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涯舞
你從山上下來的時候,穿著那件墨綠色的大衣。
按道理,你應(yīng)該穿黑色。王晨也提醒過你。不過看到你一身墨綠站在黑色墓碑叢中,她覺得你就像那些肅立的松柏,無需語言,已經(jīng)足夠表達悲傷。
按道理,你還應(yīng)該請上山的親朋好友吃頓飯。王晨也問過你,你說實在沒心情。她握著你的手,要不要我去陪你幾天?
不用了,這幾天多虧你,你也該回去看看小曦了。
她把你送到停車場,你看著她將車調(diào)頭,然后揮揮手,又看著她的車消失在拐角。
你用鑰匙開門時就感到沉重,就像剛才揮完手,整個手臂已經(jīng)無法抵御重力。
也就幾天工夫,家里就充斥了一股冰冷的灰塵味。你脫下大衣,把它掛在衣帽柜里,把袖子上的皺褶抹平。你應(yīng)該不會再穿它了,只要穿在身上,你就會想起這是他給你買的最后一件衣服。
你洗了個澡,把花灑開到最大,溫熱的水充斥著整個空間,淚水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洶涌。你換上一身抓絨的家居服,那些細密的小手撫摸著你的肌膚。你拉開冰箱門,看了看牛奶的日期,把它倒在小鍋里,擰開煤氣灶。火苗砰的一下噴涌而出,你想到了花灑中噴出的熱水。冰箱中的剩菜是四天前的,被裝在碗碟里,上面蒙了一層保鮮膜。保鮮膜里面有一層水珠,這幾天里,那些浸泡在油脂和湯里的已經(jīng)被加熱變性后的葉子、塊莖、根、種子,依舊在呼吸?,F(xiàn)在,它們作為菜的旅程結(jié)束了,它們?nèi)勘坏惯M垃圾箱。
你去床上躺了一會兒,手腳依然冰涼。你蜷縮著,側(cè)向他的那一側(cè)。你睜著眼,左眼靠近枕頭的視野虛化,稍遠一點,可以清晰地看見織物縱橫交錯的纖維。你想起一年前,你們?nèi)デ瓥|南的某個寨子,那里有一種老式的木質(zhì)織布機,你站在那里看侗族大媽操作。那些似乎很有規(guī)律的經(jīng)線,抬起又落下,你看了半天,終于弄明白它們怎樣和緯線糾纏,最終成為一匹平整的布。你的視線繼續(xù)在紫色的枕巾上掃視,一根白色的毛發(fā)從織物中探出,你凝視著它?;蛟S,你應(yīng)該把它珍藏起來。原是組成他身體的有機物,經(jīng)過烈火,已經(jīng)變成一堆灰白色的無機物。
想到這,你無法再躺著,總要做點什么才行。窗外另一棟樓已經(jīng)有一盞昏黃的燈光,那燈光穿過雨霧,抵達你窗戶的玻璃。你抹去玻璃上的霧氣,沉默的樓宇里,只有一盞似乎隨時會熄滅的燈。你拉上窗簾,把水一樣彌漫的暮色擋在那厚重的織物后面。
你決定先整理衣柜。凹字形的衣柜,你的衣服占了三分之二,他的占三分之一,最上面的柜子,也塞滿了被褥。這幾間屋子,曾經(jīng)空空蕩蕩,搬進家具電器后,接著各種瑣事也塞滿了每一個柜子。從現(xiàn)在開始,有些東西會被清理出去,最終,這幾間屋子又會重新變得空蕩蕩。
他的衣柜分為兩部分,最左邊是四層小格,最上面兩層分別擺放冬天的保暖衣、毛衣,夏天的T恤、襯衫,每到季節(jié)變換,就要把換季的放到最頂層。好幾次乍暖還寒,又要把放到最頂層的毛衣翻出來。下面兩層,上一層是內(nèi)褲和家居服,底層是襪子。右邊的面積是左邊的兩倍,分為三層:最上層已經(jīng)塞滿被褥,中間一層有根橫桿,掛著外衣,底下一層是疊放整齊的褲子。
