能吊起李小勇的胃口。這時從胡同口里鉆出來一輛黑色的轎車,李小勇趕緊剎車,從車上跳下來。兩輛車挨得很近,李小勇把自己的三輪車往后退了退,他等著轎車過去??墒寝I車卻停下了,車門打開,從車上下來四個男人。路燈下,他們的臉看上去是紅色的,每一張臉上都散發(fā)著咄咄逼人的酒氣。
你們檢查一下,我沒碰到你們的車。李小勇急忙說。
沒碰到最好,說明你小子有福氣??墒俏覀兝洗髣偛疟荒銍樦耍趺凑f?
李小勇還沒想明白該怎么說的時候,對方一個人一拳就砸了過來,另外幾個男人也跑到他背后開始對他拳打腳踢。李小勇想,不能還手,如果還了手,今天就回不去了。他就站在原地左躲右閃。
街上的燈全都亮起來了,李小勇爬上他的鐵龍車向十字路口騎去的時候,他很想哭。
這天晚上,大家照舊在屋門口擺上了飯桌。李小勇從走廊那頭一瘸一拐地遠遠走過來,大家看見了,都問他,摔著了嗎?
和一輛自行車碰上了,還好沒傷著骨頭。
李小勇咧著嘴角使勁笑。
李小勇今年二十歲,但李小勇笑得很成熟。
他的家鄉(xiāng)在射洪,四月正是油菜花開滿山坡的時候,那一片黃色的花海一定在他的夢里來回流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