你蹲著,把最底下的襪子全部拿出來,裝進一個塑料袋,想了想,又從塑料袋里倒出來,重新放到左下層。你站起來,也許是蹲久了,有點暈。你扶著衣柜緩了幾秒鐘,決定先整理外衣??孔钣疫吺且患罨疑奈餮b,他不喜歡穿西裝,十年總共穿了不到十次吧。第一次是結(jié)婚時,也是特意為結(jié)婚而買的西裝。那是秋天,下了十幾天的雨,突然放晴,都說是好兆頭。氣溫一下子躥到25度。在酒店門口,你穿著白色婚紗,露出肩膀、半邊胸部和大半個背,有點不大自在,總覺得那些風就像一些目光,想從衣服和身體的縫隙鉆入。他穿著襯衣西裝,扎起領(lǐng)帶,也許是因為熱,或者緊張,不時地用紙巾擦汗。
后來儀式開始,站在聚光燈下,他的臉油光光的,你注意到他右側(cè)鼻翼旁有一絲紙巾的殘跡。你伸出右手,想把那一絲紙屑拿掉,不想他猛地一回頭,手指戳到鼻孔里,鼻血流出來。司儀一見,立馬打趣,喲,見紅了。你窘得面紅耳赤,而他,打開了那天的第五包紙巾。
西裝旁邊是一件紅黑相間的沖鋒衣,那是十七年前買的,當時是去麗江。那時的麗江還有些異域色彩。坐上旅游大巴,從昆明出發(fā),搖搖晃晃到下午,車上的人說看到雪山了。你撲到車窗前,看見天邊一片白,分不清是雪山還是反射著陽光的云。夜里,你們在巷子里流連忘返,你們牽著手,就想那么一直走下去,永無盡頭。
第二天去云杉坪,他想去大索道,旅行團的行程里只有云杉坪小索道。車過路口,他回望著來時的路,說還是想去大索道。你說,那就去吧。于是你們讓車停下,跟導游說你們自己過去。接著,你們下了車,手牽著手往回跑,跑了一小段,又停下彎著腰喘氣,相互看著對方笑。
大索道終點海拔4506米,棧道外的雪深到膝蓋。你只穿了件薄風衣,他脫下沖鋒衣給你,自己穿一件衛(wèi)衣。給你拍照時,手都在抖。你們一直待到坐最后一班纜車下山。已經(jīng)錯過約定的時間,旅行團大巴已經(jīng)走了,他說,不行我們走回去吧。你說,好啊。然后,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面,他在后面拍照。照片里有雪山、草甸、灰色的云,天地間你那么小,就像走在世界盡頭。后來,你們還是攔到一輛大巴,師傅要回麗江。你們也沒去問為什么是空車,只被窗外的風景吸引。夕陽下,玉龍十三峰依次展現(xiàn)自己的容顏。
后來,你們?nèi)チ怂拇?、西藏、尼泊爾,看到了無數(shù)雪山,還站到了海拔6168米的雀兒山山頂。但玉龍雪山是唯一的。
第二天,你繼續(xù)整理衣柜。所謂整理,不過是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拿出來鋪到床上,看著發(fā)一會兒呆,然后疊好,重新放進衣柜。
其實,昨天已經(jīng)整理過一遍。也許你只是沒有其他事可做,或許你還有一些疑惑。
你沒想到,他的衣服這么少,冬天的外套只有五件,一件羽絨服還是去年你買的。當時還鬧得很不高興。你把衣服買回家,他看了一眼,試都沒試,就說不喜歡,一會兒說顏色太淺,一會兒嫌長,不方便開車。好心給你買衣服,還得罪你了。第二天,好歹把他叫到商店,換了現(xiàn)在這件黑色羽絨服,一百多的差價換成幾雙襪子。除此之外,還有兩件棉服、兩件抓絨衣服。你記得第一次寒潮來臨時,他穿的那件軍綠色棉服,應(yīng)該有十年了,袖口已經(jīng)磨破。你說,不能穿了,又不是沒衣服。他說,再讓它服役完這個賽季?,F(xiàn)在也就立春,氣象學上的冬天還沒結(jié)束,這個所謂賽季還沒結(jié)束,但你沒見到那件衣服。你又去了洗衣房,洗衣機里也沒有衣服,陽臺上晾著兩條牛仔褲,一條你的,一條他的,在風中一會兒蹬出左腿,一會兒蹬出右腿,像在跳舞。
他不擅長跳舞,大一時,元旦舞會,你邀請他來你學校。他帶著你在人群中開碰碰車,一曲結(jié)束,已是滿頭大汗。你記得當時的曲子,是孟庭葦?shù)摹缎叽鸫鸬拿倒屐o悄悄地開》。那天,你本來期待發(fā)生點什么,勉強跳完兩曲,你們便到足球場圍著跑道瞎逛。天有點冷,你們各自把手揣進兜里。你說有同學夜里去登黔靈山,在那里等待新年。他沒說什么。繞了幾圈,他凍得縮頭縮腦。那天,他就穿了一件咖啡色的薄夾克,你記得高一時他就開始穿那件衣服。后來,他回自己學校,你回宿舍睡覺。躺在床上,老半天睡不著,手還是涼的,當時你一直幻想他能把你的手握在雙手之間。
后來你還是接受了他,接受了他波瀾不驚的感情。他在穿衣上一如既往地節(jié)儉,很多衣服真的是穿到陣亡。夏天的T恤,洗了幾十次,顏色晦暗或者有了小洞,便留在家里穿,當睡衣當家居服。外衣不容易穿壞,樓下有舊衣物回收箱,你向他提議把穿不了的舊衣物放進去。他給你看了篇文章,說有人靠回收舊衣物發(fā)家致富,成色好的打包賣到非洲,差的粉碎做填充物,金屬扣子拉鏈等等都可以賣不少錢。你說,我沒法操心這些事。他說,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的愛心被利用。
于是,你們想過把舊衣物送到那些偏遠的山村,那些你們徒步時經(jīng)過的貧窮的寨子,那里的小孩冬天就赤腳穿一雙有破洞的膠鞋。
你們聯(lián)系了幾個經(jīng)常一起徒步的朋友,整理了幾大包舊衣物,在某個周末,開一輛越野車,先是在高速路飛馳兩個小時,又在群山之間蜿蜒兩個小時,最后到達一所學校的操場。他給校長遞了一支煙。他自己不抽煙,所以也沒打火機,幾句話說得磕磕碰碰,又是一頭汗。校長接過煙,叼在嘴里,摸了摸左右上衣口袋,也沒打火機,便把煙拿下來,用拇指和食指捏著。
這么多衣服,小孩子們也穿不完。
大人也可以穿的,你給村里人說說,都可以來選。
哦。
你們沒過多停留,決定趕到縣城去吃晚飯然后休息。一路上大家都沒怎么說話。
你把衣柜又翻了一遍。衣服真的少了許多。你記得有一件黑白細條紋的襯衣,高三時他穿著從教室門口走過,襯衣很長,他的頭發(fā)也長,襯衣下擺和袖子上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染上了幾筆顏料。他就站在五樓的走廊里,和別人說笑,午后的陽光把他的一半臉照亮。你當時被那半張笑臉迷住。這件衣服,每年他都會穿一兩次,你就又會回到那甜蜜又憂傷的記憶中。
現(xiàn)在,那件衣服找不到了。找不到的還有你記憶中的很多件衣服。這么多的衣服,沒穿壞,也沒捐出去,到底去了哪里?你的記憶又回到高三初夏的那個走廊,他的半張臉在陽光中,另半張臉就在陰影中,無法看清。
你深吸一口氣。你突然想起一部電影:一個男人,有妻子,結(jié)婚多年,沒有小孩;一起事故后,妻子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丈夫在這個城市還有另一個家,有一個女人,甚至還有一個孩子。
你突然間想哭,受委屈一般。你在記憶中搜索,試圖找到一絲破綻或預(yù)示。他每天六點五分起床,把饅頭包子放在蒸鍋里,開火,接半盆溫水,把盒裝牛奶從冰箱拿出來,放進溫水里,然后洗漱上廁所。六點半叫你起床,七點吃完早餐,換上衣服,坐電梯到停車場。他先送你到公司,再調(diào)轉(zhuǎn)車頭去醫(yī)院。下午,他會在五點半到公司樓下接你,開車回家,在小區(qū)超市買菜,然后他洗菜,你做飯。吃完飯他洗碗,你掃地。然后,你們看一會兒電視,或者各自看書,然后躺到床上看十幾分鐘手機,聊一下。時不時做一次愛。除了手術(shù)拖臺,或者急診手術(shù),除了周末節(jié)假日,十年來都是這樣,規(guī)律得乏味。他偶爾會出差,飛到某個城市開學術(shù)會議,一般就兩天,回到家,衣服和出發(fā)時一樣整潔,少許汗味,沒有香水味。
你到廚房,拉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倒進小鍋,開火加熱。雙手握著牛奶杯,溫熱通過手掌的靜脈回流,你依稀記得他的解剖書上寫著,上肢有頭靜脈、正中靜脈、貴要靜脈,然后匯入腋靜脈,再到上腔靜脈,再到心臟。
你還有疑問。七點半他送你到公司,一直到五點半來接你,整整十個小時,完全有時間去這個城市的另一所房子。他也不是每天都有手術(shù),照他的說法,外科醫(yī)生如果哪天沒手術(shù),就像丟了魂一樣無所事事。那么這一天,他查完房,完全可以開車到城市某處,從停車場坐電梯到某一層樓,摸出鑰匙——不,不應(yīng)該有鑰匙,應(yīng)該就是密碼鎖,輸入密碼,進門,換上拖鞋和居家服。有個女人會為他泡上一杯茶,小孩子會跪在身前纏著他玩。應(yīng)該是女孩吧。你曾問過他,如果要孩子,是喜歡女孩還是男孩?他說女孩。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喜歡。或者小女孩已經(jīng)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那么屋子里就只有他和她,他們會纏綿,然后一起靠在床頭上看電視。臥室里應(yīng)該也有衣柜,他的那部分位置放著十幾件衣物,全是從家里的衣柜一次次拿過去的。
想著想著你又流淚,覺得這樣去猜想對不起他。過一會兒又覺得,這么多年,他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你找到他的手機。這幾天,它就放在餐桌上,你讓自己避免去看它。手機觸摸屏有蛛網(wǎng)般的裂紋,像干涸的湖底,像火燒過的龜殼獸骨,像突如其來的閃電。灰色的手機殼上有一支斜逸而出的枝條,粉紅色桃花,預(yù)示著這個遲到的春天。這本來是你的手機殼,正好你想換一個新的,正好他的手機殼壞了,正好你們的手機是一個品牌一個型號,于是他便拿去給自己手機套上?,F(xiàn)在,你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粉紅色的花瓣中有一瓣深紅。指腹觸上去,有點輕微凸起,用指甲去刮,竟然掉下來,化作粉末。你驀地一驚,明白那是什么。
你的心又和那天一樣慌亂。那天,你站在寒風中,望著那條平時他來的路,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那條路,竟然有那么多的紅燈。最近的紅燈、稍遠的紅燈、更遠的紅燈、遠到天邊的紅燈。你有預(yù)感,那些紅燈將那么一直持續(xù),然后紅燈開始閃爍,有藍光插入,和紅光交替,沒有聲音。
你目睹救護車呼嘯而過,他的電話打不通,你想也許那輛救護車上有一個重傷的病人,而他,正在醫(yī)院嚴陣以待。你沒想到,那輛飛馳而過的救護車上躺著的是他。
你沒有吃晚飯,躺在床上,蜷縮在被子里,渴望溫暖的懷抱,渴望自己越縮越小,可以回到子宮里。
醒來的時候,你有點迷糊,到底是早晨還是夜晚?這個季節(jié),早晨和夜晚一樣昏黑,一樣濕冷。這個城市的春天和秋天一樣,都有雨,細細綿綿,沖不走悲傷。
他的手機還有一格電量。你接上充電器,試著輸入鎖屏密碼,試到第三次,劃開了。
他的微信朋友圈上一次的動態(tài)是十天前,轉(zhuǎn)發(fā)的醫(yī)院的一條宣傳。再上一條是二十一天前,還是轉(zhuǎn)發(fā)的醫(yī)院宣傳。再上一條是春節(jié),祝愿大家虎年快樂、虎虎生威;有十幾個群,大都是醫(yī)院的工作群;聊天記錄里面有不少病人的咨詢;通訊錄里面有十幾個……看頭像和名字應(yīng)該是女人,應(yīng)該是年輕漂亮的女人。你點進去,有美食、美景、自拍照、曬娃。有幾個應(yīng)該是他們科的護士,還有幾個是高中的同學,看到人你就知道了。有兩三個身份不清,但她們和他沒有單獨的聊天。
他關(guān)注的公眾號,有兩個關(guān)于登山的,三個戶外的,其余的是國家地理、牧夫天文、NASA愛好者、南都周刊、三聯(lián)生活、毒舌電影……和他平時的話題基本吻合。
你又喝了一杯熱牛奶,你坐在沙發(fā)上,等待睡意來襲。
茶幾上有一本小說,磚紅色的封面,迷人的、昏暗的、幽深的封面。
你翻開書。
“事物都有消失的方式?!?/p>
一個妻子,她發(fā)現(xiàn)有東西不見了。“在層層累積的物品當中,出現(xiàn)了空缺。”就像你們的家,把一個個房間填滿的,除了瑣事,還有記憶。它們就像交替壘砌的磚墻,保護你們的婚姻,現(xiàn)在,有些磚塊被抽出了,你感到那堵墻搖搖欲墜。
小說中她猜想丈夫有了外遇。“如果婚姻是一個假面舞會,那么時刻存在面具滑落的危險?!庇谑撬櫿煞?,發(fā)現(xiàn)他去了醫(yī)院。她明白了,丈夫是在和這個世界做告別。
“你要去那里,帶上我?!?/p>
你躺在他身邊,你輕輕地從后面抱住他。
又是一天。早晨和黃昏沒有什么區(qū)別。
他的手機里有最近的體檢報告:甲狀腺二類結(jié)節(jié)、右上肺小結(jié)節(jié)、肝囊腫、尿酸偏高、血脂偏高、舒張壓輕度升高。照他的說法,人得這么多病,全是因為活得太長。
你沒覺得他有厭世的想法,這只是一個醫(yī)生對生命的感慨吧。大概有兩個月了,他經(jīng)常在夜里,靠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本書,手機在旁邊,循環(huán)放著一首歌。你搜到歌名,中島美嘉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曾經(jīng)想一了百了,因為鞋帶松開了,不擅長重新系起,與人的牽絆也是如此……
可能作為一個醫(yī)生,見多了生死,內(nèi)心多多少少會有些灰暗。他說過那些被癌癥逐步吞噬的病人,有個病人跳樓了,趁還能爬上窗臺。他說他能理解,不過,如果我要自殺,我要先登上珠穆朗瑪峰,然后往尼泊爾方向跳下去。生命就像禮物,雖然不是我們自己要的,但也不應(yīng)該不珍惜。
只可惜他沒有等到那些所謂小毛病進展成為大問題:甲狀腺癌、肺癌、痛風性腎病、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心肌梗死、腦梗死……那樣他會變成佝僂著身體的老頭,顫顫巍巍,身上總有一股尿臊味,或者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身上插滿各種管子,把液體輸進去,再把液體引出來。幫助他避免這種沒尊嚴狀態(tài)的是一輛寶馬車,以120公里的時速沖過中間隔離護欄,一頭扎進他的轎車駕駛艙。
轎車的副駕駛有他的包,后排座位有個紙袋。警察把它們交給你,今天你才打開它們。包里有錢夾、餐巾紙、鑰匙、駕駛證;紙袋里是一件衣服,一件舊衣服,卡其色的M65風衣,你嘲笑他穿著像家電維修工。買了幾年,他也不常穿,當時就該買軍綠色的。幾個月前,他說掛在閑魚上賣,前幾天賣出去了,居然還賣了280元,當初買時好像五六百。知道嗎?這也算個牌子,阿爾法的,有人就喜歡這種。那天,他把衣服裝進紙袋,說回家時順便到快遞點寄出。
你拿起他的手機,找到閑魚,他的密碼一般就那幾個,試到第二個就登陸成功。你沒想到,他居然賣了這么多舊衣服。你也沒想到,這些舊衣服居然也有人買。你還記得談戀愛時他陪你去逛小店,很多衣服看上去款式新穎,剪裁質(zhì)地都不錯,也有外文吊牌,但就只有一件。你試穿,問他好看嗎?他搖頭。出門后,他說十有八九是舊貨。
你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把這些衣服賣掉。有幾次他看著你整理衣柜,在一邊故意嘆氣,說看到一個人居然有這么多衣服,就產(chǎn)生一種罪惡感。你說,你還沒見過衣服多的。你指的是王晨,她幾乎每個星期都在買衣服,實體店、網(wǎng)上,很多衣服就穿一次,有的買回家就放在紙袋里,甚至都沒打開過。
你和他的錢,基本各花各的,他負責房貸養(yǎng)車出門旅游,你負責柴米油鹽。他不會缺錢,支付寶里的余額都有十幾萬,而且這些賣出去的衣服,總共也就不到三千。
最貴的就是那件M65,最便宜的是一條哥倫比亞的登山褲,20元。你記得是十幾年前,你們登四姑娘山二峰,當時他就穿這條褲子。登頂那天突然變天,漫天風雪,領(lǐng)隊大聲吼著說計劃取消,就隔著幾米,面對面講話愣是聽不清。后來,你們又去登過幾次山。在雀兒山,他狀態(tài)不好,在突擊營地咳了一晚上,依然硬撐著登頂。下撤時,他吐出粉紅色的泡沫痰,隊長說是肺水腫,她和另一個隊員幾乎是架著他下山的。趕到最近的醫(yī)院,輸液吸氧,他半臥在床上,腦袋似乎大了一圈,嘴也是烏的。過了兩年,又去半脊峰,結(jié)果喘起來。這次有經(jīng)驗,到了醫(yī)院,直接給醫(yī)生說得了肺水腫,氧氣、速尿劑、地塞米松、抗生素直接上。你跟他說,不能再登山了。他沒點頭。九年前,隊長在喀喇昆侖山脈的南迦帕爾巴特被塔利班槍殺。他情緒低落了幾天,然后就把冰爪冰鎬安全帶鐵鎖上升器等裝備都送人了。
登山的衣服卻留了下來,平時徒步露營也可以穿。在這方面,他相對奢侈,當時為了登雪山買沖鋒衣褲,必須是戈爾特斯面料,加上保暖服、鞋,兩個人衣物上的裝備就上萬,還有睡袋、帳篷等各種技術(shù)設(shè)備?,F(xiàn)在這件沖鋒衣也在閑魚里的“已賣出寶貝”一欄,賣價一百五十元。也許此刻有人正穿著它在雪中一步步攀登吧。
或許,他是在做某種告別。他曾經(jīng)開玩笑說,這么多衣服,可以穿到死了。他還說過,一個男人,到了中年,就是拋物線的最頂點,然后一路下滑,越來越快。你們在飯桌上的話似乎越來越少,睡前靠在床頭各自看手機的時間卻長了。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你似乎還是沒有走進他的內(nèi)心,甚至離得更遠了。他的拋物線最終在四十歲的春天,變成一根垂直下墜的直線。你再也不能去探索。
四十歲生日那天,他的豆瓣廣播里留下這樣一句話:也許在這個世界,還有四十年光陰,或許長一點,也許更短。今天就像一個中間點。過去的時間,我從這個世界汲取各種東西,留下印記;以后的時間,也許我該把很多東西還給世界,把自己在世界的印記慢慢抹去。
閑魚的收藏欄里面,有一件二戰(zhàn)時期的飛行員夾克,標價是4500元。深棕色的皮革,經(jīng)歷了許多時光以及皸裂、擦痕、皺褶,原來純白色的毛領(lǐng)變成淡黃色。它最初的主人也許穿著它駕駛著P40追逐敵機,或者在B17上瞄準投彈。它的主人,當年的飛虎隊成員,戰(zhàn)爭勝利后,把衣服送給了駐地村子的小伙子。小伙子穿著它行走在橫斷山脈的小路上,馬幫的鈴聲一路回響。后來,小伙子也老了,風燭殘年,他把衣服留給了自己的兒子,說是當年的一個美國飛行員留下的。又過了一些年,一個游客在雪山下的村子里投宿,見到了這件被時光侵蝕后黯淡發(fā)霉的皮衣,用一件印有阿迪達斯標志的運動服把它交換到手,然后除霉、上油、拋光。一件舊衣服,就這樣把生命延續(xù)了下去。
這樣的想法慰藉了你。你想起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當時才兩個月。他一腳急剎車,你的身體猛地往前一沖,又被安全帶重重地拉回來。前擋玻璃如蛛網(wǎng),他側(cè)過身子,看到你的裙子被血洇紅。后來,你們也沒采取避孕措施,但你一直沒懷孕。你問過他,要不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一下?他說,順其自然吧。你們沒有小孩,從生物學意義上,他的DNA就此中斷。那么他在這個世界上還留下什么?那些網(wǎng)絡(luò)上的只言片語,還是這所房子里越來越淡的氣息?
你換上一件套頭抓絨服、運動褲。你帶上你自己的手機和他的手機,拎起紙袋。你先到快遞點,把衣服按照閑魚上的買家地址寄出去。快遞點的小伙打出條碼,把衣服裝進包裝袋,拍照,然后密封。你掃了快遞費,12元,那么這件衣服實際上賣了268元。他曾經(jīng)為了幾十塊錢,樂此不疲地做著這樣的事。你試圖去理解。M65的收貨地址是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一條大河從北往南幾乎垂直穿越國境,進入緬甸,被稱為薩爾溫江。那里也是當年飛虎隊戰(zhàn)斗的地方,那里有遠征軍紀念館,他曾說過有機會要去看看。你想象買家應(yīng)該也是對軍事感興趣的。你只能這么想,他賣出的那些舊衣服,應(yīng)該也延續(xù)了他。
你想去湖邊走一走。湖面上有山和樹的倒影,柳枝還是深褐色,就像凌亂的發(fā)梢。但枯黃的草地中已有了針尖般的嫩綠。
你凝視著湖水。一陣微風吹皺水面,你說不清這些細紋如何擴散,又如何碰撞。你想起一個物理學名詞:干涉。你渴望有一只鳥,白色的鳥,正緩緩從湖面飛過。你想起那個春天,在大湖邊露營,你們坐在石頭上,燃一堆篝火,依偎在夜風中,看火光越來越亮,等待黑夜降臨。